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河边
2013-11-15
一出地铁,勃兰敦城门前
清风扑来。我却闻到你
天国的气息。路边一个小男孩
在吹小号,专注地看着五线谱,
而我的视线,穿过他头顶,
被一片云所吸引——悲伤
整齐地倾天而至,排山倒海。
为什么总在最不可能想起你的时候
想起你,最不可能看见你的地方
看见你的影子?我怎样走过
广场,抵达对面的台阶,已记忆恍惚,
几个素食主义正用阿拉伯语念经,
仿佛在说不要吃肉,肉里面有毒!
一群也门共和国移民在示威,
要独立,自由,释放关押的犯人。
而我像一个爱情政治犯,
逃到最远的地方,想念你
最不可思议的亲近。此时我伸出双臂
也无法触及那向我滚滚而来的
云层,它们投射在五线谱上的
跳动,短暂却诱人,小男孩
随手翻过一页,就变成陌生的
不属于今天的问候。你好吗?
我不好,我能适应杂乱无章
的节奏,享受远距离的遥控,
而当幻觉如此逼近在眼前,
我单薄的肉身之外那层伪装的镇静
却突然彻底崩溃——我需要你
真实浮动,我需要再次感受
你的密集,你的湿度,
你的刻度和宽度——
我需要你的吻丈量我们之间
无底的impossible,你的眼睛
照亮我前面无边的黑暗。
柏林,正是在柏林的落叶中,
我第一次看见一道光
穿过我毫无知觉的身体,
唤醒我最深处的情欲,而那时
你在远方潜心疗伤,
我的醒悟,如晚霞
沉入水底,五光十色,等待你
捞起……你困惑地
拾起,又放下。至今我也不明白
为什么我得到,又失去,
而后在失去的地方
再一次失去。柏林,
你的阴影不在那一排排树下
或犹太纪念碑之间的长廊,
而是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座柏林墙,
它没有东西之间的隔阂,
也没有迫害或受迫害的记录,
更没有具体的地点或时间,
只是在你不提防之时,横在你与爱
相遇的途中,竖在你与你自己
相认的路上。它像闹钟一样
准时响起,让你感知到“晚点”。
它有一个具体的形状,
梗在你心口,同你的心型大小一致,
你无可奈何地把它立起——
是的,它差一点就倒下。
从城门回来,已半夜两点,
我知道睡不着,索性同梨花姐
聊到清晨(反正倒时差)。
梨树开花的时候,她来到这里,
比我更了解花落在墙的哪一边
都不如随风飘到远处,
远离墙根。“我对他好也不是,
不好也不是。只有离开,
躲到最远的地方。”她不听就知道
怎么回事。(而我并没有说出声)
“天长地久”,让你感觉亲密,
却是一把不见血的软刀,
所以我珍惜六个月的情爱,
或六分钟的性爱——轰轰烈烈
推倒墙之后,进入彼此的禁区,穿刺,
然后竖起一道遗忘。
所以柏林,我来这里不过是
借用一下墙,因为我倒下之后
陷入太深,已无法重新站立,
哪怕我身体已坚固如石砖,
心已强大,可以包容所有微辞,
眼睛已明亮,可以包容所有阴暗,
我仍需要借用废墟,支撑
虚幻的残存。你比我强大,
比我耀眼,比我光亮,比我穿透。
我无法用纸建筑的墙,去抵御
你的铁器,你的坚硬,你的平稳。
“就这样吧,不要再去找他。”
梨花姐过来人一样,轻描淡写
一句,把我牢牢固定在柏林,
我怎敢轻举妄动再离开。
我知道一旦离开,就会再一次陷入,
万劫不复,而这里旧墙根无数,
每一处都是精神疗养院。
第二天睡到响午,我乘S线
到了最东边,Spree河边
最长的一段Berlin Wall
保存最好,墙上的涂鸦
色彩鲜明,如同我们最长的一段历史,
从最初到现在,每一个细节
都清晰可见,而旅游者
看到的只是最光艳的表层,
只有你知道我内部的脆弱,
不堪一击,只有我知道你内心的不脆弱,
不堪两击。这里有许多小牌子,
写着不许破坏墙壁,
而我们曾肆意推倒对方
心中的墙,畅快无比,
然后悔恨万分——我们需要固守
那道伪装,我们需要拉开距离。
肉身最经不起的就是亲近!
坐在Spree河边,河水split
更多幻象,叠映在眼前,
每一次闪动,都如同在你身边
几小时的胆颤心惊。
我爱你身体带给我的温度,又怕
顷刻间冷却,比记忆消失得还快。
一个失忆者最大的安慰,
莫过于清晨看见阳光从窗口
爬到墙上,于是墙壁见证了
一种流逝,如同你在我身体里
热胀冷缩后安静而缓慢,
等待时间将证据取走。
你说这也可以取走吗?我盼着
你的怀疑更坚定一点。然而
爱终究是不留痕迹的,
如同上帝来过我们身边,
谁也没有看见,连上帝自己
也不相信,于是假扮成圣诞老人
每年过来抚摸一下我们
的脸颊,将稀里糊涂的心跳
扭曲成持久的虔诚。
于是友谊长于爱,虔诚久于忠诚。
于是爱变成亲情,亲情又变成
交情,引领我来到这里,
见证爱如何变质——
菩提树下,每一棵深绿
都是对原色的背弃,每一片浅绿
又是对光谱的叛离。
走在林荫道上,我学会了忍受
被树影欺骗。从勃兰敦堡
到天使塔下,多少树影稍纵即逝,
不如一棵树倒下让人心痛,
所有的斑驳,所有的浮光掠影,
都坚实地固定在一具实体上,
如一座记录谎言的博物馆。
解剖之后,才发现
这里原来是童真的故居——
爱一开始就带着自欺的翅膀
飞翔,与其说被天空某种具像
欺骗,不如说被自己的影子
牵引进自设的陷阱。
爱与恨如同柏林上空的黑白一体,
温德斯的欲望天使,坠落于
旅行者手中的镜子,然后照亮背景,
菩提树大道。我们从未一起走过这里,
但每次在柏林,我都会想到
爱的变节,想到第一次
紧张心慌,想到难以启齿,
想到漫长,想到中秋突然而至,
想到身体熟悉后心的疏远。
我们之间的艰难,如同柏林人
亲手筑起一道高墙。
即便推倒了,东西德国人心理
那些细微的差异,还在,
连我这样的异乡过客
都能察觉。但他们曾经是一体!
现在被废墟连着,更是
说不清的不清白。废墟
比空白有更多的空间,需要
叮叮当当的响声去填满。
直到有一天终于发现
废墟上长不出草,开不出花。
但它直接结出比刚果
更坚实的果实,又名回想,
刚一落地就回响在上空。
我坐在低处,追忆那些飘飞的时光,
最让我心动的是飞起之前
每一次测试——我喜欢你的不放心,
你的不信任,你的实实在在
否定又否定,动摇又动摇
的游疑——有一点谐音,
但有意的举动都是有益的,你说,
优异于菩提树下的游弋——
你看树枝摇动,反衬墙根顽固,
就像我们之间总在变位,
你犹豫时我坚定,你坚定时
我犹豫,如同柏林帝国
大厦,有一种自我调节的平衡。
起风了,此处的静穆
被别处的幻象打破,而我此时就在别处,
为你拍下一片虚空。你不知道
这张照片到底哪一处
是为了用来比喻你。
我在月光下和日光下都拍过
同一个角度,灯光下
呈现的双影,才是我最想
让你注意的地方——柏林墙旁边
那座犹太纪念碑绝非巧合,
而墙壁记载的是同类之间的内斗。
我们每个人一生下来
不就是爱的犹太者?
我们宣布自己是爱的圣徒,
于是诞生一个希特勒
急红了眼要消灭之。
我们只有死亡之后
才发现我们曾经活得多么
令人羡慕。我们只有死而复生
才发现我们被人谋杀过,
于是絮絮叨叨我们的磨难——
我们宣布整个天下都是家园
才发现我们无家可归。
如果爱仅仅是一口井——
菩提树下最深的一口井,
我们守在旁边,饥寒交迫,
克己修身,井里是否会开出
一朵玫瑰?井水是否会
蔓延到河水,海水,于是整个水面
都是我们的疆域,你我荡舟
湖上,所有湖泊都成为江河,
流动于我们掌心之间,就像Spree
围绕柏林转三圈,又沿着万之湖
流进大海。它没有失去一座城市
却得到整壁江山,如同
水性不扬花,带着初恋一次
又一次坠入爱河,最后——
同归于尽。如果所有的爱不过是初恋
的折射,上帝初次降临时
为什么不停驻?为什么
要留下一个幻影让我们觉得自己是上帝
的选民,拥有爱,拥有绝对豁免权,
然后遭人嫉恨,而被追杀,
而被赶出爱的家园,而流放,
而流亡于自己的身心。不是在耶路撒冷,
而是在柏林,我看见自己的犹太性。
我在纪念碑之间来回走,终于发现
我的纳粹在我手心,我亲手
把自己劈开,将一个完整的破碎
一分为二,东边是忘,西边是记。
但我忘记了自己还是忘不了你,
忘记你的全部也忘不了
最让你骄傲也最让我迷恋的局部。
然而我还是离开了。只有忘了你
才会记起你,失去你才会想起你,
看见墙根才会想到这里
曾经有过的高度,
以及我们修墙拆墙补墙匆匆,
看见废墟才会想起这里曾经
开花结果,果实埋葬在废墟之下,
于是我们挖墙,挖废墟,
挖出一条河床,让云影流过——
所有的浮云,原来都是欲望的翅膀,
最终坠入到河底,那些升腾,
那些飘飞,那些山盟海誓,
早已在呼的一声响过之前,
散开在半空中,落下的不过是
虚幻——我们并没有爱过,
甚至没有飞起,仅仅在S河边滑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