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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宅

2013-11-15傅友福

西部 2013年1期
关键词:老宅成才母亲

傅友福

老宅,据说有二百年的历史了。然而,它苍而不老,时时氤氲着古老和新奇,正如老宅的人们,日出而作之后,便有些许故事,陈旧的、新鲜的,自老宅的门缝里娓娓道来。

1

强伯走出老宅时的声音,惊醒着寂寞中的老宅。那两扇大门好像是自动闪开的,为他让出一条路来。紧接着,你就会听到他的脚步声,那声音总是铿锵有力。特别是经过天井时,一口浓痰随口而出,霸气且响亮。这就是老宅,老宅一天的生活,有序地开始了。

紧接着,强伯会从天井来到门口,在宽敞的晒谷场上转上一圈,看看天边,又看看眼前。接着,强伯就从口袋里掏出烟袋来,卷一根毛烟,猛吸几口,浓浓的烟味便在他的周围弥漫开来。早起的鸡们鸭们以为强伯会施舍点什么好吃的,所以都好奇地提起脖子,紧跟着强伯不放,但是,它们很快就失望了。强伯等到领头的鸡或鸭来到他身边时,突然飞起一脚:“干你娘!”惊惶失措的它们很快就散开了。

老宅热闹起来了,锅碗瓢盆的交响曲,几乎同时在老宅八户人家中此起彼伏。炊烟袅袅升腾起来,好闻的稻草味和其他干柴味,随即弥漫在老宅上空。

强婶系着围裙来到门口,冲着正吸毛烟的强伯叫了起来:“吃饭了,老小子!”

“知道了,叫魂啊你!”强伯的回答也是简单且霸气。

强伯甩开大步往回走,不久就看到他盛了一碗红薯稀饭又来到门口。随即,三婶三叔端着饭碗出来了,二哥三哥也来了,小伙伴们更是争先恐后,连歪叔也端着饭碗出来了。再看隔壁老宅,人们三三两两都来到了门口,热腾腾的饭碗加上早晨短暂的新闻讲古,你一言我一语,天南地北,荤素搭配,话配着饭,饭配着话,把早餐聊进了肚子里。没过多久,已是八点光景了,于是,强伯戴上斗笠,拿着哨子出去了。

大家都知道,生产队要开工了,都得回家准备一下,前一天晚上的排工表上已经清清楚楚地写好每个人的工作内容和工作地点,中午前这几个小时还是要去磨一下,要不,会扣你的工分。

哨子声从老宅开始,慢慢延伸到各家各户,人们拿着锄头什么的纷纷上工去了。

歪叔是不上工的,强伯也拿他没办法。每天早上,歪叔不吃稀饭,他吃的是捞饭,就是在大米熟透的时候,把米饭捞上来盛在一个大碗里,让锅里的米汤继续炖着,等到米汤黏稠的时候才停火,这米汤就是下饭的汤了。

每每看到歪叔吃饭,我总是忍不住流下口水。有时候歪叔碗里还有几颗花生米,免不了又要干吞口水了。

人们上工去了,歪叔才推着那辆被擦拭得一尘不染的永久牌自行车,来到门口,先试试链条刹车是否良好,然后再让自己左边那条半瘸的腿上了车子,收起另一条腿的时候,自行车已经稳稳当当地行走在路上了。

歪叔是去搭客的,从老宅后面的板车路到公社旁的街上,每人五分钱,有时候是一毛钱。那要看搭的是谁,要是成才叔的话,他会给一毛钱,因为他要去五公里外的小学代课去。

别看歪叔瘸着一条腿,但他骑车的技术却是一流的,且准时到达目的地。所以,在为数不多的搭客中,歪叔的生意总是最好的。

别人干这行的,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要小心翼翼,一旦被抓,会送去修水库。而歪叔不同,一来他是独身,无儿无女;二来他有残疾;三来他的脾气臭,骂人的水平没人能比。所以,强伯虽然霸气十足,也不会对歪叔施以权势,总是放任自流。

据母亲讲,歪叔小时候得了小儿麻痹症,因为父母去世得早,没人管他,就落下了这个病。歪叔虽然是一个人过日子,可他的日子是我们这些孩子们羡慕得不得了的好日子。

每每歪叔看到不高兴的事,就会随口骂一句:“要败了,才会有这事。”

对于我们孩子来说,最过瘾的莫过于晚上看电影和看批斗会。这不,强伯说今晚又有批斗会了。

我十二岁了,这种批斗的场面看过不少回了,如果说最有意思的,莫过于批斗天下叔了。

带头的是成才叔,听说成才叔公社那边有人,是八二九的,而天下叔是另一派的,听说是什么K派的。原先成才叔和天下叔是好兄弟,他们一起上学下学,不知道因为什么,回到村里不久,两人却斗起来了。

强伯说成才叔是教育战线的,天下叔是牛鬼蛇神,要被批斗的。在成才叔和天下叔没有反目成仇的时候,我曾经在和小朋友们捉迷藏时偷听过他们在石榴树下的谈话。

那是一个月亮含羞的夜晚,天上的云儿遮住了大半个月亮,天下叔和成才叔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到了石榴树下停下了。

“把素芬让给我吧,你也知道,我都和她睡了,再嫁给你,你不觉得难受?”这是成才叔说的话。

“不行,我和她父亲说好了,她要嫁给我,你就别再说了。我争的是一口气,别以为别人不知道你的为人,你是用强的,素芬早就和我说过了。”

天下叔听了成才叔说的话,显然很生气,黑暗中,我虽然看不清天下叔的脸色,但我知道,他的脸色一定是很难看的。

“那么,你是说,你不想让我了?小时候你总是让着我,现在你又要跟我争了,这有意思吗?”

这下天下叔真的生气了:“这是原则问题,不是让不让的问题。再说了,人不是东西,没有让和不让的说法。你以为得到她的身子,就能得到她的心了?做梦吧,我的原则不变。”

就在他们争执不休的时候,强伯从暗处走来,手上的毛烟在黑暗中闪烁着,忽明忽灭。他咳嗽一声,两人都不再说话了。就这样,强伯权威性地总结了他们的谈话。

强伯说:“天下要看清形势,首先是K派的日子不能长久,再者,夺人家的女孩子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什么事情都有个先来后到,要不,岂不乱了套子?”

我倒是不清楚强伯为什么一直向着成才叔,要说管生产抓生产是他的事没错,可这男女之事他也要管。况且成才叔和天下叔,虽然都是一个大宅子长大的,但是,天下叔和我们才是隔代亲,而成才叔却是另一宗亲的。

素芬是邻居的女儿,长得很耐看,特别是头上那两条麻花辫子,长长的垂在脑后,非常好看。

天下叔和成才叔都对素芬有好感,可是,素芬却只对天下叔有意思,这当然惹怒了成才叔。

我虽然不懂得这些复杂的关系,但是,母亲和父亲的谈话,让我多少懂得一点点。那时候,天下叔虽然没说什么,表面上让强伯占了上风,可他对强伯的厌恶,我是看得出来的。

“天下不会就此罢休的,老强也真是的,非得这样不可?”

这话是父亲说的。父亲还说,他像出嫁的女儿一样,在大队那边,管不了这边的事情。父亲在大队压面厂工作,并不知道小队里发生了什么,也不想了解或参与他们之间的纷争。

2

天下叔刚从街上回来,还没走进家门,就被几个人一拥而上,捆绑着押向大队部。那些人在带走天下叔时,顺便在他头上戴上一个高高的纸帽。

不一会儿,口号声就传开来了,此起彼伏,没完没了,很多人出来观看。

天下叔帽子上那几个歪歪扭扭的字我认得,叫“顽固派”。但是,我还有个新的发现,就在天下叔被押走不久,后面来了强伯和成才叔。他们在老宅的转角处低语了几句,随后强伯就匆匆走开了。

我看过不少像天下叔那样被绑的人,我们学校也经常批斗这样的人,但天下叔是生活在我身边第一个被绑的人,所以,我记忆犹新。

天下叔被抓后,当天晚上就在大队部召开了批斗大会,天下叔跪在主席台上,身边是成才叔和强伯。

所有的口号都是成才叔带头喊出来的,下面马上有人响应。斗完了天下叔,就开始放映电影。

还是那些看过好几回的样板戏,可我们照样很高兴,可以看看那些身穿军装的演员们。

当然,喜欢看的人不光是我们小孩,大人们对电影同样趋之若鹜。

这天晚上,我看到那个叫素芬的女人,蹲在一个角落里哭泣。

几天后,强婶的吵闹声惊动了母亲。这声音好像很久没有了,竟然也惊动了老宅所有的人家。

歪叔说这是要败了的先兆,要不要败我不懂,可我知道强婶的确哭得很伤心。她的肩膀一会儿颤动一下,一会儿抽搐一下。大人的眼泪流下来,而且是当着外人的面,不知道她会不会感到难为情。

好奇的我也跟着母亲到强婶的房间去。

“嫂子,凡事得忍一忍,再说了,那也只是在一起,整天上工,能不在一起吗?又没有谁发现他们做了些什么,你何必自找没趣?”

强婶个子矮,人也长得不怎么样,况且一下子生了十来个小孩,肯定比不了其他女人光彩。而强伯是一队之长,他想要个女人,还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母亲劝着正在流泪的强婶。

“英啊,你不知道,他们在西房边草垛,好几个人看到了。”

“这个没良心的,我为他生儿育女,受苦受累,他却这样对我,天啊,我不想活了。”强婶的哭叫声越来越响亮了。

强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强婶的身后,人们用诧异的眼神望着强伯。要知道,强伯最烦的就是女人的无聊和耍赖。强伯一巴掌打过去时,强婶的脸上立即爬上了五个红红的指印。

“干你娘的不嫌害臊,在这儿丢人现眼,给我滚回去!”

强伯边骂边拿眼瞪着大家,人们感到没趣,就一一散开了。

“自己不检点,还要骂别人,真是的。”母亲放弃了继续劝告强婶的努力,站起来边走边说。

因为父亲是大队上的人,从不参与这边的事,所以,强伯对我母亲说的话,也不敢说些什么。

强婶看到离去的人们,一时没了支撑点,心中便没了底气,抽搐着脸,回房间去了。

3

天下叔被关在大队部里。他被关的地方,是具有地方特色的、很有戏剧性的地方。原来成才叔异想天开又另辟蹊径,把天下叔关在谷箱里。这谷箱三面固定,前面是可以开启的门,这门一关上,里面是闷热难当。况且当时天气正热,天下叔差点儿闷死在这谷箱里。

那天下午,父亲从大队部经过,偶然得知了这一消息。本来父亲是想向成才叔求情,让他放弃对天下叔的关押。但是,父亲没有任何派别,两边的人都不理他,所以,父亲就赶到家里,和天下叔的母亲谈及此事,让她尽快想办法解救天下叔。

这还得了!天下叔是他母亲近五十岁才得到的儿子,当年冒着生命危险把他生下来了,而且是家中的独子,自然是心痛得不得了。母亲常说,天下叔到了三岁还没有断奶,上了初中还是他母亲给他洗脚侍候他上床睡觉的。得到消息后,天下叔的母亲第一反应就是嚎啕大哭。接着,就大骂成才叔不得好死,想那多年来视成才如己出,他却如此对待自己的儿子。老人家一怒拄着拐仗赶到大队部,此时刚好成才叔外出参加批斗会回来,迎面碰上了老人家。

一顿臭骂是免不了的,成才叔这才带着老人家去了谷箱。一打开箱门,就发现天下叔已经昏迷不醒了。在老人家的哭骂声中,成才叔才解开了绑在天下叔身上的绳子,让几个人扶他回家。

如果说这次结怨成了他们日后成仇的导火线,倒不如说是成才叔走向自我毁灭的奠基石。

天下叔缓过一口气的时候,我和几个小伙伴也在一边看热闹。天下叔的母亲那惊天动地的哭泣感动了上苍,天下叔终于活过来了。

我也同时发现,那个叫素芬的女人也来看天下叔,楚楚可爱。她站在老人家(我并不知道该如何称谓天下叔的母亲,我母亲没说,我也不懂,权且以老人家称之)身边,一边安慰着她,一边为天下叔倒汤倒水,俨如早就过了门的媳妇一样。

发生了这么大的事,强伯却始终没有出现。作为一队之长的他,此时又到哪儿去了呢?

强婶和母亲一样,站在老人家身边陪着流泪。

“那外宗亲人就是不可靠,这不,差点儿搞出了人命。她婶还一直对他那么好,良心喂狗去了。”

强婶忿忿不平,一直在咒骂成才叔。

在大人们的言谈中,我懵懂得到一点儿信息。成才叔的父亲早年去了南洋,回来后给成才叔的母亲买了个儿子,这儿子就是现在的成才叔。

有人说是成才叔的父亲怕妻子改嫁,因为她没有一儿半女,所以才会有这一手。然而,他第二次去了南洋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更为可怕的是,成才叔的母亲和强伯好上了。这是从强婶在和母亲的哭诉中得知的。

我也觉得成才叔的母亲比强婶好看,而且她从不多说一句话,不管强婶有意无意中的指桑骂槐,还是闲谈中的刻意贬损,她从没有争辩一句。

歪叔骑车回来了,进大门的时候,他小心提着车子,呵护婴儿般让车子慢慢停靠在下厅边。

这么多的人聚集在一起,吵吵闹闹的,让歪叔大为光火,“要败了”那句口头禅又脱口而出,随即一口浓痰掷地有声。他就坐在那儿卷着毛烟抽。

我很怕歪叔,很多小伙伴都很怕歪叔。我们很少看到他笑,好像他一生下来就不会笑似的。

“干你娘成才,我跟你没完!”

天下叔刚刚恢复点力气,就骂开来了。素芬总是安慰着他,她那会说话的眼睛,让天下叔一时没了脾气。

奇怪的是,天下叔和成才叔的恩怨,好像全都了结了,因为再也没有看到成才叔带人去抓天下叔了。那些游街戴高帽的坏分子,也没有出现在乡村小道上了。

老宅迎来了少有的安静,连鸡鸭们都没了往日的胡闹。我只是觉得屋檐上的横木,又老了很多。

可是,苍老的老宅又有故事发生了,老宅一下子热闹起来了。

要不是强伯穿错拖鞋走出老宅,他和成才叔母亲的故事还是没有谁敢公开传播。

据说那天强伯在成才叔那喝了酒,强伯喝醉了,在天快亮的时候他才从成才叔家出来,惊慌失措地走进老宅。再出来时,强伯却穿着成才叔母亲的拖鞋。

强婶有了骂人的把柄,也有了反守为攻的依据。反正强婶站在大门口,直截了当骂了起来。

没有谁出来分辩,强婶东拉西扯了大半天,因为没有对手,只好悻悻而归。奇怪的是,这次强伯没有出手打强婶。

我再次看到成才叔的母亲时,再也不觉得她有多漂亮了。

4

一直在学校代课的成才叔突然回家了,不是说他马上就可以转正了吗?那可是公家的人了,铁饭碗呢!这一天,正是天下叔和素芬结婚的日子。

天下叔和素芬的婚礼,简单而热闹,老宅也因此焕发了青春,那两扇斑驳的大木门一时也精神了很多。

我仔细数了一下,那天在上厅摆了五桌酒席,平时难以见到的红烧肉摆满了一桌。特别是那让人流口水的糖果,我的手中有了五颗。就为这,我高兴了好几天。

“做了流氓还能教书吗?不要脸!杂种就是杂种,哪个杂种能有好下场?”天下叔在门口大声说道。

对于什么是流氓,我还没有从书本上了解到,但是我看到,成才叔的左胸前再也没有别着一支钢笔,从前他在人前的威风劲儿,好像也没有了。成才叔低着头,不敢正眼看人,匆匆躲进老宅里。

“就这么下来了,应该去找他们说道说道,哪有这样的事?”强伯对于成才叔没有代课,很是不满,劝成才叔找他们说理去。

找谁说理,我也不懂,但是,成才叔谁也没找,倒是整天鼓捣着一台装着三节五号电池的半导体收音机,也算是一道乡村特有的风景线。

那时候,这种半导体收音机算是稀罕物,一个村子里没见到几个。

天下叔结婚后不久,就去了大队部的砖厂。这在当时是很多人想进而苦于无门的好差事,却让天下叔一马争先了。虽然天下叔每次回来时一身灰尘,但那是骄傲的灰尘,有别于其他人的灰尘。因为,我知道天下叔去的时候叫上班,回来的时候叫下班。我也没有看见过老宅里其他人上过班或下过班。

所以,我对天下叔是既崇拜又羡慕。

没过多久,安静的老宅又有了新闻,这新闻还是特大的,可以说是老宅有史以来最骇人听闻的大新闻。反正整个村子为这事轰动了,我们村也因此出了名。

“叛党投敌”、“里通外国”,这是什么意思?我不懂,但我好奇,于是,几个小伙伴在一起,争论着这新鲜的名词。

没有结果。争得脸红耳赤,谁也说不清楚这些名词的深刻含意。有人说是特务,有人说是间谍,有人说是反动派,最后,都不了了之,谁也没法说清这些罪名有多严重。

但是,这些罪名是安在成才叔头上的罪名,据说是要掉脑袋的。刚刚听大人们讨论成才叔的罪名时,公安局的人就来了。

那些戴着白盖帽的公安人员冲进了老宅,冲进了成才叔的家,从成才叔的床头柜里搜出一台红木壳的半导体收音机。那是成才叔平时爱不释手的收音机。

公安人员说,收音机频道的指向,正是台湾之声广播电台的位置,这就是投敌的证据。另外,他们从成才叔的抽屉里,还发现了大量的来往于香港的信件。

“通敌犯!”公安人员说着,拿出一副手铐铐住了成才叔的双手,并让成才叔在一张纸上盖手印。成才叔被押上吉普车的时候,我看到了一身灰尘的天下叔正从房间里走出来,到大门口,目送着成才叔上车。

在成才叔上车那一刻,我看到了天下叔眼里复杂的眼神。

是三哥带回来的消息,才得以确认。听说问题还很严重。

三哥是通过父亲的关系进入学校代课的。三哥说,成才叔在学校乱搞男女关系,把教务处的一个女同事搞到手,后来又通过关系把她弄到香港。那天公安人员查到的书信,大都是他和那个女人来往的书信。

那台半导体收音机就是那个女人送给他的,说是让他无聊时可以解解闷。成才叔除了和她书信来往之外,就喜欢听收音机。他想了解那边的情况,以便有朝一日也可以到香港找她。

但是,成才叔不应该收听台湾电台的,更何况是什么台湾之声广播电台。于是,有人向公安局举报了他。成才叔先是代不了课,又有了牢狱之灾。

可是,到底是谁那么了解成才叔的生活习惯,又是谁那么了解成才叔在收听敌电台,和国外有联系?

这个问题没人知道,一时成了老宅一谜。

成才叔身陷囹圄,并很快有了结果,被判了十二年有期徒刑,送到边远山区劳动改造去了。从此,老宅里再也见不到成才叔的身影了。

这时候,天下叔从大队部的砖厂转到了供销社,负责草席收购工作。强伯倒是老了很多,花白的胡子,花白的头发,那满是皱纹的脸上沟壑纵横,脚步再也没有当初那么刚劲有力了。

强伯和强婶的争斗时不时在发生着。但是,近段时间来,却渐进减少,有偃旗息鼓的迹象。皱纹不知不觉爬上了他们的眼角、嘴角,头发变得不再乌黑明亮,岁月就像一把刻刀,蓦然回首,两人都是遍体鳞伤,惨不忍睹。

二哥三哥参军去了,成才叔进了监狱,天下叔吃了公家饭,老宅安静了许多。只有歪叔,每天照常踩着自行车去拉客。当然,他那句口头禅还是经常挂在嘴上,骂人的时候还是少不了那一句。

5

天下叔的仕途真可谓一帆风顺,一路过关斩将,从供销社到镇派出所,虽说只是借用,但是,有借就有用。这不,没过多久,车管所就调他当队长去了。

我从小学上了初中,学校也开始注重学习。紧张的学习,让我暂且寄宿在学校里,回家的次数少了,老宅似乎也少了很多故事。

很快,村里的田地分到了各家各户,人们的生活随即好了起来。

作为一队之长的强伯,一时间成了闲人。生产队什么都分完了,他这个队长也只是个挂名而已,没有实质性的工作。

他是很闲,再也不用每天早上吹着哨子喊出工,再也没有哪家因为没有劳力没有工分而分不到粮食找他求情,让他为难,让他发火,同时让他感到自己是救世主的化身,所以,他也有点失落。

没法居高临下一呼百应,强伯就选择了种蔬菜。

强伯的菜在市场上还是很抢手的,因为多年的劳动经验,让他掌握了蔬菜的种植季节、施肥时间、采摘时间,七十多岁的他,竟然有着少有的轻松。

天下叔又高升了。据母亲说,这回天下叔可升得高了,是镇上的水利局局长。他刚上去那年,正赶上什么干部年轻化的要求,加上他原来的上司早就官复原职,所以,仙及了他,于是,天下叔也顺竿而上当上了局长。

在我的印象中,天下叔总是出手大方,乐于助人,且平易近人。和气、豪爽一直是天下叔留给村民们最好的印象。

同时,天下叔也是老宅里走出来的最大的官。有时候跟同学们炫耀时,我总是把天下叔搬出来,让他们看看我们宗亲中最大的官。

强伯是闲,可强伯的眼睛也很毒。多年来练就的洞察世间百态的本领,让他很敢断言,不管对谁,总是一说一准的。

这不,他说成才叔要出来了,没过多久,成才叔真的出来了。

成才叔出来的时候,我们都去看了,很热闹,老宅的门坎顿时光滑了不少。成才叔的发型是个小平头,一个旧挎包横放在地上,显得很孤独的样子。

成才叔见人就发烟,很热情。当然,也没有人问他在里面的情况。“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今后有什么打算?”这是强伯问的。

“能有什么打算?种田呗。”成才叔憨笑着。

“种田也没什么不好的,粮食多了,就种点其他能卖钱的。地是自己的,这还不简单?”强伯鼓励他。

成才叔是白了,也胖了点儿,脸上有了几道皱纹。但是,他的发型总是让人感到别扭。因为在我所有认识的亲戚中,还没有哪个人的发型是成才叔那样的。

成才叔笑呵呵,让人觉得很可亲的样子。

天下叔是到了晚上才知道成才叔回来的消息的。他主动登门拜访,让成才叔很感动。

看到天下叔的到来,成才叔的母亲很热情地为他泡茶,成才叔则掏出上海烟请天下叔抽。天下叔摆摆手说:“抽我的。”说着,就拿出一包红塔山来,丢在成才叔的桌上。

“回来就好,今后有什么困难说一声,帮不了大忙,帮个小忙总是可以的。再说了,自家兄弟,就别分你我了。”

天下叔说着,大方地坐在成才叔的对面,让成才叔一时感到尴尬和难受,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压抑感。

天下叔没坐多久,就说自己有事先回去了。“别忘了,有事说一声。”临走时,天下叔又吩咐一句。

“一定的,该麻烦你的时候,一定的。”

成才叔嘴上是这么回应着,看着转身离去的天下叔,眼睛里充满着复杂的神情。

6

天下叔翻盖了几间老房,地板、墙面上都铺上花砖,砖影照着人影,很有金碧辉煌的感觉。这房子是我见到过最好的房子了。

我很喜欢去天下叔家玩,每次去都有好吃的水果,比如苹果、鸭梨以及一些叫不出名的好吃水果。

更重要的是,天下叔家的房子漂亮、大气,不像我家的房子低矮、拥挤,就是房顶吊的电灯,也比我家的电灯亮些。

与此同时,成才叔承包了一片山地,种起水果来。说是承包,其实也就意思一下而已,因为强伯还是队长,手中有绝对的权力,谁也不会因为这片山地去得罪强伯的。

承包山地是苦活,没想到白白胖胖的成才叔,没过多久就变得又黑又瘦,人也感觉一下子苍老了许多。

强伯倒是很关心成才叔,没事时总是到他的果园里看看,顺便指点些什么。要不,就帮他跑跑镇上的农技站,为他争点照顾性的化肥。

老宅有点儿冷清,是我偶尔回家时发现的。我升了高中,回家的次数就更少了,可我对老宅的感情,却是与日俱增的。

我想,三年后,我也会和其他学子一样,冲刺高考,走上社会的。

一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成才叔的果园长势很好,果树上挂满了果实。一派丰收的喜人景象。而这同时,听说天下叔又要盖房子了。

我不懂,是真的不懂,天下叔的房子不是村里面最好的房子吗?他还要盖房子,盖给谁住?

当然,这些事情不是我一个十六岁孩子所能理解的。

强伯越来越苍老了,菜也不种了,有空的时候,总会围绕着老宅走走看看,好像老宅的周围埋藏着什么不安的因素。

“老了,人老了,什么都没有了。”强伯走着的时候,总会说出这么一句让人听不懂的话来。

“什么事情总有个‘足’字,多了也没用。”强伯坐在大门口泡茶的时候,望着天下叔的新房子,也会这么说一句。

是的,强伯是孤独的。四个儿子都已经长大成人了,他们就像打开了笼子的鸟儿,一个个飞出了老宅,留下了强伯和强婶,年迈着过着日子。

所以,总有很多哀叹,从强伯嘴里蹦出来。

天下叔真的又盖了新房子,这回可不是什么平房,而是六层的楼房。这房子盖在村子里的国道旁,当街又气派。

每个人上街的时候,总要对天下叔的楼房行个注目礼。

7

闽南的五月是个骚动不安的季节,毒辣的太阳早早就在天边等候,非把人烤熟不可似的。成才叔从床上爬起来,揉揉残留在眼边的污垢,伸张着疲惫的躯体。还有很多农活等着他呢。自从他从里面出来后,就习惯性地留着小平头,他那黝黑的肌肤在晨曦中闪闪发亮。他卷了一支毛烟,刚准备点火的时候,就听到门外的敲门声了。

来叫他的是村里的载客仔阿光。不等成才叔开门,阿光就扯着喉咙叫开了:“成才叔,天下叔死了,快去看看吧。”

天下死了?成才叔打了个寒颤,胡乱穿上衣服,开门出来。“你说什么,天下死了?”“是的,今天凌晨一点多,天下叔死在公路边,头上被割了个口子。他的‘雅阁’丢在路边,挡风玻璃破了,有人说是发生了车祸,也有人说是……反正你快点去,强伯让我来叫你的。”

成才叔把毛烟丢在地上,应了一声后浑身就打颤起来。他不清楚自己听到这个消息后会有如此的反应,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烦躁不安。

成才叔自从从里面出来后,虽说当不成什么大官,却成为了村中有名的笔杆子。凡有婚丧喜事,必是先请他去。当年他那一手写大字报的刚劲有力的毛笔字,一直成为村民们的美谈。

天下叔的家在公路边,那可是黄金宝地。他的隔壁是村里有名的有钱人,曾经在香港打工的成功人士。能在此盖上楼房,除了经济实力以外,身份是少不了的。天下叔的楼房和别人家的房子有着标志性的区别,红墙琉璃瓦,仿古木地板,隔音防盗门,是一般人家可望不可及的。独出心裁的建筑方式,辉煌显贵的西式洋楼,雍容华贵。成才叔虽经常路过此地到街上买些化肥农药什么的,但他很少踏入天下叔的家门。屈指可数的几次登门,也是天下叔再三邀请,成才叔才会进去小坐一下。几十年来他们最大的区别就是身份和地位,天下叔家门口车水马龙,成才叔家则是门庭冷落,这让成才叔真正感受到什么叫做“失败”两字,以及它所带给他的屈辱。有一次天下叔看到成才叔路过他家门口,硬是拉着成才叔上三楼来。在天下叔家楼下的剩饭桶里,成才叔清楚地看到一块块浮肉在桶内发馊、变味。成才叔已经一周没有买过一斤肉了,农民的日子是算着过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成才叔突然想起这两句诗来。加上天下叔的玉溪烟和自己的毛烟相比,成才叔感到很不是滋味。凭什么让他有这好日子过?论智商论水平,我成才不在他天下之下。但如果论社会实践和为人处世,我成才只能望天下之项背。天下叔胸有成竹,处事干练,对家乡人有求必应,童叟无欺,一时被家乡人传为美谈。也许这就是他的成功之处吧。每每长辈教育子女,必以天下叔为榜样,然后再来一番感慨。

天下叔成功之快是成才叔所料不及的。不就因了文化大革命,不就因了自己的十年牢狱之灾?然而世事变化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因果转化,否极泰来,命运之神往往会和人们开个小小的玩笑。

成才叔骑着自行车,衣襟随着晨风上下摆动,思绪也随风杂乱无章地塞入尚未完全清醒过来的大脑之中。

记得小品大王赵本山说过这么一句话:“没有你的傻里傻气,就衬托不出我的聪明伶俐。”说不清成才叔是傻里傻气,还是天下叔真的聪明伶俐。今非昔比的天下叔,总是以笑容可掬的面目,呈现在人们面前。同时,乐善好施的他,又树立了他在村子里的无形威信。

“啪”的一声,打断了成才叔的思路,他停下来一看,自行车的后胎炸了。他只好推着车子走。他想不通这是为什么,这条后胎前两天刚换的,为什么就这么脆弱,经不起昨天二百斤化肥的压迫?

冥冥中是天下叔在显灵,还是他另有冤屈?

8

成才叔早就耳闻天下叔的风流故事了。其实,这些故事只是他当年故事的翻版而已,并没有什么新意,只是天下叔做得更成功更隐蔽罢了,让言者无言闻者无语而已。

终于走到天下叔家门口了,众人看到成才叔到来,都埋怨他来得太晚,很多事情还要等他安排呢。再说了,人死,入土为安,不能拖得太久,这是老家的风俗。成才叔抱歉说,车子出了毛病。走进人们临时为天下叔搭建的帐篷里,成才叔一眼就看到天下叔躺在里面,身上盖着白布,天下婶和两个儿子呼天抢地悲痛欲绝地在天下叔面前痛哭着。闽南地区的风俗习惯是,凡是在外面夭寿死的人,是不可以进入家里的房子的,这样会给家人带来晦气,所以天下叔只好屈就在小洋楼外面的空地里。但这凄惨的哭泣声,还是让成才叔浑身不自在起来。

成才叔一时呆若木鸡,无语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他不解,为什么一切都发生得这么突然?

突然,一幕很不和谐的画面映照在人们眼前:一个三十来岁的妇女带着一个三岁的小孩冲向天下叔的灵屋,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那妇女已经一把掀开盖在天下叔脸上的白布,看到天下叔头部的伤口,那女人马上哭昏在地。

这女人的哭诉再次引起人们对天下叔的怀念,不少人再次流下伤心的眼泪。

天下婶一时没了主意,事情发生得突然,两个儿子年纪尚小,不知缘故。有人私下议论,说这个女人是天下叔的情妇,和丈夫离婚后就一直和天下叔在一起,只是瞒了天下婶一人而已。成才叔这才醒悟过来了,遂上前好言劝说那妇人,让她尽早离开,在这种场合她的不和谐闯入,会造成天下叔的一世英名毁于一旦。那妇女总算听话,哭了一会儿后,流着眼泪一步三回头不忍离去,最后还是走了。

天下叔的葬礼很隆重,光是乐队就请了好几队。成才叔的安排也很得体,让天下叔可以风光地离开。只是他英年早逝,不免让人扼腕叹息。“好人啊好人啊,怎么说走就走了呢?”人们议论纷纷。

送葬的队伍走走停停,既风光又热闹,呜咽的乐声此起彼伏,增添了几分悲壮。成才叔没有说话,安排好一切事务后,他也随着队伍来到山上。

天下叔的棺材下土了,悲痛的人们陆陆续续往回走。毕竟生活还要继续,人还要活着,寄托点哀思就算是尽了礼节了。成才叔却没有走,望着那堆新土,他百感交集。盖棺定论这词忽然从他脑海中蹦出来了。

你在里面,我在外面,阴阳相隔,永难相见。我们可以说是各得其所,老天爷给我们安排的归宿,也许是对的。成才叔坐在天下叔的坟前,掏出毛烟狠狠地吸着。袅袅升腾的烟雾,让成才叔泪如雨下。

成才叔自言自语。他这是忏悔,还是乐祸?

“人这一生来世上一趟不容易,谁都想名留史册。比如说你叫天下,我叫成才。我们都是家中的独子,父母都给我们取了个与众不同的代号,同时期盼我们一鸣惊人光宗耀祖名扬乡里。可我们都没有朝这条路走下去。你不是天下第一我也未能成才耀宗。兄弟啊,三十多年了,当我们真正可以更进一杯酒的时候,当我们真正可以面对面交谈的时候,你却先我而走。悲哀啊悲哀!谁会想到我这无名小辈会为你这个叱咤风云的高人办理丧事?是不是人世间对我们俩极大的讽刺?其实,要说命运啊,我们殊途同归哪!”

“若干年后我们还会再见面,到那时,我们再来理清前世的恩恩怨怨吧。”

成才叔丢下已经烫到手的毛烟蒂,擦干了眼泪,一步三回头地走下山来。

“安息吧,不管你愿不愿意。”

暮色,开始苍茫着远近的山路。

9

多年后我回家一看,老宅的确是老了,上房上的瓦片因为风雨的侵蚀,变得破烂不堪。大厅里的木板,有几块脱落下来了,散在墙角边。神龛上摆着好几个长辈的遗像,按照辈份大小一一排列,其中就有强伯的。

我特意看了一下天下叔,他那微笑的脸上布满了灰尘,让我一下子想起了当年他在大队部砖厂上班的情况,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又似乎隐藏着不可告人的忧伤。

老宅孤独了,只有强婶和歪叔还住在老宅里,其他人都盖了新房搬走了,所以,老宅清冷得让人寒碜。晒谷场上的地砖,早已破旧不堪,坑坑洼洼的,要是雨天的时候,时不时会有一滩积水。

寂寞的老宅,似乎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准备休息了。

没事的时候,强婶还是会到大厅里打扫一下,顺便看看呆坐在神龛上的强伯。

“都走了,都走了。”强婶边打扫边说。

其实,强婶就是这样,这几年来经常一个人自言自语的。

夜凉如水,她的泪从不再清澈的眼中汩汩流出,竟是血一样的颜色。

随后,强婶就坐在大门口,呆呆地望着远处的天边。

那边,是星星还是月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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