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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1-16王彦敏

延河 2013年12期

王彦敏

眼前,一块石头重重砸下,还没等高富宝反应过来,紧接着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了高富宝躬行着的后背上,背包带被砸断了,背包从肩上滑落,高富宝一个趔趄,有一块石头生生砸在了他的腰椎上……祸从天降,高富宝从心底喷发出一声哀号——残,就失去了知觉。

等到高富宝有了知觉的时候,已经是几天以后的事情了,正如他被石头砸着那一瞬间的感觉一样,高富宝没有离开人世,但真的“残”了,“残”的是腰,医生判决,终生残疾!不过,后面又加了一句,但不排除奇迹出现。

站在病床边稍显矮小但依旧圆润的田秋园盯着液体瓶,高富宝看到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让高富宝心中难过的痉挛,她怎么能没有流露着感情呢?高富宝想,她应该是痛苦、伤心不已的表情才对,怎么会是“无情”呢?高富宝开始仔细看田秋园,这是他们一起生活二十年来,他第一次这样认真看她的脸,并第一次从她的脸上认真揣摩她的感情。高富宝确定:是的,是无情,田秋园的脸上没流露出任何感情。

高富宝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从前,但是,不完全是回忆,是忏悔吗?好像也不是,反正此刻,高富宝的思绪自然而然就返回到了从前,一段一段,好像又连成了一片。

人,在老了的时候或者生命将逝的时候才会情不自禁进入回忆。此刻,高富宝在生命的意外灾难之中也情不自禁进入了回忆。高富宝觉得自己从前得了一种时代病——抑郁,而徒步行走的这些天,他很清楚的感觉到自己正在从抑郁中解脱;以前抑郁的是他觉得自己怀才不遇,生不逢时,遇不到伯乐;抑郁的是他只看到大世界、只感受到自己,却看不到身边任何一个人,比如陪他走过了二十年的田秋园。就今天,就刚才,他才仔细看了她,这个给了他二十年炽烈的爱却无怨无悔,此刻平静地站在他的病床边的女人,他怎么就从来没有想到过她的苦、她的难呢?她到底爱他什么呢?她到底是如虔诚的教徒对宗教的虔诚一样信守着她自己的爱呢,还是真的在爱他呢?这两者有区别吗?

这一刻,高富宝忽然如此深入地想了这么一个“小问题”,他以往想的都是中国和印度边界的问题,南海石油被谁开采被谁占领的问题,中国的钓鱼岛被日本窥视窃取,西藏达赖喇嘛自焚背后的事情,以及台湾谁执政了,世界和中国哪里遭到自然灾害了,中国给受灾的国外捐了多少赈灾款而国内的灾难却让国民捐款自救了……

地震、冰雹、冰雪、雨涝,每次大灾大难,他都有种强烈的愿望,去当救援的自愿者,但是每次都又因诸多原因未能如愿,他不属于政府部门人员,没有组织介绍他去,摆个样子捞个名声。他的身份是农民,农民的权利是听话听指挥甚至听忽悠。或者他可以自己去,但是诸多原因诸多想法后他一直未能行动。

他觉得现在的制度存在一些缺陷,他感觉到如今的国民正在“患不均”中失衡,他喜欢研究古今中外兴衰成败的历史,喜欢对世界各国的制度进行比较。高富宝以前觉得自己最适合的工作是做个学者,研究历史研究政治。有时他会自嘲地想:他入错了行真是国家的一个损失。至于他敏感的政治嗅觉,更是让他难过。比如,就他所属的县乡镇村领导贪污腐败买官卖官谁有怎样的后台他都是了如指掌,虽然也有清正廉洁的好官,也有德才兼备的好人,但是存在着的、蔓延着的不好总让他不安。因为了如指掌,所以他很郁闷有时会很失望,甚至绝望。

他平时考虑的就是诸如这些问题。

这一考虑、这一郁闷一失望,他就忘了身边的人,忘了生存的事,忘了田秋园。

现在,他忽然就想起了过去,想起了田秋园,想起了村子里的事情,想起了家。

他想起自己努力攻读时,考中专最吃香,他春风得意的考上了中专,在他拼命读书时“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的“春风”吹到了他的故乡,和自己同龄没读多少书的人“不择手段、不讲方式方法”都富起来了,而他回来了,包分配了,但是很快就又下岗了。下就下吧,是金子放在哪里都会发光,他把自己这块“金子”拿回了贫穷的家乡,他一腔热血要带领全村人民致富,走向幸福的金光大道。

高富宝的家在大西北,当然,大西北只是一个大概念,给人的感觉是一望无际空旷的荒凉。而他的家乡很具体,黄土高原腹地,地貌破碎不堪,沟壑纵横,交通不发达,信息闭塞。土地虽不平整,但还算肥沃,只要老天爷不过分的干旱,发展农业、畜牧业,还是有前程的。

于是,高富宝就回来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看似淳朴的村民,见了面也都他三叔你四婶子亲热的招呼着,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或者说现在不是那么回事了。自从近年来油田的开发,让这个沉睡了千百年淳朴的小村庄散发出了浮躁的气息。

土地占用的补偿,私下贩卖偷盗原油的勾当,让原来乡村清新的空气变得污浊。最让高富宝难以接受的是,村民根本不把目光放眼长远,放眼未来,为了眼前的蝇头小利,他们不惜放弃子孙后代的生存基业!是什么让他们的目光如此如此短浅呢?高富宝找不准答案,不知道是国情还是人性。

他刚回到农村那几年,原油还没有大面积开采,乘着退耕还林、禁牧圈养的好政策,他的确还为村里做了些好事,种草种树修路养殖,刚有了一点眉目,原油开采轰轰烈烈地来了。原油,这个东西利润高呀,高到穷了似乎是几千年的村人一下子迷失了方向,大家纷纷撂下正业,开始了偷油,卖油,赌博,吃喝,嫖娼,进而到了没有节制的消费。

刚开始,高富宝想扭转这个局面,但他实在是太高估自己的能力了。他霸住村中的好地不让打井,祖祖辈辈多少代了,抚养好一块肥田不容易,经过打井这一整治,等地底下有限的油抽完了,被糟蹋了的土地什么时候才能恢复到原来的肥田,农民,没有好地,子孙后代如何生存?再说,开采石油完全不必要挑着整片的良田打油井,沟沟畔畔的地可以和在良田里打井取得一样的效果,这样两不伤,石油这黑色的黄金被挖掘出来助推社会发展了,农村土地一样没被破坏,这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可是,打井的不这么干,村民不这么干。你高富宝凭啥挡我们的财路!负责打井的有人找关系可以从中得利;油井打不到地里狠命找人找关系呢,你却不让,打油井占了谁家的土地,一次性赔偿就是好几万,能买辆比亚迪小车了,你高富宝不让,凭啥!如今,种粮食能卖几个钱!

还没等高富宝把大道理来得及给村民讲清,村换届选举把他开除出“三个代表”的职位。高富宝错估了自己的人脉,还以为顺理成章的继任不用担心呢。被选掉了后,高富宝才知道,被选上去的是这一年以来明里暗里里外勾结盗卖、倒卖黑油的冯二瘸子。冯二瘸子上小学和他同一班,初中上完没考上学回家了,前几年在城市里做花圈生意,挣了不少钱,用冯二瘸子老婆的话说:“那几年做花圈挣钱,钱就像纸纸一样直往来刮,你就只管拣呗;这几年不行了,做花圈的‘徒子徒孙’多了,挤得钱不像纸纸那样好挣了,没法干了。”

不过,冯二的脑瓜活,胆子又大,石油一进村他就回来了。这次选举,冯二背后是上跳下窜全打理好了,连选票都折合成人民币挨家挨户送了。有些高富宝的铁杆支持者和正直一些的人家没有要;有些胆小的村民害怕冯二上台后欺负他们,给他们小鞋穿而不敢惹冯二,被迫收下;但是大多数人家都很自然的收了。这个年代像这样的钱不拿白不拿,这个年代谁见了现钱不要,有病!

在这个村子,冯家户大,大半个村子都是姓冯的,在农村,户大人多是极其重要的,一动户就能显示人多的重要性。在选举前,冯家就动户开过秘密会议,一致认定,只要冯家人当了领导,还怕亏了自家人?!油井,尽着冯家的土地打,打油井供水也是个一本万利的好买卖,供水,冯家人干。冯家人甚至在秘密会议中就有人喜不自胜地说:“咱冯家祖坟上冒青烟了!”

这些事也有人偷偷告诉过高富宝,高富宝知道了这事后,悲哀地想:“如果世界遵循人多势众就好了,美国肯定不敢欺负中国,早该向中国屈服了。中国的人多势众总是不能用到点子上,倒是在这些地方上用到了极致。”

告诉高富宝这些事的人是冯大的老婆。老冯家以前是地主,有钱,虽然经过了革命,但这地方偏僻,冯家祖上还是留下了雄厚的资金。而冯家这些弟兄人都不咋样,冯二虽胆大脸厚精明会来事,但是腿不利落;而冯大直接就是个白痴,除了放羊放的好,其余什么也不会做。这冯大老婆长得浓眉大眼,身体壮实,虽然形体上有点不像个女人,但却是风情万种。当初和冯大结婚,是冯大的父亲放出话,谁家女子嫁给他们冯大,彩礼多,人长多高银元就垒多高。就这样把冯大老婆“垒”来了。

这是一个极度精明的女人,高富宝就特别怕她。

高富宝和田秋园是初中同学,初中的时候,情窦初开的田秋园就暗恋上了学习优秀、目空一切的冷血男儿高富宝,他们两人都是同级学生中学业成绩佼佼者。后来两人都考上了同一所中专师范院校。田秋园的一腔热情像火一样热辣辣烤着高富宝。毕业后高富宝不愿意教书,改行进了县里的一家国企,可惜没几年这个企业在领导赚的盆满钵溢中宣告企业亏损严重倒闭了,高富宝被迫下岗,被分配到农村一所小学教书的田秋园于是辞了工作跟高富宝回了家乡,辅助高富宝实现他的理想王国。

刚回到村子不久,高富宝就舒展开了自己的才能,种草种树修路养殖搞得不亦乐乎,让这个闭塞落后的小村子呈现出了勃勃生机,也让村里人得到许多实惠,村里人也都支持他服他。就在这期间,冯大老婆就盯上了他,家里有了什么好吃的,总是想法设法连哄带骗把高富宝请来吃了,尽管高富宝每次都很排斥,但冯大老婆似乎毫不介意。

一次大中午,冯大老婆说她家要建羊棚,请高富宝来给她设计一下,高富宝来了后,冯大老婆给他端上香喷喷的鸡肉摊馍馍。鸡肉汤上撒着几根寸长翠绿鲜嫩的韭菜,散发着浓浓的肉和韭菜混合的香味,香极了!冯大放羊中午不回家。冯大老婆单刀直入地说:“富宝,你看嫂子也比你大不了几岁,看看你家秋园,瘦弱的,嫂子跟你说,那绝对满足不了你,你看看嫂子……”说着就扭着身子浪笑着向高富宝靠过来。

高富宝急忙放下碗,起身就往外走,一边说:“嫂子……你……不能……”

“你给我站住!”冯大老婆忽然恼羞成怒地喝道:“像你这种不识时务不知好歹的人,村支书恐怕也当到头了,有啥了不起的!一副一心为别人离开了你地球就不转了的臭样子!毛主席不在了地球该咋转还咋转,何况你!你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你不信就看着,下届支书肯定不是你,不识抬举!你,就是喂不顺的狗,不懂人情的半吊子,我这么用心你看不出来呀!我平日的好吃的都喂狗了!”

高富宝听到这里,没有吭声,迈开步继续往外走。

冯大老婆紧撵了几步,声音很低,但是却狠狠地骂到:“你会后悔的!看你平时人模狗样的,其实就是个软蛋!软蛋!”

高富宝那天不知道冯大老婆说的他会后悔什么,他没听就“落荒而逃”了,现在被选下台,他才明白了冯大老婆当初“你会后悔的”那句话的意思了。村支书的落选让高富宝很郁闷了一阵子。现在高富宝想,要不是田秋园火辣辣的爱,他或许都没有生存下去的信心了。想想,他们还真够叛逆,“丁克家庭”,农村大多人听都没听过。人活着不就是为了生儿育女嘛,“天留日月草留根,人留儿孙送坟茔”,咋能不要孩子呢?父亲和母亲经常这样“教育”他,不要孩子活着干什么呢?不要孩子老了谁养活呢?死后谁送终呢?挣下的家业将来给谁呢?

高富宝不这么想,他就想毫无拖累的好好干自己的事业,虽然他的所谓的事业并不明朗,虽然他处处碰壁。他的这些想法和做法,可没少让田秋园受委屈。

在农村,谁家不生孩子,不管是谁的原因,罪过一定都算在女人头上。好在田秋园一切听从高富宝的,她的痴爱大于一切,这爱顶天立地的,谁也撼动不了,村子里的流言蜚语,世人的攻击她全然不管不顾。

冯大老婆中午没能诱惑到高富宝,下午看到高富宝不在家,田秋园一人在家做十字绣,她就来了。她东拉西扯地闲聊,一会儿就把话题扯到男女关系上了,这本来就是她来的目的。

“秋园,嫂子给你说,在咱村里乡里就没有我放不倒的男人!嫂子给你说,冯大那个脑残懂啥风情呀,不过就像猪狗一样上来就干,我怕和他再生出几个小脑残,所以我的两个娃娃都是我外面转的。外面转的你懂不?秋园,不是嫂子说你,你俩咋能不要娃娃呢?你都三十大几的人了,再不生就生不成了,要是富宝过几年忽然哪天想通了要娃娃,你生不成了,人家还不外头找个年轻的女人生呀,到时候你哭都来不及了……”

“我……”田秋园一时语塞,她想把一肚子的苦水倒给冯大老婆,但又一想这个女人不可靠,所以她把到嘴边的话又生生咽下。

冯大老婆看她这样,继续说:“该不是你家富宝是个软蛋吧,要不你乘年轻也到外面给他转回两个,女人不生娃娃就没活成人。”

“嫂子你胡说啥呢!”田秋园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心情笑着回击:“我家藏龙卧虎呢,哪能和猪狗相比呢,富宝他是忙大事……”

没等田秋园说完,冯大老婆大笑着说:“秋园啊秋园,你就不要哄自己还编排骂我,龙虎能咋!有啥用?我给你说,人一辈子就两件正事,白天穿衣吃饭,晚上睡觉干那事,其余都是闲事,你不要活一辈子光顾着干闲事忘了正事。还啥龙虎呢,咱这地方不需要啥虎龙,用不上,窝在咱这地方连猪狗都不如。”冯大老婆说完这话,放纵的大笑,田秋园被笑得莫名其妙,怎么也不明白笑点在哪。

笑够了,她忽然神秘地压低声音问田秋园:“你给嫂子说你们一晚上睡几回?该不会是多长时间睡一回或者是一回也不睡吧?不要看我家冯大脑残,那还天天晚上和我睡一回呢。我看你俩其实才是脑残,体也残吧,你家富宝怕是个软蛋吧!”冯大老婆说着说着想到中午被富宝拒绝,于是就恶毒了起来。

田秋园终于忍无可忍,站起身,满脸通红,把正在绣的十字绣狠狠砸在地上……

晚上,田秋园把下午冯大老婆说的话给高富宝说了,并将自己滚烫的身体挨在高富宝身上,高富宝转过身往远挪了挪身子,说:“谁让你跟上那长舌妇瞎说!你也脑残了?无聊!”

田秋园忽然泪流满面,她无声地吞咽着,不要孩子她听他的,但是总不能不过正常的生活呀,她身体又不残缺着,而且该丰满的地方都丰满着,怎么就引不起高富宝的兴趣?好在多少年她一直这么过着,要不是今天下午冯大老婆说话刺激,她也早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了。

她忽然恶毒地默骂冯大老婆:“毒蛇!比引诱亚当与夏娃还要毒的毒蛇。”

不久之后,高富宝把徒步沿川藏线去西藏的这个决定说给田秋园,田秋园也要跟着他走。那一刻,高富宝气愤而又无奈地想,田秋园真是个狗皮膏药,黏上了简直就是个麻烦。但在刚刚石头滚落之前,他却一直在想,上帝真好,送这么好的一个女人给他,即便是狗皮膏药,也是治愈他脓包的好药。

近来,高富宝徒步穿越川藏线,看到虔诚的藏民磕着等身长头,一步一步磕向拉萨,十分迷惑。他们是在忏悔着今生的罪孽?祈祷着来生的荣华富贵?高富宝不知道他们今生到底有何罪孽,来生的荣华能否这样祈求得来。那么,他高富宝的这次行走,也是忏悔今生的罪孽祈福来生的圆满吗?不!他怀着一颗虔诚的心穿越这条神圣的线路只是想问今生!是的,今生。他对前世没有任何的记忆,因为没有记忆,所以他就把前世完全忽略不计;至于来生,高富宝一直以来对没有把握的未知是不寄予希望的,因此他明白自己只是走在朝拜今生的路上。此刻,他忽然想到田秋园给他说过冯大老婆说的话。是呀,人这一生,实际上就是除了吃穿睡觉,哪件又能算正事!时势造英雄,既然现世没有发挥才能的机遇,那就过好自己的日子,不怨天尤人,也没有必要愤世嫉俗。

高富宝想,过了这个垭口,他就找一家旅馆,和田秋园好好干正事,他不是软蛋……他忽然邪恶地想,此刻,要是冯大老婆敢在他跟前骚情,他会即刻把这个高大的女人放倒!在这方面他并不残缺,只是以前没往这上面用心。现在,他要好好爱一回田秋园,哦,不是一回,是他们的整个下半辈子,每一天!

西藏的天就在头顶,瓦蓝瓦蓝的,望着这么蓝这么干净的天,他激动的几乎要流泪。这些天来,他见到了干净的蓝天,洁白的云朵,圣洁的雪山;见到了碧水清澈静静流淌着的小河,无限广阔荒凉的草场上奇异的野花野草;成片的青稞地孕育着果实;见到了牦牛见到了藏羚羊;见到了茂密的森林,红白色的藏屋,庄严的白塔,辉煌的寺庙;随风舞动的彩色艳丽的经幡诉说着这一方圣地上的人们多姿多彩的风情。“啊,这才是我心中的日月,永恒静穆安详宁静!或许下一站,我会定居在这里,开一个小店,或者干脆建个木屋,养牦牛,种青稞,和田秋园生儿育女。相爱着,劳作着,奉献着,美着,像这里的藏民安静地享受上帝赐予的青山緑水,然后等待着上帝馈赠给我们儿孙满堂。这世间,太多的功利没有用,太玄的东西不靠谱。”高富宝一下子觉得以前的生活是那样的错乱迷离;现在,他忽然觉得世间一切皆有定数,现在,他能做的、需要做的只是好好生活。

又是一段危险的落石路段,石头就悬楞楞挂在头顶。高富宝又一次感慨人类的伟大,如此的悬崖绝壁处也能开采出这样的天路!他回头看看田秋园,她正在艰难的躬着身子往前走。真是难为这个女人了,这一路走来让她吃了不少苦头,今天已经是第四十四天了。

然而,高富宝远远没有感到田秋园的精神之苦、心灵之苦,那是一种无法言说残缺的痛苦……但,现在,高富宝知道他要给田秋园幸福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幸福感汹涌地漫上高富宝的心头,“田秋园,你不知道吧?傻瓜,下一站就是你幸福的开始了!我要好好陪你,好好过好人生两件事,你一直想要的。我们要用平和的心态,就这种简单的幸福,过好下半辈子!”

高富宝没等和田秋园并肩同行,一个人兴奋地向前走,前面不远处就该是川藏线上海拔5013米最高的米拉山口了,他想先爬上去,在这里许下新生的誓言!

落石,塌方,没有任何预兆的。

高富宝设计的美好未来片刻变成了残缺。

……

“我——残废了——”高富宝说。

“嗯。”田秋园回答,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你怎么办呢?”

“我?什么怎么办?”田秋园问。

半天,谁也不再吭声。

高富宝心里有些紧张。难道田秋园现在开始嫌弃他了?她为什么毫无表情默默无言呢?

“你想听我说真话吗?”田秋园给他擦洗完脚,直起身子问。

高富宝的心咯噔一下。他没有回答,只是用复杂的目光盯着田秋园。

“我现在其实很开心的,这些年来,你一直是飘着的,让我无法把握,我一直都很害怕,害怕你扔下我……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攆上你的步伐。你知道吗?人最痛苦的日子就是没有安全感,这些年你一直都让我活在恐惧中。”田秋园说着,眼泪顺着脸颊潸然而下,仿佛多少年的委屈喷涌而来。她哽咽了,以至于无法再说下去。

高富宝的心一下子揪了起来,他找不到一句安慰或者辩解的话。是呀,她是那样自然而然的在他身边,就像他的一只胳膊或者一只耳朵,没有撕裂的痛,他怎么会想起它。她在他心中早已是他理所当然一部分。啊,我是多么的自私!高富宝一时语塞。

田秋园看着高富宝,忽然又破涕为笑。

“现在,现在好了,现在你落下来了,踏实了。你现在虽然暂时是残了,但是没废。我这些天越来越发现,西藏之行让你完全变了个人,我正高兴呢。”

“我如果一辈子站不起来呢?”说完这句话,高富宝眼圈红了,泪花花满眼转。

田秋园走过来坐到床边,握住高富宝的手,说:“没事的,头没有受伤,还可以思考呀;手还在呀,还可以写字;嘴也好着,可以说话吃饭……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呢,像这些年一样永远不会走开,一辈子这样黏你烦你……”

高富宝闭住了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流到耳畔。这一刻,他看到幸福实实在在一直都在他身边。什么宇宙、什么世界、什么民族、什么祖国、什么村委会……此刻都离他很远,远到他甚至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它们飘忽如梦幻,像一种无法企及的图腾。

“我不会让你再害怕再失望的。”高富宝说完这句话,心里忽然浮现出几幅图景:路遥《平凡的世界》中田润叶的丈夫李向前摆修鞋摊的身影,已故作家史铁生淡定的笑容,还有残疾到变了形的当代最重要的广义相对论和宇宙论家斯蒂芬•威廉•霍金顽强不息的精神……高富宝脸上洋溢出希望的光芒。

“医生说还可以有奇迹出现的……我们一定能让奇迹出现!”

田秋园满怀希望地说。

宇宙中一切都在继续,世界也一样,身边的一切也都在继续,并没有因为高富宝的事有任何的改变。

时间在高富宝和田秋园等待奇迹的出现中已经过去了半年,春风又一次将陕北黄土高原这块苍凉雄浑的土地吹出了勃勃生机,所有在冬天从这块土地逝去的生命都开始了蠢蠢欲动。高富宝的身体也恢复的很好,已经能拄着双拐活动了,或许不久他就能丢开双拐恢复到原来的健康,这一点高富宝能够感觉到,新生的细胞在身体里跳动。

田秋园继续忙里忙外地忙活着,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洋溢着希望。这幸福、这希望来自于高富宝对她的许诺:这后半生,他们要踏踏实实在土地上生活,他们要两个孩子,他们现在是农民,不是公职人员,如果第一胎生个女儿,是可以生第二胎的,这符合国家计划生育政策;高富宝甚至还说,你田秋园不是喜欢小孩吗?如果可能,他们再偷生上一两个,不去和官二代富二代比较生活条件,就这土地养活孩子们没问题;他们甚至商议,不把小孩送到学校进行为应试而受那些有用没用、广博不精、鱼龙混杂的教育,他们两个都是受过专业培养的人民教师,还怕教不好三五个自己的孩子吗?他们就因材施教,社会无论怎么发展,最终都是需要人才的,他们的孩子不去挤应试教育的门槛,一样也会成为社会上有用的人,这一点高富宝和田秋园有共识……

美好的希望让生活变得美好起来。

然而,让高富宝十分担忧的是,他越来越感觉到自己可能是彻底“残”了——因为他发现他那里无法再勃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