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甲申三百年祭》的史学方法
2013-11-16翟清福
翟清福
(中国社会科学院 历史研究所,北京 100732)
《甲申三百年祭》(以下简称《甲申》)这篇名著发表于1944年3月19日重庆《新华日报》,60多年来,对该文的历史作用和价值,评论很多,但对其史学方法的探讨尚不多见。郭沫若在写《甲申三百年祭》一文时,在史学方法上有不少值得推广和借鉴之处,对后学大有裨益,对之进行整理、研究,是一件有意义的工作,下面谈谈我们在学习中的一点体会,就教于方家。
史料的搜集与整理。众所周知,任何历史研究和史学著作都离不开史料,因此,写史,首先要做搜集、整理史料的工作,《甲申》一文的写作,也不例外。在抗日战争中的重庆,作者尽其所能,搜集了不少史料,从郭沫若故居所藏,1944年郭沫若所摘抄的史料手稿、《甲申》和《关于李岩》引文,可知有正史:《明史》,野史:《明季北略》《甲申传信录》《烈皇小识》《明亡述略》《懿安后事略》《明懿安皇后外传》《罪惟录》《梼杌近志》《鹿樵纪闻》,小说:《剿闯的小史》,戏曲:《芝龛记》等十二种,共58条材料。大家知道,史学家在研究历史时,征引的史料多为正史,用野史材料较少。《甲申》作者,不仅引用大量野史,还用了小说和戏曲的材料。征引小说的材料,研讨历史的史学家较早的仅有陈寅恪,而引用戏曲材料为论据者尚不多见。重要的是,作者通过考证、比较研究,还指出了正史在编写中,哪些野史为其所本。如作者指出,“此书(《明亡述略》)或即为《明史》(《李自成传》)所本。”在谈到《明史》删去了野史中的材料时,郭沫若揭露说,《明季北略》卷十九中,崇祯十六年,崇祯皇帝与大臣马世奇的廷对“实在是一篇极有价值的历史文献,《明史·马世奇传》竟把它的要点删削了”。这个廷对是君臣讨论如何收拾人心,以扭转局面,挽救败局的重要对话,确实很重要。上述内容说明,郭沫若在发掘史料上,有所发现和创新,绝对不是简单、草率地处理史料,其投入的劳动量不比写《甲申》少。
《甲申》一文的历史观。研究历史者持什么历史观,决定其结论如何。郭沫若此文的观点是持何种史观呢?明眼人一看便知道,他是用阶级分析的方法研究明末史的,是唯物史观。这在抗日战争时期,持此观点的还为数不多,公开持此观点,是要有勇气的,因为当时的执政者,对马克思主义者的观点是严禁发表的,要有被围攻的精神准备才行。因此,许多看法与众不同,颇有新颖感,甚至与很多学者的结论截然相反。难怪这篇学术论文一经发表,就在学术界、政治界引起轩然大波。有的急忙组织批判,以削弱其政治影响,有的则当成重要文件,组织学习,以史为鉴,接受历史的教训。关于阶级分析,对农民为了不被饿死,在连年灾害的情况下,先是抗重捐、重税,后来铤而走险、举行武装斗争,反抗皇朝的剥削与压迫的行为,是褒还是贬?过去在论及农民暴动时,多使用贬义词,如称之为“贼”“流寇”等。《甲申》一文,一反常态,冒天下之大不韪,大力颂扬农民起义者,批判明代统治者,实事求是地指出,农民起义是官逼民反,暴动的责任在统治者,加捐加赋,令人民无法生存是民反的主要原因。作者也有时称起义军为流寇或贼寇,但与多数论者不同,区别就在于在“贼”字前后加了引号。在郭沫若笔下的李自成,是“自成善骑射”,“他的军法也很严”在当皇帝前后,“他的服装几乎却丝毫也没有变化”,“这作风也实在非同小可。他之所以能够得到民心,得到不少的人才归附,可见决不是偶然的了。”令人信服的是,这些赞扬李自成的话,是在征引与统治阶级站在同一立场上的《明史·李自成传》和《甲申传信录》等书的原话基础上立论的。在上述书中,《明史》称李自成“善攻”“军令不得藏白金,过城邑不得室处,妻子外不得携他妇人。”说大顺军纪律严明。
《甲申》在宏观上,能运用其丰富的历史知识,诸如刘邦、朱元璋的例证,结合明末史的实际,寻找出历史的规律,他精辟地指出,“自成的大顺朝即使成功了,他的代表农民利益的运动早迟也会变质,而他必然也会做到汉高祖、明太祖的藏弓烹狗的‘德政’,可以说是断无例外。”
在微观上,作者挖掘出不少别人未怎么注意的重大问题,并给予了合理的解读。如在农民起义原因的探索中,作者通过《明季北略·备陈大饥疏》这篇材料的研究,指出,“这的确是很有历史价值的文献,很扼要地说明了明末的所谓‘流寇’的起源”。又如,鉴于连年发生灾荒,有武生李琎上书,请令江南富家报名助饷的事,未见史家有如此深入的研究。李琎建议让官僚们出钱,当然会受到官僚士大夫们所反对。郭沫若对《明季北略·钱士升论李琎搜刮之议》这篇文献中处理李琎的事件,给予了极大的关注。因为在政治形势严峻的明末,明朝政权内外交困,一介武生的建言,尽管十分重要,但是,李琎的建言不但不被采纳,还要下之法司。最后侥幸落得“放之已足”,免于惩罚的下场。尽管文献中没有上书的全文,经过作者的发掘与整理,使读者对此事件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人们从中知道,当时有政治头脑的人还是有的,只是不受重视罢了。
武生李琎建言,请令富家助饷,方法虽好,可解燃眉之急,但未免太天真了。殊不知,这些富家(包括王公大臣)都是爱财如命,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他们宁可家破国亡也不愿出钱助饷。例如,崇祯十四年正月,兵部尚书李维祺见洛阳被大顺军围攻,而城内缺兵缺饷,上书劝福王助饷,福王舍不得拿钱。几天后,大顺军攻入城内,活捉了福王。在明末这样的例子不少,崇祯就是一个,国库中不是没有银两,他就是宁可采取加派赋税的办法解决经费不足的问题,也不愿拿出库银救急,以致亡国。
关于明末皇家库银问题,历来众说不一。《甲申》一文指出,“当李自成离开北京的时候,却发现皇库扃钥如故,其‘旧有镇库金积年不用者三千七百万锭,锭皆五百(十?)两,镌有永乐字。”郭沫若对《明季北略》这条史料是肯定的、深信不疑的,并用不无讽刺的口吻对此评论道:“皇家究竟不愧是最大的富家,这样大的积余,如能为天下富家先,施发出来助赈、助饷,尽可以少下两次《罪已诏》闹出悲剧来了。然而毕竟是叫文臣做文章容易,而叫皇库出钱困难……”这一结论是有充分根据的,不是空穴来风。明皇朝加派赋税的后果是:外族入侵——出兵抵御——增加军费开支——加派赋税(在连年灾害的情况下)——民反——处于两面作战——再加派赋税——直至亡国,可谓越渴越吃盐。这同样是一条历史的规律。
在明朝灭亡的原因问题上,有人从表面上看问题,将之归纳为:“一般地说,是由于内忧与外患之夹攻;特殊地说,是由于内忧给外患以发展机会,而且更可以说是内忧所造成。所以明朝灭亡是明末大乱之结果。”他们将责任推给了被逼上死路,不得不铤而走险,以求生存的广大农民起义者的头上。在这些人眼中,明皇朝的皇帝与大臣们的腐败无能、贪婪无度,在连年灾害频仍的情况下,不但很少进行救济,反而加派赋税,确没有一点责任。郭沫若则与之相反,他透过表面现象,找出事物的本质,一针见血地指出,明皇朝灭亡的原因是统治者“内部已腐败不勘、边患已经养成、更加以年年岁岁差不多遍地都是旱灾、蝗灾。”百姓因“饥荒之极,流而为盗”,“一方面有不甘饿死,铤而走险的人,而在另一方面也不能饿死、足有诲盗的物资积蓄者。”他客观地全面地总结出明亡的真正原因,并没有像某些人所说那样,把明朝灭亡的责任完全算到崇祯皇帝的头上。我们从上面在明朝灭亡原因的两种不同结论中,不难看出,一个是站在旧的维护封建统治者立场上看问题,替崇祯皇帝和他们的大臣开脱罪责,政治倾向色彩极为严重,有悖于历史事实,根本不属于学术研究的有政治目的文字;一个是站在广大劳动者的立场上,全面而客观地总结真实的历史的经验,是政治与学术兼而有之的有说服力的学术之作。
下面我们从几个具体问题,来看郭沫若的史学方法。
关于大顺军兴衰的问题。郭沫若征引崇祯皇帝《罪已诏》的文字,“张官设吏,原为治国安民,今出仕专为身谋,居官有同贸易。催钱粮先比火耗,完正额又欲羡余。甚至已经蠲免,亦悖旨私征”用以证明明朝官吏腐败到了何种地步。皇帝本来已经蠲免的赋税,地方官吏也敢悖旨私征,连军费也照样贪污,皇帝的圣旨已成了一张废纸,灾民得不到救济,反正要死,铤而走险,还有可能生存下去。造反,必然招来官府的围剿。军饷被克扣、贪污,得不到军饷的官军还有什么战斗力?《甲申》对农民起义军发展的过程,描述得生动、具体,“当时的朝廷是用兵剿寇,而当时的民间却是在望寇‘剿兵’。在这剿的比赛上,起初寇是剿不过兵的,然而有一点占了绝对的优势,便是寇比兵多。在十年的经过当中,杀了不少的寇,但却增加了无数的寇。寇在比剿中也逐渐受到了训练,无论是在战略上或政略上。官家在征比搜括,寇家在散财发粟,战斗力也渐渐优劣易位了。”这样的直言揭露,敢于深入事物实质地对历史的总结,是封建皇朝的统治者所不愿看到的,也是他们讳疾忌医,不敢进行总结的事情。即使他们总结出这样的教训来,由于其自身的原因,也无法克服。不仅如此,他们还不允许别人来对之进行探讨,这应该是《甲申》一经发表,就受到攻讦的原因之一吧。另外,大顺军得以发展壮大的,还有自然灾害加重等原因,“这是一个转机也是由于大灾荒所促成的”,“这儿是李自成势力上的一个转机,而在作风上也来了一个划时期的改变”,“与其他‘流寇’首领们也大有悬异。”这时的大顺军已是“尊贤礼士,除暴恤民”纪律严明深得民心的农民军了。如此历史环境和救民于水火的军队,怎么能不兴盛起来呢?“在这样的人物和作风之下,势力自然会日渐增加,而实现到天下无敌的地步。”
关于李自成失败的原因,是一个重要的问题,对之进行总结十分必要。在这个问题上,主要有两种观点:一种观点比较简单,是说由于大顺军与明朝进行内战,结果造成两败俱伤,农民军已无力抗击外族的入侵了。另一种观点就是郭沫若的结论,他认为大顺军失败的原因主要是“在过短的时期之内获得了过大的成功,这使自成以下如牛金星、刘宗敏之流,似乎都沉沦进了陶醉里去了”。进了北京以后,“拶夹降官,搜括赃款,严刑杀人,纷纷然,昏昏然,大家像以为天下就已太平了的一样,近在肘腋的关外大敌,他们也似乎全不在意。”士兵从此也纪律涣散了,开始掠抢民财,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腰里有了金银,整个队伍发生了质变,战斗力锐减,与进京前已不可同日而语了。李自成在对待身握重兵的吴三桂,所采取的政策犯了严重的错误,争取工作失败后,使之成了劲敌,“后来失败的大漏洞也发生在这儿”。第一种观点,没有看到大顺军的质变,他们过分强调内战的因素,政治目的是至为明显的。第二种观点,把握住了事物的实质,这也是《甲申》成为人们引以为戒,接受历史教训的经典之作的重要原因。
值得一提的是,《甲申》一文通过对明朝灭亡的原因和大顺军变质的总结,告诉人们,“以史为鉴,读史可以知兴替”是颠扑不破的真理,历史可以服务于人民,大家不要忘记历史。
郭沫若在《甲申》一文中所展示的史学方法还有考据方法。除了前面谈到的他在筛选史料中使用考据方法外,尚有不少使用此种方法的例子,如李岩、牛金星、宋献策归李自成的时间问题,郭沫若通过对《烈皇小识》《明季北略》等文献的考证,得出与明史完全不同的结果。如作者通过比较研究,挖掘出不少明末重要人物的材料,这不仅补充了正史的遗缺,还丰富了史实,使本来价值不大的野史,成了身价倍增的文献。特别是发掘出来的农民起义重要人物的材料,更是弥足珍贵。
总之,《甲申》一文,是以唯物史观为指导,对明末历史通过阶级分析,进行研讨的,作者旗帜鲜明,爱憎有别。不仅在宏观上从短暂的历史阶段中找出了农民起义结局的普遍规律,指出了历史发展的必然;在微观上,他洞若观火,明察秋毫,总结了明皇朝灭亡的具体原因以及大顺军兴衰的教训;他力排众议,改正了传统称农民起义者为盗贼的错误。在史学方法上,有所创新,特别是在史料的选择上,大胆地使用野史乃至文学作品中的材料,证明正史,比如《明史》,吸纳了不少野史的资料。在史学方法上,既有唯物辩证的方法,也有考据的比较研究方法,横的方面既进行比较研究,对史料真伪进行甄别,从众多的同一时期的历史文献中寻觅其差异得出其独到的结论;在纵的方面,作者将明末史放在整个历史中来考察,避免了孤立地看问题、产生片面性。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文学与史学相结合的创举中给后人做出了榜样。在文风上,《甲申》的语言活泼、生动,一改史书干巴巴的弊病。
由于《甲申》一文作者是用马克思主义的立场、观点和方法完成的论文,尽管是从学术角度入手,为纪念李自成起义和明皇朝灭亡而作,但是,其效果注定了毛泽东利用此文,在延安进行整风,从中汲取李自成起义失败的历史教训,更有了建国初期“三反五反”运动;同时,它也决定了《中央日报》组稿人被处理,更注定了国民党利用此文大批马克思主义,借机攻击中国共产党。《甲申》一文,无论是在抗日战争时期的1944年,还是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都受到不同的说评价,有褒有贬,评论甚多。这或许是作者未预料到的结果。由于反腐是一个持久的问题,李自成黄金时期到来时,是因为“迎闯王,不纳粮!”,是重税盘剥下的人民,从闯王身上看到了生存的希望,李自成得到了人民的拥护。而大顺政权的腐败,则失去了民心。可见,“得民心者,得天下”这一颠扑不破的真理,正是败亡者所忽略的!1944年郭沫若写《甲申三百年祭》时,他已运用历史唯物主义观点研究历史多年,可谓渐渐达到运用自如的程度,其历史研究方法较旧史学的研究方法先进。
值得一提的是,郭沫若对农民起义的历史作用特别是农民起义的积极作用讲得较为充分,肯定得多,而对农民起义的负面影响论述较少。其史观、史法,对后世影响颇深,特别是马克思主义史学在研究农民战争史的问题中,影响最大。回顾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农民战争史研究的历史,就会发现其影响之深远。尽管此文存在一些不足,但仍不失为一篇价值永存的不朽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