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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诗歌

2013-11-15孙晓杰

延河 2013年5期
关键词:比喻灵魂诗人

孙晓杰

1.一个真正的诗人可能是宿命性的。在漫长的一生中,他本可以有无数条道路选择,但诗正如他的太阳,无数条光束铺射成他面前的无数条道路,无论他在哪一个方向,从哪一条道路起程,最终都在无限地接近诗的太阳,投入诗的怀抱。那是一种无法抗拒、不可理喻的魔力。他对于诗歌有无限的迷恋,诗成为他生命和生活的全部意义。他甚至可以抛弃自身而无法抛弃诗歌。他写下这样的墓志铭:“我已经死去,但依然坚持写诗。”

2.在我最初写作的那个年代,诗歌对我意味着对自身存在和自我价值的肯定。在贫乏而偏执的时代精神生活中,我显得丰富、充实和自信。成为一个优秀的诗人,成为我的终极目标和不竭动力。诗歌就像一块巨大的磁石,它使得我的一切都充满了意义。一切阅读,一切活动,即使是琐碎的、乏味的,也仿佛是为诗歌而做的必要准备。诗歌使平庸的生活放射出灿烂的光彩。

3.诗人的地域性的命题我想至少包含两层含义。一方面是,一个诗人一定是一个地域的产儿。帕斯卡尔说,人是一棵会思想的芦苇。一棵诗人的芦苇一定植根于某一土地,那是他成长的摇篮,那片土地有他所需要的水分和养料。他只有不断地汲取那片土地的水分和养料,他才能高扬美丽的花穗。我想特别强调的是另一层含义是,诗人的毕生要务之一是对于地域性的突破。他在形式方面可以是地域性的,地域性可以作为他的背景,但他在精神方面必须是世界性的。这是一切伟大作品伟大诗人的基本要素之一。当着今日世界已经成为一个地球村时,诗人的眼界应当而且必须不断突破地域性的限制,用更宽广的视野审视故乡和故土。诗人应当写下这样的箴言:世界是我的故乡。

4.关于诗是什么的问题众说纷纭,仁智互见。我特别喜欢瓦雷里的一番话。他说:如果你同一个诗人谈诗,已经不是在谈文学,而是在谈生命。让诗从诗的定义中解放出来吧。诗就是生命,它与世界和个人的关系就是生命的关系。

5.诗人的成长以至成熟我以为是建立在自身心灵基础上的,这个过程甚或是漫长的,是漫长的生命感悟与灵魂修炼。诗人处于不断的孵化之中,孵化比成长更重要,尽管孵化本身也是一种成长。一个诗人对自己创作的校正从来不是流派和风格归属的结果,不是对技巧甚或流派与风格的过多关注和激烈纷争,而是他对于生命、生活和世界的不断认识和理解。

6.每一个诗人在生活的焦灼和困惑之外,必然还有创作上的焦灼和困惑。这种双重的焦灼和困惑,使诗人拥有更深切的生命体验,但一个人决计成为一个诗人,他就等于给自己套上了一根无形的绞索。他无法抑止地把自己越勒越紧,他常常有一种窒息的感觉。而写作就是解套的努力。他因此喘出一口气,但接着会把自己勒得更紧。

7.诗人是敏感的,他从一粒悬浮的微尘看见广大的宇宙。诗人是痛苦的,他目睹一只古老的木船如黢黑的苦茶,在忧郁而滚烫的河水中被冲开,继而沉没。诗人是脆弱的,他为花溅泪,为鸟惊心,为一粒星光和一片流云而献上了自己的魂灵。诗人是悲哀的,在浑浊而肮脏的世界上,他因为纯洁透明而不能自保,他那金条一样的诗行在世俗生活中常常一文不值。但诗人也是幸福的,他们保存和发现了人类的情思之美、智慧之美、语言之美、意境之美、韵律之美、谐趣之美,成为人类的天使。当他们被滚滚红尘遮蔽,他们拥有不为人知的快乐和喜悦。

8.诗歌是一种技艺性很强的艺术门类。但是从根本上讲,诗是情感与智慧的产物。一切诗歌理论可以解决技术层面的东西,却无法从根本上改变情感与智慧状况。离开人类所独有的最炽热、最丰厚、最纯真、最美丽的情感,诗人二字也被肢解:既无以为诗,也难以做人。而智慧在诗歌之中也是不可或缺的,它囊括了诗歌形式与诗歌技艺,包括语言,想像力,对世界和生活的发现与创见。以为诗歌不在乎形式,不依靠技艺,是一种偷懒的想法。诗歌首先是一种形式上的东西,它使自己迅速地与其它文体区别开来。诗歌技艺:包括切入点,叙述口吻,意象选择,意境营造,修辞等等,对于诗的生成与质量都极其重要。但说到底,诗的智慧依附于诗的情感。不能指望一个肤浅、自私、冷漠、狭隘的人成为缪斯钟爱的对象,赋予他深挚、丰厚、纯美、灵秀、优雅之笔。这就要求诗人需要在灵魂与情感上做毕生的功课。诗歌的力量说到底是诗人情感的力量、灵魂的力量,甚或人格的力量。情感与智慧的培养是一个巨大的、旷日持久的工程,他需要在灵魂的修炼中完成对诗艺的习练,否则他便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

9.诗人的人本主义只是他对他自身情感与灵魂的关注。除此之外,人本主义便成为一个狭隘的观念。在诗人宇宙里,人是与一棵树、一只鸟相同的事物。人处在自然法则之中,并不是自然的主宰者。所谓拟人化,不过是诗人对于自己的同类熟悉和亲近而产生的一种思维方式和修辞方法。但也许恰恰是因了自然的陌生与神秘,才激发了诗人的想象和灵感。

诗人应当是文本主义至上者。诗人合一作为一种精神逻辑和理想状态,是一个诗人需要毕生修炼的内功。而对于世人和世界而言,诗人所提供的文本是具有决定意义的。诗人合一,最终要合在诗里,体现在诗里。离开诗的文本,诗人是不存在的,至少这种存在是可疑的。

10.如同诗人必将发出自己的声音,诗评家也不会放弃赖以生存的话语权。但对于诗人来说,他所要完成的任务只是诗歌作品,评论则是别人的事情。我喜欢从诗人变为诗评家的评论,他懂得诗歌的精妙之处,他能看到诗人隐藏的金子。

11.生和死是具有终极意义的根本问题。诗作为生命形式,诗人自然无法回避。并且随着诗人的成长和成熟,随着时间对终极之路的迫近,这些灵魂的拷问会越来越多地在诗人的心中涌动。诗人的直觉常常是巨大的、神秘的。当他写下这些直觉,常常对未来构成预言。这是非常奇妙的事情,当然说它是巧合也无不可。意味是诗的灵魂。在诗人眼里,“河流的每缕波光都意味深长”。

12.比喻和象征都是诗歌生存的内在需要,构成诗歌的魅力或魔力。比喻之于诗歌是非常重要的。亚里士多德在《诗学》里讲,“比喻是天才的标志。”一个绝妙的比喻,可能成为一首诗的灵魂。一首诗可能会被遗忘,但是一首诗里的新奇比喻却会被人铭记。“无数条河流注入大海,像一只猫把胡须伸进牛奶碗”。这是阿斯图里亚斯的比喻。而奥顿这样比喻空洞的头脑:“那些头脑空旷得像八月的学校”。但依我看,比喻是局部的,它更多地依赖于智慧和想象力。而对于象征,我更乐于把它理解为整体性的,是一首诗对生命、世界、人的总体性把握。固然一个意象就具有一层或多层的象征意义,但整体性的象征意义的地位更需要维护和尊重。否则就难免出现繁复和驳杂的诗歌意象,其晦涩和艰涩就难以避免了。

13.我现在欣赏的诗歌语言,是一种接近生活的、沉稳的、充满情感与智性的语言。这样一种语言,已经不倚赖于语言技巧,它的从容大气的语势体现出对世界整体性的把握。

14.我主张以宽阔的视野和宽广的胸怀来对待诗歌的题材,这样做的好处是诗歌有源源不断的观照客体,诗歌写作也能充分地表现世界的丰富性和多样性,反过来对诗人也是一种眼界和境界的提升。因此我也是诗歌题材的多变者,表现手法的多变者。我不希望甚至讨厌自己固定于一种思维模式、一种情感模式、一种语言模式。除了我自己的心性之外,生活的丰富多彩也不喜欢、不允许我这样。我不会把自己限定于一点或一隅,自闭于、自绝于更广大的世界、更广阔的生活。

15.诗应当反映社会生活。如果诗与社会生活失去相关性,就一定缺乏意义。它可以随便是什么,它可以把自己说得如何重大,如何重要,但人们会不经意地对待它甚至不理睬它。

诗与社会生活相关,也意味着诗不能等同于社会生活本身,否则诗也就失去了自身的意义。这即是说,诗的意义只能在诗本身,而不能在诗之外;假若在诗之外,那就恰恰意味着诗本身没有任何意义。

16.有人说我的诗歌创作一直很低调,其实这是心性使然。正如佩索阿所说:“做个诗人在我便是毫无野心/它是让我独处的方式”。除此之外,这个世界难道还不够喧嚣吗?诗人应该努力使它沉静下来。一个诗人应该潜心关注他的作品而不是别的。一时间的低调可能受环境所迫,长时间的低调则需要内心的强大。诗人在精神上与世俗生活的疏离是必然的,他在描绘理想世界的晨昏里专心致志,物我两忘,一语不发。

17.我是诗歌的受益者。我要感谢诗歌。因为诗,我一直追随并浸淫在人类伟大的精神之光里,而使自己远离庸俗与卑下。不仅如此,它使我拥有了两个生存空间,为我提供了转换进退的自由度,使我能够在世俗生活方面抱有更多的豁然心态和超然境界。它使我在社会空间的不快际遇,能在诗歌的精神空间里迅速地得到缓解、释放、补偿和修复,因而也获得了更多的宁静感和幸福感。诗歌成为我的朝觐圣地和康复中心。

18.如何看待作品与被阅读的关系呢?我想第一是作品,第二是作品,第三还是作品。至于它们是否被阅读,被谁阅读,怎样阅读,不能说与诗人无关——毕竟诗人提供了被阅读的文本——但因读者的不同会产生不同的阅读效果。有一点可以肯定:一般情况下,好诗会得到好的回应。

19.一个诗人可能就是为了一首好诗而活着。他一直在寻找,用黎明和黑夜寻找,用血和泪寻找,甚至用死亡去寻找!

我认为好诗应当给人一种被击中的感觉。它如爱神之箭和爱情玫瑰,一下子就将你击中和刺伤。你颤栗、兴奋,甚至晕眩。那潮水一般的震撼、惊异、赞叹、膺服,幸福与满足向你袭来,虽然短暂但却巨大,无法抗拒,刻骨铭心。诗歌的犀利之处不仅如此,它有时只需几句诗甚至一句,就能将你击中。诗学家说,诗要凝练。我以为就要凝练成一粒“子弹”,对人的精神与灵魂具有美妙的“杀伤力”。但这绝非是浅近之手所能做到。以为使用一些锋利的词语东砍西刺,就能产生此种效果,结果只能成为一场语言的屠戮,只剩下了粗鲁、残暴和血腥。

20.诗是诗人的生命本身和生存方式。写诗是生命之泉的涌流和灵魂之火的燃烧。我活着,我写诗。至于能写到什么时候,我不知道,缪斯也没告诉我。但是设想一个诗人不能再写诗是一件很可怖的事情。

21.我觉得当今中国诗坛已经拆除了那些使它高高在上、唯我独尊、虚情假意、盛气凌人的乱七八糟的支架,它已经回到大地上,回到它须臾不可离开的河流、森林和山冈,恢复和还原了它自然的生态。我说一句诗人们可能不喜欢的话:诗歌的冷冬时代或许正是诗歌的黄金时代。它的光环的陨落正期待诗人心灵的烛火。它剔除一切杂质从而拥有纯粹的质地。尽管“诗歌已经死去”的喧嚣不时响起,但我对中国现代诗歌的未来充满热望。不要惧怕杂乱无章,永远都是鱼龙混杂。今天的诗歌写作者只有凭藉对诗歌的宗教般的虔诚与热爱,才能发出和留下令大地和天空永存的天籁之声。

22.一个重要的事实我需要重申:在这个年代存留下来的诗人很有可能是最纯粹的诗人,因为他们已经不能从诗歌那里获得这个社会所需要的和所能给予的荣誉和利益。他们爱诗,是因为爱自己的灵魂和生命。诗已经成为他们的生命本身,他们的生存方式。真正的诗人不会把写诗当成一种使命。写诗是生命之泉和灵魂之火的涌流和燃烧,诗人自己就是一只暗夜里的火烛。他所具有的力量都包含在诗里,只此而已。诗人活着与死去都是他自己的事情,他不会在意更不会嫉恨什么。他的高贵的灵魂和悲悯的情怀使他更深地生活在社会的核心因而仿佛生活在另外一个世界。他们只是怀着巨大的爱而生活。他们的诗将说出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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