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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二题

2013-11-16刘春凤

满族文学 2013年1期
关键词:饭桌窗帘蜡烛

刘春凤

饭桌情怀

民以食为天,吃饭就要围着饭桌转,我对饭桌有着特殊的情怀。

我的童年是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昏黄的白炽灯间或暗淡的烛光陪伴下度过的。印象最深刻的吃饭场景是一个停电的夏夜,那盏黑乎乎的油灯已经不用了,取而代之的是半截红蜡烛。妈妈说白蜡烛不禁用,很少买。爸爸把一只豁了嘴的蓝边大碗倒扣在桌面上,划了两根火柴,点燃半截蜡烛,倒转蜡烛,让几滴烛泪滴在碗底,再迅速地把蜡烛粘到上面,待烛泪冷却,蜡烛就粘牢了,一只烛台做出来了。桌子是那种两个抽屉的办公桌,是爸爸妈妈结婚时置办的两件家具之一,因为爸爸是老师,这张桌子既能当饭桌,又能备课,还很时尚——当时堡子里没几家有这东西。十多年后,我写的第一首诗歌《八仙》,就是以它作为八仙桌的原型想象的,那时我还没有见过八仙桌的实物或图片。我清楚地记得那晚吃的是过水大米查子饭,菜好像是酱黄瓜。还没等我动筷子,一只苍蝇飞过来,我挥动筷子驱赶,它却落在饭碗里爬来爬去。想到茅房里苍蝇哄哄的样子,我恶心极了,我一筷子削过去,连苍蝇带饭粒都掉桌子上了。啪!我头上挨了一筷头子,爸爸火了:饭都不够吃,你还糟践!埋汰!我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我那时太小,不知道九口人吃饭,一个人挣工分的日子有多难。但是,我很快就知道不该浪费粮食的重要原因了——我和姐姐喂二遍地,午后的烈日火一样烤人,一筐肥料好沉好沉,玉米地里一丝风也没有,及腰高的玉米苗,叶子长长的像锯片。我必须深深地弯下腰才能把肥料准确地扔到玉米根部。两条垄还没喂到头,我就像从汗水里捞出来似的,脸和胳膊被玉米叶子拉破了,火辣辣的疼。我在田间提前读懂了“汗滴禾下土”,等到上学后,我才发现,我感受到却表达不出的,前人早已总结过了。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我家有了一张炕桌,两块长方形的木板拼成桌面,四条腿短短的。一家八九口人围坐很挤,虽然常常是粗茶淡饭,但是妈妈总是等我们吃过再上桌;即使一起吃,妈妈也是直往我们碗里夹菜,她自己往饭里倒点菜汤,吃的又香又快,我们也想冒汤,妈妈却不让,不是说咸,会咳嗽,就是说小孩子脾胃弱,不好消化。逢年过节,常常出现这样的场景:妈妈把鱼头、鸡爪、鸡头提前挑出去,说这些东西有滋味留给她自己吃,而把好肉给我们吃。虽然我们已经大快朵颐,但看着妈妈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馋虫,往往再去瓜分,妈妈忙碌半天,只落得幸福地看着我们小狼一样饕餮。所以长大后觉得很对不住妈妈,加倍回报妈妈,可是,妈妈那口无坚不摧的牙老了,已不能帮我咬榛子,不能啃鸡爪,甚至吃苹果也得用羹匙刮……

这张方桌陪伴我们二十多年。我曾经希望我和我爱的人也能静静地坐在它身边,屋外阳光灿烂,屋内爱情洋溢,无需对话,偶尔相视,分吃酱焖辣椒包,小根菜,无论吃什么,都可以品味到幸福。

即使无法握住爱情,至少也要收割亲情,在饭桌旁。

妈妈的儿孙渐多,一个大大的圆形炕桌不够用,妈妈买了一张“靠边站”,大家都回来时,炕上地下两桌也坐不下,妈妈还是最后吃饭。鸡鸭鱼肉摆满桌,妈妈还是拣鱼头、鸡爪、鸡翅尖来吃。为了改变妈妈的习惯,我们总是买很多东西,等我们走后,爸爸妈妈就不得不把剩下的好鱼好肉“咪西”掉。

我结婚后,丈夫买的实木饭桌下面还带麻将桌,不过,我们一次也没用过麻将桌,丈夫知道我听不得搓麻将的声音,从来不在家玩麻将。丈夫不吸烟,也买了个烟灰缸,倒是哥哥们时常来了使用。桌子大人少,有点冷清。丈夫像妈妈的儿子,身材像,脾气像,连吃东西的口味也像。每当他买回烤鹅,一个人坐在饭桌前把翅膀、爪子啃完,把好肉的骨头剔净,说:好了,(你们)快来吃吧!虽然我已经许多年不再吃鸡鸭鹅肉了,可我的鼻子还是会被一些特定的记忆搞得酸酸的。妈妈骂人时爱说冤家,丈夫就是我的冤家,花了三十年光阴绕过千山万水,终究绕进同一个屋檐下,合奏一段叮叮当当的围城交响曲。

后来,由于工作关系,一家三口一起就餐的机会少了,每当我独自坐在电脑前,一边看电视剧一边吃饭,那张长方形炕桌就会闪现在我脑海中,那个阳光灿烂让哥哥汗流浃背忍不住光着膀子刷窗扇的中午,总会晃得我的眼睛好疼好疼……

在历史的长河中相濡以沫的两条小鱼多么勇敢,在现实生活中相忘于江湖何其艰难,纵然饭桌情结难以释怀,纵然人生可以重来,我还是认为应该鹰击长空鱼翔浅底,平凡的我还是甘愿独守艰难平平淡淡。一如妈妈家退居角落的矮脚饭桌。

窗 帘

我爱挡窗帘。

丈夫不爱挡窗帘。

只要我在家,每当暮色降临,我总会停下手上的活计,把所有的窗帘拉上。丈夫生气地嘲讽我,说我就这件事做得好,一天也不落。“说真的,拉上窗帘会让我有安全感。”我认真地想了想,说,“我喜欢呆在密闭的空间里。”“有病。你心理有病。”丈夫三分无奈七分恼怒,敞开房门拂袖而去。

一语点醒梦中人。我大概真的有病。从什么时候开始心生畏惧需要借助窗帘保护自己呢?我关好门,陷入沉思。

星移斗转,记忆回溯。

老房子三间,东屋前一半是一铺炕,两扇窗户,上面都是纸糊的木格窗,下面是“田”字格的玻璃窗,关好后有个能旋转的木栓锁住。可我总觉得不牢靠。后一半是磨坊,中间仅用一层薄板隔开。后窗也是纸糊的,挂窗户的钩子毛烘烘的,据说是狍子腿,我开关窗户摸到它时,又恐怖又伤感。西屋与东屋不同,有南北两铺炕。东西屋中间是厨房,每间屋子的窗子的格局都一样,前二后一。

东北三大怪我家都有。窗户纸糊在外,屋里光线暗。奶奶的奶奶的陪嫁木质炕琴,黑乎乎的遮住整面墙,奶奶穿着青布裤褂,扎着腿绑,坐在东屋炕上她的“黑墙”前面,叼一杆旱烟袋,时不时揉搓她那裹得尖尖的小脚。整个屋子黑得吓人,只有奶奶的头发雪白,挽在脑后,奶奶的脸像一张被揉皱了的上好的生宣纸,水汪汪的黄眸子望着她自己吐出的青烟。一般的老人牙齿掉光嘴就瘪了,可奶奶不是,奶奶的牙床像牙一样坚强,咬得动头号大米查子饭、萝卜条咸菜。也许这就是奶奶的嘴不瘪的原因吧!我爱看奶奶,她那白皙的面皮,淡淡的柳眉,松弛的双眼皮,清澈的眼睛,高挺的鼻子,淡粉色的薄唇……在我的童年,入目的都是画,可我最喜欢的画还是奶奶。哪怕我把奶奶脖子上的皮肤向前扯直,超过她的鼻子,她也不嫌疼。我很奇怪。奶奶淡淡的告诉我,她老了。长大后我才知道,奶奶得过“大气脖子”,就是甲亢,解放后治好了,脖子的皮肤格外松弛。奶奶是一幅让我心疼的画,尤其是看着奶奶佝偻着项背,拄着一根拐棍向村口蹒跚走去的背影。奶奶去了伯父家,不久就去世了,享年八十七岁。奶奶带走了她的衰老,留给我们她的美丽——她的儿女和她的儿女们的儿女们,无论高矮胖瘦大多生的白白净净,浓眉入鬓,双眼皮,大眼睛,鼻直口方。

西屋的梁柁上吊着一架摇车,到我记事时,这架摇车已经在我家悠大了六个孩子,花漆剥落,铜片暗淡,只有栓绳子的铜环金光闪闪。一天,我和姐姐抢着坐摇车,谁也不让谁,就都挤进去坐着,把绳子压断了,摇车也摔到地上,爸爸妈妈很生气,把摇车收起来了,直到五六年后,大侄子出生,摇车才重出江湖。

是怕黑吗?

老屋真黑。沉浸于乡村夜色的老屋更黑。点了十五度白炽灯的屋子昏暗,投射到墙上的影子像鬼怪,纸糊的墙壁和顶棚里常常有急促地奔跑,疯狂地撕咬,凄厉地尖叫——老鼠竞技,有时猫也会加入,于是西北角的顶棚就会轰然塌下。舞台坍塌,受伤的总是演员,老鼠在人与猫的围剿下壮烈牺牲,猫把老鼠的骨头咬得咔咔作响……炕席下面的蟑螂飞到我熟睡的脸上,被妈妈篦出来的虱子在炕沿上蠕动,然后在妈妈的大拇指甲下爆出一点朱红,这些都令人恐怖。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熄灯后那些怪异的传说,杀不死的九头鸟,会诅咒的猪食槽,深山里的狐仙,进村的狼——就算我紧紧地贴在妈妈的身上也甩不掉打心眼里产生的恐惧。不敢辗转反侧却也无法入睡:妈,打灯。妈妈压低嗓音:快睡觉,别吵吵,有老耗子哦!

那时我家没有窗帘。所有的窗格子都像妖怪的眼睛或嘴巴,所有的窗格子都好像能钻进可怕的鬼怪。

姗姗来迟的窗帘是一块透亮的布,有点窄小,挂在两根钉子上,上下左右都短了巴掌宽,夜风鼓动窗帘……我只好钻到妈妈的胳肢窝下,从头到脚都蜷缩在被子里。

应该还有……

所以直到今天我经常会梦见没有窗帘的老屋,关不严窗帘的妈妈家和我家。所以我长大后喜欢关窗帘。除了害羞,更多的是害怕吧?

我刚想嘲笑自己,扭过头却立刻从椅子上弹起,像子弹一样飞了一圈,把客厅和卧室的窗帘都拉上——七点多了,外面黑漆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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