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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公共知识分子的当代陕西作家

2013-11-15陈晓辉

小说评论 2013年1期
关键词:东征文坛知识分子

陈晓辉

当代陕西作家在全国有着非凡的影响力,其创作实绩得到文学界的公认,曾今的“陕军东征”使陕西文坛呈现勃勃生机。然而,在众声喧哗,热闹非凡的景象背后,潜藏着一个危险的、令人担忧的现象。当代陕西的一干作家,已悄然背离自己作为公共“知识分子”的身份,放弃了作为独立的知识分子的勇气和责任,而变成一群以文字生产为生的“专家”,成为“在学术、技艺等方面有专门技能或专业知识的人”,忘了自己作为公共知识分子代表更应是公共领域“对社会进言并参与公共事务的行动者,具有批判精神和道义担当的理想者”。这种对“公共知识分子”身份的背离、放弃损害了陕西文学在国内文学界的形象和地位,也严重损害了陕西文学健康有序的发展。

众所周知,当代陕西文学界发生过著名的三次“陕军东征”事件,即根据地时期“延安文学”的东征、五六十年代的白杨树派小说的东征、八九十年代陕军小说的东征。这三次东征展现了陕西小说的繁荣史,同时,又表征了陕西作家从知识分子向领域专家的退化史。

1.“延安文学”时期的陕西作家:表征的知识分子

根据地时期,“以延安地区为中心,以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为指导,以服务于工农兵为宗旨,在数以千百计的作家和文学青年的推动下,工农兵文学思潮终于席卷整个抗日民主根据地,成为一股有声有色、汹涌澎湃的文学大潮。”这个工农兵文学运动成为“延安文学”东征的主潮。在这个东征的作家群体中,既有陕西本土的作家,也有很多从外地辗转来到延安的作家。丁玲、柳青、欧阳山、周立波、柯蓝等一大批作家创作了《延安人》《种谷记》《高干大》《暴风骤雨》《洋铁桶的故事》等一系列耳熟能详的作品。他们创作既受到当时延安革命文化风气的影响,又受到了延安本土的地域文化和外来文化的影响。

当时的延安是政治中心,又是红色政治文化的中心。它重新建立起来的延安红色文化和“五四”以来“启蒙文学”的要求殊途同归。换句话说,那时政治上奉行的主张和“五四”时期知识分子的主观愿望相统一,作家以自身的行动,积极参与到当时最重要最时尚的“抗战“这一公共事件中去,用他们的作品表达了对这一历史事件的态度。此时,作家有意无意间形成了一个文化共同体,承担了知识分子的责任,自己也顺利由写作领域的专家表征为社会中的公共知识分子。他们既是专家,又是公共知识分子,二者身份合一,拥有独立的人格,表达的是自己的作为公民的声音,而仅非子民的声音和权力的声音。

2.五六十年代的白杨树派作家:遮蔽的知识分子

到五六十年代,以柳青、杜鹏程、王汶石、李若冰、戈壁舟、魏钢焰、王宗元、李小巴、权宽浮、贺抒玉为代表的“白杨树”派小说家,是第二次陕军东征的主流,其《创业史》、《保卫延安》、《风雪之夜》等都是当时全国的代表之作。他们在这一时期沿着延安文学开创的道路,一如既往的书写当时的社会事实。然而,他们中的一些作家盲目的按照根据地文学开创的道路行进,没有注意到社会已经发生的变化,也没有注意到意识形态对文学创作的过度干预,全然没有对当时的文学思潮进行清醒的反省和质疑,因而导致自己的写作与社会对公共知识分子的要求貌合神离,大异其趣。

只有部分作家保持了较高的警惕性,没用完全顺应权力话语的声音。他们已经自觉的意识到时代的变迁和意识形态话语的矛盾,以清醒的意识思考并践行着知识分子关注公共事务的使命,如柳青。他说:“我一定要参加战斗,可是东北的生活不熟悉,写不出,我想立刻回到陕北……”,姑且不说他重回陕北后收获了《铜墙铁壁》这一重要的作品,只说他的这种敢于与意识形态话语抗争,乐于“参加战斗”,参与当下现实的自觉意识和勇敢担当,这是作为公共知识分子的起码表现。而他的《创业史》被主流话语批判的主要原因也正是因为他没有表现意识形态所要求的生活。这在今天看来,更是一个真正的公共知识分子对真理负责、对良心负责的重要表现。令人遗憾的是,大多数作家作为知识分子的身份被严重遮蔽。他们仍然顺承乡村叙事的道路,书写着乡土中国,完全没有察觉到时代已经发生了变化,缺乏对当时发生事件应有的敏感度,从第一次到第二次东征呈现着一种知识分子逐渐衰落的征兆。

3.八九十年代陕军东征时的作家:消失的知识分子

1992年下半年到1993年,陈忠实、贾平凹、高建群、京夫、程海等作家集中在北京推出《白鹿原》《废都》《最后一个匈奴》《八里情仇》《热爱命运》等作品,其中《白鹿原》《废都》《最后一个匈奴》被誉为是陕军东征的“三驾马车”,引发爆炸性反响,这一文学现象也被明确命名为“陕军东征”。陈忠实、贾平凹、京夫、高建群等均因对历史寻根、乡土中国的诗意书写而获得大名。而综观这些作品,《白鹿原》《最后一个匈奴》《八里情仇》执着于史诗的建构,《废都》《热爱命运》则沉迷于人类精神困惑的揭橥,这些作品以陕西作家热衷历史叙事,关爱农村题材的一以贯之的趣味为陕西文坛出尽风头。

然而,熟知当代中国文学史的人知道,70年代末到80年代,中国社会发生了重大的变革,很多作家对此时的社会有着强烈的反应,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等文学思潮成为主流,然而,我们不但在文学界发生的这些思潮中没有发现陕西主要作家的身影,而且在那时产生重大影响的文学事务中也没有发现其踪迹,似乎可以说,陕西作家在这些文学的公共事件中,集体噤声或失声,他们的行为和人们对公共知识分子的期待背道而驰。庆幸的是,没有真正进入这次东征运动中的路遥,却因其《惊心动魄的一幕》(1980)、《人生》(1982)、《平凡的世界》(1988)至今在高校及社会拥有大量的读者,被誉为最受欢迎的作家之一。试观路遥小说,他正是因为提供了对当时及其以后社会公共问题的回应和探讨而成为文坛的常青树。在当时社会转型的大背景下,《人生》、《平凡的世界》所讨论的农村青年在面对爱情、工作、信仰等问题的抉择中那种难言的焦虑和隐痛,正是当时的社会所面临的热点问题和公共事件。作品所提供的思考和选择不但给当时的青年人提供了很好的思路和样板,而且给所有时代面临那种抉择的人提供了思路和样板。路遥的小说并非主流意识形态的推崇而获得历久弥新的崇高地位,而是因为路遥继承了柳青的遗志,在有意无意中承担了一个公共知识分子的责任。可惜的是,这种继承在东征及其之后集体衰弱了,作为知识分子的陕西作家逐渐消失了。

很多研究者,特别是陕西本土一些抱有狭隘的地方保护主义观念的批评家认为,我们陕西文学源远流长,如今的陕西文坛,新作迭出,风格多样。这些话语其实更带有阿Q所言“我们原先比你们阔多了”的意味。与全国其它地方相较,当下的陕西文坛存在诸多问题。

1.意识陈旧:缺乏对时下公共事件和社会变化的积极回应

一直以来,知识分子总是拥有比一般人更多的话语权,同时,“从古典主义到我们今天,知识的时尚一直拥有自己的机构:宫廷、沙龙、报纸、杂志、电子媒介。”这些机构负载着高度的象征意义,拥有极大的信用价值和辨别能力,知识分子团体可以通过它们交换口令,识别那些是自己人。机构给他们的言说提供了很好的平台,成为他们发表意见的阵地,使得他们的言行更易于成为时代的风向标。可惜的是,在当代的陕西文坛,很少看到像王安忆等那样表现出独立精神和人格的作家,也很少看到像刘震云等那样处于民众话语的风口浪尖上的作家,他们无视自己所拥有的话语平台,对社会上即时发生的热点事件保持缄默或视而不见,一味沉醉于个人化的书写中,还以此标榜,洋洋自得。正如自诩为作为知识分子写作的安黎先生,竟然自豪地说:“我是文学个体户。个体户从事的是个体劳动,不需要群居,也不必要往人多的地方拥挤。……我喜欢单干,也早已习惯了单干。……文坛很嘈杂,文学很寂寞。我希望自己永远游离于文坛之外,做一辈子的文学个体户。”我无意刻薄的批评安先生,因为选择什么样的写作方式是作家的权利和自由,这毫无疑问是值得尊重的,只是奇怪,一个远离人群社会的作家充其量进行一种个人化的书写,连由人构成的社会也耻于介入,如何承担他认可的知识分子批判社会,促进社会更好发展的责任。而更为可悲的是,这似乎也是陕西作家普遍有之的心态。

2.题材单一:缺少对当下的城市、市民及其生活的有效表达

王愚在三十多年前就指出“西北地区的作家有其优长之处,但由于西北地区的闭塞状态源远较长,苦学力行之士不少,颖悟开放之才受限,在思维能力和知识结构上,却又进一步开拓的必要。”这种忠告自然适宜于秦地作家。如果把如今活跃在陕西文坛的作家悉数列出,不难发现,陈忠实、贾平凹仍然是难以撼动的高峰。但陈在《白鹿原》后至今,无一部作品在文坛引起反响,贾又被诟病产量太高,质量下降,况且二人在题材上依然延续以前的文风,没有太大的变化。而被誉为继二人之后,能扛起陕军大旗的高建群、叶广芩、红柯三人,也可圈可点。高建群在《最后一个匈奴》后,又出版了《胡马北风大漠传》《狼之独步》《大平原》等作品,但在题材上也只是以往的延续。叶广芩最具代表性的作品是《青木川》和《采桑子》,一直沉迷于对逝去的家族和历史的哀悼。其余诸如马玉琛的《金石记》、方英文的《后花园》,仍可归于历史寻根的范畴。也就是说,即使当下,陕西文坛的作家仍然热衷于以农村作为描述对象,表现大西北的人物风情,沉迷于民族史诗的塑造,给文坛留下一个陕西作家厚重有余而灵动不足的印象。题材上的整体特征仍是:农村题材,乡土中国;怀旧恋旧,史诗追求,完全漠视诸如都市小说,市民小说等热潮。这不但和今天中国正在进行的城市化的现状极不协调,而且严重压缩了文学的表现范围。

3.技法落后:摹仿多于创新,缺乏有标志性的作家

陕西的作家多擅长构建史诗性巨作,现实主义的笔法是他们首要的选择。柳青、路遥、陈忠实、京夫等都采用了现实主义作为其主要的表现手段。毋庸讳言,在以实验、创新闻名的先锋派作家中,没有一位陕西作家。而且至今也没有任何一位陕西小说作家像马原、格非等一样以自己独特的创作技法而闻名,这不是说技法有多么重要(比主题重要),而是说,陕西作家在这方面缺乏求新求变的意识和勇气。

虽然红柯在写法上经常做一些调试,《古尔图荒原》《石头与时间》等小说在因果式结构中将时间线拉长、缩短或变形,使传统的因果式线性图式时时被切断,从而形成变异的线性结构类型;《哈纳斯湖》、《金色阿尔泰》都采用并置、交错的手法,让一明一暗、一主一次的叙述线索同时并在,形成交织对应型或双峰并峙型结构;《奔马》及《美丽奴羊》都是以几个相互间并无因果联系的故事片断连缀而成的缀合式团块结构,运用的是蒙太奇的手法;《瞌睡》《狼嗥》等是以心理现实流动为叙事动力,穿插许多意识闪回和碎片而形成叙事顺延与停滞状态的意识流类型。但对于这些变化,我们仍然可以说红柯摹仿多于创新,他在风格上的变化是个例外,但绝不是典型,因为从骨子里来看,他仍受关中帝王文化、农耕文化的影响,所选取的题材和表现的主题,仍然符合传统的陕西文学对于农村题材和宏大主题、史诗书写的热衷,仍未脱离乡土叙事的窠臼,没有形成能以自己名字命名的独特技法。总之,陕西文坛缺少具有以标志性写作技法而凸显的标杆作家。

从以上的描述可见,当代陕西作家的成长过程,是作家从一名公共知识分子向写作领域的专家过渡的过程。这种过渡放弃了他对于整个社会和公民的责任和道义,而这种对身份的放弃和背离正是导致当下陕西文学窘况的主要原因。作为写作领域的集体权威,知识分子“与他们的知识一起享有治外法权。他们被赋予了对社会各界所持信念之有效性进行判断的权利和责任。……他们的职责便是对政治、道德和审美等领域的这些程序性规则进行解释,并且确保对他们的正确运用。”综观陕军的这三次东征,第一次正直国内外战争,此时的道德判断、价值判断和政治判断在某种程度上重合,作家顺应了“启蒙的文学”的潮流,作家和公共知识分子的身份得到有效的统一;到第二期,只有部分作家意识到时代和社会发生的变化,继续保持了知识分子身份与作家身份的重合,具有自觉的反思意识。柳青以一个社会生活“亲历者”和“思想觉悟者”的身份描写民众的生产斗争与生活实践,力图形成“社会主义的现实主义”风格;第三次东征,陈忠实等均因对文学寻根、乡土中国的诗意书写而获得大名,但却放弃了其公共知识分子身份。反而是绝非东征主将的路遥,因为以苦难化的启蒙方式写作,提供了对当时及其以后的社会公共问题的回应和探讨而成为文坛的常青树。路遥在有意无意中承担了一个公共知识分子的责任。而其他人仍然在按照文坛给陕西人的定位写作,顺承乡村叙事的道路,书写着乡土中国,沉迷于对长安、陕西农村那段逝去的辉煌或耻辱的历史的缅怀和回顾,展示着农村的变革和人们精神的迷茫与失落。更重要的是,近年来,陕西的作家不但缺少对时代变迁后的社会现实及时有效的反应,而且很少积极、主动地参与对于社会热点问题的讨论。可以说,从延安时期的根据地小说的东征、五六十年代的白杨树派小说的东征、八九十年代陕军小说的东征直到现在,陕西文学的辉煌,都表明其从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向作为专家的作家退化的过程。可悲的是,当代的陕西作家并未意识到这一现象,仍然沉迷于自己的乡土中国、史诗巨制的童话之中。作为具有较多话语权的专家,作家有能力也有责任在自己的圈子及其外“立法”,对公共事件予以阐释,使自己的言行成为某种时段某种场合的风向标,从而也使自己成为有一定影响力的公共知识分子,利用自己的价值判断、道德判断、审美判断为公民提供力所能及的引导。但事实证明,这些愿望在当下陕西作家的身上是缺失的。这足以说明,当代陕西的小说作家已经悄然从曾今那个公共知识分子的领头兵向仅仅成为一个坐在书斋,进行自我书写的专业文本生产者,全然失去了启蒙和引导大众的热望和激情,而这正是作为公共知识分子代表的作家应该具备和拥有的意识和责任。

在儒家传统中,教育的中心目的就是鼓励、发展人们对政治的关心和对社会的参与,以及对文化事物的敏感。然纵观今日,中国基本上不缺各个专业领域的专家,缺的恰是在公共领域更具勇气和担当的知识分子。当下的陕西作家要想在西北,全国,乃至世界获取认同和赞誉,急需从领域专家向公共知识分子的转变,重拾自己的知识分子身份。如果说,他们更多地参与公共事务,并将这些当下现实及时有效的反映进作品当中,同时,使自己从一个以文字书写为生的生产者变成公共知识分子,既继承了根据地文学中作为公共知识分子的陕西作家传统,又扬弃了当下陕西作家创作的局限,那么,陕西文学的再次辉煌,陕西作家的第四次东征势必指日可待。

注释:

①刘增杰,战火中的缪斯[M]。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1992,第33-34页。

②蒙万夫,柳青传略[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88,第41页。

③利奥塔,后现代性与公正游戏[M]。谈瀛洲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7,第113页。

④安黎,作为知识分子的写作[J]。http://bbs.hsw.cn/simple/?t2067264.html.

⑤王愚,人生活文学[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87,第233页。

⑥鲍曼,立法者与阐释者:论现代性、后现代性与知识分子[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第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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