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的期待 [组章]
2013-11-16许淇
许 淇
草原的期待
草原虔诚地期待着春天,期待得太久了,岁月老去,疲惫不堪,她在痉挛中发出呻吟。
隆隆的雷碾过她的胸膛。
炸了群的马四面冲突。
野性的风暴,席卷着不肯退却的坚冰厚雪的旧习。
一株小草欲顶开大地的负荷,然而她的肩膀太稚嫩了,扛不住深重的苦难。
风暴中强者之鹰的出场,预示着春之生命力;生命力源于她深沉的爱,从禁锢的痛苦中挣扎出来……
爱是一条解冻的喑哑而盈满的河,环绕心灵的圆周。
日落的瞬间
草原凸凹着荒芜的肌肉。没有一根毛发能告诉我微风与细雨。
孤零零的大树矗一尊突厥石像,铭刻着千年的创伤。
太阳像一匹兽,气喘咻咻地蹲趴着,已无意寻觅它的猎物。
想象中,我成一颟顸的巨人,挥舞着蒙古史诗中喜热图王子的青铜剑,向太阳兽斩去,
一腔的血溅上天空,
于是有了霞。
或因辐射而降下酸雨。地面上升,草浪汹涌而来。
负伤的太阳兽瘸着腿仓促下场,残留一路血迹。点点滴滴。
我心灵的旷原,有吻似的雨降落吗?
据说先民就这样蘸着颜料涂抹岩画。在生命的欢乐和恐惧中享受艺术的战栗。
而我似干渴的大树,向霞,伸出祈求的枯枝,面对千年。
初 晓
无垠的雪原。雪的反光使天空苍白,漂流的夜遂凝止了。
大地僵硬的肌理,唯有目夹眼的星光在震悸。
落叶松鹄般端立,纹丝不动,犹如一幅木刻画。
一切都冻哑了,天地不发声,风、树、水,都不发声。
森林的深处,雪压的枝杈之间,仿佛弹颤着松快的口哨,那朵朵翠菊似的哨音,映影于冰河的朦胧层。
终于活的生命,即使是残缺的生命,被忽视的生命,从哪个洞穴哪片草丛,一只舔着自己冻红的伤口的孤狼,因悲哀、痛苦和绝望而嗥嚎了。
雪原战栗了。
我们出发,驾着八头驯鹿拉的雪橇,剪开拂晓乳白的道路。
马 语
梭罗马跑过来了,像遮月的乌云游游荡荡。
夜的草原,我和梭罗马对话。
语言像风般畅达。
打一个响鼻,它沁凉的鼻翼的软骨,触摸我的手掌。
像一把利刃,刻凿经文、咒语和祭祀的图画,
我口中喃喃,敬献我罪恶之牲在大地神龛前。
马语回答,肢体作舞蹈的倾诉。
马语即隐喻暗示的流星雨。
不仅凭听觉识辨还凭视象。
它右腿提起然后轻轻地着地,
每一块匀称的骨关节咯咯作响。
我完全明白它蹄子在草上写下的诗行,像史书一样记录往日的荣光。
那时候,马蹄似潮,踏平了蒙古高原。速度和坚忍,是遗传的性格化语言。
来自祖先,一群血脉融合繁衍的野马。
如今,我读懂了马语。一切都借目光与手掌的触摸,凹凸起伏的字的象形,曾写在九尾白旄大纛的褶纹里。
如今,我俩都不做说话的奴隶。
在人迹罕至的旷野,失语并不可悲。
我俩都是丧失了图腾的流浪者。
像黑衣萨满的幽魂祈求长生天的宽恕。
心中的一半黑暗埋在相同的乌釉黑陶罐,沉入时间的深渊。
而另一半的梭罗马的泪光和泪花,那便是光明的绽朵,而愚钝、懵懂,应为聪慧之前兆。
人们驱赶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不再骄傲地和古勇士一块儿死亡,不再犁田或拉车,我的梭罗马,为历史与美而存在。我们已经无用,除了生命的惊现。
梭罗马,你目光中的泪花是大漠里的湖,映射那倏忽即逝的蓝。
咴——爱——哎——咴咴!
马如是说。
旷野驰过列车
隆冬严寒时北方无边的旷野。
夜色消沉,消沉下去,旷野孕育了星的苦闷。
星群拥挤在一起,像闪烁的雪雨,和冻结的旷野默契。
冻结的旷野是清醒的,彻夜无眠,锐利地痛苦地清醒着。
它在思索,思索一个时代。
夜,如同无人能启的封缄。忽然间——
轰隆隆,轰隆隆,龙腾着,冲决着,沸跳着!(旷野在谛听,在战栗……)
风驰着,呼啸着,锤击着!(旷野被捣痛,被激奋……)
列车——这个历史的闯入者,这个时代的勇士!锤击夜的胸膛并且粉碎它。起来!起来!旷野!
土地,丘冈,树林,城镇,河流;树林,丘冈,城镇,河流,土地……
闪亮的车窗和星的雪雨交辉。烟像射出的翎箭。伸长的巨手,攫住了黎明。
在无边的旷野的脊背上,黎明奔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