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监
2013-11-15王延忠
◎王延忠
我家后趟街的斜对角,住着一个很奇怪的人,村里人都叫他老太监。
老太监五十多岁,嘴巴上却连一根胡子也没有,脸上光光的。长长的头发,跟妈妈一样披散在肩上。他走路一扭一扭的,跟小脚的奶奶差不多。他说话的声音不男不女,就像男人捏着嗓子说话。
村里人常讲老太监的故事。
老太监小的时候命就很苦,七八岁父母就扔下他了,一个光棍的叔叔把他带大。那个叔叔很懒,家里的什么活都支使他干,干不好就打他,身上脸上是青一块紫一块的。他十来岁的时候,洗衣做饭收拾屋子都像一个成年妇女了。那个叔叔又很馋,就是没有油珠的土豆白菜也让他做出个花样来。他就天天跑到村里的财主家去,管那家的厨师叫爹,帮厨师干这干那,学习做饭做菜的手艺。他到了十八岁,已经是村里一个很像样的厨师了,家家的红白喜事,请他去掌勺摆席。尽管那时候家里很穷,冬夏总还得换一换衣服,他就到村里针线活好的人家去,管那家的女主人叫姨叫姑叫婶子叫大娘。凭着一张甜甜的嘴,帮人家扫炕扫地抱柴火,他又学得一手好针线,别说是缝缝补补,做裤子做袄,他在鞋尖上绣的花都叫大姑娘羡慕。
他到了二十多岁,连一个提亲的也没有。一是家穷,二是有个光棍汉的叔叔,更主要的,是他的女人相女人腔,都怀疑和他成亲生不出后代来。后来,他的那个叔叔得急病死了,他就四处流浪起来。干力气活不行,他就去给有钱的人家做饭。可能是他有着极高的做饭天赋,厨艺越来越精,到他三十岁的时候,已经是方圆几十里闻名的大厨师了。他没有念过书,却懂得厨艺的美学,做出的菜摆在桌上,就像一个盛开的小花园。那时的大地主,有钱就爱爱脸面,来人到客,都以他做出来的一桌饭菜显耀显耀。一来二去,他的身价越来越高,一年的工钱比扛长活打头的挣得还多。人怕出名猪怕壮,他的灾难就跟着他的名声一起来了。呼兰河南岸,有一股很大的土匪势力,一百多号人,大掌柜的叫青海。青海嘴馋爱吃,进村子就抢猪抢鸡,他说天天把脑袋提在手里,再不有个好肚福去见阎王爷就更亏了。青海嫌他的厨师不好,瞎炒糊涂炖,做出什么菜都是咸菜味,就四处物色好厨师。不知道是谁,说出了老太监,说他做出的菜比宫廷的御厨还有味道。青海下决心把他弄来。一个夜黑风高的夜晚,老太监去外村的一个大财主家掌席回来,就被两个彪形大汉像抓小鸡一样抓来了。他往外逃跑了两次,都被青海看着他的人抓回来了。他被吊在高高的梁柁上,皮鞭子抽得脸上是一道一道的大血痕。青海举着大匣枪,恶狠狠对他说,你要是再跑一次,就让你的脑袋开花!老太监再也不敢跑了,老老实实地给青海做饭。青海也很奸,怕他在饭菜里下毒药,就笼络他,抢来的金银财宝都分给他一份。一年两年三年,老太监在土匪群里也就习惯了。反正是光棍一个,在哪都是混日子,这里有吃有喝有钱花,也行!
又是七八年过去了。青海去打一个财主大院,让一个冷枪子打死了,二当家青林成了大掌柜的。青林对他更好,睡安稳觉的时候,经常让他挨着,有时还睡在一个被窝里。老太监想,我这辈子就是土匪命了,哪天一个冷枪子飞过来,狗肚子就是我的棺材。没想到,小鬼子刚被撵走,关里的八路军就来了,领着穷人打土匪。呼兰河北岸瓦盆窑一仗,一百多人的土匪大绺子就让八路军给打散了。老太监没有跟着那些土匪跑,他想参加八路军,听说八路军是替穷人说话的,他要给他们做饭。
那个八路军的长官问他,你为什么参加土匪?他说,抓来了,跑不出去,留下来给他们做饭。那个长官问,你做饭做得好吗?他说,好,煎炒烹炸,整个十个二十个菜就像土豆炖白菜那样容易。那个长官问,你可以给我们做饭吗?他说,当然愿意,我也姓穷。这个长官把他领到另一个大长官那里,那个大长官上下把他打量了一番,说他的体格不壮实,女人气太重,怕跟不上行军打仗的队伍,就把他打发回家了。
村里土改,分给了他一份地,分给他两间破草房,他在土匪堆里混了十来年的事情也没有人追究,知道他没有摸过枪,就是摸过炒菜的大马勺。
他一个人孤零零地住着两间房,很少和外人来往,黑天几乎不点灯,太阳落了山就躺在炕上蒙着被睡觉。
他不愿意干庄稼活,把分到的土地都租给了别人,还是拎着大马勺东村西村地当厨师,混出张嘴,多少还得几个赏钱。
村里还是有人欺负他,无儿无女成了他最大的短板。隔壁的刘二,把柳条篱笆年年往他的这边夹。头几年,他不说话,刘二得寸进尺,把柳条篱笆已经拱到他的屋檐下了。他忍无可忍,找刘二去交涉。刘二一句好听的话也没有,说你一个老轱辘棒子,连个儿子芽都没有,死了这屋就是你的坟丘子,要地皮有啥用?他的脸都气白了,要说的话都噎到了嗓子眼儿里说不出来。
他大病了一场,在炕上躺了十来天。病好了以后,似乎明白了什么,做出了改变自己命运决定。他把我和二铁子找到他家,用乞求的眼光问我俩,愿意不愿意给他当干儿子。我和二铁子一齐问他,给你当干儿子有什么好处呢?老太监说,你们管我叫干爹,我给你们买香蕉苹果大鸭梨吃。我和二铁子交换了一个眼色,到外屋地去合计。二铁子说,管他叫老太监,三个字,管他叫干爹,还省一个字呢!我说,给咱好吃的,管他叫祖宗也就是上下嘴唇一合的事。我俩转回屋里,齐声对老太监说,叫干爹可以,好吃的必须拿过来。听我俩说完,老太监就从口袋里掏出两张一元钱的纸票,用两只手高高地举着,说,叫爹叫爹,一个人一元!真的看到了钱,我俩高声一齐喊:“爹——”,各抢过一元钱,一阵风似的跑出了屋子。正好,街上有个卖糖葫芦的,每人选了两串最大的,站在路边吃,真甜。
二壮子和三榔头不知道从哪里钻了出来,见到我俩吃糖葫芦就伸手来抢。我说,别抢别抢。你抢我们的,咱一个人只能吃到一串。你们如果到屋里管老太监认个干爹,咱们每人都有两串糖葫芦吃。二壮子不信,说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情。二铁子斩钉截铁地说,你们认了干爹,老太监不给你们钱,我俩就都是小狗,趴在地上给你们汪汪叫两声。二壮子和三榔头都信了,颠颠儿地跑进了屋子。
老太监见他俩进来,心里明白了八九,问他俩,愿意认我做干爹吗?大壮子和三榔头齐声回答,愿意愿意。老太监又从口袋里掏出两元钱,举在空中说,快,给我磕两个头,叫两声爹!二壮子和三榔头没有犹豫,趴在地上咣咣地磕了两个响头,仰脸地喊了两声“爹,爹”。老太监得意地说,好,从今天起,你们就都是我的儿子了!说完,把钱递到了他俩的手中。
二壮子和三榔头也是每人两串糖葫芦,边吃边说,这两串糖葫芦来的真容易。
第二天,我们四个人认了老太监干爹吃到糖葫芦的好事在小伙伴中间迅速传开了,都说这个干爹认的合算。宋小川便串联了六个孩子,也去认老太监做干爹。老太监说,我已经有四个儿子了,不要你们这些了。宋小川说,儿子还怕多,康熙皇帝二十多个儿子呢!宋小川说完一摆手,那六个孩子齐刷刷地跪在了老太监的面前。老太监不答应,这六个孩子就是不起来,还齐声喊着“爹,爹,爹!”那齐刷刷的喊声就像古代的群臣跪在大殿里三呼万岁。弄得老太监实在没有办法,在口袋里翻了半天,又是每人一元钱,把这六个儿子都认下了。
老太监自从认下了这十个儿子,腰板一下子壮起来,说话的声音也比过去粗了。晚饭后,他再也不是待在家里,而是背着手在街上走来走去,这十个姓张姓李姓赵姓王的儿子身前身后地围着他,你一声爹他一声爹地喊他,老太监的嘴都闭不上。
不过,老太监的儿子不能白认,当爹就要由当爹的付出。他的这些个儿子馋了,就跑到爹这里来讨要好吃的。老太监想,他比那些真正养儿养女的人,还是便宜了很多。那些个真爹供吃供穿,他这个干爹给他们买几串糖葫芦就行。
渐渐地,老太监的收入有点入不敷出了。有两个上了小学的干儿子,还朝他要钱买本买笔买橡皮,他不给钱就不走,爹呀爹的叫个不停。给来给去,他的钱袋子就空了。有的时候,儿子们来讨要好吃的,他真的一分钱也拿不出了。他常常尴尬地许诺,等一等,爹过几天再有一份活就会有钱的。过了几天,他还是没有钱,还是这样的许诺。这样的三次五次,这些个干儿子被他骗得不耐烦了。二铁子把这几个小兄弟都找来,齐声对老太监说,再要是一毛不拔,你这个干爹我们就不认了。你一言我一语,声声都是对老太监的威胁。老太监真的没有想到,他的这些个儿子要炒他的鱿鱼了。这些个孩子和他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也没有什么认子书,想要罢免他这个穷干爹不是像风吹掉一个树叶那样容易。
老太监辗转反侧,几个晚上睡不好觉。他这辈子什么也没有攒下,唯一的心里安慰就是这声声管他叫爹的十个“儿子”。如果这十个儿子再把他这个爹辞掉,他活下去还有什么意思呢!想来想去,就是卖血,他这个爹也得撑着。还是靠红白喜事当厨师,挣的钱是供不上这十个儿子的消费了。琢磨来琢磨去,他想出一个新的来钱道道——炸麻花。
老太监借了几十元钱,把一个小麻花铺开起来了。他炸的麻花好看好吃,村里村外都不愁卖。很快,他的腰包又鼓起来了,儿子们来要钱,他大大方方把钱往外一掏,大声地说,给,儿子们!儿子们接过来钱,响亮地喊一声“爹”,抓几块碎麻花就跑了。老太监的心里像是抹了蜜。
转眼又到了春天,刘二把他家的柳条篱笆又往老太监这边挪了半尺。有了这个小麻花铺,又有这十个活蹦乱跳的儿子,老太监可不受这个窝囊气了。他叉着腰去找刘二说理,刘二还是那样骂他。老太监说,你要是不讲理,我就把你的篱笆推倒。刘二说,你要这样损,下辈子还得当太监。老太监说,当八辈子太监我也不怕,我的儿子比你多!这样吵着吵着,我和二铁子领着十个儿子都聚来了。老太监一看齐刷刷的十个儿子在身边,胆量更来了,冲着我们大声喊道:把他的篱笆给我推倒!我们吃了干爹的那么多好东西,都攒足了劲,今天可有了给干爹效劳的机会。只听干爹一声令下,我们这十个儿子一使劲,哗,就把刘二的篱笆推倒在那边了。老太监指着刘二的鼻子说,刘二,让你看看我老太监的厉害!
刘二是一肚子的火气,发不出来。一个两个孩子好对付,这十来个小孩他就什么办法也没有了。再说,二壮子三榔头他爹都是膀大腰圆,刘二干脆惹不起,只好把这口气咽到肚里。那天晚上,正好有星星没月亮,刘二悄悄地把篱笆又挪回了几年前的位置。
老太监出了这口恶气,在村里真的是抬头走路了。他背着箱子到外村去卖麻花,也找几个儿子跟着,爹爹爹,身前身后地喊,老太监那架势,神气得和皇帝的出巡差不多。
也不知道老太监是乐的,还是累的,他突然病了,身上发烧,躺在炕上起不来。我们这十个干儿子轮番去照顾他。有人给他烧炕烧水,有人从家里给他送来热汤的荷包面条。有人给他盖被有人给他掖被,有人给他擦脸有人给他倒尿壶。老太监的知足感,那就不用说了,当年的土匪头青海、青林也没有他这般威风。夜深人静,老太监躺在炕上翻来覆去地想,我是哪辈子积了德,让我有了这么多孝顺的儿子!
不知道是老太监的抵抗力强,还是我们这些干儿子照顾的好,老太监一片药没吃,病就渐渐地好了。他支撑着下了炕,拄着大棍子到街上去走,故意到人多的地方站一站,要让人们看一看,他老太监可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
他来到了二铁子家的门前。二铁子家的房子漏雨,把前后坡的苫房草都推了下来,今天准备重新苫房。十几个人站在那里议论,由谁来占檐拿梢拧脊最合适。这是个技术活,手艺差一点,房檐和梢头不齐整,拧出来的房脊也不好看。老太监扔了大棍子挤进人群,说这个最见功夫的活由我来做。二铁子的爹劝他,说你的病刚刚好,别累着。老太监说,干儿子家苫房,哪有干爹不来帮工的道理。他不由分说,就蹬上了苫房的跳板,指挥大家这样那样,仿佛他是这家的主人。到了下午,两间草房就苫完了。老太监苫房的手真是见巧,前边的屋檐和大山的梢头做得像刀刻一样齐整,特别是房尖上的屋脊,那麻花辫儿拧得比巧手妇女绣出来的云字花还好看。帮工的人都在夸,老太监也在屋脊上走来走去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忽然,他眼前一黑,双腿发软,一下子从房顶上轱辘下来,重重地摔在地上。
老太监的鼻子眼睛都往外流血,一句话没说,就扔下他的十个儿子走了。
老太监发丧那天,二铁子扛着招魂幡走在前面,我们九个人穿着白衣服在棺材后面紧紧地跟着。
他家没有坟茔地,村里人就把他埋在了呼兰河北岸的馒头山下。每年的清明节,我们三五个干儿子都来给他上坟。我们买不起烧纸,就把玉米叶子一张一张地叠好,在他的坟头点着。我们都跪下来,齐声地叨咕:干爹你收钱!
过了五年,人民公社大修水利工程,馒头山下修起了一个大水库。老太监的坟没有人管,就永远地沉到了水底。如今的馒头山水库,是一池碧绿的清水,天晴的时候,蓝天白云都映在水里。我想,水里的老太监干爹一定会很高兴,他的身边是一朵朵盛开的白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