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名分的逃遁”与“生命的分量”从沈从文与施蛰存说起
2013-11-15金理
金 理
一、“温文尔雅到有些羞怯”、说话“小声小气”的人
1988年5月16日,施蛰存在报纸上看到了沈从文逝世的消息,惊讶伤痛之余,当晚拟就一副挽联:“沅芷湘兰,一代风骚传说部;滇云浦雨,平生交谊仰文华。”黄永玉在回忆中说:“从文表叔死了……书房墙上一幅围着黑纱的照片,两旁是好友施蛰存先生写的挽联。”——这样的安排,想来也合乎亡者心意。施蛰存写这副挽联,上联将沈从文的小说比作现代楚风、楚辞,下联则叙述自己与沈从文的交谊。
施、沈二人虽然有六十年之久的交往,但经常会面的机会,只有在上海的三四年和在昆明的三年中。
施蛰存最早是通过冯雪峰认识沈从文的,到了1928、1929年,沈从文与丁玲、胡也频在上海筹办文艺刊物《红与黑》,而施蛰存和刘呐鸥、戴望舒主持水沫书店。当时胡也频有一部文稿交水沫书店出版,几个人有了往来,在施蛰存的印象中,“丁玲最善交际,有说有笑的,也频只是偶然说几句,帮衬丁玲。从文是一个温文尔雅到有些羞怯的青年,只是眯着眼对你笑,不多说话,也不喜欢一个人,或和朋友一起,出去逛马路散步”,“从文在上海最多三年,我和他见面不到十次”。1937年施蛰存来到昆明,与沈从文见面的机会多了,在沈从文的屋子里还认识了杨振声与林徽因,这样“一个小小的文艺中心”里,其他人都海阔天空地谈文学、谈时事、谈人生,唯独“从文还是眯着眼,笑着听,难得插一两句话,转换话题”。1981年7月,施蛰存到北京,特意找到沈从文,“这是我和从文最后一次会晤”,“从文说话还是那么小声小气的,都得靠他夫人传译和解释”。沈从文留给施蛰存的,永远是这样一个“温文尔雅到有些羞怯”、说话“小声小气”的人。
二、“自爱”的“老实人”,“对于名分的逃遁”
施蛰存与鲁迅的交恶,主要出于《庄子》、《文选》之争,其中又夹杂了鲁迅对施蛰存“向国民党献策”的误会,以及对“第三种人”的深恶痛绝。随着积怨加深,“殃及池鱼”的事情也有发生,比如牵涉进与施蛰存保持了深厚而长久友谊的沈从文。
1933年11月,上海市公安局会同捕房人员到现代书店搜查,将巴金《萌芽》一书纸版全部缴去,次年2月公布禁令。上海文化出版界一度传言此事与施蛰存有关(对于所谓的“献策事件”,施蛰存有过解释:“说我是献策的,其实我的目的不是针对左翼文艺,而是为了我们的杂志。那次会上,先是一些国民党的人谈,其次是出版商人谈。谈了之后,潘公展第一个点名要我谈,我提出,我们编辑,只管看文章,不懂政治,把握不准,只有将文章送给你们看,可登就登,不可登就算。后来有人接着谈,就提出了仿效日本的打×法。因此,鲁迅对我很有意见,说我向国民党献策,迫害左翼文艺。”),而沈从文在1933年12月15日致施蛰存的信中,宽慰后者道:“关于《萌芽》被禁事,巴金兄并无如何不快处。此间熟人据弟所常晤面者言之,亦并无误会兄与杜衡兄等事……上海方面大约因为习气所在,故无中生有之消息乃特多,一时集中于兄,不妨处之以静,持之以和,时间稍久,即无事矣……即一时之间,难为另一方面友好所谅解,亦不妨且默然缄口,时间略长,以事实来作说明,则委曲求全之苦衷,固终必不至于永无人知也。”沈从文又提到一时甚嚣尘上的《庄子》、《文选》之争,劝慰施蛰存:“关于与鲁迅先生争辩事,弟以为兄可以不必再作文道及,因一再答辩,固无济于事实得失也。兄意《文选》《庄子》宜读,人云二书特不宜读,是既持论相左,则任之持论相左可,何必使主张在无味争辩中获胜。”身处疾风暴雨中的施蛰存,看到这些话肯定心中大感宽慰。
当时国民党正加紧“文化围剿”。1934年2月19日,国民党上海市党部奉中央党部之命,查禁了149种书籍,其中大多数是左翼作家著作。2月28日,沈从文写下《禁书问题》,对国民党当局对于“作家的迫害及文学书籍的检查与禁止”提出严厉批评:“对于由事实上说来毫无什么坏影响的文学书籍,在难于索解的情形下,忽然皆被禁止出售,且同时关于书店纸版与剩余书籍,也无不加以没收,这行为我觉得真很稀奇。这不过分了吗?对于这些书籍的处置,真有‘非如此处置不可’的理由吗?我极希望当局有一点比‘迹近反动’的措词更多一些的说明,免得使后人在历史上多有一件十分含混的记载,免得为人把这件事与两千年前的焚书坑儒并为一谈。”文章出来以后遭到国民党控制的刊物攻击。上海《社会新闻》(6卷27、28期连载)认定沈从文“站在反革命的立场”,提倡普罗文学。在当时,这是致人于死命的“罪状”,故而施蛰存著文《书籍禁止与思想左倾》为好友辩护:“沈从文先生正如我一样地引焚书坑儒为喻,原意也不过希望政府方面要以史实为殷鉴,出之审慎……他并非不了解政府的禁止左倾书籍之不得已,然而他还希望政府能有比这更妥当、更有效果的办法……”不料这一辩护引来鲁迅的批驳,以“杜得机”署名发表《隔膜》一文,援引古代史实,说明“进言者方自以为在尽忠,而其实却犯了罪,因为另有准其讲这样的话的人在,不是谁都可说的。一乱说,便是‘越俎代谋’,当然‘罪有应得’。倘自以为是‘忠而获咎’,那不过是自己的胡涂”,文末一段点明文章的现实针对性:“施蛰存先生在《文艺风景》创刊号里,很为‘忠而获咎’者不平,就因为还不免有些‘隔膜’的缘故。这是《颜氏家训》或《庄子》《文选》里所没有的。”在鲁迅看来,沈从文对“作家的迫害及文学书籍的检查与禁止”的批评是“越俎代谋”,而施蛰存自以为替“忠而获咎”者鸣不平,未免“隔膜”,“不过是自己的胡涂”。鲁迅于此锋芒毕露,根源倒很可能在和施蛰存的交恶那里,尤其最后一句“这是《颜氏家训》或《庄子》《文选》里所没有的”。
1935年4月,在自己主编的《文饭小品》杂志第3期上,施蛰存发表了《服尔泰》一文。服尔泰曾写过许多“对准了时事”发话的文章,目的在于“鼓吹自由,宣传正义”,“服尔泰当时为什么不在他的文章底下署一个笔名,让后世人可以给他编到全集中去呢?”施蛰存的解释是:“这种文章,在当时的读者群中,的确很有效力,但如果传给后世人看起来,读者所处的社会环境既不相同,文字的感应力一定也会得两样了。那时服尔泰的文章的好处一定没有人能感受到,而其坏处却必然会在异代的读者面前格外分明的。服尔泰没有使这种有宣传作用而缺少文艺价值的东西羼入他的全集中去,也说不定反而是他聪明的地方。”两个月后在同一本杂志上,施蛰存承认《服尔泰》一文“是专为鲁迅先生而发的”,接着又把先前的意思重复了一遍:“鲁迅先生的杂感写得的确好。但是他的杂感文集倘使能再删选一下,似乎可以使异代的读者对于他有更好的印象”,“这种意见,我承认是我的偏见。我知道鲁迅先生是不会首肯的,因为他是不主张‘悔其少作’的,连《集外集》这种零碎文章都肯印出来卖七角大洋;而我是希望作家们在编辑自己的作品集的时候,能稍稍定一下去取。因为在现今出版物蜂拥的情形之下,每个作家多少总有一些随意应酬的文字,倘能在编集子的时候,严格地删定一下,多少也是对于自己作品的一种郑重态度”,末尾的结论是:“决不是每一篇杂文都有文艺价值的——纵然它有何等大的社会价值。我也并不主张凡写杂文的人都不应该放弃文艺价值,但希望他们不要自以为这就是一个‘文学作品’。”当时在施蛰存主持的几份刊物中,都有凶猛的“火力”朝向鲁迅杂文,其中《现代》刊出的林希隽《杂文和杂文家》大概是最具代表性的一篇。林的意见是,杂文之所以有“畸形的发展”,原因在于“这一类文章轻便,容易下笔,在材料的据摭上尤其俯拾皆是,用不着挖空心思去搜集采取,比之旁的文学作品如小说、戏曲,各部门,实简易得多。于是聪明的人们遂群趋这捷径了”,故而“以现阶段的文艺眼光来看”,杂文的存在毫无价值,“要不是说明作家之甘自菲薄而放弃其任务;即便是作家毁掉了自己以投机取巧的手腕来代替一个文艺作者的严肃的工作”,“严格地说,是宣告作家创作精神的破产,没有刻苦艰辛的态度来埋首于一些繁重文学制作”。在当时对杂文价值的质疑中,林希隽此文大概囊括了方方面面的否定意见。
鲁迅的突围,从对“文学”的重新想象开始。在林希隽辈那里,所谓的“文学制作”、所谓的“严肃的工作”,“形式要有‘定型’,要受‘文学制作之体裁的束缚’;内容要有所不谈;范围要有限制。这‘严肃的工作’是什么呢?就是‘制艺’,普通叫‘八股’”。而鲁迅以为,“比起高大的天文台来,‘杂文’有时确很像一种小小的显微镜的工作,也照秽水,也看脓汁,有时研究淋菌,有时解剖苍蝇。从高超的学者看来,是渺小,污秽,甚而至于可恶的,但在劳作者自己,却也是一种‘严肃的工作’,和人生有关,并且也不十分容易做”,鲁迅在这里强调杂文品格的严正和杂文家创作的认真,“小小的显微镜”与“高大的天文台”交锋的背后,鲁迅更是在用一种反本质化的“文学”建制,去解构林希隽等人以西方“文学概论”为标准定义对“文学”理解的垄断。施蛰存、林希隽视为理所当然的“文艺价值”、“严肃的工作”、“繁重文学制作”其实都是历史性建构的产物,破解文学的本质性定义,即否定了“文学概论”式的文类等级观对杂文的轻视与冷落:
我们试去查一通美国的“文学概论”或中国什么大学的讲义,的确,总不能发见一种叫作Tsa-w en的东西。这真要使有志于成为伟大的文学家的青年,见杂文而心灰意懒:原来这并不是爬进高尚的文学楼台去的梯子。托尔斯泰将要动笔时,是否查了美国的“文学概论”或中国什么大学的讲义之后,明白了小说是文学的正宗,这才决心来做《战争与和平》似的伟大的创作的呢?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中国的这几年的杂文作者,他的作文,却没有一个想到“文学概论”的规定,或者希图文学史上的位置的,他以为非这样写不可,他就这样写,因为他只知道这样的写起来,于大家有益。
鲁迅似乎素来反感“文学概论”或“什么大学的讲义”之类俨然、雍容的本质性规定,“比较自爱的人,一听到这些冠冕堂皇的名目就骇怕了,竭力逃避。逃名,其实是爱名的,逃的是这一团糟的名,不愿意酱在那里面”,这一思路印之于杂文的文体确认,则是:
我以为如果艺术之宫里有这么麻烦的禁令,倒不如不进去;还是站在沙漠上,看看飞沙走石,乐则大笑,悲则大叫,愤则大骂,即使被沙砾打得遍身粗糙,头破血流,而时时抚摩自己的凝血,觉得若有花纹,也未必不及跟着中国的文士们去陪莎士比亚吃黄油面包之有趣。
鲁迅对“文学本位主义”的揭破,正是要世人警醒潜藏在“严肃的工作”、“繁重文学制作”之类背后的权力体系,以及在这种纯文学性的“文艺价值”麻痹之下,遗忘了“生存的血路”。鲁迅对文学经典化、体制化的反思,立意在于艺术、文学一旦“被命名”,往往就容易失去其原有的生命与活力,而杂文的价值正在于“对于有害的事物,立刻给以反响或抗争,是感应的神经,是攻守的手足”。
其实更加重要的,是鲁迅在对杂文价值的捍卫中所凸显的那种“不愿意酱在那里面”、“倒不如不进去”的“逃名”、“破名”的思维特质。这一层,施蛰存没有一下子读懂,所以斤斤计较于“有宣传作用而缺少文艺价值”;但是他的好友沈从文却读懂了,而且读得透彻,讲得明白,还含着力纠时弊的苦心。差不多就在这个时候,沈从文写下《鲁迅的战斗》,结尾处特意讨论的就是“鲁迅先生不要正义与名分,是为什么原因?”在沈从文看来,“现在所谓好的名分,似乎全为那些伶精方便汉子攫到手中了,许多人是完全依赖这名分而活下的,鲁迅先生放弃这正义了”,因为他在“聪明的求名,敏捷的自炫”背后“也看到背面的阴谋”。在鲁迅的杂文里,“那对于名分的逃遁,很容易给人发笑的神气,是一再可以发现到的。那不好意思在某种名分下生活的情形,恰恰与另一种人太好意思自觉神圣的,据说是最前进的文学思想掮客的大作家们作一巧妙的对照。在这对照上,我们看得出鲁迅的‘诚实’,而另外一种的适宜生存于新的时代”。这不禁让人想起鲁迅那篇著名的演讲,“如曹操杀孔融,司马懿杀嵇康,都是因为他们和不孝有关”,其实“不过将这个名义,加罪于反对自己的人罢了。于是老实人以为如此利用,亵渎了礼教,不平之极,无计可施,激而变成不谈礼教,不信礼教,甚至于反对礼教”。沈从文通过鲁迅“对于名分的逃遁”看出“背面的阴谋”,以及“不好意思在某种名分下生活”者的“诚实”,这与鲁迅所理解从礼教中叛逃出来的孔融、嵇康,恰恰是“老实人”,其实说的就是一个意思。
《鲁迅的战斗》末尾是一声慨叹:“鲁迅先生的战略,或者是不会再见于中国了!”尽管沈从文对鲁迅杂感中的“尖巧”有所保留(参《论中国创作小说》),但是当他从鲁迅杂感中读出了“对于名分的逃遁”,以及这样一种思维特质对于时代的意义,沈从文就毫不犹豫站在了鲁迅这一边,如此这般对鲁迅的阐释、捍卫与发扬,见人所不能见,言人所不能言。这两个人是心心相印的。沈从文一直希望文学运动可以超越“‘口号名词’争夺纠纷以外,来注意注意事实”,晚年又说“最担心的是批评家从我习作中找寻‘人生观’或‘世界观’”,这样一种与鲁迅声息相通的“逃名”、“破名”策略,以及对“××观”的质疑与反对,内中藏有深意,下文可以接着再说。
三、一个普通人,通过亲切的“摩挲”,获取“实感”
1937年9月下旬,施蛰存应国立云南大学之聘,来到昆明,自此“和从文见面的机会多了”。出于同样的兴趣爱好,他们俩经常结伴逛夜市,当时昆明福照街,每晚会摆出五六十个地摊,大多卖家用器物,但也能见到文物摊子……这一段同游夜市的经历给了施蛰存很深刻的印象,后来他将沈从文解放后的工作形容成“蹲在历史博物馆的仓库里,摩挲清点百万件古代文物”。“摩挲”在这儿真是一个情感饱满的词,施蛰存这样写的时候,兴许就想着两人逛夜市时候的那份兴致盎然与流连忘返……“摩挲”这个词也真是贴切,沈从文在历史博物馆里的工作,除了在陈列室中讲解,就是一头扎进库房去和“十万绸缎”打交道;至于那种“坐办公室看书,或商讨工作计划,谈天,学习文件”的研究方式他是不以为然的,里面缺点什么吧,可能就是这个“摩挲”的过程。这个过程值得往深处一说。
1952年1月25日,沈从文在信中谈到了一次夜读《史记》的经历。他很欣赏《史记》列传中写人的“个性鲜明,神情逼真”,他认为原因在于“作者生命是有分量的,是成熟的。这分量或成熟,又都是和痛苦忧患相关,不仅仅是积学而来的!”沈从文说从优秀的文学作品中应该可以触摸、感受到作者生命的分量。1951年11月19日信中又说“一切理论都只有从这种现实环境中,才能深入理解”;类似的,1952年1月29日信中提到“我的工作”离不开“人和土地”的“依存关系”,“文件上说得不具体的”。沈从文所谓的人和环境的“依存关系”,可以理解为一种什么样的状态?11月19日的信中有处细节,说一起下乡的同行中有个作曲的,以为“来到的地方没有音乐”,沈从文觉得不对,“特别是丘陵起伏中的自然背景,任何时看来都是大乐章的源泉”。这个说法可不可以视作一个隐喻,就是要把“自然背景”化作一个人心底的“大乐章”,乃至说把客观对象、环境内化到个人生命体验中去的过程。这大概也是“人和土地”相互“依存关系”之一种。只有经过这样一个内化的过程,作者生命的分量才能掂量出来。
沈从文很不满意两种文物研究的方式,一种是“受洋框框考古学影响”,一种是“受本国玩古董字画旧影响”。它们都省略了一个外在经验内化的过程、一个流连忘返、亲手亲身“摩挲”的过程。借上面提到的《史记》笔法,这一过程——“由痛苦方能成熟积聚的情——这个情即深入的体会,深至的爱”,沈从文在这里说的“深入的体会,深至的爱”,就是一个把“丘陵起伏中的自然背景”内化为心底“大乐章的源泉”的过程,就是一个外在客观经验与个人主观生命体验相互融合的过程,少了这样一种验证,任何研究的结果都是靠不住的,沈从文列举了很多文物考古失败的例子来举证,提倡从“看了几万锦缎”而得来的“常识”,这种由实践支撑的“常识”相比于“专家知识”,联系着更多“老老实实”的、真切的个人体验。沈从文在检查稿《我为什么始终不离开历史博物馆》中反复提到《实践论》对自己的影响,“依照主席《实践论》的指示,搞调查研究,来破除文物鉴定的传统‘迷信’、传统‘权威’”,这里面有特殊时代的流行语汇,但在更深的层次上,沈从文对《实践论》的理解是超出于同时代人的,甚至是和时代风潮背向的。我再想强调一下,在类似的措辞底下,其实有着巨大的差异与鸿沟,在这一与时代共名的间距中,恰可见出思想者的心迹。汪曾祺在文章中转述沈从文一封信中苦恼的自白:
人近中年,思绪凝固,又或因情绪内向,缺乏适应能力,用笔方式,20年30年统统由一个“思”字出发,此时却必须用“信”字起步,或不容易扭转。过不多久,即未被迫搁笔,亦终得把笔隔下。这是我们一代若干人必然结果。
什么叫“由一个‘思’字出发”,就是戒绝盲从任何外在于生命主体的经验,不管是什么名词、什么“世界观”,都要首先经历一个经验的验证过程;什么叫“用‘信’字起步”,就是省略了这一外在经验内化的过程而竖立起先验的权威信仰。
我从施蛰存对沈从文的理解出发,赋予“摩挲”一种隐喻性的内涵,其实是要提出一种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精神能力,用“和痛苦忧患相关”的“深入的体会,深至的爱”去换取经验中“生命的分量”,用一己切肤之痛去验证外在经验,刺穿任何名词拜物教和语言符号的空壳而抵达活泼泼的现实世界的精神禀赋,这和章太炎的“依自不依他”,和鲁迅的“伪士当去,迷信可存”,甚至和胡风张扬作家的自我扩张,创作主体与客观对象互渗、搏斗的“主观战斗精神”多有神合之处,而这种神合,倒正应该是我们新文学传统中,乃至中国现代思想史上最最值得宝爱的品质。
瞿秋白曾经把中国现代“文人”、“书生”的特征概括为:“对于宇宙间的一切现象,都不会有亲切的了解,往往会把自己变成一大堆抽象名词的化身。一切都有一个‘名词’,但是没有实感。……对于实际生活,总像雾里看花似的,隔着一层膜。”对于自20世纪初叶持续而来的“主义”爆炸,上述这段话可谓诛心之论。人的自我确证与实践,不需要面对事物本身,而是通过人类对事物的知识来完成。不是具有自在本性的事物,而是人们对于事物的看法、说法,成了合法性的源泉;不再需要以身相证的“摩挲”过程,而只要“坐办公室看书,谈天,学习文件”就能商讨出“工作计划”。戒绝了“摩挲”的过程,戒绝了用“和痛苦忧患相关”的“深入的体会,深至的爱”去争得外在经验内化的过程,现代的立法主体将“世界”放逐,而只凭藉在主体之外形成的“世界观”去确立自身存在的意义。
在世界被世界观化的同时,历史被历史观化。与不需要同世界亲身“摩挲”就能形成世界观一样;这种历史观同样先在地编织出乌托邦神话,在这一神话的解说中,历史的意义不能在过去和现在实现,而只能在未来。在神圣的进步法则的指引下,其实发生的是对时间、历史与世界的无情破坏。历史过程与现实世界显然是具体、丰富的,如果把它们比作流动不已的长河,那么与其站在河边自弱水三千中只取一瓢,如标本采样般急于进行概括或定性,由此演绎出“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历史观”……;倒不如谦恭地涉入不绝长流,亲身去听那呜咽,看那波涛,亲吻扑面而来氲氲的水汽,感受水流与岩石的磨砺……沈从文喜欢说“历史是一条河”,他的方式就是投身其中,即便是“枯燥”的文物工作,他也不把那些坛坛罐罐看作孤立的东西,“它们各自保存的信息打开之后,能够连接、交流、沟通、融会,最终汇合成历史文化的长河,显现人类、劳动和创造能量的生生不息”。沈从文又说:“能综合前人长处,即可望由旧的土壤中产生许多新东西。”这种将历史“历史化”而非“历史观化”的思考、实践,在他那位把臂同游夜市的朋友那里也能得到呼应,施蛰存甚至提出“我根本不承认‘文学的遗产’这个名词!”:“中国的文学,是整个的中国文学,它并没有死去过,何来‘遗产’?”再联系到他通过《黄心大师》等创作试验将现代小说与古典“评话、传奇和演义诸种文体”相融合,足见施蛰存取温故知新眼光,一贯重视民族历史文化传统血脉相连的承继。
还是回到上面所说的用“和痛苦忧患相关”的“深入的体会,深至的爱”去换取经验中“生命的分量”,这样一个过程说起来很庄严,其实原本却是素朴与自然的,它很大程度上就源自“一个乡下人”固执的习惯,他相信亲眼所见、亲手触摸的东西(这样以后这个东西才是“我”的,这大概可以同20世纪初鲁迅提出的类似“白心”这样的概念接通)。沈从文每常说:“文学作家也不过是一个人,就并无什么比别人了不起的地方”,甚至反过来,把家中大司务“处世做人的态度”作为“文学家最足模范的态度”,因为一个普通人,哪怕是“乡巴佬”,他“观察社会,认识社会,虽无‘专门知识’却有丰富无比的‘常识’”。与沈从文固执的“乡下人”认同一样,施蛰存也从来不把知识分子主体设定为一个超乎普通人之上、可以给出“训诲”与“看法”的启蒙者:“一个文学家所看到的人生与一个普通人(这即是说:一个非文学家)所看到的人生原来是一样的。文学家并不比普通人具有更锐敏的眼睛或耳朵或感觉,但因为他能够有尽善尽美的文字的技巧去把他所看到的人生各方面表现得格外清楚,格外真实,格外变幻,或格外深刻,使他的读者对于自己所知道的人生有更进一步的了解,这就是文学之唯一的功用,亦即是文学之全部功用。”其实对世界的理解,原本就建基于人们的生活世界,对应着常识与个人琐碎、细微的日常生活感受。所以普通人的身份认同,恰恰可以救治以理想化与理念化的方式对世界的主观确定。沈从文与施蛰存,都胀破了瞿秋白所描绘的那类“文人”的形象,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又是件自然不过、原该如此的事。
上面从名词神话、主义崇拜,说到世界观脱离世界、历史观驱逐历史,其实渐渐抵达的是中国现代意识的核心危机,用章太炎的话说是“以论理代实在”(《四惑论》),用鲁迅的话说是“观念世界之执持”(《文化偏至论》):抽象的概念以及由它所再生产的说法、看法,恰恰遮蔽、斩断了真实丰富的生活世界与流动不已的历史过程;与此同时,具体的个人及其真切的日常生活,在宏大叙事的挤压下,被碾碎成微不足道的尘埃;人被异化进语词的牢笼而无法接触实在。而沈从文与施蛰存这两位同游夜市的伙伴所倡扬与实践的——用亲身投入的“摩挲”的过程,去刺穿外在于自我的种种概念空言与名词独断;用“和痛苦忧患相关”的“深入的体会,深至的爱”,去换取经验中“生命的分量”,将外在经验内在化;以及用对“常识”的尊重和普通人身份的秉持,去打破现代知识分子“主体的自负”……这些都能够对上述现代意识的核心危机形成一种对抗。有了这些启示,现在我们可以把瞿秋白那段话的意思反过来说一下:从“一大堆抽象名词”中走出来,通过“亲切的了解”,去获取对“宇宙间的一切现象”的“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