遮蔽或敞开:开拓大隐喻思辨——耿林莽散文诗文本的立体意义
2013-11-16黄恩鹏
黄恩鹏
耿林莽先生是散文诗创作与理论实践结合完美的诗人。他在写作大量文本的同时,对散文诗这一体裁进行着多重思考。比如他对诸多散文诗人作品的关注,写出了大量的点评式的评论。在思想和感觉之间,游离着对于文本创作指向的认知。这个认知,是从“意义”本身切入的。比如永恒的批判精神和生命的大时间观。这让他对现实或现世有着深切的体验兴趣。以现象介入本质,对朦胧的诗歌元素分解、提练,从而成为与内心灵犀沟通的渠道。他以精练的语言过滤着缜细的思考,妙巧而高超地运用诗歌意象,打造出唯美的诗境。有如海德格尔所言物象的“遮蔽”与“敞开”(或云“解蔽”),需要审美主体来参与、行进的。作为审美主体的诗人,有能力将人们司空见惯的自然本态与气象引入诗的审美畛域,加以敞开,最后敞亮,以理性的光芒洞烛人心,是有着积极的意义的。
他在《以意为帅 意在象中——对散文诗意、象关系的思考》论文的“摘要”中这样辨思“意”与“象”的关系:“‘意’和‘象’,是散文诗创作中的两个基本元素。孰先孰后,难以作简单的定论。‘象’是客观世界共性的存在;‘意’是诗人主观世界思想的形成。在散文诗创作中,‘意’不仅仅是诗人的思想、哲理性思辨,还应是情绪、感情的载体。将‘意’渗入‘象’中,心附物上,物化于心。这种思想的化境与铸炼,是诗人创作思维的一个相当艰辛而又复杂的过程。以意营象,意在象中,讲的是诗人的‘在场感’,也使得散文诗的抒情功能、思想意义指向更为明显、立体,有着纯美的个性色彩。”如此“意”与“象”之辨,再明朗不过。散文诗文本的魅力,在于语言打造。
耿林莽先生有一个精短而又意味深长的“诗观”。他认为散文诗:在坚持“诗性”基础上,不妨“野”一些。这个“野”在我看来,定然是文本创作在形式上的实践意义更要深入些、广泛些和更不拘一格,从而让文本呈现立体、多元。这无疑是积极的,也是很有内涵的。而张清华先生也在《星星》散文诗版北京研讨会上提出这样的卓见:“当下散文诗创作,调子不妨‘暗’(灰)一些。”张清华所说的“暗”,是让散文诗关注民生艰困,更多地去触及社会问题,如此才能突破,才能成为真正的大诗歌。这也正是当下散文诗所缺的理念。这种理念,同样也能在周庆荣等诗人的作品里找到。因此,他在大量的文本创作中,还更多地显现着这“两种理念”的积极效果。这里,我只选取他不同意义指向的四个文本来进行“细读”,从而展示他创作审美视野里的“以小见大”之思想本质与精神价值观的取向。
文本一:耿林莽《夜的失策》
夜把一切都锁在黑色保险柜里,他睡了。他把保险柜的钥匙放在紧身衣的内口袋里,高枕无忧地睡了。
但是把一盒火柴忘在了外面。
不知谁轻轻划亮了一根,便戳穿了他的许多隐秘……
这章散文诗恐怕是耿林莽先生最精短的一章了。仅八十余字,却承载了大的意义指向。
“夜”之“黑色”是隐藏文本的遮蔽体。于是,创造文本的“微叙事体”之神秘性就出现了。“他”要干什么呢?“他”利用夜的遮蔽,来掩饰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这秘密只有“他”和“夜”知道,是无法道出、无法呈现阳光下的秘密。这个秘密来自于社会本身,或者大环境出现的人们无法蠡测的见不得人的真相和事实。它可能是历史的,也可能是现实的,更可能是正在发生的;可能是本民族的,也可能是世界的;可能是个人的,也可能是众人的。“但是(他)把一盒火柴忘在了外面”,这是诗人对于“神秘性”有意设置的解套前提。即,一个化解神秘性的灵物——“火柴”出现了。它在“外面”,对于“内里”的窥察、判断,就会随着本体的神秘性的解构而呈显。
“火柴”是一个大意象,它“替换”了“钥匙”。带给人的,是火焰、光芒,是灼烈黑暗之外的可以变得博大的一个力量,足以让“钥匙”显形,从而让真相昭然若揭。“火柴”,在文本中创造的喻象不言自明。那么,一种与整体意愿对立的黑暗,就会成为被揭露的对象。这个对象,所掩饰的“许多隐秘”就会暴露。这时,诗文本中的“他”由表象的个体的所指,上升到了一个群体的泛指。而在这个群体中,“不知是谁”,你、我、他们,任何人,都可以通过火柴的燃亮看到这个隐秘,也因而有效地互证了“夜的失策”最终的意旨。
题目就已经道出了所指。诗人似有点化之心,将自己精心设置的动机予以显露。事实上,耿老若不在题目上点明,让“神秘性”保持完整,则会更好。因为博尔赫斯在与萨瓦托的对话中,曾经谈到诗人的创作动机,他这样认为:一位诗人的动机,不要轻易被人猜到,如此才是诗的最高境界。或者说,似是而非,才是最高。也恰似海明威所言的“冰山理论”之具体体现:浮在水面上的冰山(可以看到的)并不大,可是需要悬浮海水之下的大于水面之上数倍的冰山(看不到的),来托住显露的冰山。小说如此,诗也如此。
耿林莽先生之深,就在于此。他提倡的散文诗要“小中见大”之精品化创作理念,此作可说最具代表性了。
批判现实主义不一定是剑拔弩张,也可以巨大的隐喻来进行批判。这可能更有效果。有时候更会有“黑色幽默”来比喻,把一些离奇的效果的陌生化,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呈现出来。戏谑或者暗喻,都是从庞杂中拔升出的联系。让一种理念出现“不协调”之状态,夸张或者讥讽,都将是有力量的,从而道出事实存在的真相。散文诗要想发展,必须借鉴其他体裁的写法。比如魔幻现实主义,比如“黑色幽默”,比如意识流,等等,可以“移植”到散文诗的创作理念中来。也可以各种知识来充满、贯注,增加其趣味性与合理性。而语言的陌生化效果是为意境的陌生化服务的。没有语言的陌生,就没有意象意境的陌生。这是散文诗创作不能回避的问题。我们不能因为散文诗的轻巧而放弃探索。它的写法,与文本的活法是一致的,没有条条和框框。在这方面,也许耿林莽先生的探索是积极的,也是成功的。
文本二:耿林莽《遗忘》
屋顶被掀去了,窗框与门不翼而飞。
只留下一片废墟。
一堵危墙还留在那里,兀然而立。溅血的墙体上,挂着一件黑衫。
没有十字架。头颅与头颅中的思想,统统被删去。
风吹着黑衫,吹着空荡荡的袖口。
蝙蝠们飞走于古屋的黄昏。
唯一的知情者从此消失。
留下你,不肯撤离的一片影子,比遗忘真实。
风吹着黑衫,吹着空荡荡的袖口。
我听见了昔日的沙哑之音,从袖口中传出,在诉说着什么?
没有人倾听。
博尔赫斯认为:“不存在的事物只有一件,那就是遗忘。”历史,若是不存在,那定然是人类集体的遗忘——这个“遗忘”,既是个体的,同时也是集体的,是一种集体的记忆大失落。与人的生存境遇相关。比如人性的彻底绝灭、丧失,比如社会整体道德观的滑坡和垮塌,比如信仰的无法建构,等等。耿林莽先生的《遗忘》,是对人类集体信仰价值丧失的批判。写出了人类集体的迷惘、悲哀、恐惧和疑虑。
对历史破坏性的伤痛,早已体验过。文本开始,便是写人类丧失信仰,以及精神“归宿感”的破败。诗人用了一个非常恰当的喻象描写“屋子”——“屋顶被掀去了,窗框与门不翼而飞”。这是指“归宿感”正在丧失。留下的是“一片废墟”。空空如也的破败之迹。作为人类,还能有什么地方能栖身呢?恐怕就连记忆也要失去(遗忘)?“危墙”是一种警示,“溅血”是提示的记忆。尽管警示和提示,我们还是无法唤起人类整体的觉醒。人类整体的精神生命依然萎靡不振。“废墟”和“危墙”是指证同一个存在,是存在的特性的精神本身,让诗人有着直觉的体验,即成为诗性指证的隐喻的直觉体验。这很符合贝尼德托·克罗齐的论点。诗人似乎并不满足于此,还要更深刻地去求证什么。
接下来又一个重要意象出现:“黑衫”。在诗文本中,“黑衫”的意象连续出现在三个地方,且是反复强调。诗人到底在隐喻什么呢?或许读者自有立体的解析和想象:它可能是历史的影子,也可能是现实的危机,更可能是虚拟了的无所作用的一个标识。其危机感时时存在。“没有十字架。头颅与头颅中的思想,统统被删去。”这句的喻意是缺失了信仰(或被剥夺了的信仰)的人的世界,将是一个岌岌可危的世界,只能似被风吹得摇摇欲坠的“黑衫”的影子:没有血肉、没有灵魂、也没有情感的“人的形状”。那么,人类的孤独、精神的沉寂和信仰的空虚就会时时伴随。在这里,我所读到的和想到的,是人类集体大情感的无以为借。“黑衫”的能指是巨大的,是很有力量感的一个虚幻影子;“空荡荡的袖口”也是具有提示性作用的无物之阵。
诗人又以“蝙蝠”“古屋”“黄昏”组成了一个有深刻喻意的精神场域,令人惊悚、惶惑,以至于成为悬疑。或许喻示着什么?读者会从这句中悟到破败的人类精神、暮沉的世界景象。“唯一的知情者从此消失。”是指被迫消失了的历史见证。此历史见证,只能让人类处于更为窘迫的生存状态。没有借鉴就没有未来,没有对于历史的参照就没有改变自身的觉醒。世界你争我夺,野蛮充满大地,影子随处可见。“风”给大地的,是谵妄的灰暗、雾的遮障。这种现状绝不是理想的人类社会新秩序和新格局,是更为严重的、被破坏了的集体的道德精神现状。比如“文革”。还有如人的生存危机和自然危机。比如环境破坏带来的生态灾难。遗忘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类对于自身苦难的遗忘。
因为遗忘,人类已没有了自己的心灵史!
“风吹着黑衫,吹着空荡荡的袖口。”诗人有意让此句在两处出现,是别有深意的设置。这是诗人宣扬的一个特定的“隐秘中心”。包括直接与这个诗核秘密有牵连的巨大失落:比如信仰(第二节);比如历史亲在者的失落,“唯一的知情者”似乎是猜出了斯芬克斯之谜的俄底甫斯。现实世界是一个充满谜面的世界。斯芬克斯之谜,其实更是现实世界之谜。但是这个俄底甫斯却不在了——“唯一的知情者从此消失”。两个失落,让人类记忆彻底丢失、崩溃。遗忘,成了生命精神和灵魂的丢弃。包括理想和愿望、秩序和平衡的打破,全都变成了空洞之躯。也有如博尔赫斯的谜题,其涵容量是相当巨大的。
“我听见了昔日的沙哑之音,从袖口中传出,在诉说着什么?
没有人倾听。”
诗人所言的“沙哑之音”,隐喻没有权威性。况且它是从一个虚拟的“袖口中传出”。这里的“昔日的”点明了的是历史。诗人再明白不过,是对历史有着证明的自己。在历史面前,是一个无法说清楚的自己。辛辣的诘问,本身就是对历史真相的拷问。历史谵妄,但可救赎。它是寓言,也是戏剧的角色,更是一座亟待修缮的老旧古屋,这“古屋”却是我们的精神本体。比如“文革”之害。“遗忘”为历史投下了阴郁的影子。诗人不无悲郁地叹惋“沙哑之音”。但是“没有人倾听”这一“意”是属于“史”的,它暗示伤痛的历史,到底能否时时如声音警策我们?因为人人都表现得无所认知,人人都似乎没有听见,或者听见了也无以为鉴。这种集体无意识的劣性,也许才是诗人的伤感所在。
诗整体调子有暗示性。诉说人类对于历史的遗忘之可怕!诗人有意设置许多“凋敝的”意象,旨在警醒或提示。我们可预感到的是:诸多表象的不确定性,会被诸多内在求证打破。文本暗示了历史的见证者也都是值得怀疑的。因为其本质也与古屋一样,是破蔽的、伪饰的、不堪一击的一个物象存在。诗人想通过对虚拟历史“触摸”,求证人类到底有没有“神的救世”。结果可能令人失望。这是世界的残酷性所在,也是与神圣难以并存的对立。表象的确定性,最终被一个小小的证据打破。而世界区域性的相互毁灭,就是遗忘后果的见证。
遗忘让世界又聋又瞎。人性与神性、智性与愚钝、个人迷惘与群体失忆,都是遗忘的后果!耿老在文本中所设置的隐喻与象征,是对社会整体黑暗的批判。这个批判是在隐喻中进行的。他从人类社会之恶中看到了废墟的存在。这个存在是极其危险的。但它有预示性,人类可以避免最后的覆灭。比如大善于自然,大善于一切生命,大善于宇宙大世界。而这些,却有着巨大的谜题和疑惑,人类需要耐心解决。这个耐心是极其艰难的。
文本三:耿林莽《白马》
一匹白马纵横飞奔,奔向西下的夕阳。
落日的金光,腾起流苏。那是抖动着的蓬散的长鬃,呼啸于风中:
一瞬的辉煌。
失却了蹄声的大地,黯然失色了。
一只老鼠窜出洞来,填补了空白。
耿林莽先生的《白马》画面感很强,“白马”的意象是一个有着大生命感的天地精灵,喻象有强盛的精神性质。诗人发展了叙述行为中的“图画性层面”理念,调动了读者内心的想象,让“一匹白马”营造了一个曼妙动态图式场景。而这匹白马,可能是跑了很久很久,也可能是踔厉风发的一瞬间冲向终点的影像定格。总之这匹神骏之马,是“飞”动的、快如闪电的,又似乎是地老天荒般的孤独之天地精神。一种被带动了整体大意境的审美喻象在眼前飞奔的形象(但是,却是向着“西下的夕阳”方向)。画面感抓住了读者的心灵。有如电影开场或结局情感升华部分之“蒙太奇”艺术效果,与记忆结合成了一个管弦乐交响的大调咏叹部分,跳荡而出的,是钢琴强劲有力的华彩段落。这种深厚博远、小而见大的笔触,虽只是一瞬间的腾踔,却让我看到了一种独特。
“一瞬的辉煌”是悲慨的。从悲情上升到悲慨,需要一个感性的过程,是诗文本要展现的。“悲慨”一词,自古有之。当代诗人在自觉与不自觉中继承了这个诗品。唐人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之“悲慨”篇中云:“大风卷水,林木为摧。适苦欲死,招憩不来。百岁如流,富贵冷灰。大道日丧,若为雄才。壮士拂剑,浩然弥哀。萧萧落叶,漏雨苍苔。”耿林莽先生很好地将自己的文本融进中国古典诗歌意境。
第一段,以白马的神勇托诸天地,其形神,绝然是一个横空出世的英雄化身的形象。
第二段,有英雄日暮西山的伤感(或许是有着切身的体验)。但是这伤感并不是踽踽独行、蹒跚老迈,而是神骏的勇毅、劲力的勃发。白马的“动态”形象十分逼真,有力量感和不畏艰难的豪壮。“流苏”衬托了白马的品格,振奋的精神如同光焰之状。优美、圣洁、坚韧,呼之欲出。但是,这匹白马的跳跃,仅仅是“一瞬的辉煌”!
“画面”处理独到,没有多余笔触,一挥而就。狂抹的色彩,凌利的线条,都恰到好处。“画面感”是一切艺术手法须臾不能离开的。诗和绘画,都要强调感受。比如,海德格尔在观看凡·高的画时的感觉是,画的一种“物性”的存在。我想,这个物性,必然是这个物所属的一种“地位”(能喻示意义的那个层面)。这是因为,“物性”所能给我们的,是一个隐喻的符号,它给了我们借此喻彼、再现世界的机会。这个“机会”就是画家的思想和凸显的精神性质。它同时也是直觉的需要。对于诗歌而言,更是如此。贺拉斯也在《诗艺》强调“诗歌就像图画”,或者有如德国戏剧家和批评家戈特霍尔德·埃弗莱姆·莱辛的《拉奥孔》中通过逻辑分析提纯出来的有关画与诗的界限之因素。等等诸如此类论述,都是人类精神诗学必然要呈现的最佳所在。它准确地描述出了人的精神世界的痛楚与伤悲,为“诗核”所蓄存的能量服务。
最后第三段点出了“英雄与小人”之辨。这个“辨”,从魏晋就有,“英雄去,竖子来”(如阮籍所言:“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诗人将对马与鼠的交替出现来对比,点化了诗文本的中心意旨:“白马”是悲慨的英雄的化身;“老鼠”是无耻小人的形象。二者不能同时存在。这个对比,是显而易见的。白马(英雄)的光明坠落与老鼠(小人)的流窜钻营,讽喻了整体的社会层面之本象——
“失却了蹄声的大地,黯然失色了。
一只老鼠窜出洞来,填补了空白。”
恍如失败了的场景,画面在一瞬间得到了“置换”。这是一个戏剧性效果的凸显。诗文本的魅力也许就在这里——有如观看一幅风景画,或者一个戏剧片断,都是要抓住它最明显的符号元素所呈现的最终意义:一开始,诗人将动态的“白马”腾跃而起形象托诸出来,然后再赋值在几个“细节点”上。这些“细节点”,其实也是意义的一部分,是“子意义”呈显的元素。诸多“子意义”最终合成了一个总体大意义。而这最后的两句,则是批判的力量。是批判现实主义。这是另一种“批判”方法。这个方法,让枪炮声远去,代之的,是一种“借喻”力量。它比明喻更为有力。似突然出现的刀锋,针砭那些鼠辈,那些靠投机来钻营的权势者。
虽短制,却是大写。讽喻性强。无论是历史的,还是现实的;无论是我们看到的,还是没有看到的;无论正解的,还是非正解的,都存在一种充满着悖论的现象。从这章独特的作品中,我感受到的是一种不同凡响的“意义化写作”之重量。它再现的是社会现实所存在的一种颠倒是非的状态。当然也是文本所要告诉我们的核心思想。
耿林莽先生的诸多作品,清晰透亮,呈显意义化写作的效果。他的文本有庞大的隐喻系统,尤其是集纷繁意象于一体的作品。此类作品也最能检验一位诗人的喻指能力。我们平常读一首诗,有时候虽然理解了一点诗的内涵,却很难从其意蕴本身抽离出喻示现实的大意义。
读耿林莽先生的文本,还让我想起了《伊利亚特》史诗第十八卷有关阿喀琉斯盾牌的描写:冶炼之神赫菲斯托将许多形象如星星、太阳、城市和人民都一一铸入了阿喀琉斯的盾牌。荷马对此给予了不同凡响的细述,他用的词语囊括了整个大千世界,以衬托盾牌之重。事实上,荷马创造的文本,比诗中的盾牌本身更重要。这是因为他所创造的强大喻指,已然产生了诸多喻义,涵盖了一个庞大的意义系统。这表明,诗的艺术是全方位的。它能喻指所有!
文本四:耿林莽《闪过》
原野上的风,闪过。闪过列车的窗口。
列车在提速,田野、山脉、河流,一一闪过去。
车如流水,路似蛇。
谁记住了谁?
梦的影子,落魄的游魂:那些高高低低的树,黯淡或者明亮的茅屋的尖顶。
闪过,一切都是闪过。
大路上走过来一个阔肩的少年,那微笑,那眼波里湖水的光泽。只一瞬,车上车下相互的对视,有如触电。
闪过,速度吞噬了一切。
来不及接触的爱情,天长地久的爱情,都只是闪过的一瞬。
逝者如斯夫?闪过便消失。
卡尔维诺在《你和零》文章中特别强调了“零时间”:“这一绝对时间,就其内涵来说,本身就是一个无比丰富的宇宙。”时间的停顿、休止,叙事上被称为“零时间”。叙事文本中的零时间,即指在时间处于相对静止与停顿状态时所产生的视域的可能。零时间的塑形出位,造成了一个有着无限吸力的洞穴,并把时间快速、悄然吸进,转换成另一种空间的存在形式。当然,在物理空间、心理空间之外,还会出现“第三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作家以自由的想象,远逾常人的构想,重组了一个叙事世界。而时间在此时,则是没有了硬度与方向感,一切都变得可塑与柔性。作家成了雕塑家、畅想家,无限极地任由自己的想象在橡皮泥一样的“时间体”上雕刻与捏制,从而最大限度地制造出丰满的故事空间。
柏格森、博尔赫斯、鲁尔福、马尔克斯、福克纳等作家,也一样地运用想象来重新认识时间的意义,构筑时间单元的纵横思考。文学的语境由此打开了一个无比新奇的话语天地。
耿林莽先生的这章《闪过》给我的感觉,就是一幅幅以“时间”为个体单元的电影蒙太奇。虽然耿老在文本中,自始至终并未写“时间”二字,但通章无不显示时间的局促与窘迫也有如梦境。实与虚的交叠:“原野的风”“列车的窗口”“田野”“山脉”“河流”“树”“黯淡或明亮的茅屋的尖顶”以及隐在窗子里的幢幢人影,等等,都是快速闪过的物象,给人一种空灵的画面感。诗人,则是注视、判断这些空灵物象的人。“流水”与“蛇”都是快速游离的物象,是很好的喻指。一种神性的力量时时冲撞心灵。诗人的思想,瞬间诞生又瞬间消失。从而让这些有着“游灵”的事物,活泛起来,动起来,最后消失。笔触的收放是有节制的。诗人不只是一味地写下去,这时,突然一个明朗的意象,让时间缓慢下来。
诗人让情境这样出现:“一个阔肩的少年”带着清澈的湖水的眼波,定格在时间的某一个地方。那湖水,定然是天底下最清澈无比的湖水,定然是与灵魂相映生辉的湖水。而这湖水的方位,会让读者的审美意绪产生联想。这个审美的准确方位,是属于诗人自己的,也许别人无法猜想到。这湖水,与少年所在的地方关联。这个少年,可以解读为自己,或者别人,或者两个“我”的美好的记忆之结合体。
卡尔维诺所说的时间正负,从本质上颠覆了传统文本语境,较好地运用在了其中,从而令生命的局促之情境也能包容巨大的“活动”空间。当然,这是想象的力量。对于时间而言,它只是一个小小的单元而已,但它的立体空间却是无尽!诗人并没有信马由缰再写下去,或者利用文本延伸来写,而是故意留下了一段空白,有意不再填满,给读者联想、思考的余地。仔细读耿林莽先生《闪过》的第三段,是擦亮这个思考的主要:
当一切虚实的物象在零时间的闪过之后,出现的影像停顿了一下,恍如摄影对准了一个目标,按下了定格的快门。那个“阔肩少年”之神性意境与来自本体内外的寄予融合在一起了。一种思念的静美,一种纯净的留恋,一种生命不老的梦境,在这里定格、停顿了一下。有如西行的列车,风驰电掣地一掠而过,从时间的内部,从时间的开始到结束,坐标的时间负、时间原点再到时间正,并无限地延伸下去。时间的流逝是残酷无情的。但是,不管经过的物象有多么美好、珍贵,都将葬埋在时间的洞穴。对于诗人而言,只有无奈地面对:“闪过,速度吞噬了一切。”
那似无比美好的爱情,一闪而过的飞迸。与时间的对抗、搏杀,令人不能自主地想留住的一切,像风、像列车,更像岁月一样闪过。这时的诗人,看见子在川上叹逝,看见陆机在风中叹逝。看见自己一生的劳顿、精神的游荡和灵魂的哀伤。生命的倥偬与飘萍转篷。在仓促的流逝中,见证了生命不可掳夺的凋落速度——那是残酷的,如同秋风扫落叶一样的快捷、迅雷不及掩耳。故此有了对“存在”(闪过便消失)的疑问:我与你,到底处于时间的哪一维?在经历了无数岁月更迭之后,在见证了许多沧桑的旧梦之后,那一声叹息也是无奈:一切都是闪过。这种以个体生命的迅疾来言说整体大生命意识的流变,是大隐喻,也因此有着大的意义指向。
耿林莽先生多年的文本探索,从没有离开“思想”这一决定语言力量的闪光所在。他的文字,清澈、透亮,一语到位,不需要太多的铺陈,纯净得让我们能从文字中间看见飘逸的河流。其轻灵的喻象,总是有所喻指。从而让他的文本充盈着“四两拨千斤”的柔韧:“只那么一闪,便证明了夜的黑”(《萤之光,一闪》);“一夜秋风,剪断了千篇一律无尽的鼓噪”(《九月》);“一只鸟,就在树的伤口上居住”(《青草从昨天起长高》)。其精神性质旺盛、玲珑多义。耿林莽先生可称为“散文诗界的常青树”,他不仅创作丰赡,而且常有创新理念。继《草鞋抒情》《三个穿黑大衣的人》《秋水》之九部后,近两年又先后出版了《散文诗六重奏》和《鼓声遥远》两部新作共计255章作品。这些作品,从一定程度上反观了他近年来的各种风格手法,语言精练、简捷,短促有力。有时只有寥寥几句,却能勾勒出整体的精神风貌和品格。批判现实主义、历史感的把握、生命景状的抒写、心灵感受的激荡,都冲击着他写作的理由。可以说,耿林莽先生的诸多作品,从各个侧面反映了散文诗的走向,立体、全面、深邃,直趋难度写作。特别是在散文诗创作的文本理论上,耿老也是颇多建树。
如《散文诗的美学追求》《以意为帅,意在象中——对散文诗意、象关系的思考》《散文诗是诗的延伸》《散文诗:漫思随想录》《朴素美:我的语言追求》等篇,对散文诗创作进行了高屋建瓴般的理论指导。比如他在《鼓声遥远》的自序中谈到散文诗的“精品性”时这样认为:“精品性,我以为乃是散文诗这一文体命中注定的本质属性。什么是精品?精品应是浓缩、提炼所得的精华。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才能成为美的结晶,就散文诗而言,我以为她可能并应该成为如唐诗宋词那样的美文高端,达到美的极致,舍此而外,别无他途。”他在这个“精品性的标准”上谈了“一精炼、二优美、三凝重”等,也是对他这部书囊括的文本作品的总结。他在《散文诗六重奏》中,也谈到了散文诗创作要有严肃的“大诗观”:一是认为散文诗本质上是诗,是诗的发展和延伸,是她的一个支脉或变体。二是强调散文诗的抒情性是认定其诗性本质的必然结论,但对抒情似亦不能作孤立、片面、绝对化的理解。三是形式主义者排斥内容,尤其排斥思想。过分强调美文性,追求“唯美”的作品,也易忽视作品的思想内涵。四是散文诗写作中有一个虚与实的关系问题,不少散文诗失之于内容的空虚,也有的过于翔实,诗意淡薄。五是鲁迅的《野草》、波德莱尔的《巴黎的忧郁》,都是人们津津乐道的经典之作,当代散文诗能继承这些经典中厚重的现实关怀与沉甸甸思想含量者似不多见。六是散文诗诞生之初便受西方影响,适当借鉴是必要的,盲目追随却非所宜,等等。这六大方面,都是当下散文诗创作应注意解决的倾向。
因此,在文本创作中,作为前辈的散文诗人,耿林莽先生作出了相当完美的、启引后学之表率作用。耿林莽先生说:“优秀的散文诗作家,必是一个敏于发现美和勤于思考问题的人。不少散文诗作品流于平庸,或常雷同类似,缺少创意,多半由于思想的贫弱和美的发现力之缺失。在构思过程中,面对原始素材与纷繁思绪,如何将其梳理、凝聚,以至于创造性地组合结构,也少不了思想的凝聚力。以意为帅,才能掌控全局,使作品既凝练又舒展,既单纯又丰满。”此言准确地道出了散文诗创作最需要的是“思想性”这个根本意义所在。
注:
①耿林莽:《以意为帅 意在象中——对散文诗意、象关系的思考》,《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2012年第3期。
②转引自邹岳汉:《2012:时代留给中国散文诗的记忆和思考》载《2012中国年度散文诗》序言。漓江出版社,2013年1月出版。
③2013年《星星》诗刊推出散文诗月末版,本着全面推动散文诗发展、弘扬散文诗精神的办刊理念,以刊登散文诗名家精品力作、推出散文诗坛中坚力量、发现散文诗新人为重点,提倡大众化、精品化、多元化。每月25日出版。2012年11月24日,为办好此刊,《星星》诗刊主编梁平率编辑部主任干海兵来京,邀诗歌界人士,组织了一场有关的小型研讨会。会议在北京海淀区北土城举行,由《星星》诗刊名誉主编周庆荣主持,参加者有张清华、灵焚、爱斐儿、敬文东、周占林、大卫、唐力、黄恩鹏等。
④转引自博尔赫斯《巴比伦彩票》,王永年译,《作家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谈博尔赫斯》,云南人民出版社,1993年9月,第4页。
⑤克罗齐(Benedetto Croce,1866—1952),意大利哲学家、美学家、文学批评家、历史学家。他发表四部反映他整个哲学体系的著作:《美学》《逻辑学》《实践活动的哲学》《历史学的理论与实践》。克罗齐的美学基本概念是“直觉即艺术”。他认为直觉的功用是给本无形式的情感以形式,使它因而成为意象而形象化。
⑥贺拉斯《诗学·诗艺》,杨周翰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第156页。
⑦戈特霍尔德·埃弗莱姆·莱辛(Gotthold Ephraim Lessing,1729—1781),德国启蒙运动时期最重要的作家和文艺理论家之一,剧作和理论著作对后世德语文学的发展产生了极其重要的影响。论著《论画与诗的界限》阐述了如今所有人都认同的区分:诗(文学)是在时间中展开的艺术,而绘画、雕塑和其他视觉艺术是在空间中展开的艺术。时间和空间是康德哲学的核心范畴。
⑧耿林莽《鼓声遥远》,四川文艺出版社,2012年5月。第8页,第9页。
⑨转引自耿林莽《散文诗六重奏》之序言部分。河南文艺出版社,“散文诗的星空”系列,王幅明主编,2011年1月。
⑩耿林莽:《散文诗的美学追求》,《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2011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