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两则
2013-11-15刘亮程
刘亮程
灭 鼠
一、老鼠药
村长亚生派了辆驴车,去乡上拉回拨发的老鼠药,然后在喇叭上喊,让每家来个人领取。老鼠药按小包分到每家,要求每一小包拌1公斤麦子,按统一时间投放在院子角角落落。路边林带这些公共场所村里组织人投药。投药的时间是晚上9点整。
8点45分,村里的大喇叭响了,村长亚生在喇叭里喊话:“全体村民注意了,投药的时间马上到了,大家准备统一行动啦。”亚生村长连喊了三遍。9点还差10秒钟时,喇叭又响了,“准备开始。开始。”亚生喊完,喇叭里响起经常开会前放的一个进行曲,曲子一响,驴叫起来。驴一听到这个曲子就叫,好多驴围过来,嘴对着树上的喇叭叫。驴一直以为这个声音是对它的挑衅,和它比声高。亚生村长在喇叭里讲话驴不叫,驴听出是亚生村长的声音,驴竖着耳朵听。
亚生村长在喇叭中始终没提老鼠两个字,亚生觉得老鼠能听懂人话,上几次集体灭鼠效果不大,可能就是太张扬,在广播喇叭上宣传灭鼠,把灭鼠的具体办法都在喇叭上讲,老鼠在洞里一定听得清清楚楚,如果老鼠听明白人要灭它,肯定在洞里把对策想好了。老鼠这么聪明,在人的房子下生活了无数代,能听不懂人话吗?即使全听不懂,简单的也能听懂。那个张旺才刚到阿不旦时,半句维语都不懂,甚至来之前连维吾尔族人都没见过,一起生活了几年,不但能听懂维语,还会说维语。虽然说得不好。老鼠比人笨,学得慢一点,但也应该能听懂一点。连我亚生都知道老鼠在半夜唧唧叫的大概意思。一个夜晚,亚生被尿憋醒,听见老鼠在地上叫,一个喊一个,亚生听明白是大老鼠找到食物了,在喊小老鼠,亚生马上明白老鼠发现的食物是放在桌子上的一盘葵花籽,晚饭后炒的,一家人嗑了剩在那里。果然,过了一会儿亚生听见桌子上老鼠嗑瓜子的声音。
亚生和驴师傅阿赫曼讨论过老鼠是否能听懂人说话这件事。亚生村长相信阿赫曼能听懂驴叫。尽管阿赫曼从来不说自己能听懂驴叫,但亚生知道阿赫曼能听懂。亚生是干啥的,村长,管村里人的,人脑子里有啥事情他能不清楚?他天天琢磨人,就像驴师傅日夜琢磨驴,哪能不琢磨出一点名堂?
亚生对阿赫曼说,我们村里真应该有一个老鼠师傅,猫死光了,老鼠没人管了。我看,老鼠的事分给你管算了。听说老鼠和驴是朋友。
阿赫曼说,我连自己家的老鼠都管不了。
亚生说,阿赫曼师傅,我听你说过有的聪明驴能听懂人的话,你说老鼠能听懂人说的话吗?
我说个别驴可能能听懂人说的话。不是所有驴都能听懂。阿赫曼说,驴没有听懂人话的天性,胡大也不容许它听懂人话。关键是驴的寿命长,可以活30多岁,是人的半辈子。一头驴在这三十多年里可能渐渐听懂了人话,这种本领无法传给下一代驴。人也一样,即使有一个人掌握了听懂驴叫的本领,也一样无法传给后代。这是不能传的。所以,一代驴中间可能有一个听懂人话的,下一代中又没有了,过多少年,又出现一个听懂人话的驴。这样的驴什么时候出来,人并不知道,也许它就是给你拉车驮着你赶巴扎的那头驴,但你不认识。因为你听不懂驴叫。这头驴出现的时候,人群中能听懂驴叫的人不知在哪里,它们很难遇到一起。
阿赫曼说,老鼠和驴不一样,尽管它也日夜陪伴人,但老鼠的寿命太短,两三年,再说,老鼠躲在地下,即使常常听到人说话,但看不见人的表情。驴和狗能看见人的表情,它们通过看和听,懂得了人说话的意思。老鼠没这个条件。有这个条件可能也不行,它的命太短,啥都没明白就死掉了。
大规模的集体灭鼠在好几年前就开始了,村里村外出现好多老鼠洞,尤其村外麦地边,老鼠洞一个挨一个,像无数饥饿的眼睛盯着地里的麦子。晚上老鼠打架撕咬的声音盖过了狗叫。清晨老鼠开会的声音压住了鸡鸣。村里到处是这种大个头的外来老鼠,走路叫唤的声音大,连它的咳嗽声都能吵醒人。
村里的角角落落都放了老鼠药。老鼠药首先药死的是猫,老鼠吃毒药头晕,跑不快,被猫逮住吃掉。猫死光了。老鼠还一样多。老鼠药还药死过两个孩子和三个妇女,后者是自己喝老鼠药死的,前者把老鼠药当零嘴吃死的。
老鼠吃了老鼠药发生变异,个头越长越大。这些霸占了村子的外来老鼠个头本来就大,现在更大了。有人说是吃麦子吃大的,外来老鼠在荒野中吃草芥草籽,改吃麦子后身体很快胖起来。乡上的农科员说老鼠是吃了我们给它的老鼠药变异了,老鼠到底能长到多大,他们正在观察。反正,老鼠已经变大了,老鼠洞也越挖越大,猫都能钻进去。可惜没猫了。
老鼠夏天吃粮食,冬天吃树皮。老鼠从雪下面钻到杨树根部,吃杨树皮过冬,一棵挨一棵吃,一个都不放过。春天雪消后人发现杨树根部的皮被啃光一圈,露出白白的肉。成片成片的白杨树被老鼠从根部抹了脖子。春天杨树勉强发一点芽,很快就死了。人在冬天灭鼠,把树根部的雪挖开,放上老鼠药。老鼠饿急了,没东西吃,就吃人给它的老鼠药,老鼠药是用麦子拌的,老鼠见了麦子哪能不吃,明知有毒也吃,一个老鼠死了,下一个接着吃,排着长队吃,下一个死了,下下一个接着吃,吃着吃着老鼠不死了,到处找老鼠药吃。人投放多少,老鼠吃掉多少。老鼠就这样把一个个饥饿冬天挨过去。春天来临的时候,人已经没有麦子可以拌老鼠药,忙于春耕播种的人,看见被他们灭了一冬天的老鼠,个头肥胖地在地里跑,自己却瘦得皮包骨头。
二、挖洞
包产到户地分到家那年,张旺才就发现了地边的老鼠洞,在靠河岸的土堆上,明显的几个洞口,眼睛一样张望着他的地,又肥又大的老鼠窜进窜出。这是大集体时公家的粮食养大的老鼠。那时河边这块地孤孤的,年年种麦子,种子播下就没人管了,中间有人过来浇两次水,再就是割麦子时来一群人。其他时候只有老鼠看守麦地。
老村长额什丁说得好,派一个人看守麦地还要付工分,一样看不住老鼠。不如交给老鼠看守。老鼠和人一样喜爱麦子,喜爱就会爱惜。至于它吃的那一点粮食嘛,就算工分了。
张旺才分到这块地后,也种了两年麦子,后来就种菜了。
头一年,麦子快熟的时候,他想把老鼠洞挖了,把老鼠药死,却没敢动手。他刚搬到这个荒凉的河岸上,家没安稳,地没种熟,就把一窝老鼠惹了,不知道这地方还有啥东西。本来他希望和马有树做邻居,两家住在河岸上也不孤独。可是,马有树盖房子时挖出了死人骨头,不敢在这里盖房子了,河边只剩下张旺才家和一窝老鼠。生产队时大家都知道这里有一大窝老鼠,年年偷麦子吃,从没人动过它。生产队都没敢动它,我动它干啥,大小也是个邻居呢。
张旺才磨好镰刀等麦子黄。他发现老鼠并不急于下手,也在等麦子黄。麦子黄了,张旺才一家人,他、妻子两把镰刀同时割,三四天割完,第五天拉到地边的麦场,暴晒几日,紧接着打了扬了装麻袋拉回家。
老鼠慌了,满地里拾麦穗、麦粒往洞里搬。老鼠还以为是往年大集体时,这块麦地麦子都黄透了,麦粒唰唰往下掉了,才下镰。麦子割了捆了也不拉走,十天半月地扔在地里。老鼠有的是时间把洞装满。今年不一样了,麦子被人先下手抢收了。
第二年,麦子半黄,有的穗还青着,张旺才就看见老鼠把半黄的麦穗往洞里拖,老鼠先把麦秆从根部咬断,麦子跌倒,再把麦穗从头上咬断,嘴咬住麦穗,屁股朝后拖着走。从麦地到老鼠洞,已经有好几条被拖麦穗的老鼠走出的光溜溜的小路。张旺才还看见一只小老鼠躺在地上,四肢抱着三个麦穗,一只大老鼠咬住它的尾巴拖着走,小老鼠脊背的毛都磨光了。按说老鼠和人一样,要等到麦子黄透了,再往洞里运。因为黄透的麦粒才能储藏到冬天,青麦粒在洞里,几天就霉烂了。
看来老鼠真急了,没脑子了。张旺才也急了。急也干急。他不可能现在开镰和老鼠抢收没黄熟的麦子。
我对这窝老鼠太客气了。张旺才想。
下午,张旺才扛铁锨走向老鼠洞。他曾多少次扛铁锨走向老鼠洞,还俯下身往老鼠洞里窥探。这一次,他要对老鼠动手了。他从一个洞口往下挖,挖得很小心,开始是想看看老鼠究竟偷了多少麦子。挖着挖着,他对老鼠洞有了兴趣,想看看老鼠是怎么挖洞的。张旺才从一个老鼠洞口挖进去,洞口在斜土坡上,跟他的洞口一样,斜挖进去,挖了一步远,洞朝上走了,张旺才觉得奇怪,跟着挖过去,原来老鼠洞在地下翻了一个梁,然后直直向下挖去。这个梁让张旺才佩服得不得了。它用来挡水的,外面下雨,即使水淤进洞口,也进不了洞里。洞里的那个梁会有效地挡住水。再往下洞成了环形的,一共三层,最底下的一层是粮仓。挖到第二层时,张旺才以为到底了,再没有朝下的洞口,他朝下剁了几锨,剥出的麦粒出现了,发着霉味。
张旺才挖老鼠洞的时候,上百只老鼠围在四周,又跳又叫,张旺才不敢挖了,收了锨后退着离开那里。他刚走开,老鼠一下围过去,在被毁的洞穴上刨土。第二天,老鼠好像把毁坏的洞穴修好了,挖出的麦穗麦粒也被老鼠收拾进洞里。
张旺才再没去管,他已经想好明年不种麦子了。
张旺才想,反正我不种麦子了,老鼠又不吃菜,不害我,我害它干啥。
老鼠真的不吃菜,但偷吃蔬菜种子,春天菜种撒下去时,张旺才看见几只老鼠在地里刨土,找种子吃。但蔬菜还是整齐地出苗了,种子一发芽,老鼠就不吃了。据说发芽的种子有毒,这是种子保护自己的方式。夏天只看到老鼠在菜地跑,不啃咬蔬菜,不知道老鼠在吃什么。到秋天豆角老的时候,老鼠会把豆角皮剥开,偷走里面的豆子,对于这一点,张旺才还能忍受,张旺才好几年没种麦子,旁边的马有树也不种麦子全种蔬菜了,张旺才不知道老鼠在吃啥,老鼠还在四处跑,还和以前一样胖胖的,张旺才奇怪,扛铁锨过去,想把老鼠洞挖开看看,又忍住了,只偏着头,眼睛对着老鼠洞里望,望不见什么,洞进去一点就拐弯了。洞外面以前堆放麦壳的地方,现在堆着干草节,看来老鼠开始吃草了,或者吃草种子。
三、荒野
老鼠感到地在抖动,一个轰轰隆隆的巨大声音碾压过来,老鼠躲进洞,洞在抖动,土簌簌落,地下沉,老鼠洞下沉,上层的洞被压塌,老鼠往深处钻,钻到洞底,头挨头挤成一团,几片巨大犁铧从老鼠洞底直铲过去,老鼠洞被翻个底朝天,洞底的粮仓翻出来,刚出生没睁开眼睛的老鼠仔翻出来,老鼠的尖叫淹没在哗哗的链轨声里,好多老鼠被铲死、压死,活着的惊慌失措,四处逃窜。
大片荒野开垦成棉田,老鼠的家园被毁,老鼠逃到田地边,田地没有边,从村庄到以前的荒野,无边无际变成农田。老鼠逃到一个荒地,刚挖了新洞,筑了新窝,那个哗哗啦啦的巨大东西就追赶过来,洞穴被犁铧翻开,老鼠不知道往哪逃窜,躲在翻虚的土地里,躲在田埂和渠道边。老鼠想,人开了地会种麦子,如果种麦子的话,人就是给老鼠种地,老鼠顶多是由吃草籽草芥换个口味,改吃麦子。
可是,春天地里长出来的全是老鼠以前没见过也不吃的棉花。就是想吃也吃不成。这种作物,从播种那天起,就和毒药在一起。棉花种子拌着药,刚长出叶子就打药,开花结桃时打药,从春天到秋天,棉花地里弥漫着浓浓的毒药味,地边也是毒药味,老鼠被熏得头晕,待不住,四处逃窜。朝西跑的老鼠被龟兹河挡住,在河岸边住下来,棉花早已经种到河边。朝北跑的走进沙漠深处,大部分饿死,少数活下来,成为沙漠鼠。往东跑的沿石油道路两边安家落户,靠遗留在路上的东西生活。往南跑的老鼠进了村子。
跑进村的外来老鼠仗着个头大,不挖洞,抢土著老鼠的洞,霸占洞里的食物。外来老鼠在荒野上吃草芥草籽生活,土著老鼠在村里吃粮食,吃粮食的没吃草的劲大。土著老鼠被驱赶得乱跑,夜里老鼠的咬架声吵得人都睡不着。土著老鼠被追急了,往驴圈里跑,往狗洞里钻,往人的炕上跳,土著老鼠希望这些邻居们救救自己。
狗和驴都是老鼠的朋友。人不是。驴喜爱老鼠,老鼠是驴的催眠乐师,长夜里只有老鼠在驴圈唧唧叫,在草料堆里沙沙跑,上到驴背上嬉闹,爬在驴耳朵边说悄悄话。驴在老鼠的嬉闹声里思考问题,驴每夜每夜眯着眼睛,思考深奥问题,天亮后装得啥都不清楚的样子,给人干活。老鼠崇拜驴。驴的样子像一只巨大无比的老鼠。驴是老鼠的神。当年有猫的时候,老鼠被追急了就往驴圈跑,往驴身上爬。驴讨厌猫,见了就想拿蹄子踩死它。猫在驴眼里是一个没长大的老虎,它没长大吃老鼠,长大就吃驴。
狗喜欢追着老鼠玩,老鼠是狗的小玩具,狗没有兔子狐狸可追,就追咬老鼠。老鼠也喜欢被狗追着跑,院子没猫了,老鼠觉得寂寞。老鼠在夜里故意弄出声响,让狗竖起耳朵。狗耳朵能听到的最小声音是老鼠的脚步声,蚂蚁的脚步声狗就听不见了,但老鼠能听见。蚂蚁会和老鼠抢食物。一只蚂蚁走进院子狗不必听见,它顶多衔走一小片麸皮,一长队蚂蚁一晚上会搬走半麻袋麸皮,跟一个贼背走的差不多。这个狗不用负责。主人也不会因蚂蚁搬走东西埋怨狗。狗只负责院子的大东西不被贼背走。贼的脚步再轻,也不会轻过老鼠的,功夫深的贼走路能像猫一样轻,不管贼咋样走路,狗都能听出来。
可是,驴和狗都帮不了这些土著老鼠。对它们来说,老鼠的这个忙太小,小得帮不上。狗和驴还专门商量过老鼠的事。
狗说,我们再不干预小老鼠就被大老鼠咬死光了,汪汪。
驴说,小老鼠大老鼠都是老鼠。昂昂。
狗说,小老鼠是土著,大老鼠是外来户。这里是小老鼠的。
驴说,都是地上的老鼠。
狗说,按你说我们不管了?
驴说,要是猫追咬老鼠,你可以追咬猫,我也能拿蹄子踏猫。可是,老鼠咬老鼠我们就管不了了。只有等它们内乱过去,活着的老鼠是我们的朋友,死了的就不是了。
狗说,你这个人日的这么世故。
驴说,你才是人日的东西。你的狗窝小人进不去,人经常拿块馕把你哄到驴圈,我都不好意思睁开眼睛看。
狗说,我们都不是好东西,都是脏货。
驴说,昂昂,叽。
人看到老鼠咬架,高兴得狠。没猫了,只有靠老鼠咬老鼠,火拼光。
外来老鼠没侵入前,阿不旦村每家有一窝老鼠,有两窝老鼠也是一窝太大了分的家,人的房子下一窝,驴圈羊圈下一窝。人讨厌老鼠,又拿它没办法。好在老鼠懂规矩,不怎么打扰人。老鼠住地下,人住地上。老鼠白天藏在洞里,晚上人睡着时出来走动,叫声和走路声都小小的不吵人。老鼠捡拾人落在地上的细碎食物,偷走麻袋里人不易觉察的一点麦粒,人能忍受老鼠拿走的那点东西,一个院子里,连窝老鼠都没有,好像也不对劲。可是,外来老鼠打破了人和老鼠间的默契关系。人无法忍受这么多老鼠。人开始大规模灭鼠。
在全村实施毒药灭鼠的同时,外来老鼠和村里的土著老鼠正在打架,打了几年,土著老鼠被降服了,消灭了。
得胜的外来老鼠好景不长,就在这个秋天,村外挖出石油管沟那时,跑到沙漠深处、跑到公路边、河边的老鼠找不到吃饱肚子的食物,掉过头往村子跑。挖开的石油管沟给沙漠荒野深处的老鼠开辟了一条穿过大片棉田通向村子的路。管沟敞开了两个月,接着一截一截的管道放到沟里,老鼠沿管道往村里跑,跑一段爬上管沟看一眼,直到看见村子。这些后来的老鼠又和先到的老鼠打架,不分胜负。
不断有老鼠从管道涌向村子,老鼠把油气管道当成自己的洞。石油人把管道一截截焊接住的时候,好多老鼠在管道里,更多老鼠从没焊住的接口钻进管道。有一天,管道全部焊接住了,成千上万的老鼠,在管道里跑,从地下跑过大片棉花地,跑过阿不旦村,没有一个洞口让它们出来,只有管道空洞地通向远方。老鼠浩浩荡荡往前跑,跑一路死一路,跑最远的老鼠,跑出新疆,跑过甘肃,听到管道上面的黄河水声。管道内没有水没有食物,老鼠的队伍越跑越少,个个皮包骨头,大老鼠跑成小老鼠。最后,高压油气流挟裹千万只死老鼠,穿过大半中国,到达上海。现在,那些老鼠的尸体还留存在那座大都市蛛网密布的油气管道里,没有谁能够从那个庞杂繁复的洞穴中找到这些老鼠,只有个别人会从他们做饭的煤气灶上,闻到焦糊的老鼠尸体的味道。
四、上吊
张旺才和他地边那窝老鼠的关系,也在这个夏天变得紧张起来。突然多了几个老鼠洞。开始张旺才没在意,反正我不种麦子,地边多几个老鼠也不要紧。
可是,新来的老鼠啥都吃,吃豇豆、啃黄瓜、咬开小甜瓜吃里面的籽。张旺才受不了了,他以为是那窝老鼠招来的亲戚。荒野的老鼠窝被毁了,老鼠跑到村边投亲靠友来了。
张旺才想,我的地边只容纳一窝老鼠,多少年来你偷我的麻袋里的大米,上到饭桌上偷馍馍吃,偷我留的蔬菜种子,我都睁一眼闭一眼,反正我有多余的,我在这里一个亲戚都没有,再不维下一窝老鼠,也太孤单了。
可是,你不能再让其他老鼠在这里落户。我的地边交给你了,你就要负责任。要是搬来几户人,撵不走是我的责任。来了这么多老鼠你不管,就是你的事情了。当然,新来的老鼠个头大,你打不过。没打咋知道打不过呢。再怎么你也是老户,它们是外来的。这个地方是你的。怎么就没见你和人家打过架呢。打得过打不过,也要伸出拳头表个态度。你要是打了,打不过我可以帮你啊。
张旺才好久没看见他的土著老鼠,他不知道它们早被外来的老鼠打跑,躲到他家里的地窖里去了。土著老鼠的洞也被外来老鼠霸占。
张旺才开始自己灭鼠。昨天村里派人送来一包老鼠药,让他拌1公斤麦子,晚上9点整天黑前投放在有老鼠的地方,说这是全村全乡全县统一灭鼠的时间,不能提前也不能推后。张旺才说,我都多少年不种麦子了,哪有麦子,拌大米行不?村里来人说,我们这里没种过大米,不知道老鼠吃不吃大米,认不认识大米。张旺才说,老鼠瞎了也认得大米。
张旺才没舍得用大米拌老鼠药,也没按那个统一时间投药。第二天早晨,张旺才让王兰兰烧了两大锅开水,装了满满两桶。张旺才把水担到地边,一个老鼠洞旁放一桶,这是两个新打的老鼠洞,张旺才把主洞附近的老鼠洞都用土填了,脚踩瓷,让妻子王兰兰把住一个洞口,自己把住一个,准备好了,张旺才打手势,“浇。”两桶烫开水同时灌进两个老鼠洞,张旺才听到洞里一阵唧唧哇哇的惨叫,过了一会儿,没声音了,张旺才把灌水的洞口填死,过去把妻子灌水的洞口也填死。
第二天一早,张旺才看见他填死的洞口被老鼠刨开,从外面刨开的,好几只湿漉漉的死老鼠被拖出来,躺在洞口。让张旺才吃惊的是,在老鼠洞不远的一墩矮红柳上,挂着四五只死老鼠,全都脖子夹在红柳枝杈间,吊死在那里。
张旺才以前听说过老鼠上吊的事,没想到老鼠在自己家门口上吊,被自己逼得上吊。张旺才浑身起鸡皮疙瘩,心里一阵翻腾,像要呕吐出来。上年秋天,张旺才看见河边漂着好多死老鼠,以为是马有树药死的老鼠,扔在河里了。马有树说,那是上游漂来的,老鼠跳河自杀了。
老鼠生活的荒野被开垦成棉花地,老鼠往西跑,跑着跑着被河挡住,河边也是棉花地。老鼠在河边乱窜了几个月,棉花地里没一点它们可吃的东西,浓重的农药味熏得老鼠头晕。秋天过去,冬天快来的时候,老鼠肚子空空的,洞里也空空的,老鼠知道过不去这个冬天,就集体跳河自杀,老鼠的尸体从龟兹河上游,漂过阿不旦村边,漂过张旺才的房子边,一直漂到龟兹老城河滩。
张旺才再没敢对剩下的老鼠洞动手,那窝土著老鼠的洞里,跑进跑出的是大个头的外来老鼠。以前的那些小老鼠,全逃到他家里了。张旺才只感到家里的老鼠多了,老鼠跑动咬架的声音大了,有时半夜起来脚下绊着老鼠。老鼠急了,没地方跑了,死活赖在他家里了。
驴叫是红色的
一、红色
驴叫是红色的。全村的驴齐鸣时村子覆盖在声音的红色拱顶里。驴叫把鸡鸣压在草垛下,把狗吠压在树荫下,把人声和牛哞压在屋檐下。狗吠是黑色的,狗在夜里对着月亮长吠,声音悠远飘忽,仿佛月亮在叫。羊咩是绿色,在羊绵长的叫声里,草木忍不住生发出翠绿嫩芽。鸡鸣是白色。鸡把天叫亮以后,就静悄悄了,除非母鸡下蛋叫一阵,公鸡踩蛋时叫一阵。人的声音不黑不白。人有时候说黑话,有时候说白话。
也有人说驴叫是紫黑色的。还有人说黑驴的叫声是黑色的,灰驴的叫声是灰色的。都是胡说。驴叫刚出口时,是紫红色,白杨树干一样直戳天空,到空中爆炸变成红色蘑菇云,然后向四面八方覆盖下来。那是最有血色的一种声音。驴叫时人的耳朵和心里都充满血,仿佛自己的另一个喉咙在叫。人没有另一个喉咙,叫不出驴叫。人的音色像杂毛狗,从人的声音里能听出村里各种动物的叫声。人是复杂的东西,身体里有一群动物,还有一群像拖拉机一样的机器。
拖拉机的叫声没有颜色,它是铁东西,它的皮是红色,也有绿皮的,冒出的烟是黑色。它跑起来的时候好像有生命,停下来就变成一堆死铁。拖拉机到底有没有生命狗一直没弄清楚,驴也一直没弄清楚,拖拉机突突跑起来像是活的,一停下又死了。驴跟拖拉机比叫声,比了几十年,还在比。
驴顶风鸣叫。驴叫能把风顶回去五里。刮西风时阿不旦全村的驴顶风鸣叫,风就刮不过村子。
驴是阿不旦声音世界里的王。驴叫尽头是王国边界,从高天到深地。
不刮风时,驴鸣王国是拱圆的,像清真寺的圆顶。驴鸣朝四面八方,拱圆地膨胀开它的声音世界。驴鸣之外一片寂静。寂静是黑色的声音,走到尽头才能听见它。
如果刮风,王国变成椭圆形,迎风的一面被吹扁,驴叫被刮回来一截子。驴脾气上来了,嘴对着风叫。风刮了千万里,高山旷野都过来了,突然在这个小村庄,碰到敢跟风对着干的家伙,风也发威了。驴叫和风声,像两头公牛在旷野上拉开架势,一个从遥远的荒野冲过来,一个从低矮的村子奔出去。两个声音对撞在一起,天地嘎巴巴响,风声的尖角断了,驴鸣的头盖碎了。仍顶住不放,谁也不肯后退。
但在顺风一面,驴叫声传得更高更远。驴叫骑在风声上,风声像被驴鸣驯服的马,驮着驴鸣翻山越岭,到达千里万里。声音王国的疆域在迎风一面收缩了,在顺风面却扩展到无限。
下雨时驴不叫。阿不旦村很少下雨。毛驴子多的地方都没有雨。驴不喜欢雨,雨直接下到竖起的耳朵里,驴耳朵进了水,倒不出来,驴甩头,打滚,都没用,只有等太阳慢慢烘干。这时候驴会很难受,耳朵里水在响,久了里面发炎,流黄水。驴耳朵聋了,驴便活不成。驴听不到自己的叫声,拼命叫,直到嗓子叫烂,喉咙叫断。
所以,天上云一聚堆,驴就仰头鸣叫。驴叫把云冲散,把云块顶翻。云一翻动,就悠悠晃晃地走散。民间谚语也这么说:若要天下雨,驴嘴早闭住。
聪明的狗会借驴劲。狗不想走路了跳到驴车上,卧在主人身边。狗坐驴车驴没意见。狗若像人一样爬上驴背,驴会惊了。但狗有办法让自己的叫声爬在驴叫声上。驴叫时,狗站在驴后面,嘴朝着驴嘴方向,驴先叫,声音起来后狗跟着叫,狗叫就爬在了驴叫上,借势蹿到半空。然后,狗叫和驴叫在空中分开,狗叫落向远处,驴鸣继续往高处蹿,顶到云为止。驴跟云过不去。天上云越聚越多时,就像一群黑驴压过来。雷是天上的驴鸣。驴不敢顶雷声。打雷时驴都悄悄的。驴端拶耳朵,把雷鸣装进来,等云开天晴,驴朝天上打雷。那时从地到天,都是驴的声音,驴的世界。
驴叫就像一架声音的车,拉着村子的所有声音往天上跑,好多声音跑一截子跳下来,碎碎地散落了,剩下驴叫孤独地往上跑,跑到驴耳朵听不到的地方。
人喊人时也借驴声。从村里往地里喊人,人喊一嗓子,声音传不到村外。人借着驴叫喊,人声就骑在驴鸣上,近处听驴叫把人声压住了,远处听驴叫是驴叫,人声是人声,一个驮着一个。
往远处走村庄的声音一声声丢失。鸡鸣五更天,狗吠十里地。二里外听不见羊叫,三里外听不见牛哞,人声在七里外消失,剩下狗吠驴鸣。在远处听村庄是狗和驴的,没有人的一丝声息。更远处听狗吠也消失了,村庄是驴的。在村外河岸上张旺才家的房子边听,村庄所有的声音都在。张旺才家离村子二里地,村里的鸡鸣狗吠驴叫和人声,还有开门关门的声音都在他的耳朵里。他家的狗吠人声也在村里人的耳朵里。
二、出事
我走到阿不旦村边时突然听到驴叫。我好久听不到声音,我的耳朵被炮震聋了。昨天,在矿区吃午饭时,我看见一个工友在喊我,朝我大张嘴说话,挥手招呼,我听不见他说什么,就朝他走过来,到跟前才隐约听见他在喊,“阿不旦、阿不旦,广播里在说你们阿不旦村出事了。”他把收音机贴到我的耳朵上,我听着里面就像蚊子叫一样。
“你们阿不旦村出事了。”他对着我的耳朵大喊,声音远远的,像在半里外。
我从矿山赶到县城,我母亲住在县城医院的妹妹家。我问母亲阿不旦到底出啥事了。我看见母亲对着我说话。我说,母亲你大声点我听不清。母亲瞪大眼睛望着我,她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出去打了两年工,变成一个聋子回来,她着急地对着我的耳朵喊,我听着她的喊声仿佛远在童年。她让我赶紧到医院去治,你妹妹就在医院,给你找个好医生。我说去过医院了,医生让我没事就回想脑子里以前的声音。医生说,那些以前的声音能把我的听觉唤醒。我喊着对母亲说。我听见我的喊声也远远的,仿佛我在另外的地方。
母亲不让我回村子。她说事情过去一周了,她前天回去过,村子都戒严了。我说,我还是回去看看我爸。母亲说,那你回去千万要小心,在家待着,别去村子里转。我啊啊地答应着。
乡政府街上停着一辆警车,警灯闪着。街边的小摊铺照旧在营业,驴车三轮车来来往往,除了那辆警车,看不出这里发生了什么。
我从县城坐中巴车到乡上,改乘去村里的三轮摩托。以前从乡里到村里的路上都是驴车。现在也有驴车在跑,但坐驴车的人少了。驴车太慢。
三轮车斗里坐着五六个人,都是阿不旦村人,我向他们打招呼,问好。坐在我身边的买买提大叔看着我说了几句话,我只听清楚“巴郎子”三个字。是在说我这个巴郎子回来了,还是说,这个巴郎子长大了。还是别的。我装作听清了,对他笑笑。车上人挤得很紧,我夹在买买提和一个胖阿姨中间,他们身上的味道把我夹得更紧。我从小在这种味道里长大,以前我身上也有和他们一样的味道,现在好像淡了,我闻不到。可能别人还能闻到,别处的人还会凭嗅觉知道我是从哪来的。没办法,一个人的气味里带着他从小吃的粮食、喝的水、吸的空气,还有身边的人、牲畜、果木以及全村子的味道,这是很难洗掉的。三轮车左右晃动时,夹着我的气味也在晃动,我的头有点晕,耳朵里寂寂静静的,车上的人、三轮车、车外熟悉的村庄田野,都没有一点声音。
到村头,我跳下车,向他们笑了笑,算打招呼。我站在路边朝村子里望,看见村中间路上也停着一辆警车,警灯闪着。路上没有行人,也没有驴车,也不见毛驴,也没驴叫。往年这季节正是驴撒野的时候,庄稼收光了,拴了大半年的驴都撒开,聚成一群一群的。那些拉车的驴,驮人的驴,都解开缰绳回到驴群里,巷子和马路成了驴撒欢的地方,村外大麦场成了驴聚会的场所,摘完棉花的地里到处是找草吃的毛驴。驴从来不安心吃草,眼睛盯着路,见人走过来就偏着头看。我经常遇见这样偏着头看我的驴,一直看着我走过去,再盯着我的背影看。我能感到驴的目光落在后背上,一种鬼鬼的好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注视。我不回头,我等着驴叫。我知道驴会叫的。驴叫时我的心会一起上升,驴叫多高我的心升多高。我的耳朵里有一个声音的瘾,只有驴叫能让我过瘾。
今年的毛驴呢?驴都到哪去了?村庄没有驴看着不对劲,好像没腿了。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村庄是一个长着几千条驴腿的东西,人坐在驴车上,骑在驴背上,好多东西都装在驴车上,驮在驴背上,千百条驴腿在村庄下面动,村子跟着动起来,房子、树、路跟着动起来,天上的云也一起动起来。没有驴的阿不旦村一下变成另外的样子,它没腿了,好像村庄卧倒在土里。
我母亲说我是驴叫出来的。给我接生的古丽阿娜也这样说,母亲生我时难产,都看见头顶了,就是不出来,古丽阿娜着急得没办法,让我妈使劲。我妈早叫喊得都没有力气,去县上医院已经来不及,眼看着我就要憋死在里面。这时候,院子里的驴叫开了,“昂——叽昂叽昂叽”——古丽阿娜给我学的驴叫像极了。一头一叫,邻居家的驴也叫开了,全村的驴都叫起来。我在一片驴叫声里出生了。古丽阿娜说,驴不叫,我不出来。
我出生在买买提家的房子,阿依古丽给我接生,她剪断我的脐带,她是我的脐母。我叫她阿娜(阿姨)。我在阿娜家住到3岁,她把我当她的孩子,教我说维吾尔语,给我馕吃,给我葡萄干。那时我父亲正给我们盖房子,我看见村里好多人帮我们家盖房子。我记住了夯打地基的声音,“腾、腾”,我母亲抱着我坐在一边看。我记得他们往墙上扔土块和泥巴,一个人站在高高的墙上,一个人在墙下往上扔土块,扔的时候喊一声,喊声和土块一起飞上天。抹墙时我听见往墙上甩泥巴的声音,“叭、叭”,一坨一坨的泥巴甩在裸墙上又被摸平。声音没法被摸平,声音有形状和颜色。
我小时候听见所有声音都有颜色,鸡叫是白色的,羊叫声绿油油的,是那春天最嫩的青草的颜色,老鼠叫声是土灰色,蚂蚁的叫声是土黄色,母亲的喊声是米饭和白面馍馍的颜色,她黄昏时站在河岸上叫我,那时我们家已经搬出村子住在了河岸,我放学在村里玩忘了时间,她喊我回家吃饭。我听见了就往家走,河边的小路是我一个人走出来的,我不走大路,我有一条自己的小路。我几天不去村里学校,小路上就踏满驴蹄印。我喜欢驴蹄印,喜欢跟在驴后面走,看它扭动的屁股,调皮地甩打尾巴,只要它不对我放屁。
我的耳朵里突然响起驴叫。像从很远处,驴鸣叫着跑过来,叫声越来越大。先是一头驴在叫,接着好多驴一起叫。驴叫是红色的。一道一道声音的虹从田野村庄升起来。我四处望,望见我们家烟囱,望见树荫土墙里的阿不旦村。没有一头驴。我不知道阿不旦的驴真的叫了,还是,我耳朵里以前的驴叫声。
三、声音
在过去的二三十年里,阿不旦村被几次大的声音震动。一次是五年前,据说一个东突头目跑到村里,呜呜的警笛声包围了村子,警笛声像带尖刺的铁丝网,在空气中来回拉扯,一层层密布。狗都躲在窝里不敢出声。牛也害怕得往圈里跑。鸡扑打着翅膀朝柴垛里钻。只有毛驴不害怕,几头驴跑到路上,“昂叽昂叽”叫起来,驴的昂叫冲破警笛的呜鸣,把警笛声盖住了。驴叫像扔原子弹,一声尖利的蘑菇腿直插空中,然后,声音在高空爆炸,黑云般覆盖下来。开警车的武警愣住了,好多警笛突然哑了。
“什么东西在捣乱?”省城来的警官没听过这种声音。
“是驴在叫。”当地警官报告说。
“快去管制了。”
几辆警车朝驴叫处开去。
毛驴的主人吓坏了,赶在警车到来前,把自己的驴牵到手里,当着随后赶来的武警,打两棍子驴,嘴里骂着:“牲口毛驴子,你啥时候叫不行,专门在警车来的时候叫,和警笛比高低,不想活了吗?警察也敢惹吗?”驴转过身,噗,对警车放一个屁,屁股一扭一扭走了。
那次,武警没抓到那个东突头子,可能就在驴叫的工夫,逃走了,或者隐藏得更深。警笛在村里村外叫了三四天,走了。
另一次是枪声,就在这个11月的早晨,村里突然响起枪声。
在这以前,还有一些声音惊动过村子。记得石油卡车第一次开进村子时,路在颤抖,路边的白杨树在抖,房子在抖,靠近路的许多屋墙上裂了缝。这和好多年前,第一台链轨拖拉机进村不一样,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大集体要结束时,阿不旦村有了一台旧链轨拖拉机,是从当时的大队机耕队淘汰给村里的,老村长额什丁派玉素甫到大队学习了一个月。那时玉素甫还是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瘦高个子,不像现在这样胖。
有一天,玉素甫开着链轨拖拉机进了村子,驾驶室没门,前面的窗户也洞开着,一脸尘土的玉素甫坐在里面,眼睛盯着路,手脚忙乱地操纵着拉杆和油门。人们只感到地在颤抖,听见一个哗哗啦啦的东西来了,拖拉机上每个东西都在响,链轨在响,铁皮的外壳和驾驶室在响,排气管在响,后面拖着的五铧犁在响,机器里面更像有一堆烂铁碰撞着在响。人们耳朵里全是铁的声音,把铁匠铺的铁全敲响,也没这么多声音。
拖拉机在村里搁了两年,没咋用,经常坏在地里。不坏的时候也不好使,耕的地深一沟浅一沟,还要人费好多功夫平地。这台拖拉机在包产到户的前一年春天,坏在一块苞谷茬地里,这次是彻底坏了,机器不转了,请了大队的师傅,机器扒开检查了一番,说这车早该进大修厂大修了。村里没钱大修,拖拉机就扔在地里,用一辆胶轮拖拉机拉,拉不动,又用几十个毛驴拉,也拉不动。拖拉机在地中间停了一年,人们绕开拖拉机把苞谷种在地里,苞谷一天天长高的时候,拖拉机就看不见了。秋天,苞谷掰了,秆割倒,拖拉机又露出来,已经变成一个秃秃的铁疙瘩,除了底盘和机器壳,其他能拆的,都被人拆光,连链轨都被拆了,只剩下压在轮子下面拿不动的几块。这台哗哗啦啦开进村的链轨车的部件零件,一部分在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里,变成坎土曼、镰刀、炉钩、锅铲子。另一部分散落在人家院子里,后来被收废铁的人收走。
那以后村庄沉寂了几年,被链轨车震裂的墙慢慢愈合,被链轨压坏的路慢慢踏平。然后,小四轮拖拉机把一种“突突突”的声音带进村子。玉素甫家最先买了一台,接着好几户人家买了小四轮拖拉机。小四轮的声音像驴放屁,“突突突”连着不停地放,不臭,就是有一股没烧尽的柴油味。人们像听惯驴屁一样很快听惯了它。这之后就是摩托车的声音,也是玉素甫第一个把摩托车开进村,一辆老旧的幸福250摩托车,声音忽高忽低,像驴吃草噎住了,又像驴发情时的叫,因为叫声没驴的大,个子和羊一般高,跑得跟狗一样快,村里人像接受一头牲口一样接受了它。把它叫电驴子。
还有什么声音呢。对了,天上过飞机的声音。也是链轨车被拆了不久的事,龟兹县建成了飞机场,听说是军用机场,后来也民用了。飞机到阿不旦村上空时,头朝下,一个大斜坡朝县城方向滑落下去。飞机的声音就像一个巨大的石磙子,从天上扔下来,在地上轰隆隆地滚,地上的所有声音都被碾碎了。
除了打雷,阿不旦人以前从没见识过从天上来的声音。他们认识的声音都是从地上往天上传。传得最高的是阿訇的喊唤,到达真主那里。那是无限高远但又时刻能感知到它存在的地方。
黎明前的鸡叫能传到星星那里。这是鸡师傅说的。起早的人知道,那时星空低垂,星星就挂在鸡窝上面。在鸡眼里,满天星星都是主人撒的苞谷粒。
驴叫声能碰到高空的云,驴师傅阿赫曼这么说。停在村庄上头不动的云,一声驴叫就惊动了,驴叫从下面直冲上去,小块的云被掀翻,大块的云被冲斜,云一倾斜,便飘飘悠悠走了。
还有,在链轨车开进村庄的十几年前,一个叫张旺才的人把一种呜里哇啦的河南话带进村里。他是在阿不旦村落户的第一个汉人。几年后张旺才的媳妇又把一种听起来疙疙瘩瘩的甘肃武威话带进村里。他们有了一儿一女。他们的儿子张金,会同时说河南话和甘肃武威话,还会流利地说维语。那个张金就是我。
直到石油卡车的声音再次震动了村子,路边人家的土墙再次裂开口子,人们的耳朵又一次被一种声音灌满。它开来的时候,地在动,空气在震,一种轰隆隆的声音,沉重、巨大,不像链轨车的哗哗啦啦,它有两个链轨车摞起来那么高大,村里人担心桥被压塌,路被压塌,这个村庄,什么地方都可能会塌,谁都知道地下空洞太多。可是,石油卡车轰隆隆开过去,又开过来,什么都没塌。
肯定有什么已经塌了。被驴叫、鸡鸣、狗吠、牛哞、羊咩支撑起来的阿不旦的声音天空被震塌了。它的巨大轮胎从地上隆隆碾过,巨大声音从空中隆隆碾过。它过去时,人的耳朵里蒙蒙的、空空的,像什么从来没有过的东西丢失了。
还有什么声音呢?
好多年前,在小四轮拖拉机刚进村那时,有个爆苞米花的人来到村里,自行车后座上驮一个黑糊糊的炮弹一样的铁东西,在村子中间的热闹处停下,炮弹头支在铁架上,一头打开,装半碗苞谷进去,再合住,下面用喷火器烧,炮弹头手摇着转,一会儿,火灭了,拿起一个小锤,对着炮弹一砸。
“嗵”。一声巨响。
全村人都听到了,狗从每个角落叫起来,接着是人的声音,嘈嘈杂杂围过来。驴也围过来,凡是能发出大声音的东西进村,驴都会围过来和它比声高。
“嗵。”又是一声。
半碗苞米爆出一脸盆苞米花。
以后每当秋收完,苞米打下来的时候这个人就来了,爆苞米花的声音给好多人留下记忆,给艾布的女儿玉兔留的记忆最深,她害怕那个声音,害怕那个黑黑的炮弹一样的东西,远远看见了都害怕,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发出巨响。她从来没有走近爆苞米花的地方,那里围着大人和孩子,苞米花的香味对她有特别的吸引,父母下地干活去了,玉兔没有哥哥,弟弟小小的刚会走路,她一个人端半碗苞米,远远站着,那里爆一声她就往远跑一截,不爆的时候又前走几步。一直等到人们散去,爆花的师傅看见了她,朝她招手,“过来,给你爆。”她吓得拔腿就跑。每当这时,就有一个男孩过来,帮她把苞米端过去,她躲在墙根,蹲下,双手捂住耳朵。
“嗵。”
她浑身颤抖,过一会儿,这个男孩端一盆苞米花递给她。
以后,小玉兔时常梦见那个骑自行车的人,后座驮一个黑黑的炮弹样的东西,在村子里走,她吓得到处跑,跑过一条林带,那个人又站在另一条路上,她手里端着半碗苞谷,那个人好像追着要爆她碗里的苞谷。她跑着就碰见那个男孩,接过碗,朝爆花的人走去,她紧张地蹲在地上,捂住耳朵,等那个爆炸声。
我也在等。有好几个冬天我等那个爆苞米花的人来,等小玉兔端着碗出现。她的手冻得红扑扑,脸红扑扑,眼睛胆怯迷人地张望着。
村里的大人孩子围着爆苞米花的人,我站在后面,不时地朝后望,我知道有个小女孩站在更后面,她冻红的小手端着半碗苞米。我看见了,就走过去,她眼睛微微一眯,碗递给我。然后蹲下,双手捂住耳朵,等那个爆炸声。我把爆好的苞米花端给她时,她还捂着耳朵蹲在那里,她接过碗,抓了一把苞米花塞到我手里,笑笑走了。
在我无数次的回忆里我帮小玉兔爆过好多次苞米花,好多个冬天我都站在那里等。其实爆米花的师傅只来过一次。我只帮小玉兔爆过一次米花。
玉兔比我小好几岁,上小学时一个班,她一直坐在最前排,像个小兔子一样胆小又美丽。上一年级我坐她后面,二年级我长个子了,往后调了一排,四年级又往后调了一排。我在跟玉兔隔三排的地方停住,一直到小学毕业,似乎没再长个子。或者长了一点,但别人也在长,长得更高。小玉兔也长了点个子,但始终是班里最小的。大家都在长。她只是长得更加好看。她垂在后面的好多个小辫子总是缠绕我的眼睛。我和玉兔从来没说过话,那时在班里,男孩跟女孩不说话,一下课就男女孩分成两拨,各玩各的。不说话,眼睛却可以相互看。我的眼睛上课时绕在玉兔的好多个小辫子上,下课时停在她脸上,我感觉她的眼睛也在看我。不知道她是否真的在看我。也许从来没有。
我在班里给同学读汉语课文。老师的汉语水平不如我,老师就让我读汉语课文。我用汉语读课文的时候,玉兔从前排扭过头,眼睛黑亮地望。平常我在班里不说汉语,汉语是在家里说的。阿不旦村就我们一家汉人。
玉兔小学毕业就辍学了。那以后我在村里碰到过她几次,她长成一个好看的大姑娘了,我看着她,她依旧只是笑笑,一扭头走了。我从来没对她说过一句话,不知道她的声音是什么模样。我听到这个村庄的所有声音里,唯独没有她——一个叫玉兔的小女孩的声音。
四、聋了
我5岁时听见哗哗啦啦的链轨拖拉机开进村,好多孩子追着它跑,狗和驴也追着跑。我跑在最后面。链轨在土路上压出两条宽大整齐的履带印。8岁那年包产到户,从那年开始,坎土曼挖地的声音分散在四处的田地里,人声和毛驴的叫声也分散了,分得最远是我们家,家里的地分到了村外河岸边,父亲张旺才在河岸上挖了两间房子,一家人搬过去住,村里的房子原样留着。
我从那一年开始上学,村里没有汉语学校,母亲就让我上维吾尔语班,我小时候跟古丽阿娜学会了维吾尔语。我出生时听到的第一句话是古丽阿娜说的维吾尔语,古丽说,“巴郎子,巴郎子。”是说给我母亲王兰兰听的。母亲一直说我是驴叫出来的,当时外面的驴一个劲叫,刚出生的“啊、啊”地哭叫,声音没连在一起,跟外面毛驴的叫声一样。你一哭叫,院子里的毛驴不叫了,村里的驴也不叫了。母亲说。
我出生时家里还没有驴。父亲在我长到三岁时买了头半岁的小毛驴,好像几十块钱买的,小毛驴不贵,买大驴就贵了,要几百块钱,买不起。我跟小毛驴一起玩一起长。我5岁时毛驴2岁,可以骑人干活了,毛驴长得快,我一直没长过它,我小时候它也小小的,可它一两年就长大,等我去县城上完初中回来,毛驴已经老了。
我记得毛驴4岁时父亲张旺才让人帮着做了架驴车,父亲也会一点粗木工活。之前家里拉运东西都用古丽阿娜家的驴车。有了驴车父亲张旺才跟村里人能走到一起了,他的驴车加入到村里的驴车中上工收工。以前他是村里唯一的扛着铁锨走路的人,村里人下地都赶驴车,他没有。他靠着路边走。别人让他坐驴车他也笑笑拒绝。
有了驴车的父亲张旺才不一样了,他的驴车走在村里的驴车中间,这样的生活没过几年,包产到户了,家里的地分到村外的河岸边,父亲在分给自己的地里种菜,没几年就买了三轮摩托。那是村里最早的一辆三轮摩托。父亲很少把它开到村里去,他拉着自己种的菜开着自己的三轮摩托,往远处的石油工地送。父亲喜欢他的三轮摩托,他对毛驴没感情。他养了头犟驴,他本来就犟,驴比他更犟。我经常看见父亲跟毛驴犟劲。驴听我妈的话,也听我的。就是不听他的话。父亲张旺才买上三轮摩托的第二天就把驴便宜卖了,三轮摩托的好处使他很快忘了那头使唤多年的老驴。他卖掉它时我不在家。
我在村里的维吾尔语班上到五年级,每天从河岸边的家走到村里,上完课走回去。父亲张旺才很少到村里来。他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早变成一个村里的巴郎子,我在村里和那些巴郎子玩,说维吾尔语时脸部表情和动作跟村里人一模一样,走路架势也一样,我能流利地和村里人说话。父亲张旺才不行,他能听懂但说不好。母亲王兰兰也说不好。妹妹张银只会说不多的一些。我跟母亲说甘肃武威话,跟父亲说河南话,到村里就说维吾尔语。很小的时候,我就是家里的翻译。我还让村里好多孩子学会了河南腔加甘肃武威调的汉语。
小学毕业我去县城上了三年初中。上的汉语班。每个周末,我坐赶巴扎的驴车回家。父亲张旺才从来不赶巴扎,他种的菜也从不摆在巴扎上卖,他开三轮摩托卖给附近的单位和石油企业。他在村里好像也没有朋友,他的老家遭水灾,家里人都被水冲走,亲戚也没联系过。他个子矮,在村里时显得比其他大人都弱小。我感到村里一些人对父亲不好,有时欺负他。他夹在那些完全讲维吾尔语的人中间干活,他不会说,也听不大懂。
母亲王兰兰在村里的威信比父亲高。她待人热情,喜欢说笑。我经常见她跟村里的妇女一起说笑。她的甘肃武威腔维吾尔语夹杂着武威汉语,不时地在人堆里惹起笑声。
我觉得自己是阿不旦村的人,在村里出生,从小会说维吾尔语。父亲张旺才不是,他是外来的。我很小时就觉得父亲是一个外人,他一个人扛着铁锨在村里走,其他人都扛坎土曼。他一个人说别人听不懂的河南话。家搬到村外河岸后,他开始一个人到地下挖洞。我每天去村里上学,有时一天都不去学校,带着狗跟村里的巴郎子玩。他们不知道我没去学校。我在村里有一群朋友,玩饿了去古丽阿娜家要一块馕。我玩过那些孩子的所有游戏,去过村里所有大人不去的地方,听见所有只有小孩才能听见的声音。我比父亲母亲更知道村里的好多事。母亲偶尔来村里一趟,父亲自从搬出村子后就几乎没来过,他好像跟这个村子赌气,好像村里谁惹他了。父亲就是这样的一个犟人。不知道他在跟谁犟。
初中毕业后我帮父母种了几年地。父亲每天晚上下到他的洞里,不时地往河岸边倒一车土,多少年来河岸往里伸进去许多,也不知道他把多少土倒进河里。我小时候对父亲的洞感兴趣,觉得好玩。后来就没兴趣了,我和母亲都烦他挖洞,他经常把地里的活撂下不管,钻进他的地洞里。我受不了他的古怪脾气,有一次跟父亲吵一架后,我就离家出走了,先在县上的一家饭馆当服务生,干了半年,又到矿山当了两年矿工。山洞里的打炮声把我的耳朵震聋了,我变成一个聋子。我回来时这个村庄的声音,父亲张旺才的声音,还有以往响彻村子上空的毛驴的鸣叫,都远得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