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向生长的力量——评《福建文学》“福建散文诗小辑”
2013-11-15伍明春
□伍明春
现代汉语散文诗几乎是与新诗同时诞生的。早在五四时期,新文学运动的干将们就敏感地注意到散文诗这一文类,并为之付出了最初的种种努力。刘半农曾在《新青年》杂志译介波德莱尔等人的散文诗作品;周作人在1921年发表的《美文》一文里,曾把这个新兴的文类称作“诗与散文中间的桥”;而郭沫若则另辟蹊径,上溯历史源头,从古代散文经典文本中为现代汉语散文诗的合法性寻找依据。而在之后的现代文学发展历程中,除了出现一批专事创作散文诗的作者之外,不少诗人、作家都参与到散文诗的写作实践中来,为这个文类的发展提供了重要的支持。
福建作为新时期以来中国当代诗歌的一个重镇,在散文诗创作方面也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绩。只要大致梳理一下最具代表性的福建当代散文诗写作者的谱系,就不难看出其中呈现的一条世代序列和精神传承的清晰线索:郭风、彭燕郊、刘再复、陈志泽、灵焚、林登豪、楚楚、三米深、王忠智、李仕淦……与之相呼应,舒婷、刘登翰、蒋夷牧、朱谷忠、范方、鲁萍、陈慧英、丹娅、潇琴、吕纯晖、黄锦萍、叶发永、昌政、楼兰、欧逸舟等一代代作家、诗人也纷纷下水“客串”,成为推动福建当代散文诗写作发展的重要力量。在这个背景之下,《福建文学》2012年第12期推出的“福建散文诗小辑”,无疑是当下福建散文诗创作实绩的最新展示。
城市与个人的关系历来是备受现代文学关注的主题,散文诗作者对此也不例外。我们看到,在林登豪的笔下,城市不再是一个人们心向往之、趋之如鹜的物质生活高度发达的现代化乐园,而是不时地显露出某种狰狞的面目:“泊在阳台边的小房间,左边是书,右边是笔记本,情绪舞之,蹈之。一抬头,窗户与高楼交手,两败俱伤。我的视野也留下伤疤。”(《泊》)在这里,一个在城市巨大的压力场中艰难求生存的抒情主体形象跃然纸上,他最终沦为一个“都市的醉者”,茫然地游荡于午夜的街头,而那“遥远的净土”显然难以抒解其内心深处郁结的焦虑。《爸爸跨进家门》则刻画了从乡村走进城市的父亲遭遇的极大的不适感和疏离感。其中的“纸船”、“人工湖”等意象,向我们强烈地暗示了城市精神生活的脆弱性和不可靠性。作者面对处于绝对优势地位的城市,发出一声声尖锐的质询:“祈求泊在都市的时空之外,这只是一种夙愿,有现实的机遇吗?”“高耸的旋转餐厅,守得住子夜的秘密吗?”(《泊》)“爸爸,有人真想问你/你是城市的对手吗”(《爸爸跨进家门》)尽管这样的质询难免流露出某种无力与无奈,却也充分体现了作者关于城市和个人之间微妙、吊诡的关系的深层思索。
一些形而上的命题也为这些散文诗作者们所钟情。李仕淦的《我们所熟悉的语言》展现了主体、语言和世界之间的相互指涉而又相互背离的复杂关系:“我们坐在屋子里,透明的玻璃打开我们的眼睛和耳朵,那密集的雨滴站立而起,呼喊着,命名我们所能感知和无法感知的一切”,“我们孤独深入,季节和肉体在这里一同撕裂、破碎,灵魂在这水一样幽昧的光影中打滑、漂移”,“雨滴集结在玻璃上,像魔咒,我们所熟悉的语言正在把我们推向不可知的深渊”,主体创造语言、语言命名世界、语言背叛主体、主体和世界之间的隔阂,这种种错综、交缠的关系背后,是当下普遍的存在的荒谬性。也正是出于对这种荒谬性的清醒认知,林平良在《风语》里写道:“大海如此浩瀚,我们只是半滴水”,此处的自我彻底告别了“人定胜天”式的狂妄话语,而是以一种极其谦卑的姿态去面对世界:“一条河流,在暴力与非暴力之间存在。灯笼花,挽歌非常低迷,一切都是虚荣。废墟上的野百合,更加灿烂。上升的风云,一条鞭子,赶着一群无家可归的羔羊。那七宗罪,我们都无法洗清本质的血痕。狐狸异常精于算计,可是陷阱为自己暗设,诅咒在上。”放低身段的主体化身为负罪的羔羊,贴近坚实的大地,并期待着某种更高力量的救赎。自我的存在价值也因此得到一种全新的定位。值得注意的是,“灵魂”一词在这组散文诗中频频出现,表明作者们都十分关注终极性命题,并从不同的视角去展开各自的探问和思考。
同样是抒写与历史人物的对话和神交,王忠智的《李贽的读书声》以当代人的眼光重新审视过往,突出历史人物的当下意义:“拉开新世纪的帷幕,世界思维因你常新长绿,故乡的小巷在聆听,聆听那回响千年的书声”,进而呈现文化血脉跨越时空的传承:“少年在书写《老农老圃论》,被亵渎千年的苦难田园,长出一株株正直的幼苗”;而李雪梅的《孔子的故乡》则更多地让现实的抒情主体“穿越”到历史语境之中,营造一种“共时性”的诗歌情境,发掘其中蕴含的思想意义:“一束束思想与智慧的灵光,组成一片璀璨的星空,照亮了以博大宽宏和谐为特色的大汉文明。杏坛,吟唱盈耳。异彩奇光。我跟在词语身后,回首阳光,有一种碰撞的声音。”这里的“碰撞”一词,正道出了当代主体和历史人物之间精神联系和思想勾连。
而潇琴在《女书私语》里为我们展示了一位成熟、智性的现代女性的心灵低语,试图表现的是对某种平衡和谐的女性意识的追求:“我终于看到了东方红太阳升,又总爱凝视着月亮久久出神”,在这里,“太阳”和“月亮”显然分别是男性和女性的象征,作者并没有像某些激进的女权主义者那样一味张扬女性的地位,她更看重的是男性和女性二者的和谐和互补。事实上,正是这种和谐和互补,为人类世界提供了无限丰富的创造性和可能性。另一位女作者范丽娇的《暗夜里的飞翔》,同样以一种相当冷峻的姿态来表达现代女性对爱情主题的思考:“当激情终于一层层消退,海一样的蓝终于占据了整个天空,不再有失败与胜利,也没有沮丧与骄傲,似乎只剩下宁静,覆盖一切的宁静,似乎只剩下安详,包容所有的安详。蓝渐渐地深了,深了,慢慢就成了黑,黑于是顺理成章地接管了一切,包括宁静与安详,包括深深埋藏的不安与躁动。”从蓝到黑的色调变化,实际上指示了理性元素的不断上升,也表明现代女性面对这个世界时变得越来越从容,越来越大方。
在形式探索方面,这组散文诗作品也颇为用心。林登豪的不少散文诗把正常的散文体式和现代诗的分行方式“混搭”为一体,从而产生一种别样的表达效果,《爸爸跨进家门》就是一个突出的例证:嵌入文中的分行诗句有力地打断了散文句式带来的流畅性,使得诗歌情境的推进显得磕磕碰碰,这一形式特征,正与父亲与城市的格格不入互为表里,相得益彰。潇琴的《女书私语》、吴猛的《撑排少女》在形式结构上也不同程度地借鉴了现代诗。
最后要特别推介一下这几位作者中的三米深和潘云贵。他们俩一位是“80后”,一位是“90后”,可以说代表着福建散文诗写作的未来。事实上,这两位年轻的作者在现代诗创作上都小有成就,尤其是三米深,参加过诗刊社主办的“青春诗会”,可以说在诗坛已崭露头角。而诗歌创作上的成绩为他们的散文诗写作提供了极大的动力。无论是三米深的《大河之舞》和《二十年后》,还是潘云贵的《银河》,在想象方式、诗歌情境、语言特征等方面都充分吸收了现代诗歌的营养。譬如,“河流慢下来,心胸变得开阔。它想念山野的花香和岸上的耕种,想念河滩上怀春的少女。她还站在原地,而河流流远了”,“河岸上总是徘徊着无家可归和不愿意回家的人,他们的心事和河流一样深不可测。更多的人在渡口间扮演着过客,河流被切割成若干互不相干的梦”(《大河之舞》),“头颅不再是头颅,手足不再是手足,私心和鬼胎互相排挤和占领一个新的国度。银河像一只疼痛的容器,在无法抑制的流血中,完成一次次的容忍与接纳”《银河》,等等,如此高度陌生化、极富表现张力的语言,其实就是不分行的现代诗歌。
总之,《福建文学》(2012年12期)推出的“散文诗小辑”展示了当下福建散文诗写作的多向生长的力量,不仅从一个侧面反映了福建散文诗写作的现实状况,也为读者了解当代汉语散文诗的整体发展提供了一个观照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