环姐与燕妹——《葫芦湾传奇》系列
2013-11-16田东照
田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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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三十二年的惊蛰,是二月十二。这是农家十分重视的一个日子。葫芦湾受青隆镇影响,经商的人不少,也出了几个大财东,但务农者依然占到三分之二以上。农民以土为本,忠于土地,按祖上传下来的千年古训行事,十分虔诚,一丝不苟。惊蛰这一天,早上起来,首先净手烧香,跪祭土神。土地及其收成好坏,全由土神爷掌控,因此祭土神就成了这一天首要事项。接下来,就是“出牛”,家家将休息了一个冬天的牛牵出棚圈,扛着犁上地去。其实这是一种仪式,象征性的。到地头男人扶犁,女人或孩子牵着牛,在一处平缓地段上耕出一个大大的“田”字就完事,表明牛已出,农事活动的序幕从此拉开,顶多坐在地头抽一袋烟,就可回家了。
十字街北头的王、孙两家就是严格执行“出牛”程序的。二十年前两家父辈在修建时同时施工,修起一线六孔砖窑,然后在院中间筑起一堵墙,分成东院和西院。墙上留口,口上安门,白天门开着,两家交往很方便。现在两家父辈均已过世,儿子成了户主。西院的王成义和妻子燕子一人扛犁,一人牵牛,早一步出了门。随后东院的孙二明也出了门,却是他一个人扛犁又牵牛。妻子环儿说要洗刷锅碗,还要泡粉条削萝卜,为午饭做点准备,让丈夫先走一步。孙二明刚出院门,环儿的娘家妗子来了,孙二明跟妗子打了个招呼就走。“出牛”是有时间性的,卯时最好,辰时也行,但不能拖到巳时。巳、四同音,乡下人对数字有褒贬,认为四不吉利,所以再迟也不能拖到巳时。那时乡下人没有钟表,抬头看天估摸时间。孙二明觉得时间不早了,得赶快走。走了几步又转回来朝妻子喊:“你不用来了,我用鞭杆吧。”他说的是一种替代办法:若无人牵牛,牛是不会按“田”字走的,那就把牛停到地头,压住鞭杆划出一个大大的“田”字来,也就算完成“出牛”任务。
孙二明来到地头,停住牛,就用鞭杆去划“田”字,划完了,就坐在牛头前,继而仰躺下去,双手垫到脑后,望着高远深邃的天空出神。他想到自己家里难以启齿的那件事。也与这“出牛”有关。“出牛”前半月,给牛加点料,“出牛”后再加料,加足。这样做是对的,人人知道,家家如此。给牛加料的同时,人也加食,与牛同步进行,就是给上地干重活的男人,早加干粮,午吃干饭。要是家境拮据的人家,女人就自个吃稀的,把自己的一份干的加到男人碗里。这也是家家如此,谁都理解。可有一条令他不理解,也颇感苦恼,就是加饭的同时,夜里的房事却严加控制,用妻子的话说,就是要夹紧大腿。待“出牛”以后,就夹得更紧了。昨天夜里就有一场攻坚战,他靠近她,她就躲,躲到墙下没处躲了,就掖紧被子不让他进去,并警告说:“明日就出牛!”他才不管出牛不出牛,下决心要扯起被子,可又怕动作太大惊醒两个孩子,就趴在枕头上抽了一袋烟,想缓缓劲,想个什么办法。谁知妻子趁此机会穿衣起床,跑到母亲窑里睡去了。为这事,他一夜心里难受,到现在也很不舒服。
“二明哥,你咋躺着出牛呀?”声音很美,谁听了都会觉得很舒服,是他的西院邻居燕子,孙二明忙坐起来。
燕子走过来在他旁边坐了,说:“姐姐没来?”
孙二明说:“她妗子来家,她来不了啦。”
燕子说:“那你起来吧,我给你拉牛。”
孙二明说:“我用鞭杆划了。”
燕子说:“出牛图个吉利,还是正正经经耕个田字吧。”
孙二明摇头又摆手,表示决不麻烦了。
燕子站起来说:“那就回吧,我给你拉牛。”
孙二明说:“你走吧,我能拉得了。我歇歇再回。”
燕子笑道:“哟,没动牛没动犁,只用鞭杆划了一下就累成个这?”
孙二明叹了一声,没有说话。燕子瞧住他说:“二明哥,你好像心情不好,心里有甚事似的。”
孙二明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唉!”
燕子说:“甚事让你唉声叹气的?咱们两家甚事都互相帮着,你说吧,我和成义帮你。”
孙二明说:“成义帮不了。你……你别说,你要帮倒能帮得上,好比哥干渴得受不了啦,你能给哥端上一碗水来,只可惜你有水也不会给我喝。”
燕子急了,嗵地坐到地上,说:“我有水也不给你喝?你这样看咱两家的关系?这样看我?你说,别说是一碗水,就是身上剜一块肉也会给你的。”
孙二明问:“你的话算数?”
燕子说:“你要不信,我对天发誓!”
孙二明说:“我信,我说。我要你办的事,不用费钱,不用费劲,只一会工夫,舒舒服服就办了。”
燕子说:“哎呀哥,这么容易的事谁都能办,你咋不早说?”
孙二明说:“尽管容易,可别人办不了,只有你才行。”
燕子奇怪道:“咦,到底是甚事,你说,我办。”
孙二明说:“哥如今正打光棍,你就知道哥需要甚了。”接着又补充道:“妹子你太好看了,把哥引逗得支撑不住了。你说咋办?”
燕子惊诧道:“哎呀,老天爷!你这可是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姐姐长得比我俊多了,你还叫唤打光棍?你还胡思乱想?”
孙二明说:“你姐俊气不假,可把大腿夹得紧紧的,动都不让动一下,这和打光棍有甚两样?”
燕子说:“真没想到会是这号事。那……我回去劝劝姐姐,让她别再……那样了。”
孙二明说:“没用,我娘在背后撑腰,谁劝也不行。最好是就在这里你救济哥一下。”
燕子低了头,说:“别的事都能帮你,只有这事不行,哥你饶了妹子吧,妹子给你磕头。”
孙二明忙制止:“别别,不能就算了。你看能不能退一步,来个别的?”
燕子问:“别的是做甚?”
孙二明说:“让哥好好亲上两口,就当玩耍一样,这该不难吧?”
燕子摇了摇头,作难得快要哭了,说:“哥,你今儿尽提这号难事。你饶了妹子吧。咱握握手行不行?”说着伸过手来。孙二明抓住她的手抚摸着,又放到嘴上亲吻。燕子想抽回手却抽不动。这时只见孙二明目光有些异样,眼里似有火要冒出来。燕子有点害怕,再次抽手,反被孙二明猛一下将她拽了回来,两个身子紧紧贴在一起,上面他右手搂着她的脖子猛烈亲吻,下面他的左手已穿插到她的衣裤内里频繁动作。她先还挣扎着,“行了,行了”地喊,后来防线溃决,不动了,只是“哥哥,哥哥”地叫,且呼息也急促起来。孙二明就将她抱起来,朝土崖底走去。庄稼人在自家地里或附近的崖壁上要挖一两孔小土窑,以遇急风暴雨时使用,叫土窑子或避雨窑子。现在这土窑子又派上新的用场,两人在里面男呼女叫地闹腾起来。
事完后,两人都慌忙走出土窑子。孙二明首先发现不对劲,惊呼道:“哎呀,有人来过,鞭子在犁跟前插着的,怎么撂到这里来了?”
燕子也有发现,惊呼起来:“脚印!哎呀,是环姐的脚印,我认得。老天爷,这可怎么办呀?”
孙二明说:“事已出了,不用怕,怕也没用。咱回去看看,她要是闹腾,我全揽起来,是我把你抱进土窑子,强睡你的,你也可以使劲骂我。我豁出去了,跟你睡上一回,就是死也不冤了,不冤了,爱咋就咋吧。”
2
环儿和燕子这两个女人,有好多共同之处引起人们的关注,被认为是有很深的缘分。两人同岁,环儿比燕子的生日大三天。两人同一个月过门,先后只差五天。两人的名字,一个叫引弟,一个叫换男,含义相同,都是爹妈想要男孩。两人容貌都俊美,一过门,人们就说,这东院西院的两个新媳妇都好看。乡下人只能说好看难看,再无别的词语形容。就有人说,这两个媳妇上一辈一定是双胞胎,今世转生做邻居来了。她们自己也觉得很投缘,一见如故,相见恨晚,姐妹相称,做家务一起做,今天在东院,明天在西院。两个媳妇的亲密交往将两家的睦邻关系又提升一大截子,到了不是亲戚胜似亲戚的程度。
引弟、换男外出走走,也是手拉手,结伴而行,让人们常常分不清哪个是东院的,哪个是西院的。婚后最远的一次出门,就是结伴到镇上赶会。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姐妹俩一出现,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有人给最有学问的赵子儒介绍道:“两媳妇娘家都是几十户人家的小村村,现在嫁到葫芦湾,做了一墙之隔的邻居。”赵子儒一看,感叹道:“真乃深山出俊鸟!”人们要他将两人比较一下,他又说了一句:“环肥燕瘦,各有千秋。”此话的意义并不在评价本身,因为此话无人能听得懂。东院的孙二明也在场,他同样听不懂。此话实实在在的作用,是促进了两个媳妇改名字。先是两人的丈夫们开玩笑喊她们环肥燕瘦,时间长了,两媳妇听得顺耳了,西院的换男首先提出:“爹妈起的名字真难听,不像女人名。我比姐姐瘦点,燕瘦一定是说我的,干脆,我就叫燕瘦好了。”东院的引弟也说:“就是就是,有学问的人说出来,一定好,我也改了吧。”从此以后,名字就正式改成环肥、燕瘦。叫了一段时间,有老年人提出,这肥与瘦一般都是说猪,比如肥猪、瘦猪,用在人名上不妥,就又改,去掉肥、瘦二字,改成环儿和燕子。
现在,在亲如姐妹般的两人之间,竟然发生了地头土窑子里那一幕,两人之间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发生?你问一百个人,一百人会异口同声回答:火药筒点着了,醋战就要爆发了,会闹得天昏地暗,四邻不安,两人似仇人相见,势不两立。这是谁都能预测的结果。因为人们对于女人的战争经见得太多太多了。俗话说:十个女人九吃醋,一个不吃是寡妇。这就是说,所有女人全吃醋。
环儿也不是超凡脱俗、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她看见土窑子里正发生的事,同大多数女人一样,心里疼痛,浑身发抖。但她与大多数女人不同的是,她不是那种一点就着的火药筒,强忍住了,还担心自己失控,赶忙离开现场,哭着往家里走。泪眼蒙眬没看清路,脚下一绊,摔倒在路坡上,膝盖碰破流了血。一进家插上门,躺到炕上,哭了一阵,然后止哭转思,考虑怎么办。一头是自己的丈夫,九年来,二明也的确对自己好,堪称和美夫妻;另一头是相处九年,出入相随、亲密无间的朋友。她在考虑自己怎么行事就会有怎样的后果,她在掂量权衡。
正当这时,她想起宋家的一段私下流传的绯闻,也坚定了她的选择。说的是宋家三兄弟的父亲宋正宗的婚外一夜情。正月十五闹红火,河那面清源镇的秧歌队渡河来到青隆镇活动。其中有一位年轻队员叫潘巧巧,不只扭得唱得令人喝彩,而且容貌俊美也令人赞叹不已。秧歌队在宋家商号里活动时间最长,也最卖力,因而宋正宗给了一个元宝的重赏,五十人的秧歌队,正好每人平均一两。又单独给潘巧巧一份,四两的一个牛眼睛锞子,锞子有二、三、四两的不同规格,送人一般不送四两的。按当地方言,四、事同音,送四有事,谁都不想有事,而宋正宗特意选择四两锞子,心想我倒想跟她有事。此后两人终于又有了接触机会,真的有事了。可有事了也坏事了,被夫人赵美玉在商号里抓个正着。两人一激灵,赶忙穿衣下地。赵夫人说:“谁也不用慌,听我说几句。本来你们上炕脱衣时,我就可以抓了,可想到你们相好一回,也让你们过上一回瘾。如今瘾过了,该抓了。你叫潘巧巧是吧,告我你的住址。”潘巧巧把清源镇的住址说了。赵夫人说:“那你走吧,不用慌,慢点走,我不会追你去。”又对丈夫说:“咱回家吧,我给你做两碗头脑吃。”第三天上午,赵夫人突然光临潘巧巧的家,将一张五百两银票放下说:“到青隆镇大德通钱庄就可兑成现钱,用去吧。知道我的来意吗?”潘巧巧一直处在惊愣之中,唱秧歌时那么一张灵巧的嘴却说不出话来。赵夫人见她可怜,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一下,转身走了。潘巧巧这才清醒过来,跑到院里来,后襟上拽住赵夫人,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说:“天人,姨姨,我明白你的意思,一辈子记着你的恩!”本是一件最具轰动效应的事件,却被赵夫人处理成不为外人所知的秘闻。秘闻的泄漏是尘封三十年后,赵夫人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节。那潘巧巧婚后,其夫用那笔钱做生意,挣了钱,发了家,成为清源镇数得着的富人。潘巧巧始终不忘赵夫人的大恩,趁清明节跑到葫芦湾给赵夫人上坟,不料跟前来上坟的宋家子孙们撞上了。宋老大问:“你是何人?来我家祖坟干甚?”潘巧巧说:“我叫潘巧巧,河西清源镇人。我来给赵夫人烧几刀纸。”宋老大问:“你河西清源镇人,既不沾亲,也不带故,为甚要来上坟?”潘巧巧说:“是不沾亲带故,可有别的缘故,你别问了,我不告你。”说罢跪下去就要烧纸,被宋家老二挡住了:“且慢!宋氏先人不能接受无缘无故的祭奠。”范巧巧沉思片刻,对着坟头说:“夫人,姨姨:我听你的话,三十年没向外人吐露一字,眼下是你的儿孙们逼着我说,我就不能不说了,反正是你们自家人,也没吐露给外人。”说罢转跪为坐,把当年的秘闻如竹筒倒豆子,一点不剩地全倒了出来。宋家人听了,大为惊讶,也十分尴尬。宋家老三宋世卿赶忙收场:“姨姨,我们不知情,错怪你了。你遵守家母嘱咐,三十年守口如瓶,我们宋家人感谢你。还望姨姨以后继续守秘,家母的在天之灵感谢你,宋家后人感谢你。”潘巧巧点点头:“我绝不外露。”她也的确遵守诺言,没有向外吐露过。事情的泄露,是那天上坟的人多,有一人路过此处,蹲在宋家坟墙外,把潘巧巧说的故事全听了去,慢慢传开了……
环儿想起上述故事,顿觉轻松许多。故事等于验证了她的考虑她的选择是对的。她起来了,洗了一把脸,准备做饭。惊蛰出牛,是庄户人家吃糕的日子,做糕比较费事,该动手了。
3
孙二明清楚,火药筒点着了,接下来就是惨不忍睹的爆炸,后果不堪设想。因此他回到家,放下犁,拴好牛,在院里站了片刻,才慢慢往屋里走。他有一种不是进家,而是走进刀枪林立、喝声震天的衙门大堂的感觉。进了门,第一眼见环儿两眼有点红,显然哭过。把那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哭红,是自己的罪过。他坐在凳子上,像等待审讯。环儿不说话,趁油锅开了,忙着炸糕。糕炸完了,端到桌上,又将每人一碗粉汤也端过来,就叫老人和孩子们过来吃饭。他母亲正好是哪壶不开提哪壶,问儿媳:“你咋啦,眼有些红?”孙二明想,这就是爆发的茬口。在这号事上女人要惩治男人,老人是必然要借助的力量。特别是他的母亲这样严厉的女人,绝不会在这号事上袒护儿子。因此只要环儿一哭诉,母亲就率先上阵,骂他,甚至打两掌也是可能的。然而这一切都未发生,环儿说:“妈没事,我一出门,正好刮来一股风,眼里进了沙子,把眼揉红了。”母亲再没作声,大家开始吃饭。孙二明感到,环儿对他没有变化,他喜欢吃辣,她在他的粉汤碗里搁了油炸辣子,又倒了醋,搅匀了,又用小勺舀了点汤尝了尝酸辣正好,才给他端过来。孙二明松了口气,心想,这第一次过堂真够幸运了。
饭后,环儿洗涮完锅碗,又默默地纳起鞋帮来。孙二明实在憋不住了,就问了一句:“前晌你出去来?”
环儿说:“我去给你拉牛,想规规矩矩耕个田字,谁知你出牛出到土窑子里了,我就回来了。”
孙二明嗫嚅地问:“这么说你……”
环儿打断他的话:“你不用试探了,你干的事我看见了,看得真真切切。”
孙二明说:“我估摸你看见了,我就准备好了,任你骂,任你打,给你磕头请罪都行。”
环儿说:“我不骂,也不打,更用不着磕头。你要知道个对错就行了。”
孙二明说:“这么说我还有条活路了?我记着你的大恩,记一辈子。”
停停又说:“环儿,咱们快十年的夫妻了,在别的事上我了解你,唯独今天的事,没经见过,以为你一定会像别的女人那样,闹个天翻地覆。没想到你真能沉住气,真能宽宏大量。”
环儿说:“以前不了解,还有点怕,如今了解了,不怕了,能放心跟更多女人睡去了。”
孙二明说:“今生今世再不敢了。我要说话不算数,我跳黄河,活不见你。”
两人正说着,西院王成义过来了,说:“环姐,你快去看看燕子,她不知怎么啦,出牛回来躺下再没动,说是身上不舒服,我摸过了,头不烧,脉也不慌,不像生病,可就是躺着不动,不做饭,我做下她也不吃。我问她,她烦得不想说,再要问,就一把扯过被子把头蒙住了。你快去看看吧。”
环儿说:“我正要去呢。我知道你们没糕面了,我给你们送糕去。”说着将剩糕放入小盆,小盆放入篮子里,提起就走。走到门口又说:“我去看,成义你别掺和。”
王成义说:“我不掺和,我们弟兄俩在这里说说话。”
环儿进了成义家,把门嚓啦一声插上,走到炕边来,撩起被子一看,燕子侧卧、脸捂得红红的,两眼汪满泪水,忙把脸转过去,说:“没脸见你。”环儿把她的头强扳转过来,并用小手帕给她擦泪。燕子霍地坐起,一出溜下地,喊一声“环姐”,就要下跪磕头,被环儿制止后,就扑到环儿怀里哭起来。
环儿说:“燕妹别哭,听我说几句话。你的事,我知道了,不就是跟二明睡了一次吗?我跟二明一辈子睡多少回,谁能算得清?你跟他只睡一回,就咋啦?天塌了?地陷了?”停停又说:“燕妹你太小肚鸡肠了。本来你可直话告我才对,咋的憋在心里弄成这般模样?”
燕子说:“不是我小气,是环姐你太大气,大气得我做梦都没想到。我想到的是姐一脚踹开门,恶骂一通,甚至打我几掌,然后轮到成义骂,你婆婆也过来骂,我只能一声不吭地忍受,到了夜里就离开人世算了。”
环儿说:“就往绝路上想呀?”
燕子一把拉开枕头,露出一个白纸包,说:“砒霜,治蝼蛄剩下的。”
环儿问:“还用它吗?”
燕子说:“不用了。姐姐对我这么好,我不想死了。”
环儿把纸包装到口袋,说:“我出去扔到茅坑里。孩子们不懂事,放下没好处。”
环儿出去扔掉砒霜,洗了手,就在锅台边忙起来。先热糕,又做了一碗粉汤,让燕子把饭吃了。然后说:“我不能让成义听咱们说话,把他留在那面了。我过去让他回来吧。”
燕子说:“姐再坐一会,我有几句话想说。今天这事,说千道万,根子还在你夹大腿上。你夹得他受不了,到外面找女人是迟早的事,正好让我给碰上了。人家男人娶你,就是要跟你睡觉呀,你可好,夹紧大腿不让人家碰,你说世上会有这样的事吗?”
几句话说得环儿无言以对,呆坐片刻,然后伏到燕子肩上抽泣起来。
轮到燕子给环儿擦泪了,并问道:“环姐你咋啦?”
环儿说:“姐不是石女,不敢见男人,也不是老得就不需要男人了,姐是想要又不敢要,强忍着的,心里好受吗?”说着坐直身子,长长叹了一声,诉说起憋在心里难以启齿的苦情——
葫芦湾人都知道,环儿的婆婆是个厉害女人,男人窝囊点,家里的大事小事全是她说了算,且说话干脆,办事利索,比一般男人还要能干几分。环儿过门后,娘家人担心女儿在这样一个婆婆手下会吃苦头。葫芦湾人也说,孙家的媳妇不好做,怕是要受点制的。谁知事实并非如此,环儿善良、明事理,令婆婆无可挑剔。倒是有一点让婆婆放心不下,那就是环儿容貌俊美,用婆婆的话说,有点太好看了。新媳一下轿,她看了第一眼,就生出这样一种反常感觉,脑子里冒出“危险”二字。婆婆从小就受乡下流传的一种说法影响,已是根深蒂固。因此环儿回门一回来,婆婆就给儿媳上第一课,讲述关于男女房事应注意的事项。她告诉环儿,女人容貌好,杀夫不用刀,环儿容貌出众,因而她这把刀也更锋利,要她特别小心。环儿听了,很是奇怪,以前常听人赞扬她长得俊,听了心里舒服,可现在这个俊在婆婆嘴里,却变成一把锋利的刀,而这把刀不是杀别人,是专杀自己丈夫的,这是长得俊第一次给她带来的可怕压力。她听人讲过狐狸精的故事,自己难道成了比狐狸精还要可怕的精怪了?她瞧着婆婆,充满迷惑不解。婆婆问:“你知道男人身上最宝贵最要紧的是甚?” 她摇摇头。婆婆说:“你是新媳妇,还不懂这号事。我告你,就是男女行房时喷出去的那东西。人就是那东西变成的。可那东西在男人身上也是有限的,老人们说,吃三碗饭变一滴血,三滴血变一滴那东西。一滴那东西就得吃九碗饭。行一次房,少说也得出二十滴吧,男人吃进的近二百碗饭就没有啦,你说怕不怕?” 接着给她作出房事规定:农闲时半月一次,农忙时,一月到四十天一次,男人要是不依,就夹紧大腿。说到最后,婆婆语气变了,由平和的讲述变成严肃的警告:“我刚才的话可不是开玩笑,你不要当笑话听。二明的身子骨,我从他脸面和行动上都能看出来,他要是瘦了,我可要找你问话,要是把他身子拉垮了,我轻饶不了你!”这最后一句是咬牙切齿,用菜刀背吧吧敲着案板,一字一敲地说的。环儿听得心里哆嗦。打这以后,多少个夜晚,环儿是在艰难的坚持和痛苦的忍耐中度过来的。这种艰难与痛苦,谁能知晓?连亲密无间的燕子面前她也没吐露过一字。
环儿一吐为快,把将近十年的苦水全倒出来了。
燕子听得哭笑不得,说:“我的姐,你咋这么老实?大娘她老脑筋,尽是胡诌瞎扯,你也信她的?”
环儿说:“要是别的事,咱可问问别人,问一人不行,多问几人。可这样的事,能问人吗?这就只能听她的,宁可信其对,不可信其错。她当妈的心疼儿子,我做妻子的就不担心害了自个的丈夫?”
燕子说:“我的姐,不用问别人,看看成义就知道了。我刚过门时,我婆婆也叨叨过这样的话,不过她没那么厉害,只说过一两次,以后再没提。我们也没听她的,快十年了,我没夹过一回大腿,你看看成义的身子怎么样,垮了吗?”
环儿叹了一声说:“也怨我没早跟你说,早说就好了。”
4
“事故”二字,颠倒一下,就成“故事”。孙、王两家的日子照常过下去,睦邻关系依旧,像没发生任何事情一样。那次事故,除环、燕和孙二明三人外,别人一无所知。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这样的日子只过了二年零三个月,祸事就由天而降了。先是孙二明的母亲去世。过三七那天,黄河发大水,葫芦湾除几家富商财主以外,几乎全投入捞河柴的战斗之中。孙二明发现一棵树漂下来。凭着自己好水性,就扑进河里把树拽住。不料一个大浪打来,他被卷入大浪之中,浪中挟带的石头、炭块及有棱角的重物一起向他挤、压、砸,他顿时失去知觉。幸亏号称小河神的水生和著名老艄白老六几位水上高手奋不顾身入水抢救,才救上岸来。抬回家里,服下康允义先生的一剂汤药,苏醒过来。可随即又昏迷过去。康先生诊过脉,对环儿说:“能过了三天就有希望。可我看难过三天,准备后事吧。”果然第三天晚间,孙二明再次清醒,对王成义说:“兄弟,哥不行了,老婆孩子我放心不下。改嫁出去,孩子可怜了,环儿夹到中间也没舒心日子过。只有交给兄弟你我才放心。”
王成义说:“哥尽管放心,我一定会担起责任,只要我有饭吃,绝不能让环姐和孩子饿肚子。”
这话好理解,他是说环儿不改嫁的情况下,要他帮助她把日子过下去,把孩子拉扯大。他忙说:“哥放心,我会全力帮助的。”
环儿也说:“成义兄弟会帮咱们的,你放心。”
孙二明睁眼看了看面前的几个人,又说:“你们都出去,只留下燕妹。”环儿、王成义及孩子们都出去了。孙二明捏住燕子的手说:“妹妹,哥有一事,求你帮助一下。这事只有你能帮,别人谁都不行。”燕子听了,这话同出牛那天在土窑子前说的话很相似,以为他是记着旧情,又要跟她亲热一下,就迅速作出决定,他若提出要亲亲嘴之类的事,她就豁出去满足他的要求。谁知他说的却是她压根儿想不到的事,使她大吃一惊。他说:“咱的那事,你姐没说过一句重话。她是天大的好人。她落到别人手里我放心不下,你让成义娶了她吧。”
燕子以为他是说胡话,忙说:“哥你醒醒,成义有老婆,他老婆就是我呀!哥你听清没有?成义跟你同一个月娶的,就是我呀!”
孙二明说:“我醒……醒着。有钱人能娶三妻四妾,他娶两个就……”说着又昏迷过去。这一回昏迷再没能醒过来,到半夜时就断气走了。
男人去世,老人也已故去,这简直是塌了天。一个仅有二十八岁的寡妇,她靠什么能把两个孩子拉扯大?环儿已被这塌天大祸击倒,整天躺到炕上,不是放声啼哭就是默默流泪。幸亏有西院的夫妇俩全力帮助,王成义管两家四个孩子,管一日三餐及所有家务诸事;燕子专门陪护环儿,陪她躺在身边,对着耳朵说宽慰话,为她拭泪。王成义做好饭后,燕子劝她吃饭,劝说无效,就用小勺强行喂食。环儿说:“燕妹,你快不用管我了,我把两个孩子托付给你,让我走吧。”
燕子说:“环姐,除了孩子再无别的牵挂了?咱姐妹好了一场,你丢下妹妹走?”
环儿说:“除了两个孩子,最牵挂的也就是你了。可我没法活了,你说我怎么活呀?”
燕子说:“环姐,你坐好,别哭,听我说几句话,行吗? ”
环儿点点头。燕子说:“姐你听好,从今以后,我能过一天,你也能过一天,我有一碗饭吃,你和孩子也有一碗饭吃。你还有二十垧地呀,两家四十垧,有成义一个大男人呀,一个男人种三四十垧地有的是呀,咋就不能活?坚持上十年,孩子长大成人,还养活不了你?”又说:“我说的是第一条路,还有第二条路,就是改嫁一个人,他娶了你,还养活不了你母子三人?”
环儿说:“你再别说改嫁的话,我决不改嫁。我不能让两个孩子在后爹的打骂下过日子。我说过二姑舅的事,你忘啦?”
燕子听她多次说过。二姑舅即环儿舅舅家的二女儿,婚后第七年丈夫突然病故,她只好带六岁的儿改嫁一个姓马的男人。本来日子过得就够紧巴,又因她带去的孩子,夫妻俩整天争吵不断,甚至动手打架也是家常便饭。在一次打架之后,那姓马的男人竟抛下母子二人,走西口去了,三年没个音信。二姑舅因屡遭挫折,健康日下,疾病缠身,没法过下去了,舅舅把她接了回去,靠爹娘生活,直到现在。
燕子见她提到二姑舅的事,就明白她为甚坚决不改嫁了。就说:“那就走第一条路,咱姐妹俩摽在一起过。我想过,你真要嫁人走了,丢下我,我真不知日子会怎么过。这就好了,地里的活全让成义兜揽起来,咱俩做家务,农忙时也给他打个下手,这不就行了。”
在炕上躺了十来天以后,环儿挣扎着起来了,燕子依然跟她寸步不离。
环儿的情绪稳定住了,燕子这才开始考虑孙二明的临终嘱托,因而心事很重,越来越重,这一点王成义感觉到了,问她:“环姐情绪如今稳住了,恢复了正常生活,你本该感到髙兴、轻松一些才是,可你有些异样,好像有甚心事似的。咋回事?”
燕子问:“你咋知道我有心事?我告诉你的?”
王成义说:“你没告我,是我感觉出来的。”
燕子问:“感觉?你感觉到甚了?”
王成义说:“以前咱睡下做事,你主动,有兴趣,最近你冷淡了,推说瞌睡了,甚也不想做。其实瞌睡是推辞,半夜我尿憋醒时,听见你还没睡着,可我开口说话时,你却装得睡着了,不搭理我。睡不着觉,一定是心里有事。你以前不是这样,睡得比我还快,如今是咋啦?”
燕子说:“医生说,睡不着是病,叫失眠。病谁也不是一生下就有,都是半中间说不定甚时就有了。我能知道是咋回事吗?”说罢,摇摇头,苦笑笑,敷衍过去了。
燕子心里明白,王成义的确看出她的心病来了。是孙二明临终嘱托重重压到她心上。如果是物质上的,有一斗米,一家五升,有一碗饭,一家半碗,她毫不吝啬,不会有一点犹豫。可孙二明托付的,偏偏是让成义娶环儿为妻。这就涉及到所有女人的那个自私领域,也就是遇上女人们谁都寸步不让的那个问题。而要侵入她这个领域的,不是别人,而是出入相随、亲密无间的环姐,而这个环姐又正好是在自己跟她的男人睡觉被暴露,自个觉得无脸见人,连砒霜都准备好的情况下,她宽宏大量,原谅了自己,使自己放弃了自杀念头,这简直就是救命恩人呀!
可现在颠倒过来了,是环姐要侵入她这个自私领域来了。固然如孙二明所说,社会上娶两个三个老婆的人有的是,那或是丈夫有权有势,妻子只能俯首听命,或是自己不能生育,影响到男方传宗接代。但从心底里讲,没有一个妻子愿意丈夫纳妾的,都是出于无奈,忍受着一种难言的痛苦。现在的王成义,无钱无势的穷庄户人一个,也不存在传宗接代问题,纳什么妾,这本是她一摇头就可否决的事,怎奈这却是跟自己有土窑子里一次情的孙二明的临终嘱托,而嘱托的又是自己的好友、救命恩人环姐,她该咋办?点头同意吗?摇头否决吗?难死她了!
这天晚间,王成义吹熄灯后,一转身取侧卧势,一天劳作,已感疲惫准备睡去。这儿燕子钻到他被窝里来,娇声说:“哥,我想。”
王成义精神为之一振:“我早想了,只是见你冷淡,不敢打扰。”说着就要行动。
燕子止住,说:“等等,我想说说话。”
王成义说:“好好,有话你说,我忍忍。”
燕子说:“你知道二明哥临终时要跟我单独说话,他说甚吗?”
成义说:“我估摸是要咱帮助环姐,男人大方,女人小气,所以才跟你单独谈。环姐也是这么猜想,因此就问你。”
燕子说:“你们全猜错了,他说他不行了,不能让环姐改嫁他人,要你娶她,说这事全看我的态度,我同意才能成。这才要跟我单独谈。”
王成义大为惊讶:“你不是开玩笑吧?他真是这样说的?”
燕子说:“你想想,这事我能开玩笑吗?”
王成义说:“咳呀,我明白这一段你为甚睡不着了。”
燕子说:“快要压死我了。”
这个问题把王成义也震撼了,一翻身趴在枕头上抽起烟来。一连抽了两袋,最后吧吧磕掉烟灰,说:“燕子,别的事好办,这事不成。”
燕子说:“不是说这事全看我的态度?我还没说话,你就说不成?”
王成义说:“不成不成。”
燕子问:“为甚不成?你不想?”
王成义说:“说心里话,面对环姐这样的女人,说不想的男人恐怕是没有的。不是想不想,是能不能想的问题。可你想想,葫芦宋家、孙家、牛家都是一夫一妻,没个纳妾的,你王成义,一个穷庄户人,倒娶两个老婆,这不让人笑掉牙吗?还有,燕子你想想,如今你俩是平等的姐妹,朋友,一娶过来,你为妻,她为妾,为小老婆,在她的心里,在外人的眼里,她要低你一等,你会觉得不得劲,她更会感到不舒服。你说这行吗?”
按孙二明的嘱托娶吧不太合适,不娶吧,如何交代这个已故的朋友,一直没说下个长短。王成义困极而睡,燕子还在翻来折去地熬煎。燕子还有一点王成义不知道,就是她跟孙二明土窑子里那事。环姐当时的安排,就此封死,不让任何人知道。因此王成义直到现在还不知道,以为压在燕子心头的只有死者的临终嘱托,其实来自环儿的压力同样很沉重。当时环儿那样宽宏大量原谅了自己,等于救了自己一命。现在面临的是自己丈夫和环儿的事,触及到自己那个不可侵犯的领域。现在是王成义不同意,说不定哪天他又同意了,就等于她要把丈夫让出一半去。那时自己该怎么办?
5
但眼下农活正紧,燕子让王成义午间歇一会,晚上早点睡,轻易不提此事。这天晚上,睡下后,他们说的全是农活方面的话。说了一会,燕子说:“睡吧,我困了。”果然她今天在丈夫之前就睡着了。没想到睡到半夜,她突然大叫而醒,坐起来惊慌地望着门。王成义被惊醒,问她:“燕子你咋啦?做噩梦了?”
燕子说:“我梦见二明哥推开门,站在门口,不说话,只盯住瞧我。我说二明哥进来坐呀,他仍没说话,两眼紧盯我,盯得我脸上好像罩了一层什么东西,挺难受,我就叫喊起来。”说罢两眼还朝门看着。王成义忙点上灯,又下地到门上动了动插关,说:“那是梦,别怕,你看门插得好好的。”
燕子依然坐着说:“成义,这梦不一般。他的嘱托是对我一个人说的,见咱没办,就找我问话来了。我怕他心里不满会……我怕!”
乡下人一般都信人死后为鬼。燕子笃信,王成义也信。他安慰妻子道:“不管怎么说,咱们说了,也开始做了,尽心尽力帮助环姐,决不让她和孩子们受制。这一点他是知道的,因此不会难为咱们。”说着像哄孩子似的,把燕子哄得睡下,又说:“你放心睡,我要抽几袋烟。有我在你身边,又亮着灯,你还怕甚?”
第二天早饭后,王成义对燕子说:“你找环姐说说话,然后一起过来咱家吃饭。跟环姐相处得越热和,二明哥就越髙兴,越相信咱们会尽心尽力帮助环姐和孩子们的。我得到镇上一趟,牛轭子坏了,耧铧也坏了,得配一个。”说罢出门去了。刚出村,见前面走着一位老者,极像出家人。王成义赶上时问:“老人家不是本地人吧?”
老者说:“吾乃白云观道士,云游至此。”
王成义说:“听说白云山道人可有名哩,能掐会算,知生死,明未来,无有不准的。”
道士说:“贫道虽出名观,不敢妄自尊大,才学浅薄,卦相之术略知一二。”
王成义说:“请师傅给我算一下吧,不是我,我替朋友问的。”
道士站下了,说:“问何事?”
王成义假托朋友之名,把自己的事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末了说:“如今可把朋友难坏了,娶吧穷庄户人哪有娶双妻的,不娶吧又怎么交代死去的朋友?请师傅指点指点,他该咋办?”
道人朝王成义面部仔细看了看,又拉过王成义的手,看看手纹,就放开手,迈步往前走,边走边说出六句诗来:
替人问事隐真情,
此事确系在尔身。
尔汝今起行好运,
难事何必枉费心。
纳小不行何须纳,
明妻暗妾乐融融。
王成义听了六句诗,很是惊讶,他看出自己是假托朋友名问自己的事,前两句说的就是这,他听懂了。真神!中间两句他记不清了,后两句听懂了,说娶小老婆不行就不用娶,明妻暗妾很快乐。这难道不是告诉自己如何走出困境吗?想到这里,他大声喊道:“师傅!老神仙!小的有礼了!”喊罢跪下朝道人磕了三头。道人没回头,没应声,已离开通往镇上的大路,拐上一条岔道,径直朝北而去。
王成义从镇上回来时,燕子和环儿正在一块案板上搓莜面鱼鱼。大牛、二牛、虎虎、小虎四个孩子围着看。王成义跟环儿打过招呼,说了几句话,就躺到炕上歇着去了。
饭后环儿回东院休息,孩子们到院里玩耍去了,王成义就把遇见白云道士及请他掐算一事告诉了燕子。末了说:“我一路上捉摸这最后一句,明妻暗妾,暗妾就是暗小老婆,是不是偷偷办喜事娶过来?可既办事,能瞒得了人吗?”
燕子说:“亏你还识字,连个暗妾都不懂。偷偷摸摸办甚事?要你找环姐打伙计呢。”
王成义一激灵:“是这?”
燕子说:“那算命先生不是说,娶小老婆不行就不用娶吗?娶了那是明小老婆,不娶就是暗小老婆。老婆汉子的关系,就是在一个被窝睡觉的关系。只要睡到一个被窝了,那不就是暗小老婆?”
王成义一拍脑门:“你别说,真可能是这个意思!哎呀,我的燕子,妹子!”说着走过去要亲燕子。
燕子伸出双手挡住了:“看你乐的!你别高兴得太早,我还没说话哩。”
王成义说:“我知道。二明哥临终时已经把话说清了,娶环姐成不成,全看你。打伙计也一样,你不准,谁也没办法。”
环儿说:“那你问我呀。”
王成义说:“我不问。我一问,你又有话说了,看你着急了,等不得了。这不是没事找事?”
燕子说:“噢,你是等我说?那好,我说,要是别的女人,没话说,决不让你打伙计去。要是环姐,我就不能阻拦了,一者这也是对二明哥的一个交代,二者环姐对我那样宽宏大量……”这个话题不能再往下说,忙打住了。
王成义说:“就算你同意,这事也难哩。你想环姐是个正派女人,她是不会主动勾引我。那就得我主动勾引她。我从来没做过这号事,咋个勾引法呀?不说黄黑,上去就她压倒?难哩难哩!”
燕子嘲讽地笑笑:“那咋,要我把环姐压倒,把你拉到她肚上?给你个美女你也不敢上手,怨谁?活该!”
这以后农活越发紧了,王成义一个人种四十垧(一垧三亩)地,早饭后上地,中午回来吃一顿饭,稍事休息,就得走,天黑才回来,根本没有跟环儿单独接触的机会。偶尔燕子跟他说起来,王成义就模仿说书人的口气和神态,拿旱烟袋敲着木炕棱说道:“顾了地里活计,误了家里伙计。误了活计,肠胃不依,就举起反旗;误了伙计,下面虽然不满,可老婆有法宝,鸡鸡立马消气。你说咱该先顾甚?顾下面鸡鸡还是上面的嘴?”他说到老婆的法宝时,伸手在燕子小腹下面戳了一下。燕子听了,笑得几乎岔了气,说:“我的法宝贴了封条上了锁,不管不管不管了,让鸡鸡跳起来把你啄成疤脸子、豁嘴子。”
这一年还好,风调雨顺,粮食丰收。打谷在农家是一桩喜事。打谷自然是先给环儿家打。三副连枷经过一番劳作之后,禾场中央堆起一堆谷子。这时女人可缓歇缓歇,燕子留在场上招呼,环儿回家接粮装瓮。只有王成义却不得闲,接下来是更为繁重活计,这一堆谷子要由他一麻袋一麻袋扛运回去。他只蹲到场外抽了两袋烟,就开始扛运。当扛到第六袋时,已是满头大汗。环儿递过毛巾来,说:“我已擀好面了,你歇缓歇缓,吃一碗再干。”
王成义想,这样跟环儿接触的机会实在难得。他走到环儿面前,瞧住环儿那一双好看的眼睛,就狠狠心,厚着脸说:“姐你别做饭。你让我亲上一口,干到明天早晨,我也不会饿不会累。”
环儿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愣了,不知说甚好,把脸扭到一边去。王成义也被自个的话吓呆了,好一会才说:“环姐不要为难,兄弟干活去了。”说罢转身走了,如逃跑一般。
又扛了三回,每次倒下谷子,朝环儿歉意地笑笑走了。第四回他要走时,被环儿叫住了。环儿拿毛巾给他擦汗,说:“你刚才说的,让姐该咋办呀?”
王成义说:“我看出姐哭过,别难受,我不为难姐,就当是兄弟说了一句笑话。”说罢要走,被环儿拽住了,并把脸朝他伸过来。王成义美美地亲了三口,异常满足地咂着嘴,挟起麻袋走了。
6
这天晚上,环儿悄声对燕子说:“咱姐妹俩睡一起吧。”
燕子说:“行,吃过晚饭我就去了。”
睡下后,吹灭灯,环儿把头移近燕子的右耳说:“妹妹,姐姐做了一件对不起你的事,我见成义为我扛谷子太辛苦,心里过意不去,就把脸伸过去,让他亲了两口。这事不跟你说,对不住你。说了又怕你沉不住气。你可不要责怪成义。他提出来我没答应,就挟起麻袋要走,没恼,还笑嘻嘻的,算是最规矩的男人了。是我实在感到过意不去,才把脸伸给他的。唉,人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大概就是这一类事吧。”
燕子好一阵没反应。环儿推了一把:“你瞌睡了?生气了?”
燕子一拥被子坐起来。环儿也跟着坐起来。燕子说:“我觉得可笑。”
环儿问:“可笑?谁可笑?”
燕子说:“我笑你太小气。”
环儿有点不解:“我没藏着掖着,把事情全告你了,还小气?”
燕子说:“咱别的不说,就说这谷子吧。成义是青苗时接手的,六垧谷,是他一锄一锄锄出来的,锄了三遍;秋收时是他一镰一镰割的,一捆一捆背回,打场也是以他为主,咱做个帮手,打好了,又是他一麻袋一麻袋扛回来,装到你瓮里。你还有十四垧地,都得成义这么干,最后把粮都装到你瓮里。你说他有多辛苦?你呢,让他亲了一口,好像就有甚了不起,你说这还不小气?”
环儿听到这里才听出个眉目:“那你说,还要姐怎么做?”
燕子说:“要我说,你干脆别对他夹大腿。”
环儿一惊,忙点上灯,瞧着燕子的眼睛,没看出开玩笑的意思,就说:“你咋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他是你的男人呀!”
燕子笑笑:“是我的,可你没有,给你分一半嘛,就像吃糕,我没糕面吃不成,你就给我端来一大碗一样,有甚奇怪的?”
环儿“呀”了一声,用拳头擂着燕子的肩,说不出话来。
燕子说:“姐,咱女人有甚?就有这么个东西男人喜欢。你把它给他,他累死累活心甘情愿;你呢,就像自个的男人干活一样,不用过意不去。不然,今天过意不去,明天过意不去,三百六十五天,天天过意不去,你能受得了吗?还有年轻女人守寡,不只三百六十五个白天过得艰难,三百六十五个夜晚也难熬啊,你能熬得过来吗?”
环儿伏到燕子肩上轻轻抽泣起来。
燕子将环儿扳倒睡下,给她盖好被子,自己仍坐着说:“环姐,有个事我一直没告你,想找个适合的时机再跟你说。二明哥临终前,要你们都出去,单独跟我说话,你猜他跟我说甚来?”
环儿说:“我估摸说你们的旧事,因此我也不好问你。”
燕子说:“错了。他是担心你改嫁后你和孩子吃苦受罪。他要我同意让成义娶你。他说人家还有一人娶两三个老婆的,成义就不能娶两个?这事我跟成义商量过,不是我不同意,是成义说不妥。一者葫芦湾最富的宋家、孙家、牛家也是一夫一妻,你个种地的穷人,倒娶两个?二是咱们俩亲如姐妹,娶过来你做小老婆,小老婆在家庭里或是在人们的眼里,都是低大老婆一等的,让你做小,我心里不舒服,你更不舒服,你说这行吗?有一天成义遇到白云山的算命先生,人家说,不能娶就别娶,搞明妻暗妾就行了。甚叫明妻暗妾?就是成义实际上有两个老婆,我是明的,你是暗的,白天地里的活有人干,你不用再过意不去了,夜里也不用苦熬了。反正是关了门的事,你知我知他知,外人一点都不会知道。你说这样不行吗?”
环儿咬着被角不作声。燕子没催她表态,想多给点时间让她考虑,就躺下去,轻声说:“咱睡吧,明天再说。”
这时环儿突然坐起来,说:“妹妹,你是为我好,把男人都愿让出一半来,我能不知好赖?可你就没想想,有了孩子怎么办?我在人面前怎么能抬起头来?孩子呢,人家会指指戳戳说:那是个野种。孩子根底不好,将来连个媳妇也娶不过,这不是把孩子也害了?”
燕子说:“那就不要生了,把大牛二牛养活大也就行了。”
环儿说:“这话不像女人说的,更不像你说的,跟男人一睡,怀不怀孕是由人的吗?”
燕子抓住环儿的手狠狠拽了两下说:“姐你说对了,我变成男人了,说的男人话,办的男人事。”说着把环儿拽得躺回来,把嘴伸到耳边轻声说:“要不,能把男人让出一半给你吗?”停停又说:“咱看能不能想个办法。睡吧,以后再说。”
第二天燕子就去找康先生。他听说康先生看妇科最神,只几副药,不会生的会生,会生的也能不生。此人从镇上搬回葫芦湾之后,名声大振,四乡八村的人都往这里跑。眼下围着他的几个病人,都是放弃身边医生跑到葫芦湾来的镇上居民。燕子就退出来到上房跟康先生老伴聊。老伴知她来意后,说:“你快不用找他。我知道你才两个孩子,他不会开药。四个以上才给开。你也不用谋要我帮你,谁说也没用。我倒是教你个办法:找找用过药的人,要上他开的方子用就是了。不要来这里抓药,他开的方子他认识。”还给她提供一个线索:樊家沟有个叫李三女的女人,孩子稠得不得了,隔一年就生一个,二十八了就生了四个。吃了康先生开的六副药,五年了也没怀孕,过年时还提了酒和猪头肉来感谢康先生呢。
燕子告辞出来,径直往樊家沟去。舅家就在樊家沟,她很熟,很顺利地找到药方,又径直到青隆镇抓药。药方写着六副,她为保险起见,抓了十副。也给自己也抓了十副。回到家,赶忙熬药,想让环儿空腹吃一遍。环儿痛痛快快把药喝了。燕子把药渣倒在碗里,又把一副药倒入砂锅。环儿问:“我晚上还得吃二遍,你咋倒出来又熬一副?”
燕子说:“这是我的。”
环儿奇怪道:“你咋的也吃?你能生,也该生,起码得有个闺女呀!”
燕子说:“不能生了。成义肩上挑着六张嘴的担子,再加码就挑不动了。”
环儿喝完药还没来得及擦嘴,愣愣瞧着燕子,突然哭了,说:“燕妹,全是因为我,害得你也不能生了。”
燕子就逗她乐,说:“环姐,人家都说咱俩长得俊,少生孩子老得慢,能多俊几年,这不是好事吗?”
7
环儿愿意吃药,就等于接受了燕子明妻暗妾的安排。
大约服完药半个月的一个下午,环儿对燕子说:这几天我心里乱,今晚你过来睡,想跟你说说话。”
燕子说:“行,给我留下门。”又说:“让大牛二牛单独睡去。孩子大了,他们在咱说话不方便。”
环儿说:“我知道,咱说的话是不能让孩子们听到的。”
晚上,环儿把大牛和二牛安顿在中窑里睡了。中窑和边窑之间有一小窑洞相通,安了一扇门,叫过门。环儿过来时顺手把过门关上了。这时见燕子还没来,就先睡了。刚睡下,门响,以为是燕子来了,就说:“你再要不来,我就吹灯了。”没听燕子说话,环儿转身仰头一看,哪有燕子,是王成义!
环儿问:“燕子说过来睡觉的,怎么你来了?”
王成义说:“姐,我想来了。你责怪我吗?”
环儿说:“我怪燕子,说好是她来的,怎骗我啦?”
王成义:“姐是不是要赶我走?”
环儿:“我没说赶你走。”
王成义:“我能上炕吗?”
环儿:“我没说不准上炕。”
获准上炕,王成义以一种少有的速度,上炕,脱衣,钻进被窝,直接压到环儿身上,且有了猛烈的动作,嘴里喊着:“姐姐,姐姐,今儿是咱入洞房哩!”
环儿双手撑住王成义的胸脯:“你别忙,等等。你得喊我妹妹。”
王成义:“叫你姐姐多少年了,这没错呀。”
环儿:“你生日大我三个月。”
王成义:“这我知道,可我喊二明哥,喊你只能是姐或嫂了。”
环儿:“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到外面还可叫姐。咱俩在一起,像现在这样,你该叫妹。”
王成义:“妹和姐不一样?”
环儿:“你不见歌里唱的:哥哥要走西口,妹妹实难留,不是姐难留嫂难留。秧歌、道情里也都是哥呀妹的称呼,女人喜欢听,听着舒服。”
王成义:“行行,妹,哥不能再等。”
环儿:“哥不用等了,用劲吧。”
王成义喘息着说:“妹,今黑夜哥要过足瘾。
环儿说:“你歇歇回去吧。”
王成义奇怪道:“咱是入洞房,我要住一夜,明早才走的。”
环儿说:“不行不行,你得回去,越快越好。你要不回。以后永远不要再来。”
王成义奇怪地问:“这是为甚?”
环儿说:“你今儿是第一次离开燕妹,离开干甚去了?不是外出办事,不是走亲戚,是跟一个女人睡觉去了,她心里会空落落不舒服。
王成义见她说得认真,没有商量的余地,只好坐起来穿衣裳。临走时说:“妹,哥实在不想走,可妹硬要赶,我只好走。不过稠的吃不够,稀汤汤也给哥多喝上一口。”
环儿问:“喝甚稀汤汤?”
王成义:“让哥亲上两口。”
环儿笑了:“看把你可怜的。亲吧,三口五口十口八口由你亲,满足了再走。”
王成义狠狠亲了一番,满足了才放开。
待收完山药,颗粒归家,瓮满盆满,皆大欢喜。王成义觉得种四十垧地,养活六口人,是要紧张一些,但他完全可以负担得了,使两家七口人过上温饱无忧的日子。
然而日子过得如何,并不完全取决于人的决心与信心,得看地里的庄稼长得如何,庄稼长得如何,又得看有没有充足的雨水,所以归根到底,人还得靠天吃饭。这天有时靠得住,有时就靠不住。过了年,情况很不妙,整个春天都没下一场雨。俗话说,春种秋收,春天种不进去,秋天收什么?待下了一场饱墒雨时,种什么都迟了,只能在向阳地段种点小日月的荞麦和蔓菁、萝卜等秋菜,主要粮食作物谷子、高粱、黑豆、糜黍都颗粒无收,一年全是吃去年的粮,而且得吃到明年新粮下来。还得考虑明年如果再来个连年大旱,吃了一年的粮食,还得再吃一年,吃到后年新粮下来。历史上曾有大旱三年的记载 ,要是后年也大旱呢?人人都有这种忧虑,于是粮食紧张了,粮价飞涨了。一般农家没有那么多钱去储备粮食,只能省吃俭用,从现有的粮食中省、抠、挤,本来一天的粮得吃两天甚至三天。环儿和燕子都是有心计且具有节约美德的女人,她们把两灶合一,首先保证王成义的饭食。其次是四个孩子,也得保证用粮,但稀多干少。轮到她俩,不跟他们一起吃,等男人干活去了,孩子们玩耍去了,她俩才搅糠拌菜。王成义这一天是忘了拿旱烟袋返回时看见的。两个女人还逗他,环儿说:“女人坐在家里容易积食闹病,这种饭吃着松软可口,易饱肚,好消化,肚里可舒服哩。”燕子说:“好处多哩,听人说,女人吃饭都吃到腿上去了,腿有劲了,一夹,你想想是甚情况?饭吃得松软点,对你好,你该偷着笑。”她们本想逗他笑,把事应付过去,可王成义没笑出来,也没说话,转身走出去时,眼里噙着泪水。
王成义本来要到地里起蔓菁的,可刚才的一幕把他刺醒了,也刺疼了。这么好的两个女人,她们把自己美好的一切都给了自己,自己作为一个堂堂男子汉,却不能保证她们的温饱。他停步,坐下抽烟。他觉得无颜面对她们。可又有些委屈,自己并不懒,也不笨,耕种技能也不比别人差,只要天年正常,他可以把四十垧地种得滴水不漏。他在自己的地里,试种棉花成功,这在葫芦湾还是第一个。这能说他无能吗?责任应在老天爷,它要铁了心不下雨,再能的人,也束手无策干瞪眼。可是当他的目光移向村里,看见宋家那一大片屋顶时,因怨天而稍感心安理得的心境又被打破,他再次诘问自己:自家和宋家的头顶上是同一个老天,可人家不怕天旱,灾情再重,粮价再涨,只不过多拿出几个元宝疙瘩就是了,照样可以吃香的喝辣的。可见人的头顶上有两个老天爷,掌握天旱雨涝的是大老天爷,钱是二老天爷,有了二老天爷,大老天爷就无可奈何了。这时他脑子里哗的一下,得出一个重要的结论:无商不富,不能再死守土地苦挣扎,应当出去做生意,挣个二老天爷回来,这样两个美好女人就不用再吃糠咽菜了。支持他这个决定的,还有自身的一个重要因素,就是他从小陪宋家孩子读私塾,也识了不少字,写信记账都能干得了,比起一字不识的庄稼人,这是很大的优势,这个优势除在试种棉花一事上起了点作用外,其他方面一直也没用上。现在想到这一点,给他弃农经商的重大举动,增添了不小的决心和信心。
王成义是个做事果断的人。他当即返回家,两个女人已经吃完她们的保密饭,趴在桌上画图案。环儿小时叫引弟,因未能引来弟,母亲就对她有点不满。而母亲的妹妹孩子出奇得少,生了一个男孩就再也怀不上了。姐姐这面负担太重,妹妹那面过于冷清,妹妹就说,你们照顾不过来,让四女子跟我住吧。姐同意了,就对四女子说,跟你姨住去吧,这面没能引来弟,到那面引来弟弟或是妹妹,你姨都高兴。引弟到了姨姨家,没能引来弟妹,却派上重要用场。姨夫是一名画匠,专做炕围画。他本想把儿子带出来,可儿子人懒,没眼色,爹说一声动一下。引弟却全看在眼里,用什么姨夫还没说,她就递到手上来了。姨夫画下的草图,她就照着画,姨夫看了总要赞赏一番,说她快要乱真了,可惜她不是男孩。她十四到十六这三年,姨夫给本村某家或是临村亲戚家画炕围时,她已是得力的助手了,姨夫画累了,想歇一会,就由她接着画。主家不放心,凑近来看,跟姨夫画得融为一体,居然分辨不出来。那个时代,没有女人耍手艺挣钱的,因此她嫁人后,婆家没人把她学下的手艺当一回事,姨夫也连声感叹道:“唉唉,学得好也没用了,没用了!要是男娃,一辈子的饭碗子稳稳端在手上了。”事实上,婚后也的确无用武之地,只是有一次村里有人请姨夫画炕围,她协助姨夫干了几天,村里人这才知道她有此手艺,惊讶道:“呀,这媳妇会画炕围哩。”此后,她筹划给自家的三眼窑画了炕围画,耗时半年多,燕子是她的助手。
现在,王成义返回家时遇见的,就是环儿又在筹划给西院燕妹家画炕围,两人正研究备什么料,画什么图案,哪天动手。王成义今天有些冲动,看着她们说:“画炕围解决不了吃糠咽菜,停下来听我说几句话:从今天起,我不再种地,外出做工去。”
两个女人愣了。燕子说:“不种地喝西北风?”
王成义说:“地租出去,你俩和孩子们吃租金。我出去做工挣钱,三五年下来,积攒点本钱开个小铺子,由小到大做下去。”说罢也不管她们的反应如何,转身走了。
环儿说:“全是因为咱俩吃饭,他受了刺激,刺得他快要发疯了。”
燕子说:“他把咱俩当心肝宝贝 ,见咱吃糠咽菜,心里就难受得不得了。”
环儿眼睛湿润了,说:“你吧,明媒正娶的妻子,我是平空给兄弟加到肩上的一副担子。”
燕子说:“环姐你不要多心,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在他心里,咱俩是一样样的,已经分不出哪个轻哪个重了。他定了要做的事,挡不住,做做看吧,或许比种地真会好点儿。”
环儿点点头,抹抹泪,走过来牵了燕子的手,一起走进屋里去。
8
王成义到了镇上,才考虑找谁家去。镇上二三百家字号,找个事做并不难,可人家要的是小伙计,他年龄偏大,况且工钱也低,养家糊口还不行。他猛想起二十岁那年秋收前,他拉过两回骆驼,都是短途的,六七天就返回来了。活是重一些苦一些,但挣钱多,他现在是只要钱多,干什么都成。他找到一家驼运队,这里正好用人。李大掌柜问他:“你对拉骆驼了解多少?”
王成义说:“我全清楚,一人拉一链六峰骆驼,握着首驼的缰绳引导骆驼前行,还得留心尾驼脖子上的铃声,如果铃声不正常了,就得返回去看有什么问题。驮架上插着锹、镢等工具,雨后道路冲坏了,还得停下来修修路。夜里住店,先铡草喂驼,吃完草喂料,料是二斤黑豆,二两咸盐,装在布袋里,布袋套在驼嘴上。把骆驼的事办完了,自己再去吃饭。夜里还得轮流照看货物。”
李大掌柜很有点奇怪:“咦,你竟然了解得这么详细?也好,既然很了解,你就该知道这拉骆驼并非轻松之事。我们新用了一个人,跑了两回,就说受不了,走了。这才有了空缺。你不会这样吧?”
王成义脑海里此时出现了两个女人吃糠咽菜的情景,心想:她们容貌姣好,又善良贤惠,多好的女人!我决不能让她们吃糠咽菜!
李大掌柜以为他在犹豫,就说:“现在多考虑考虑是对的,不要做不了几天又跳槽。”
王成义说:“我早考虑好了,轻松挣不了钱,我要挣钱!大掌柜给我多派些活,比如夜里别人都不愿意照看货物,那让他们睡去,我一人照看,多给我钱就行。”
大掌柜问:“你不睡觉行吗?”
王成义说:“我有办法:给我备一个灯笼,挂在显眼处,我坐在灯笼下。贼人一看,货场有人照看,就不敢来了。其实我靠到椅背上就能睡觉。坐着睡并不影响第二天的行程。”
李大掌柜说:“你这又说到点子上了,我们也想解决下夜这个问题,比如让店主替我们在当地雇一人照看,可又担心用上坏人,监守自盗。这样的事以前也发生过不少。这样吧,你要能兼顾守夜,我给你多一份工钱,也就是说,一人挣两人的钱。”
王成义高兴道:“那就说定了,夜里的事交给我。我要做不好,算我白做,不用大掌柜开口,我一文钱也不要。”
李大掌柜说:“那好,明天是初一,明天上工,工钱也好算。”
王成义在驼运队干开以后,真有点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劲。全是跑长途,跑一回得一个月左右,回来停一天的情况也不多,常常是只停一夜就又得走。本来也可以回家吃一顿饭,甚至住上一夜,可号里常有后勤、搬运方面的事,他就不回家。掌柜们也愿意交他干,这样他常常几个月才回家住上一天。
有一天,驼运队返回商号时已近中午。东家有一船货物将要到达。这卸货搬运是王成义必揽的活计。可今天船还未到,他想回家看一眼。李大掌柜说:“你好长时间不回家了,回去看看吧。要是赶不上卸船,我临时找一个人就是了。”王成义点点头,心里想的是,我一定赶回来,能挣的钱一文也不能丢了。他小跑着到家,告诉两个女人,不用为他准备饭,他顾不得吃,赶回来看她们一眼就得走。
随后,走过去从案板上拿了半个剩窝头,边走边吃出了门。两个女人追到屋门口时,他已出了院门。两女人倚门而泣。
环儿淌着泪说:“他为了咱们,受了多少罪,我心疼呀。”
燕子也是淌泪说:“环姐,他为了咱们,挣钱快挣疯了。我跟你一样,心里也不好受啊。”
拉骆驼还有个重要环节,每到夏天炎热时,骆驼就得“下场”,就是停运,让骆驼到深山老林的地方避暑,一般是从农历五月初开始,历时三个月,过了白露节才“起场”,也就是避暑结束,恢复运输。掌柜们考虑到员工拉骆驼太辛苦,让他们回家歇上一段时间,“下场”的骆驼另雇人照看。别人都高高兴兴回家去了,唯有王成义要连轴转,跟着骆驼“下场”去,而且愿意一人干二、三个人的事。李大掌柜先以为他是没有媳妇的光棍汉,后来听人说,他有媳妇,而且貌美出众。李大掌柜奇怪了,跟他开玩笑道:“成义,为挣钱,媳妇都不想了,是不是搂着钱可以当媳妇啊?”
王成义说:“我也想整天在家守着媳妇,可守下去是甚结果啊?今年遭灾,她就开始吃糠咽菜了,明年要是再来个连年大旱,她就得沿街乞讨,哪天讨不到了,就倒在街头完了。你说我能守她吗?守得她都没命了呀!”
李大掌柜说:“明白了,明白了,你干吧,只要你干得多,我就给你多算,绝不亏待你。”
王成义拉骆驼整整三年。凭了他拼死拼活的干,积攒了一笔钱,他计划用这些钱开一个经营油、盐、酱、醋的小铺子。没想到正当这时,又出了一件事。
那是他拉骆驼的最后一次出行。本来他拉完最后一次,已经结算,就要离开了,可是见李大掌柜还没找到合适的人,下次出行有一链骆驼就得停运一次,他就说:“我再拉一次,李大掌柜可以慢慢找人。钱我一文不挣,就当我是给李大掌柜帮帮忙吧。”
李大掌柜高兴道:“哎呀,这已经帮我大忙了,哪能让你往返一个月白干呢?这一回我给你多算点钱才合情理。”
王成义说:“不要不要,一文也不要。你要给钱我就不去了。这三年里,大掌柜对我挺照顾,人总该有点良心,我这一回就算回报大掌柜吧。”
也算王成义幸运,或者可用一句俗语解释:好人必有好报。要是没有这最后额外的一次驼运,王成义就遇不上那事,拿了三年积攒的那点钱,在青隆镇街上开个小铺,挣点小钱度日。遇见那事,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他在青隆镇街上开的不是小铺,而是大店,小钱挣成大钱。那事就是驼队从黑虎岭下通过时,左侧不远处,一只金钱豹将一个年轻人扑倒在地。王成义从驮架土抽出一张铁锨,挥舞着呼喊着奔跑过去。他呼喊的是从心底迸发出的一句话:环姐燕妹,我不能见死不救!环姐燕妹,我不能见死不救!那豹子见有人呼喊着跑过来,放开地上的人,望着来人。王成义也停下来,平端着铁锨,跟恶豹对峙。没退路了,只能是你死我活一拼,他做好准备,豹子要是扑过来,他就把铁锹插到它嘴里。就在这节骨眼上,他拉了三年的那峰首驼显出灵牲,见主人行动,便“噢儿——噢儿——”地叫唤着也跑过来。相链在一起的其余五峰骆驼都叫唤起来,跟着跑过来。这六峰骆驼的“噢儿——噢儿——”的集体叫声,在豹子听来无疑是一种威慑。还有六峰骆驼如山般的大块头,也让豹子胆怯,于是对峙局面打破,豹子扭头逃往山里去了。王成义把那人扶起来。那人说,他家在前面十里地的林家峪,腿摔伤,不能走,万一豹子再来怎么办?王成义把他背过来,扶他骑到首驼上。考虑首驼负载太重,他从驮载物中取下七八十斤自己背上,顺路把他送到家。原来这是一位富家子弟,其父叫周之昌,是这一带有名的大财东,人称周百万,开着钱庄、当铺、染坊。周财东让其子朝王成义磕了三个头,以谢救命之恩。又要以重金酬谢。王成义不收,说:“不能不能,又没费我一文钱,我只是跑了几步,喊了几声,有甚可谢的。”说着就转身走了。可他压根儿没想到,当他送了货物返回家时,周家打发人送来的两千两银子已放在家里了。他就说,既然这样,那就先用吧。于是改变计划,用不着开小铺了,干脆开起大店来。正好镇西头有一家因用人不当、经营不善而倒闭的骡马大店,他租过来。外院很大,他仍开骡马大店,接待骡、马等大牲口,另外,他对骆驼有了感情,辟出一半专门接待骆驼。里院小一些,他雇了六个人,专做口外麻油贩运生意。一院两用,商号名称把自己的名字放进去,前院叫成义昌,后院麻油生意叫成义祥。获利最快的是外院的成义昌。王成义压根儿没想到他给掌柜家额外跑那一回驼运,竟在镇上反响很大,人们说:“用人就要用这样的人。”紧接着,黑虎岭下豹口救人的义举,更是引起轰动,他成为全镇以至全县的知名人物。他这才明白了一个重要道理:生意场上,商家有个好名声,几乎可以与银子划等号。因无人光顾而倒闭的骡马大店,王成义接手后,都说住店要住好人的店,于是一匹匹马、一头头骡子都进来了,一链链骆驼也进来了,生意很火,挣钱自然也很可观。里院的成义祥麻油生意也不错,他自己买了一链六峰骆驼,将口外用船筏运下来的麻油,由自己的骆驼运到晋中一带销售,也获利颇丰。三年干下来,成义昌和成义祥在全镇成为谁都不敢小觑的商号,连几家很有名的老字号的东家掌柜,也对王成义另眼相看了。
9
王成义今天半后晌就回家准备银子。他决定一两天去林家峪一趟,向周财东致谢,并把酬金还回去。到家时见环儿和燕子正钻在西院的边窑里鼓捣染布。当时市场上能买到的有土布和洋布两种,民间忌讳穿白色衣裤,因为白衣有带孝的感觉,常常是土法染色,比如用煮黑豆水染黑布,煮谷草水染黄布。她们俩鼓捣的就是加点什么东西进去,就能使颜色深一些,而且不掉色。布染得如何不得而知,那两张好看的脸上倒染上片片点点的黑色,简直成黑脸包公了。王成义说:“你们还干这个呀?咱有钱了,拿到染坊染好了。”
环儿像哄小孩似的,说:“好兄弟,你挣钱也不易,家里能不花的钱还是尽量不花。你坐下,等一会就给你做饭吃。”说着两手在王成义双肩上按着他坐到椅子上。
燕子说:“最好回去躺下歇歇,别在这里碍手碍脚的。要是不回去,就老老实实坐着,别干扰我们。”
王成义就坐着看她们。看着看着,突然霍地站起来,从铜盆的水里捞出毛巾,拧了水,走过去要给两人擦脸。
两人拒绝。环儿说:“等完了洗吧,一擦全擦到毛巾上了。”
燕子说:“哎呀你这是献的甚么殷勤?我们还没做完呀。你今儿是咋啦,没事干了,就跑来讨好我们。”
王成义说:“不擦也罢。这两张脸不管抹上甚,都好看,都惹亲。”说着就又坐下去。坐了一会,又霍地站起来,异常惊喜地说:“哎,不知是咋回事,我一看你俩,特别是你俩在一起做点什么时,心里就会一动。这心里一动,脑子里就像有两扇小窗哗地打开……”
环儿格格笑了:“小窗开了,就有蝙蝠飞出来了?”
王成义说:“飞出来的不是蝙蝠,是了不起的好主意!”
燕子拽了环儿一下:“咱也坐下歇歇腿,听他脑子里能飞出甚样的好主意来。”
王成义说:“咱走到今天,也算不错了。不过不能就成义昌、成义祥干一辈子呀,总该扩展一下。可干甚好呢?我考虑了一个月了,总也选不下一个合适项目。刚才见你俩染布,我脑子的窗户哗地一开,有啦,我要开染坊!你们知道,几年前咱那两亩地里就试种棉花成功,经过几年试种,现在棉花已大面积种植了。棉花多,土布就多了。市面上进来的洋布,大都也是白洋布。所以开染坊有生意做,有钱可挣。”
两个女人听了,觉得有道理,但担心干不成。环儿瞧住王成义说:“咱这里有一句训骂人的话,‘给你三分颜料就想开染坊?’不知兄弟你有几分颜料?”
燕子也说:“开染坊不像开骡马大店简单,你能干得了?”
王成义说:“我知道开染房得有技术,不过有办法。我准备过两天给周家把两千两银子还回去。他们家开着大染坊,有他们帮忙,你还愁办不成?”
两个女人一听,会心地笑了。环儿说:“你的脑子好,一看见我俩做甚事,就心动,有好主意跳出来。”说着站起来,推了燕子一下:“咱做饭吧,兄弟爱吃荞面圪饦,犒劳犒劳他。”
燕子说:“要犒劳你当姐的犒劳去,我怕他吃馋嘴天天要你犒劳哩。”说着娇嗔地看着丈夫站了起来。
半月之后,染坊真的开起来了。他把村边孙家败落后的那座空宅院租过来,商号仿照镇上的染坊“万成染”、“永昌染”的叫法,取名“环燕染”,把两个女人的名字给放进去了。何止商号取名,两个女人也是实际经营者,分别担任大掌柜和二掌柜。这是王成义又引爆的一颗炸弹。当时正值民国初年,商界仍沿用旧制,青隆镇三百余家商号,没有一家女人出头当掌柜的。因此消息一传出,青隆镇以至全县商界都被震动了。林家峪周财东派来的刘师傅也到了,在人们的纷纷议论中,“环燕染”的筹建在稳步进行。人员用了五个女人,三个男人,各道工序的设备仅用半月时间就安装就绪。接下来用自家的几丈白布,通过配颜料、浸布、煮染、洗浆、晾晒五道工序的实际操作进行教学,待环、燕及每道工序固定的一名员工熟练掌握之后,就正式开张营业。人们说,红运来了挡也挡不住,王成义正是红运当头,怎么做都是生意兴旺。女人掌管商号本是遭非议的,却歪打正着,使“环燕染”的知名度一下子盖过镇上三家染业老商号,加之听说环、燕两女人容貌姣好,都想见识见识,一饱眼福。当然开染坊主要是染布的质量如何,要是光凭前面的因素,人们见识过了,眼福也饱了,质量却不好,那就会热劲过后,嚓一下冷下来。可周家传授的技术偏偏过硬,染出的布色泽鲜艳,洗不掉色,比镇上染出的布要好。于是“环燕染”热劲得以持续,镇上的三家染坊门前冷落顾客稀,眼睁睁看着要被“环燕染”击败,可干着急,毫无办法。
周家派来的刘师傅见她们能熟练操作,稳定运行,就决定回去。临走时说:“一月之后我再来看看,若没有问题,东家交代的助帮任务就告完成,我就彻底回去了。”
刘师傅离开这一段时间,两个女人就鼓捣开新花样了。是燕子提出来的:“环姐,咱的布都说染得不错,可我总觉得,要是染出花布来就更好了,女人和孩娃子喜欢穿花衣裳呀。”
环儿说:“刘师傅没教呀。”
燕子说:“你会画,不能把画下的花呀草呀印到布上?刘师傅没教的咱就不能试试?”
环儿说:“我是见姨夫给人家画屏风时,先画在漆纸上,再镂空,又印到屏风上,我就不记得了。”
王成义插话道:“两位女掌柜,在下建议,明天把姨夫请过来,不比你俩瞎鼓捣强?”
环儿说:“哎就是就是。”
王成义又说:“姨夫来了之后,燕子代理大掌柜,正常的漂染业务全管起来,让环姐和姨夫集中精力研究印花的事。”
姨夫来了之后,环儿管画,姨夫管刻,这都好办,只是用什么材料漏印到布上,一时没有好办法。是燕子的一句话启发了环儿和姨夫。燕子说:“用石灰浆不行?”本是随意说了一句,他们就决定试用石灰浆,一试真还行,于是开始了正式试印:环儿将花草图案画到漆纸上,姨夫镂刻,然后平铺到布上,将石灰浆刷上。待干后,入缸漂染,晾晒干,抠掉石灰,洗净,布上就有了好看的花草图案。又用三丈白布再印一次,效果比前一次还好。大家正在兴高彩烈欢呼,刘师傅来了,环儿说:“先不要瞎高兴,行不行,刘师傅说了算。”
刘师傅走近一看,十分惊讶,问:“这是谁搞的?”
环儿说:“我和姨夫一起搞的。燕妹没插手,可印花是她提出来的,漏印的关键处又是她一句话提醒我们的。没有她,就不会有这印花布。”
刘师傅对王成义说:“王东家,你这两位女掌柜真了不起啊!我们是近三十年的老染坊,可我们只能搞‘束染’,就是在布上定若干点,每一点抓成一撮,用绳子束紧后放入缸里染,晾干后,解开绳子,抹平,就显出花纹图案。不过图案似花非花,似草非草。没有你们这‘漏印’的好,花是花,草是草,既逼真,又清晰。”
有了印花布,“环燕染”又上一个台阶,生意比以前更好。镇上的成义昌和成义祥生意也很好,王成义的大儿子虎虎和环儿的二儿子二牛已接班经营成义昌,环儿的大儿子大牛和王成义的二儿子小虎接管经营成义祥,麻油生意也盈利颇丰。王成义此时可是大把大把地赚钱。但他没有独吞,他的分配原则是燕子和环儿各一半,燕子不多一文,环儿不少一文。他认为,钱如果由他一人掌握,尽管环儿用多少有多少,但她会感到那是一种施舍。钱只有到手,亲自掌握,有权支配,才会感受到财富的拥有,他要让环儿有这种拥有感。
王成义现在轻松下来了。他回过头来又关注农业。他毕竟是农民出身,对麦子、谷子、高粱等粮食很有感情。他把出租的地全收回来,又买了二十垧,完全雇人耕种。他将东、西院各一孔边窑做了粮库,要储备足够的粮食,遇灾年也像宋家牛家一样,开仓赈济村民。并设想在村口路边支锅造饭,救济过路和乞讨的灾民。人们说,他现在是双重身份:财东富商兼地主老财。
10
这天上午,王成义到成义昌、成义祥巡视一番,唯恐年轻人办事有什么疏忽。巡视完来到镇街时,遇见赵子儒。他们互相认识,但没有接触过。此人是光绪28年山西巡抚岑春煊遵照朝廷谕旨成立的山西大学堂的首届毕业生,被公认是全镇最有学问的人。现在是民国年了,县衙改为知事公署,设议事会,他是议事会全县20位议员之一。他又是知事公署的常客,那知事是外地人,对本地各业情况知之甚少,有意请几位顾问,赵子儒就是对象之一。前天跟知事谈话时,知事问到青隆镇商号有女掌柜一事,他才赶回镇上来。他早就在《大公报》上读过吕碧城的《敬告中国女同胞》的文章,女子解放和女子教育的问题引起他的共鸣。现在青隆镇出现女掌柜,他认为这是女子解放的新鲜事物,何况知事又问到,他就决定亲自到葫芦湾考察考察。现在正好遇见王成义了,就走过来抱拳施礼。王成义也学着抱拳还礼。赵子儒说:“听说贵号染坊生意十分红火,我想去看看,开开眼界,一饱眼福。”
王成义做生意以来,也学会一些应酬语言,就说:“欢迎欢迎,欢迎赵先生光临敝号!”
赵子儒来到染坊觉得很新奇,他从未接触过这个行业,因而对配颜料、浸布、煮染、出缸、晾晒各道工序看得很认真,问得很仔细,特别是对新增印花的工序,又听说是女掌柜们的创新成果,更是惊叹不已。他对王成义说:“我想和两位女掌柜谈谈话,你也在场,但不要替她们说话,我要听听她们发自肺腑的声音。”
王成义站起来说:“行,我不作声。你稍等一会,我叫她们去。”
两位女掌柜来后,赵子儒拿出个小本本,又拿出留洋的朋友送他的铅笔,准备作记录。两女人及王成义都好奇地看着这铅笔。写字不研墨?怎么木杆杆里有个黑心心就能写字?三个人都忘了考虑人家会说什么问什么,注意力都集中到这从未见过的书写工具上了。赵子儒已感觉他们的目光,故意在本子上写了“女权”二字让他们看,满足了一下他们的好奇心,这才开始了谈话。他认为近年的放足是女子解放的重大事件,就以此为切入点开始谈话。他说:“听说你们对于放足运动积极响应,身体力行,你们是怎么想的呢?”
环儿说:“放就放吧,甚也没想。”
燕子说:“起初就不想缠,也没认真缠,现在让放,哪有不愿意放的?”
赵子儒问:“你们想过没有,这是女子解放的重大事件?”
环儿摇头。燕子回了一个字:“没。”
赵子儒见问不出什么来,就转到生意上:“你们现在是商号掌柜,全镇三百来家商号没有一家女子任掌柜,你们想过这样做的意义吗?”
这回是环儿回了一个字:“没。”
燕子指指王成义说:“他怕我们钻在家里闷,就找了个事让我们做,哪有甚么意义不意义的。”
赵子儒见谈不出什么来,认真地端详了两位女子一眼,便说:“好好,你们两位忙去吧。”
两女人就站起来往外走,一出门燕子就说:“这解放那解放,这才是解放咱们哩。”说罢格格笑着回去了。
赵子儒把目光集中到王成义身上来,说:“我注意到你镇上的商号是以你的名字命名的,那么这‘环燕染’也是她们的名字吧?”
王成义说:“是的,一个叫环儿,一个叫燕子,各取了一个字。咱没文化,这样省事。”
赵子儒说:“这号名不俗,挺雅致,万一她们叫什么猫娃狗女什么的,你就没法取用了。”
王成义说:“她们的名字原本也不好,一个叫引弟,一个叫换男,她们嫌难听,也想重取个名字,正好——哎对了,这名字还与你有关系呀!”
赵子儒奇怪道:“与我?与我有甚关系?”
王成义说:“她们刚过门不久,一起到镇上赶会,你见了,就说:环肥燕瘦,各有千秋。当时环儿的丈夫听见了,回来告我们的。正好她俩想改名字,就说人家大学问家说出来的一定好,只是肥、瘦两字不大好听,一个改成环儿,一个改成燕子,两人互称环姐、燕妹。你看这不等于是你给取的名字吗?”
赵子儒想了想说:“时间长了,记不清了。不过遇见这样两个新媳妇携手同行,偶发感慨说一两句话是可能的。因为这两个女人现在看去,也能使人脑子里生出环肥燕瘦这样的词语来,二十年前的新媳妇更是如此了。对这样的词语,你们理解有些偏了。”
王成义说:“我们没文化,直至现在也没弄懂环肥燕瘦是甚意思。”
赵子儒说:“环指杨玉环,唐玄宗的贵妃,燕指赵飞燕,汉成帝的皇后。都是绝代美女。但体态稍有不同,玉环显肥,飞燕显痩,这就有了环肥燕痩的说法。肥是体态丰满,瘦是体态清瘦,怎么能和肥猪瘦猪联系到一起呢?”
王成义自嘲地笑起来。
结束了上面的话题,赵子儒又提了几个问题,但王成义也没能在女子解放方面说出点什么来。赵子儒只好告辞。
11
这天晚上,两家的孩子们都在生意上,家里就他们三人。晚饭后在院里乘凉聊天。每人坐一把椅子,面前是一个小圆桌,桌上有一壶茶,三个盅。两个女人从不喝茶,乡下人喜双忌单,即便一人喝茶,也得再放一盅陪着。在他们这种特殊模式的家庭里,又变成两盅相陪,摆成三个盅了。
环儿给王成义倒起一盅茶后,随意说了句话,引开了聊天的话题。她说:“今天那人也是,怎么跑到染坊说解放女人的话来了?”
燕子说:“他是官家人,来染坊干甚,这号人以后来,我们不见,就说回娘家去了。”
王成义说:“也不能一概排斥外人。今天这赵子儒来,还是有点好处的。”
环儿问:“他来对咱还有好处?”
燕子说:“哎是有好处,写字不研墨,用一根木杆杆黑心心的东西,让咱看了一回西洋景。这是天大的好处呀!”
王成义说:“你快不用讽刺挖苦了。俗话说,知恩不报非君子,当时说你们是环肥燕瘦,就是他呀。”
环儿和燕子同时“啊”了一声。
王成义说:“你们叫环叫燕多少年了,也不知是甚意思。今儿他给讲清了。”
燕子问:“甚意思,你快说。”
王成义把赵子儒的那番话讲完,环儿一听说道:“哎呀天!千万不要传出去,人家知道了会说咱不知天高地厚,故意跟上皇后娘娘起名字哩。”
燕子说:“谁爱说说去,咱不怕。环姐你不是常说,咱的江山是你弟弟打下的吗?他打江山坐朝廷,咱就是皇后娘娘了。”
王成义说:“我真幸运啊!我比皇帝还皇帝,他汉朝的皇帝只有一个燕痩,唐朝皇帝只有一个环肥,我王成义燕瘦、环肥同时都有哇!正因为有了你们俩,我才有了今天。”
环儿说:“我们是张嘴吃饭,伸手穿衣,是你的负担,逼得你只好外出拉骆驼挣钱。正因为我们,让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
王成义说:“我在外面打拼了十来年,是吃了不少苦,才有了今天的家业。但从根本上讲,没有你们俩,就没有咱们的今天。我这不是恭维,哄你们高兴。先是环姐的宽宏大量,大量到什么事都能看得开,连女人们最不能容忍的事都看得开。如果不是这样,也来个大闹天宫,那是个甚结果?燕子把砒霜都压到枕头下了,那就是家破人亡,能有今天?后来二明哥去世后,又是燕子的大量宽宏,宽宏到为了姐妹不分离,竟把丈夫让出一半来,你俩亲得比亲姐妹还亲,这才有了今天这种不为人所知的特殊组合。俗话说和气生财,你俩手中掌握多少银子,你们清楚,咱生意还在做,钱还在挣,这财生出来了,还在继续生着,对不对?”
环儿说:“你把我们抬到天上了,好像我们比你都厉害了。”
燕子说:“既然我们这么了不起,那你就乖乖听话。”
王成义说:“能不听吗?敢不听吗?钱都在你们手里,你们把钱一卡,我连买一个饼子的钱也没有哇。”
燕子说:“不止钱上卡,我们卡你的办法多哩,穿衣、吃饭……”
王成义抢过来说:“我知道,你的办法多,还有更厉害百倍的办法呢。”
环儿问:“还有厉害百倍的?那是甚法儿?”
王成义说:“环姐你最清楚。”说着作了一个动作,把叉开的两腿嚓地一合:“就这样,你一夹,她一夹,就把我夹可怜了。”
燕子双拳擂着他的右肩:“你坏你坏!”
环儿把嘴伸到他左耳边轻声说:“以后不准瞎说,听见没有?”
王成义头一仰,好一阵哈哈大笑。两个女人也伏到他肩上,格格地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