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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天下亲娘

2013-11-15曹多勇

西部 2013年9期
关键词:亲娘病危岳母

曹多勇

那一年,岳母生病住院,从冬天到春天到夏天到秋天,一住大半年。这期间她病危好多次,每一次都赶在半夜里。他们兄妹几人轮流在医院看护,白天妻子、大姐在医院看的多,晚上三个哥哥在医院看的多。夜里妻子在家睡觉睡不安心,楼下稍微有一点儿响声,她就会一骨碌从床上爬起身,疑心岳母病危有人过来喊,准备着随时去医院。就是睡梦里,妻子也会经常一惊一乍地醒过来,一把推醒我,大惊失色地说:“有人在楼下喊我呢?”岳母的病不可能好了,住一天医院就是向生命的尽头迈近一步。妻子有一个心愿,就是岳母临终的时候,无论如何要看守在她跟前。妻子要亲眼看着岳母咽下最后一口气,要亲自陪着岳母走完她人生的最后一段路程。

医院离我家不远,妻子去医院,我就在家带闺女。那一年,闺女小,不到三岁,白天妻子的心思全部放在医院里,放在岳母身上,家里的一日三餐,还有接送闺女去幼儿园,都是我来做,岳母那边的事我也就没有时间去过问。因而妻子半夜去医院,岳母病危是一种什么情况,妻子面对病危的岳母是一种什么情况,我就不知道了。我猜想,岳母肯定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医生护士全力地施救着,妻子束手无策地站一旁,痛哭着。面对岳母这么一种情况,妻子除去痛哭与痛苦,还有什么好办法呢?有时,天亮后,妻子会回家一趟,大致说一下岳母的状况。显然岳母的病情是有所好转,最起码已经从病危的境地转危为安了。要是天亮后,妻子没回家,就说明岳母情况不好,这种情况下,我吃过早饭,送闺女去幼儿园后,就要去医院一趟。我放心不下岳母,更放心不下妻子。在那段时间里,妻子每一个夜晚都是不眠的,每一个白天都是焦虑的。要是岳母再往下拖个一年半载的,怕是岳母的性命能保住,妻子的性命却危在旦夕了。岳母长期住院,数次病危,不断地消损自己的生命,也不断地消损子女们的生命。相比较,兄妹几人中,妻子消损得最厉害。

有时候,我母亲会从老家跑过来,接孙女回去住几天。老家离这里不算远,只是农村条件差,不像城里有幼儿园,不像城里的家中干干净净的,再加上老家有干不完的农活儿,我母亲接孙女回家也只能象征性地过两天,就得急急忙忙地送回来。闺女在那边,一天换三次衣服,洗无数次脸,脸上、衣服上还是脏乎乎的。老家到处都是露天地,闺女到了那里,像一只撒欢的羊。我母亲没有工夫看管她,一转眼,她就摸一手灰尘,再一转眼,她就把灰尘搽在脸上、抹在衣服上。我母亲说:“城里的孩子只能养在城市里,在农村里养不了。”我母亲还问我说:“你说城里的孩子干净,还是农村里的孩子干净?要我说呀城里的孩子在城里干净,要是生活在农村里,比农村里的孩子还要脏。”有一次,岳母病危就赶在闺女在老家的这么一个空当里。半夜里,有人过来喊,说岳母病危了,妻子穿上衣服跑下楼,我也跟着穿上衣服跑下楼。夜色黑浓浓地裹住双腿,我听见妻子在前面“啊”一声想哭,却牙齿一咬隐忍住。

生命的最后时刻,就是在爬一座山头的陡坡。岳母脸朝上平躺在病床上,双眼紧紧地闭着,牙齿紧紧地咬着,胳膊上挂着吊水,鼻子上插着氧气管,胸口一鼓一鼓“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额头上的汗珠子一串一串地往下面滚落。妻子一口气跑进病房,一把攥住岳母的一只手,大声喊:“妈妈,我是小五子,你一定要挺过去!妈妈,你咬牙再坚持一下,肯定能挺过去!”妻子在兄妹中排行老五,小名就叫小五子。妻子到医院里还是隐忍着一声不哭,一个劲儿地给岳母打气加油。那样子,岳母不像是在生命的山坡上爬行,不像是在生命的断裂处挣扎,倒像在一片平坦的田径赛道上奔跑着比赛着。许久,岳母的两只眼皮终于艰涩地动了动,两滴泪珠滚落出来。这说明岳母的神志清醒,从死神的魔掌中挣脱出来了。站在一旁的医生说:“看来病人这一次又脱离危险了。”岳母身体虚弱,两眼透露出来一丝微弱的亮光,瞧一瞧四周的医生、护士、家人,艰难地说一声:“谢、谢——”谢谢医生护士的及时施救,谢谢家人的不舍不弃。渐渐地,岳母嘴里的呼吸一点点平稳下来,头上的汗水一点点收敛起来。

妻子双膝一直跪在岳母的病床前面,两只手一直紧紧地抓住岳母的一只手。见岳母挺将过来了,就松开岳母的手,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哇啦哇啦”地哭起来。妻子这副样子,像是受到了过度惊吓,又像是喜极而泣。岳母病危没有解除的,妻子顾不上哭泣,现在岳母回转过来,转危为安,妻子反倒能够尽情地哭泣了。这是悲而喜的哭泣,这是紧而弛的哭泣。家人劝说我妻子,这个时候你不应该哭泣,趁着天没亮,赶快回家睡一觉,天亮后还要再来医院看护呢。一般来说,岳母虽然这一次病危挺过去了,但新的病危很可能接连着发生。这样的日子,白天晚上,不管兄妹谁在医院里守护岳母,都要格外地精心,不能掉以轻心,更不能随便地打盹睡觉。万一在松懈的那一刻,岳母病情复发,急转直下,耽误抢救的最佳时机,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岳母住院大半年里,兄妹几人轮流来医院看护,都是身心疲惫的,在一种责任与义务之间咬牙坚持、坚持、再坚持。兄妹几个相比较,妻子的精神受到的影响最大,身心受到的伤害也最大。白天黑夜不能安稳睡觉是一个方面,不能吃不能喝是另一个方面,整个人病怏怏的。面对妻子我束手无策,无能为力。岳母是妻子的母亲,妻子是岳母的闺女。然而,妻子的情况比其他兄妹要复杂许多。复杂的原因是什么呢?妻子是岳母抱养的,不是岳母亲生的。

岳母年轻时,曾在一家煤矿职工医院当医生,有一天早上去上班,在医院大门旁边看见一个遭人遗弃的婴儿,是个女婴,三四个月大的模样,长得眉清目秀,十分惹人喜爱。岳母把婴儿抱进医院,打开包袱,上上下下,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没有发现婴儿的身体有什么缺陷和疾病。一个身上有缺陷、有疾病的婴儿遭父母遗弃岳母能理解,一个好模好样的婴儿,遭父母遗弃岳母就理解不了了。岳母暂时没有处理婴儿的好办法,只好一边喂养着,一边等候着婴儿的父母反悔了前来认领,或者有适合的其他人家来认养。一转眼半年过去,没见婴儿家人来认领,其他愿意认养的人家也不适合。岳母说,看来只好留下来做我们家的小五子了。那年头,煤矿职工家家户户孩子都多,三个四个算少的,五个六个正正好,七个八个不算多,九个十个不稀奇。岳母跟前只有四个孩子,多一个小五子算是正正好。

也就是岳母收养小五子的当年,她们一家人从我们这座煤矿城市的东边搬到了西边。岳母的这一举动,按照她自己的说法是工作需要。城市的西边新开了一家煤矿,新建了一家医院,需要调集一部分医生护士,岳母很自然地调过来了。但我妻子不这样认为,她说岳母这样做是为了不让她的家人找到她,是为了好收养她。妻子跟岳母说这番话的时候,已经长大懂事。她知道自己不是岳母亲生的时候哭着闹着向岳母要亲娘。岳母说:“你亲娘想要你还扔下你不管不顾吗?”妻子说:“你要是不搬家,我亲娘迟一天早一天都会找过来。”岳母说:“就算我们搬家来到这边,只要你亲娘想找你,一样能找上我家门。”城东城西相距几十里路远,这边煤矿与那边煤矿一样,有不少矿工人家都知道妻子的身世。妻子说:“我说我亲娘找不到这里来,就是找不到这里来,你把我的亲娘还给我,我要找我的亲娘。”妻子小时候,就是一个倔强的丫头,麻丝缠不讲道理。妻子呜呜溜溜地坐在家门前哭,该吃饭的时候不进家门吃饭,该睡觉的时候不进家门睡觉,一边哭一边说岳母不是她的亲娘,岳母的家门不是她的家门,岳母家的饭不是她家的饭。一天两天过去,三天四天过去,一连十天半个月过去,妻子哭闹的劲头不弱反强,好像岳母不给她一个交代,她就不会善罢甘休。岳母只好带着她去她亲娘当初扔下她的地方,看一看这些年过去有没有她亲娘找她的线索。

其实妻子那一年只有八岁,刚上小学一年级。她原本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好像经过天黑天亮一整天,一觉醒过来就开窍了,就什么都明白了,能听懂邻居躲闪的话语,能看懂邻居鬼祟的眼神。除了邻居谁会偷偷摸摸地去说妻子的身世呢?妻子的记性好,像是从她被亲娘扔掉的那一刻起就有记忆了。反正妻子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觉得邻居看见她说话的眼神不一样语气不一样,躲躲闪闪的,有一种合谋去做某一件事的神秘样子,唯独把她一个人扔在圈子外面,唯独这个秘密她一个人不知道。就在妻子八岁这一年,她无师自通地、心领神会地明白了,岳母不是她的亲娘。妻子的眼前出现了一道大裂痕,像是掉进一口深不见底的黑洞里,一直往下面坠落着、坠落着。只是妻子依旧不明白,为什么哥哥姐姐的亲娘就是娘,自己的亲娘不是娘,娘与亲娘到底区别有多大。妻子向岳母要亲娘,要来要去,要的只是一件模糊的东西。

这一天,岳母带着她去了我们这座煤矿城市东边的那家煤矿,去了那家煤矿的医院。煤矿破旧,医院破旧,大门破旧,院墙破旧。岳母指着医院大门旁边的一堵破墙对她说:“那一年你就是被扔在这里的。”妻子看见那堵破墙上面,布满各种污迹,比堆放垃圾的地方还要肮脏,一块墙皮脱落处,露出红色的泥坯砖块,几只赤褐色的百足虫,抖动前须,摇摆后尾,沿着砖缝爬进爬出的。妻子大睁两眼,满脸惊恐地叫喊着说:“我亲娘不会把我扔在这里,你一定是记错了。”相隔八年,岳母当年一起工作过的同事有不少还在这家医院里。岳母当着她的面,去问同事,这些年间有没有人过来找这个孩子?在妻子的身世上,岳母不想隐瞒什么,要是真能找着妻子的亲生父母,岳母愿意把她交还给人家。岳母拉着她的一双小手,在这么一个她最初人生的中转地,问过好多个人,只是一点有用的音信都没找着。也就是说,在那个漆黑的夜晚里,妻子的亲娘匆匆忙忙地把自己的孩子扔在这里后,就再没有从黑夜里浮现出来,寻找过这个孩子。

后来岳母拉着她去了当地派出所。一件事既然明朗化,岳母就不想再藏藏掖掖着。岳母带着她,在当地派出所做了笔录,留了姓名、住址,然后对她说:“娘眼下只能做这些了,娘现在回家,你是跟着娘一起回去,还是留在派出所里?”岳母说这话时派出所里的民警却慌忙说:“孩子可不能丢在派出所里,我们没办法在派出所养孩子。”岳母朝这个民警使劲地挤几下眼睛。这个民警连忙改口说:“这个孩子就留在这里吧,晚上我们下班就把她关在旁边的一间黑屋里,不给她水喝,不给她饭吃,看她还找不找自己的亲娘。”妻子记得这个民警黑头黑脑的,长一脸疙瘩,他说了些什么话,妻子一句都没听清。妻子的两眼一直紧紧地盯着这个民警的嘴,看见他一说话,脸上的疙瘩就一跳一蹦的,像要从脸上脱落下来,滚落在地面上。从那以后,妻子就对身穿制服的民警没有什么好印象,认为他们就是各种坏人坏事的帮凶。岳母前面一步一步朝汽车站走着,她一步一步跟着。八岁的她不知道,要是不跟着岳母去汽车站,她该去哪里。八岁的她同样不知道,要是不要这个不是亲娘的娘,她去哪里找亲娘。她跟在岳母身后走上公交汽车,一头扑进岳母怀里说:“妈妈,我再也不找亲娘了。”岳母说:“孩子,我就是你的亲娘呀。”妻子说:“妈妈,我要回家吃饭,我要回家睡觉。”岳母说:“我这就带你回家吃饭,我这就带你回家睡觉。”回家的路上,妻子躺在岳母的怀里睡着了。睡着的妻子两手死死地抓着岳母的衣褂襟。

妻子十八岁那年,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却考上了一所煤矿技校。技校就在城市的东边,就在那座东边煤矿的附近。上技校的两年期间,妻子不断地去煤矿家属区,走访老住户、老矿工,企图亲自查找那个扔下她的亲娘。当年医院四周被煤矿家属区包围着,她亲娘扔下她隐藏起来,也只能隐藏在这片煤矿家属区。妻子相信她的亲娘肯定在这么一片煤矿家属区,只要她锲而不舍地去寻找,就能找出蛛丝马迹,就能找出她的亲娘。一转眼两年过去,妻子像是在大海里捞针,针没见着一根,两手空空的连一滴海水也没有沾在手指上。亲娘不在煤矿家属区在哪里?或者说她不是煤矿上的孩子是哪里的孩子?最终在妻子的头脑里留下一场虚幻而真切的煤矿事故。在走访的过程中,不少老矿工向她提供线索时都说过这场煤矿事故。零零碎碎的,渐渐地却在妻子的头脑里复原出一场完整的煤矿事故。这场煤矿事故就发生在妻子出生那一年,矿井下面发生瓦斯爆炸,一瞬间夺去六十多个矿工的性命。那时候,不少矿工的老婆孩子并不住在煤矿上,大都住在老家的农村里。听见事故音信,这些女人慌慌张张地拖儿带女从农村赶过来奔丧。瓦斯爆炸温度高,冲击力大,一个个矿工被烧得囫囵半个的,能确认出哪一个是哪一个就算不错了,根本不可能生还。那是一段黑暗的日子,六十多位寡妇,哭黑了天,哭黑了地,却哭不活她们的男人。幸运的矿工,一具完整的尸体被扒出来;倒霉的矿工,死了都见不着尸体。妻子遭遗弃是在这场事故的两个月后。按照妻子猜测出来的结论,说不定自己的亲娘就是这些寡妇中的一个。这个寡妇离开煤矿回老家之前,狠心地抛弃了自己的闺女。寡妇有她的难处,几个大一点儿的孩子带回老家都不知道怎么养活,一个还需要吃奶的孩子,因为没有奶水,带回家也是一个死,不如扔在煤矿,说不定还能寻见一条活路呢。妻子不断地询问那些记忆尚存的老矿工,记不记得当年有一个怀里抱着吃奶孩子的寡妇。他们说,这么多年过去,谁还能记得这个呀!就连那场事故到底死掉多少人,都众口不一,有人说六十三,有人说六十五,还有人说六十六,足见时间能够淡忘一切,一切又都会在时间里被人遗忘。

从技校毕业后,妻子最后一次去煤矿医院的那堵院墙跟前。那是一个大阴天,妻子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那里,四周空荡荡的,天上地下漆黑一团。猛然地,妻子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女人的影子。这个女人不是面朝着妻子一步一步走过来,而是背对着妻子一步一步远离去。妻子的心里“咯噔”一惊。这样一个女人的背影,这些年已经反复出现在她的梦境里。妻子断定这个女人就是她的亲娘,于是赶紧冲着渐渐远去的这个女人的背影喊:“娘,我就是你的亲生闺女呀!娘,你站住脚等一等我呀!”女人不停脚步,不回头,一点一点地消失了。妻子朝着女人消失的地方跑过去,四周依旧空空荡荡的什么也不见。是现实,是梦境?不管是现实,还是梦境,一个基本事实已经清晰地呈现在她的面前,那就是不可能找见她的亲娘了。

妻子二十八岁那一年,跟我结婚;三十岁那一年,生下闺女;三十三岁那一年,岳母生病住院,一次连接着一次病危,一次连接着一次走向死亡的边缘。最初两年,我不知道妻子不是岳母亲生的。这不是妻子有意向我隐瞒她的身世,而是这么多年过去或者说自从那个梦境中的女人转身离去后,妻子就死了寻找亲娘的这条心。在妻子死去寻找亲娘的这颗心里,牢固地填补着岳母。岳母就是她的亲娘,甚至是比亲娘还要亲的亲娘。道理很简单,亲娘扔下她不管不问,是岳母抱回她、抚养她。妻子的生命是亲娘给的,却是岳母让她活着的,让她长大成人的。岳母与她,不知不觉地早已达成一份心灵的协议,两人再也不提寻找亲娘这件事。我与妻子相认、相识、结婚,在逐步了解妻子的同时,也在逐步了解岳母。岳母对妻子好,那是没话说的。妻子对岳母好,那也是没话说的。所谓比亲娘还要亲,比亲闺女还要亲,说的可能就是岳母与妻子这么一对母女吧。

但是,但是,但是什么呢?我作为一个最亲近的旁观者,总是觉得她俩之间的好,有一丝别扭包含在里边,有一种刻意在里边,有一种精心在里边,还有一种“虚假”在里边。这种“虚假”就像一件易碎的工艺品,摆放在两人之间,她俩都得束手束脚时刻地提防着,生怕一不小心碰上去,“哗啦”一下破碎开。比如说,在我跟妻子结婚这件事上就这样。妻子上面的四哥,比妻子大两岁。我跟妻子谈恋爱时,四哥跟四嫂也在谈恋爱。我跟妻子决定结婚时,四哥跟四嫂也决定结婚。四哥比我妻子大,按理说应该先办四哥的婚礼,后办我们的婚礼。岳母却执意要把次序反过来。当时我不明白这里边的过节,极力劝说岳母不要这样。我们的婚礼以我们家操办为主,她应该把主要精力放在四哥和四嫂的婚礼上。妻子早已养成凡事顺着岳母思维的习惯,心里别扭嘴上也不会说一句话。四哥当然知道这里边的过节,那个未来的四嫂不知道,却明的暗的跟四哥闹别扭,跟岳母闹别扭,跟岳母一家人闹别扭。岳母同样是个固执的人,一旦决定下来的事,就很难去更改。结果我和妻子的婚礼办在前面,四哥和四嫂的婚礼办在后面;我和妻子的婚礼热闹一点,人多一点,四哥和四嫂的婚礼冷清一点,人少一点。

再比如说,妻子生孩子这件事。按照我们这里的风俗,闺女生孩子坐月子是在婆家,不出月子不能进娘家门,更别说在娘家坐月子了。女人生孩子有血光,娘家人见着血光不吉利。岳母的老家在江南芜湖,那边的风俗与我们淮河岸边的人家正好相反,闺女坐月子喜欢在娘家,娘家妈认为自己伺候闺女坐月子比婆婆伺候得精心放心安心。这一次妻子自己先不同意,原因是坐月子跟办婚礼不一样,婚礼先办就办了,四哥和四嫂不高兴只是暂时的,不会有什么长远的不良影响。回娘家坐月子可不一样,牵扯着娘家所有人,将来兄妹几家万一有个什么不好的地方,怪罪到她坐月子这件事情上,她是有理无理都说不清楚。妻子坚定地说:“我哪里都不去,不回娘家,不回婆家,就在自己家里坐月子。”这一次岳母没有一意孤行再坚持,可能考虑到牵扯面太大,担心万一将来有个什么不好,怎么跟其他四个儿女交代?岳母对妻子说:“你在自己家坐月子我依你,但我得上门去伺候。结果岳母天天来我家,妻子吃什么喝什么都是她一手操持着,弄得我母亲上门上不来,插不上手。我母亲心里有意见,在我面前说我岳母:“到底是她抱孙女,还是我抱孙女呀?到底我家的这个孙女是跟她们家姓,还是跟我们家姓呀?”

再说一件妻子对待岳母的事。就说这次岳母生病住医院,一查是一种恶病,需要立即开刀做手术。一家人包括岳母本人都像是原本走在一处平地上,走的好生的,突然两腿一崴,身子一晃,一个趔趄闪在地缝里。岳母手术前后,妻子负责她的一日三餐,每天早上亲自去菜市场买吃的、喝的,回家烧好后再一样一样地往医院里送。这么说吧,凡是妻子能够想得起来的,凡是妻子上菜市场花钱能够买着的,一样不落地往家里买,一样不落地往医院里送。岳母猛然一下生病,生的又是一种不好的病,家人的心情焦虑,心里负担重,岳母的心情焦虑,心里负担更重。岳母的精神不好,胃口不好,食量下降,好吃的好喝的放在面前,也吃不多喝不下。岳母跟妻子说:“你就烧一点稀饭馍馍咸菜端过来,这些好东西我吃了难以消化。”妻子不这样去理解,岳母越是吃不下喝不下,越是身体虚弱,就越是需要好的东西去滋补,稀饭馍馍咸菜吃再多喝再多有什么营养呀?妻子跟岳母说:“你吃不了多你吃少,你尝一尝口味,你闻一闻味道,都比稀饭馍馍咸菜强得多。”兄妹其他四个人不好去说妻子这么做有什么不妥当,倒头来最直接的受益者却是我,这些好东西的大部分最终都吃进我的肚子里。岳母一天比一天消瘦,妻一天比一天消瘦,唯独我像吹足了气的皮球,一天比一天肚大腰圆起来。好东西就是好东西,这么多好东西吃进谁的肚子里,堆积在谁的肠胃中,都要转化为脂肪,都要身体发胖。岳母住院大半年,我由一个黑瘦的人变成一个白胖的人,站在镜子前面一照,吓一跳,自己都很难辨认自己了。

岳母去世的那一夜,妻子如愿以偿地待在岳母跟前。那一夜,岳母没有病危的征兆,妻子却有心灵的预感。她在家里待不住,心里一刻不宁地狂躁与不安,索性一骨碌爬起床就要往医院去。妻子说:“反正我在家里睡不着觉,不如待在医院里反倒心里安一些。”我说:“你去医院也好,心安下来就在那里睡一觉。”妻子说:“睡觉对于我早就可有可无的了。”一个人长时间不睡觉怎么受得了呢?妻子就是这么一个人,一天一天、一夜一夜不睡觉就是受得了。那一夜,轮着大哥值班。妻子半夜去医院,看见岳母睡着了,就没有惊动她。妻子小声地问大哥:“我妈今晚有什么反常的地方?”大哥摇头说:“没有,一切好得很。”妻子心里的一块石头落地上,她让大哥去旁边的护士值班室睡觉,自己趴在岳母病床的床头上,一边闭目假寐着,一边看护着岳母。鸡叫五更时分,妻子似睡非睡之间,恍恍惚惚地看见岳母起床往病房门外走去。妻子问:“妈,你这是去哪里?”岳母说:“我去找你们的老子呀。”岳父死得早,早在十几年前就去阎王爷那儿了。妻子一惊一乍醒过来,看见岳母躺在病床上依旧睡得好好的。妻子小心地搭手一摸,岳母已经断去呼吸,一点活着的迹象都没有了。岳母的身子温暖着,像是刚刚离去的样子。妻子没有大哭大叫,没有去护士值班室喊醒大哥。此时此刻,妻子变得十分冷静、从容、干练,一个人慢慢地替岳母洗脸梳头、更换衣服。妻子一边整理岳母的遗容一边跟岳母说着话。

“妈,你活着一天,我想着有一天还能找见我的亲妈。”

“妈,你一死,我心里‘咯噔’一响,就知道再也找不见我的亲妈了。”

“妈,你才是我的亲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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