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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墨上空的云——《西域三十六国》故事新编之二

2013-11-15卢一萍

西部 2013年19期
关键词:子民王国大臣

卢一萍

姑墨国王跋禄迦是个胖子,姑墨就来自他的姓名。也就是说,姑墨即跋禄迦,跋禄迦即姑墨。翻译过来,“国即是我,我即是国”。他没有别的爱好,只喜欢梦、安息的美女,爱嘬羊的左后腿骨。这些羊来自天山主峰托木尔山腰处的王家牧场,它们以雪莲为食,亘古冰雪为饮,由失宠的王妃饲养——为了能让羊以愉快的心情成长,她们必须高兴,面带微笑,行动轻快,唱他批准的歌谣。为了让羊的左后腿骨肌肉结实、骨骼强健,绵羊长到三个月的时候,国王会派出王国最优秀的行刑官,把羊的右后腿截掉,这样,羊的后半个身子只有左后腿支撑,左后腿就会变得粗壮。他用黄金打磨的王座前随时都有刚煮好的羊腿骨。可能是每天嘬羊腿骨的原因,跋禄迦身材肥胖,浑身的皮肤像羊油一样滑润。看上去,他像一个被放大了三十二倍的白皙婴儿。

跋禄迦自从变胖后,就没有离开过王座。所以他的王座格外宽阔,兼容了寝宫、办公室、书房、国宾馆、后花园等诸多功能。他在这里处理国事,接见使臣,阅读典籍,与宠妃云雨,看菩提抽枝、那伽开花。据《汉书·西域传》“姑墨国”记载,王国“户三千五百,口二万四千五百”,东有龟兹、北有乌孙、南有于阗、西有疏勒,可谓列强环伺,但他整天乐乐呵呵,心满意足。他觉得治理王国是很简单的事,王国的子民已被他父亲和祖父调教得比绵羊还要温顺,到他继承王位,他只需要每天发出一道王旨即可。然而,他又觉得这样的国王做起来委实没劲。他和用一百名壮士、三百匹虎纹神骥新换来的安息美女戏乐一番后,在倦怠中忽然来了灵感,他召集辅国侯、都尉、左右将、左右骑君等大臣,宣布了以梦治国的国策。

辅国侯忧伤地望了一眼斜卧在雪豹皮上的安息美女闪烁的双眸和裸露的酥肩,深吸了一口宫殿里用返魂树脂制成的帕提亚香的香气,心不在焉地问道,我最为崇敬的王,您所说的梦是晚上睡觉时做的梦还是白日梦?

跋禄迦启动他婴儿般红润甜蜜的嘴唇,宽容地说,是梦就行。

跋禄迦觉得世界上最难驾驭的就是梦。为此,他新设驭梦府,任命了一名驭梦大臣来管理王国子民的做梦事宜。每天,凡王国子民所做的梦都要在清晨太阳出来前如实上报到驭梦府派驻各地的录梦官那里。录梦官把收集到的梦报告给驭梦府,由其中的官员分拣出来,驭梦大臣再从中挑选吉祥、美好、神奇、宏伟的梦,刻录在木简上,呈报国王;国王从中挑选自己最喜欢的梦,据为己有,抄写在丝绢上,批复给驭梦大臣,让他昭告整个王国,然后拨出银两,把梦变成现实。

梦既然是跋禄迦国王制定的根本国策,王国的一切活动都得围绕梦来实施。驭梦府很快成了权力最大、人员最多的机构,驭梦大臣成了除国王之外权力最大的人。

因为从全国上报的梦每天至少有两万余条,不管什么梦——即使是不吉利的梦,也要如实记录,辑为《梦实录》,刻录在木简上。这些梦千奇百怪,你想啊,一个人每天做的梦各不相同,虽是一个只有二万四千人的王国,但要汇总起来,那也是很多的。记录梦需要大量的木简,这形成了一个庞大的产业链:伐木、把木头烘焙干、剖成木板、刨光、刻录。这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精壮男子被遣送到各地伐木、运木,在窝棚里加工木简,修建储梦馆储藏刻好的木简,识字的人都被招进王城刻录梦境。

王国北为高耸的雪山,南为浩瀚的大漠,东西戈壁绵延,除南边的塔里木河两岸有成片的古老胡杨林外,就中间这片绿洲生长着白杨、桑树、无花果、杏树、梨树、苹果树和核桃树。这些树是王国的屏障,提供了春天的花香、夏天的浓荫、秋天的果实、冬天的柴禾,抵挡了戈壁上的旋风、沙漠里的风暴,引诱远方的人到这里停留。自古以来很少有人动过这些树,但自从开始录梦,经过不停歇地砍伐,不到一年时间,绿洲上的白杨就被砍光了,又过了一年时间,塔里木河沿岸的胡杨全部倒下。当驭梦大臣把这个情况禀报给国王时,国王说,不是还有果树吗?

但那是维持子民生计的。

有麦子和玉米就行了。

不到一年时间,果树也砍光了。要刻录木简,只有到邻国去购买木材,这无疑要耗费王国不少的财富。

整个王国的子民,都把做梦当成了头等大事。大家见面后,都是问候“做梦好”,分手时,则彼此祝福“做个好梦”,为了做梦要保重身体,家里有了喜事,便说是梦想成真了,人要是遇到不幸,就会劝慰说,没事儿,还有梦呢。

一个子民做的梦如果有幸被国王相中,国王就会给予奖赏,奖品是一截被国王嘬过的羊腿骨。那是至高的荣耀,一家之主会把它挂在脖子上。这成了王国子民一生最神圣的追求。

有人梦见国王一次迎娶了七名安息美女,国王很高兴,让驭梦大臣按照美梦实施。驭梦大臣便用七百名壮士、二千一百匹虎纹神骥到安息换来了七名美女,这成了他实现的最大的一个梦。虽然王国的壮士更加缺乏,战马已不能维持正常的巡逻,但国王特别高兴,把先前那名安息美女赏赐给了驭梦大臣,给做那个梦的子民赏赐了三根羊腿骨和一头种羊。这使王国的人非常羡慕,把他视为梦神。

驭梦大臣见有利可图,就给梦神修了一座庙,这个新的神就真的来到凡尘,在这个王国诞生了。到这庙里祈求过的人都由驭梦大臣派人亲自记录梦境。只要来祈祷,就是没有做梦,驭梦大臣的人也会宣称说,人们一夜要做很多梦,醒来能记得的只有一两个,有些根本就记不得了,但那些遗漏的梦梦神能够看见,并能从其中挑选最好的,转达给录梦人。总之,来这里祈祷过的人都做了好梦,他们之中有很多人得到了国王赏赐的羊腿骨。人们听说后,纷纷从四面八方赶来,献上麦子、水果、蚕丝、鸡、甚至牛羊和马,梦神除了日常所需,自然不敢享用,都奉献给了驭梦大臣,驭梦大臣很快就成了王国最富有的人。

驭梦大臣还根据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梦想定律”来推测臣民的思想,开始人们把自己的梦如实报告,比如有人报告自己做梦去了于阗国,有人报告自己牵走了邻居家的马,还有人梦见自己做了国王,但最后都倒霉了。梦见到邻国去的人以叛国罪论处,被剁了头;牵走邻居家马的人被判偷窃罪,剁了双手;梦见当了国王的,罪不容诛,全家抄斩。从王国的历史记载来看,梦见自己做国王的人不在少数,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因此被诛者多达二百一十三户,一千四百四十口,血的教训让子民们学聪明了,那类梦没人敢再报告。但辅国侯、都尉、左右将、左右骑君却是根据类似的梦被国王杀掉的,当然,这是驭梦大臣诬陷的结果。王国最重要的职位都被驭梦大臣的亲信占据了。其实,这个王国已被他完全控制。

驭梦大臣本可取而代之,但他怕姑墨的宗主国龟兹不答应,何况龟兹之上还有大汉呢。他觉得自己已享有国王之实——就是那七个安息美人,也实质上归属他了,他觉得自己暂时没有必要去冒那个风险。

让子民每天做梦其实是不可能的事情,驭梦大臣发现,上报给他的梦越来越少。最后降到每天不足百梦。

这表明人们对做梦已经厌倦了。你想啊,每天鸡叫二遍就起来,不是去劳作,不是去睡个回笼觉,不是去想办法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而是把一家老小叫醒,每个人先讲述自己的梦,收集起来后,要赶紧骑着驴,乘着夜色,跑到录梦官的衙门前排队,把梦汇报给他。想起来这也不难,把一家人做的梦讲给录梦官就行了,其实没有这么简单,因为每句话都要反复斟酌,不然一句话说错,就会因梦获罪。这些原来成天种地放羊的子民都以诚实为美德,要撒个谎比从国王嘬过的羊腿骨中嘬出骨油还难。但他们为了活命,必须得学会撒谎。即使这样,还是有不少人面对录梦官讲述自己和家人的梦境时,不小心说了实话,当他们意识到这个问题时,已经晚了,为了免于刑罚,他们往往会倾家荡产。即使你说的都是用谎话编造的梦,没有什么问题,但如果录梦官想要敲诈你,也会在录梦时偷改你的讲述,然后拿着这样的梦来找你,木板刻字,你的任何辩解都没用,只能赶紧打点。

后来,很多人只做恶梦,这些恶梦都与录梦官有关,自然不敢跟录梦官去讲。即使有些人偶尔还做其他梦,也害怕冒风险,害怕录梦官的敲诈,干脆说没有做梦。

跋禄迦已从驭梦大臣那里得知,因为有梦,王国已变成人间乐土,子民个个生活在美梦里,幸福无比。

驭梦大臣在没有清理掉其他大臣之前,不敢怠慢,用王国的财富根据梦建造了一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有沙垒的城堡、倒着栽种的树、在水里点着蜡烛的池塘、一架能把黄沙像水那样扬起来的巨大风车,有安着鹿角的马、羊角的狗和尾巴上绑着孔雀羽翎的牛。有一段时间,王国的人见面时必须哈哈大笑;过了一段时间,他又令所有子民相互见面时对唱情歌;他还命令过王国的人把上半身包裹严实,只露出一只眼睛和一张嘴,而下半身裸露……当王国的将领大臣都成了他自己的人时,他把国王拨给他的金银就直接放进了自家的金库。也就是说,他用王国子民的梦,置换来了自己的一切。

国王那里很好应付,驭梦大臣编些美梦给他呈上,国王挑中他最满意的,从国库拨下金银了事。驭梦大臣的一切都是靠梦获得的,梦的减少,无疑会动摇他的基业,他肯定不允许自己的子民无梦。他准备把这种情况报告给国王,希望国王能以身作则,多做垂范,因为他突然记起,国王似乎没有做过梦,这么长时间以来,他做梦一直通过他的子民。驭梦大臣的梦也不多,但他毕竟还有做梦的时候,比如他就曾多次梦见自己在梦里看不起龟兹王,对大汉的西域长吏也颇不以为然。他还梦见三十六国臣服于他,他率领多国联军灭掉龟兹,远征长安,一统东到大海之滨、西到高山之巅的广大疆域,像大汉的皇帝一样,佳丽如云,声威远播。

他见到国王,用表面恭顺的语气说,我最为尊敬的国王,您以梦治国的伟大方略实施已有三年,举国上下积极做梦,可谓梦想纷呈,在您伟大思想的指导下,经过王国子民的一致努力,距离我们建成伟大梦想之国的目标越来越近。但现在子民的梦越来越少,他们急需国王……您予以鼓励,小臣记得,您还没有……亲自……给我讲过您做的梦呢……

国王呵呵笑了,孤有万千子民,他们有梦,孤心安矣。

可是……

孤会做梦的,孤的梦酝酿已久。

小臣和举国上下的万千子民期待我最为尊敬的国王早日做梦。

你传孤的旨意,把它昭告到王国的每个角落,一个梦想之国,子民无梦,成何体统?每个人即使放下其他活计,也必须做梦,无梦者,罚!拒绝做梦者,重罚!

诺!驭梦大臣偷偷望了七个安息美人一眼,退下了。

跋禄迦宽厚仁慈地笑了笑,拥过七个安息美女中他最宠爱的一个,说,子民无梦,王国危矣!看来,孤得亲自给他们做个梦看看了。

跋禄迦要专心做梦了。但他一觉睡到大天明,脑袋里却了无梦痕。无梦让他精力充沛,其实挺好。但他不知为何,却有些紧张。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确已有若干年没有做过梦了。他以为是那七个安息美人让他的生活过于圆满、肉体过于劳累、神经过于松弛所致,便把六个美人赶开了,只留下最宠爱的一个陪他。但三个月过去了,他还是没做一个梦,他把最宠爱的美人也赶开了。他亲下王旨:为便于孤安心做梦,今后孤不摇响金铃,大文臣武将不能上殿打扰;孤不摇响银铃,侍卫不得入宫打扰;孤不摇响铜铃,嫔妃侍女不得到近旁侍候。

王宫一下安静下来了。身边没有了七位叽叽喳喳的安息美人,跋禄迦觉得生活原来是如此空虚。多年来,他第一次独处,第一次尝到了孤独的味道——像把碱土和苦艾一起咀嚼。他想起了那些被他杀掉的旧臣,不禁皱了一下眉头。他斜倚在王座上,很快睡着了。

他梦见身下铺着的雪豹皮活了,雪豹驮着他,在布满冰雪的悬崖间飞奔,把他送到了一座他似曾相识的、白雪覆盖的高山跟前。它很像托木尔峰,但比它还要高拔。一条黑色的道路盘旋而上,直上云霄,像没有尽头,很多人在那条路上负重而行。他们衣衫褴褛、面色枯槁、饥寒交迫,身上的重物压得他们的腰贴到了地上。他在这里碰到了辅国侯。他像遇到久未见面的故交一样惊喜,竟忘了王臣之间的礼数,老远就喊,啊,辅国侯,你怎么在这里?

辅国侯双脚打颤,他没有停步,他身上那个铁条编成的背篓很大,背着满背篓的人头,怕人头滚落,它们被串在一起。他剧烈地一边喘息着,一边从脖子上端下自己的头——像从头上摘下帽子一样,提在手中,他手中的头声音淡漠地说,哦,是王啊,您怎么有时间来这里闲逛啊?

自孤确定以梦治国的大政方针以来,王国井井有序,人民安居乐业,需孤操心的事少多了,所以很闲。

呵呵。辅国侯提在手里的脑袋莫名其妙地笑了两声。

你能把头安在脖子上说话么?这样有一点……

有一点惊悚是不是?你看我背了一背篓的头,早已习惯了。我把它提在手上,是想让您看看当年斩下我这头时水平多么高;想让您由此知道,我在辅助您治理王国时,王纲多么严明。从我背的这些头颅您就可以看出,有很多脑袋是被胡乱剁下的,而治理一个国家是否成功,关键体现在细节上。

国王走近两步,看了看辅国侯的头,像在看一件艺术品。看完后,赞叹道,刽子手的刀功的确不错。

这一点,在西域三十六国中,的确无人能及。我感到庆幸的是,我享受到了这样的成果,国王您到时候可就不一定了。

跋禄迦有些生气,但他盯了一眼辅国侯仍旧提在手上的头,明白自己是在跟鬼魂说话,没法再计较。只好说,孤,作为梦想之国的国王,勿需你多虑。这些刑责,都是你当年制定的,你知道,孤一生,连只鸡都不忍心杀的。

嚯嚯。辅国侯提在手里的头干笑了两声。

国王有些恼怒地岔开了话题,你背着这么重的头要去哪里啊?

去那地狱。辅国侯手里的头抬眼往山顶望了望。

地狱也可能在高处?

是的,天堂有可能在地下,地狱有可能在天上。他说完,喘息了一阵,接着说,我已被您所杀,现恕我冒昧直言,我知道国王长久以来,困于王座,行动不便,王国事务不能亲行亲为,更不能明察;由于长期无梦,即使在梦里到王国巡视也不可能,导致您对自己的王国一无所知。现在您做梦了,赶紧趁此机会巡视一番您的王国吧,看看它现在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说到这里,他把自己手里的头顺手扔给国王。我的身子困在无边无际的劳苦之中,恐怕很难解脱,好在这颗头还有些自由,您带着它,它在如我在,或许能助您!说罢,神情黯然,艰难地往布满冰雪的山上爬去。

跋禄迦吓得醒来,看见右手上果然提着辅国侯的头,厉声尖叫一声,把头扔向门口。头砸在红铜铸成的门上,咚地一声响,弹到地上,又滚到他脚边。他吓得闭上眼睛,再次尖叫起来,伸出手使劲地摇了摇铜铃。侍女闻声,赶紧跑了进来。王仍紧闭着眼睛,大叫道,把它扔出去,把它扔出去!

侍女们看到地上的人头,吓得脸都变白了,但她们不敢吭声。一个胆大点的侍女用自己的裙子把头包住,想把它赶紧弄出王的寝宫再说。但她走进一看,认出那颗头是辅国侯的。辅国侯一脸严肃,眨了眨眼睛,竟说出一句话来,如此下贱的东西,岂可动我?

侍女吓得忍不住尖叫起来。

怎么回事?哪来的男人声音?国王依然紧闭着眼睛。

回……回……王的话……是这颗头在……在在在说话……

王,是我,辅国侯,您不要害怕,我仅一颗头而已。那颗头一边说着话,一边自动向国王脚边滚去。

跋禄迦听到的确是辅国侯的声音,睁开了眼睛,他擦了一把满脸的虚汗。他看到辅国侯的头和他在梦里提在手上的一模一样。它的面色稍有些发黄,斩首处已经愈合,切口非常齐整,一看就是一刀下去,身首两处的。他懊悔自己怎么糊里糊涂的把它带出了梦境。你不是已被孤斩首了么?

是的,您看,臣现在只有首了,我本来已经死了,但我在您的梦里还活着,您把我从梦境中带出来,我当然也是活着的。

你这是要吓煞孤家么?

您不用害怕,您看看我,与以前相比,我只不过没有了身体而已。求您让侍女把我的头放在那把木几上,我有话要跟您说。

好好好,你就待在那里,不要再往前来!国王的话音依然发抖。他对一名侍女说,把它放在那个木几上吧。

侍女浑身发抖,小心地把辅国侯的头端起来,面朝国王放好。

辅国侯的眼皮往上翻了翻,对那名已吓得浑身冒汗的侍女说,麻烦你把我的头发梳一梳。他体恤地说,如果没有带梳子,用手帮我捋一捋也行。

侍女屏住呼吸,把辅国侯蓬在脸上的头发捋到耳朵后面。侍女的手触到了他的脸,他的脸和头发一样冰凉,像刚从冰窖里取出来。

跋禄迦恢复了一些国王的威仪,面对着辅国侯那颗披散着花白头发的头。他看见辅国侯左脸被他刚才那一扔,在门板上碰得乌青,脸上也带着地上的灰尘。他尽量不去看辅国侯的脸,你有何事,速速道来。

王啊,自我和其他老臣被杀后,您的王国已被驭梦大臣控制,您在自己的王国已没有葬身之地。

大胆,谁信你这鬼魅之言!

我已经死了,现从梦境来到现实,从鬼域回到人世,就是念你我王臣一遭,特来给您指一条退路。

你说吧。

您最后可以回到王国上空最大的一团云上。

跋禄迦笑了,笑声咯咯咯的,像女人。你还不如说孤直接去仙境得了!孤连路都走不动了,怎么去?孤爬上去?飞上去?

反正您能上去。

跋禄迦又笑了一阵,那上面是地狱还是天堂啊?

有可能是地域,也有可能是天堂。

那好吧,你有什么要求?

王如念臣为王一片忠心,求您把我的头和我的身子埋在一起吧。

哦,孤都忘了,你原来是身首异处的。

跋禄迦摇响银铃,侍卫官闻铃而至,拜过王后,恭立一侧。

跋禄迦对侍卫官说,这颗头是辅国侯的,你把它提走,找个牢实的笼子关起来,等孤哪天到了云上,你把它和他的身子葬在一起。

诺!侍卫官领命,走过去,把辅国侯的头发挽在手里,提着出了王宫。

自从跋禄迦以梦治国以来,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劳累过。辅国侯那颗头对他的惊吓使他感到更加疲惫。现在,那颗头虽然被提走了,但他浑身还是发冷,原本温暖的寝宫有了寒气。他眼睛一闭,那颗头就会在寝宫里飘飞——那发凉的头发甚至会拂着他的脸。他不敢闭眼。他让侍女去把他的安息美人叫来。侍女小跑着出去了,但过了好久,她们才回来。王有些生气,要处罚那侍女。

他最宠爱的美人瞟了一眼王说,这事跟她没有关系,是我们姐妹故意要怠慢王的。王不是嫌弃我们,要赶走我们独处么?怎么就一晚上就忍受不了啦?

孤再不要你们离开了,你们从此以后就时刻陪伴在孤身边。孤现在很累,想睡一觉,但没有你们,孤睡不着。

那我们就伺候王。

于是,两位美女左右各一,温柔地偎拥着王;四位美人分别弹着琵琶,吹着排箫、横笛,敲着羯鼓;另一位美人唱着轻柔的歌——是专为王催眠的歌曲《王的梦多么安好》:

我们的王国很小,

但梦的边疆遥遥,

在梦的疆域,

我伟大的姑墨王啊,

您的梦多么安好……

国王像个听着《摇篮曲》的婴儿,咧着一张红润的嘴,很快睡着了。他轻微的鼾声响起的时候,美人们停止了演唱,她们舒了一口气。最受宠的那位美人对那位侍女悄声说,你要记住,这个王国的真正主人不是睡着的这个肥旱獭,而是驭梦大臣,我们和驭梦大臣的事你敢胡说半个字,驭梦大臣的梦就会让你全家人头落地。

那位可怜的侍女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只一个劲地点头,表明自己明白了美人的话。

美人说完,就和其他六人一起离开了可怜的王,因为驭梦大臣还在等着她们继续嬉乐呢。

姑墨王睡得很香,他的嘴角和眼角微微上翘,脸上细腻的肌肉也随之上扬。整张脸都在微笑。但没过多久,他的脸开始下沉,眉头越皱越紧,甜美的鼾声变成了越来越粗重的喘息。

在梦里,他变成了一只鸟。虽然是只鸟,但他感觉自己的身子很沉,他往左右看了看展开的翅膀,翅膀灰黑色,翼展很宽大。他飞得很低,很慢。天空褐黄色,一轮鲜红的太阳像刚从血水里捞出来的,红光刺眼。他看见自己在自己的国土上投下了一大片鸟形的阴影。

他还是个俊美少年的时候,他的父亲曾带他巡视过这个王国。当时,他和父亲各骑着一匹名叫虎纹、龙翼的大马,带着一左将、两都尉、四侍卫、十二仆役,从北方高山的王家牧场,一直走到王国与于阗的边境——他用五个月时间,走遍了王国的所有村落,王国每个角落的样子都印在他的脑海里。由于有龟兹的荫庇、大汉的护佑,王国和平安宁,南方的沙漠金光闪闪,塔里木河两岸的胡杨林里虎豹出没,肥沃的绿洲上绿树成行、麦浪滚滚、瓜果飘香,王国的牧场牛羊成群,子民的村落星罗棋布。

但现在,沙漠黯淡,胡杨林已被砍光,绿洲正变成新的沙漠,村庄十室九空,草原枯萎,雪山崩塌,储梦馆这种新的建筑把王都南城的规模扩大了好几倍,而在储梦馆中间,驭梦大臣的府第比他的王宫还要气派、豪华——那样的宫殿只有梦中才能见到。府第里的仆役像工蜂一样忙碌着,在如云的美人中,他的七位安息美人正在为驭梦大臣跳舞。驭梦大臣穿着梦一样的华服,王国的臣子都围绕在他身边,府第四周,衣甲鲜亮的卫士戒备森严。他悲愤地想,这里才是王宫,驭梦大臣才是王国的王啊!他这么想着,觉得自己的翅膀更加沉重。他怎么也飞不动了,一头栽了下来。他的头撞击在地上,脑浆四溅,他尖叫一声,惊醒过来。

王浑身冷汗,虽是夏季,却不停地哆嗦。他睁开眼睛,寝宫里一个人也没有——他的美人真的不在身边。他忍不住嘤嘤而泣。好久,他终于擦干眼泪,尖声大叫了一声,来人!

没有一点动静。来人!来人啦!他又大叫了两声,声音更加尖利。但还是没人到他跟前来。他突然想起要摇铃的,就使劲扯了一下铜铃。

侍女闻声而入。

人呢?孤的人呢?

我尊敬的王是说美人么?我去叫她们过来。

他摆了一下手,摇了摇银玲。

侍卫闻声而入。

你们去把孤……孤那七个贱人给孤抓来!王声音颤抖,接着说,让……让驭梦大臣来见孤。他突然有些畏惧驭梦大臣了。

七个美人并没有被抓起来,她们莺莺燕燕地跟在驭梦大臣后面,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驭梦大臣很恭敬地拜见了王。我最尊敬的王,您召微臣来有何事?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听侍卫说,您要把您最心爱的美人抓起来,刚好被微臣碰到,微臣知道您非常喜欢她们,所以不敢相信您是不是真下过这样的命令,所以没有让侍卫抓她们。

七位美人委屈地望着王。

跋禄迦有气无力地说,孤是……让侍卫去叫她们,孤叫你来,是因孤刚才做了一梦。

我尊敬的王,请您讲给微臣听听。

王便如实地讲起梦境来。

当七位美人听到王讲述她们在驭梦大臣那里跳舞时,脸都吓白了。驭梦大臣却还是像先前那样,笑眯眯地、恭敬地听着。

驭梦大臣,孤的梦你有何解?王讲述完后,语带威严地问道。

驭梦大臣十分镇定,击掌叫了一声,好梦!

王有些迷糊了,怎解?

无论是龟兹、于阗、乌孙、安息、大食,甚至大汉的解梦人都知道,王或天子、可汗的梦境与现实是相反的。你梦见王国凋敝,刚好就是说明她现在前所未有的昌盛繁荣,王的梦印证了您以梦治国大政方针的无比英明;您梦见微臣的府邸气派豪华,则说明它寒酸简陋,至于仆人成群,美人成堆,刚好说明微臣身单影只,寂寞清冷;你梦见七位美人在微臣那里跳舞,则证明她们对王忠贞不二;王以头抢地,实则说明您乘着梦的翅膀,冲天而起,翱翔九宇,已成一代枭雄。我最尊敬的王啊,您不做梦则罢,一做梦就做这么美好的梦!我一定要一字不漏地记下,然后把它铭刻在铜板上。

王笑了,原来如此!那你原来报告给我的梦都是很美好的,何解?

那是我等子民的梦,岂能和王相提并论!王的梦与梦境相反,子民的梦却只能与梦境一致。王让微臣总管王国的做梦大业,微臣当然要研究梦,无论王国内外,所有关于梦的微言宏论都是这么说的。

哦,原来如此!王舒了一口气,关于梦的这些高深理论,你有闲暇的时候,得给孤好好讲讲。

微臣深感荣幸!可能是长期与梦打交道的原因,微臣现在还有一个功能,就是可以凭相观梦。也就是说,微臣一看王的面相,就知道您最近做了什么梦。这也是微臣做这个驭梦大臣后给逼的,因为有些人做了梦,却不愿意报告,有了这个能力,就没有人能逃脱了。

好,那你给孤一观。

我尊敬的王,您此梦之前,还做了个不祥之梦!

跋禄迦一听,有些惊讶。你继续说!

一个鬼魂进入了王的梦境。他的头凭借王的梦境来到了现实中,令您恐惧,如不及时处置,必将祸害王国。他停顿了半晌,接着说,这颗头是辅国侯的。

王击掌赞叹,你有这样的能力,的确可以驾驭梦了,你说,怎么处置他!

请王定夺。

随你处置!

多谢王的信任。

黄沙在王国的微风中飘落。

驭梦大臣取走了辅国侯的头。它被放在一个精致的铁笼子里,像喂养的一只宠物。驭梦大臣的随从提着它,觉得有点沉,他感觉自己提着一块铁坯。辅国侯紧闭着嘴,没有说一句话,他闭着双眼,脸上只有死人的表情。不知道他是因为孤傲,还是要以这种方式自保。

驭梦大臣从王宫里出来,脸就阴沉着。跋禄迦在梦中能洞悉他和王国的一切,这严重破坏了他今天的心情。而这个死而不腐的辅国侯阴魂不散,更令他生气。他勒马站定,对身后的随从说,我想跑跑马。他指了指笼子里的那颗头,把那玩意儿给我绑在马尾上。

随从提着那颗头,气喘吁吁的,听主人这么说,顿释重负,赶紧用牛皮绳拴住它的头发,然后把绳子另一头拴在马尾上。

驭梦大臣一磕马刺,那匹像塔里木虎一样威猛的烈马嘶鸣一声,前蹄腾空,向前飞奔。但没跑几步,就见绳索紧绷,然后听见“嚓”的一声响,那颗头没有动,烈马的尾巴却挣断了,像一柄拂尘一样向后飞去,击打在后面一名随从身上,把他打翻在地,马血糊了他一身。没了尾巴的马屁股上喷出一股鲜血,马哀鸣一声,向前冲去,一头栽倒,然后,只听“啪”的一声响,一股烟尘腾起,驭梦大臣被摔落尘埃,跌落在两丈开外的泥地上。

马在尘埃中翻滚一通,站了起来,驭梦大臣好半天没有动静。刚才的一幕已把随从吓傻,现在见主子那样,脸上顿无血色。他们跑过去,看见驭梦大臣屁股朝天,脸扑在地上,赶紧翻过他的身子,只见七窍流血,已无气息。

辅国侯的头上落满了飞扬起来的尘土。他咬着牙,圆睁双目。他对驭梦大臣的一名仆役说,我就葬在这里。

那些仆役一见这颗被砍掉的头颅突然睁眼,突然说话,吓得拿起手上的兵器,捡起四周的石头,一阵乱砍、乱戳、乱砸,但这颗头颅完好无损,它越长越大,坚硬无比,吓得一帮人鼠窜而去。

跋禄迦听到驭梦大臣的死,好久没有说话。他像一尊肥硕的雕像,凝固在王座上。良久,他双眼滚出两行浊泪,哀叹一声,吾梦休矣,吾国之梦休矣!

他想着该由谁来继任驭梦大臣的职位。这事让他发愁。他现在一想问题就犯困。他打了个哈欠,头一偏,睡着了。

驭梦大臣来到跋禄迦的跟前,他脸上的血还冒着淡淡的热气。见王愁眉不展的样子,便关切地问道,我最尊敬的王,您在为何事发愁呢?

你离开了我们,孤在想有谁能继任驭梦大臣呢?王国的大臣都是你在任免,孤不知道谁合适啊。

我离开了你们?驭梦大臣有些惊讶,不可能,微臣这不好好的么?

你这是在孤梦里。

是吗?我尊敬的王,也有可能是您屈尊光临微臣的梦了。

你已经死了。王强调道。死人是没有梦的,所以你在孤的梦里。

王,如果微臣在您的梦里已经死了,那正好证明我还活着,因为您的梦境与现实相反;而您梦见自己还活着……

跋禄迦一下紧张起来。你是说,孤梦见你死了,所以你还活着;孤梦见孤活着,其实孤已经死了?

王,这是梦。

可孤相信梦!王有些悲伤,那你从马上飞出摔亡的事作何解释?

王,那是您的梦。

王颓然长叹一声,可孤还有很多后事没有处理呢,孤的美人该怎么办?孤还没有子嗣继承王位,孤的王国该交给谁?孤的梦想之国还没有完全实现……

王,您想得太多了,这一切都还属于您。您看您在梦境中不是还活着吗?

但在现实中孤已经死了……

您想活着也有一个办法。

王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什么办法?

您的梦是反的,您只有在梦里死去。

怎么死?孤从来没有想过。

您喜欢哪种死法?

哪种死法孤都不喜欢。孤喜欢活着。

但现在,王要活着,只能通过死。您随便想一种死法吧。

孤以前连怎么活都没有想过,孤怎么知道该怎么死?国王用圆润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头,这个问题的确让他费神。唉,死原来是个如此严肃的问题。良久,他说,你把孤杀了吧!

不不不,我尊敬的王,弑王之罪,天诛地灭。

是孤让你杀的,何况这是在梦里。

即使梦里,微臣也不敢。

但你杀孤是为了帮孤啊!

那也万万不可,有此一念,天地不容,王真想再生,万望自便。

那孤就自刎吧,王一边说,一边要拔出佩剑。只可惜那剑久未使用,锈在剑鞘里了,怎么也拔不出来。王很是尴尬,无助地望了驭梦大臣一眼,希望他能帮他一把。

王,您的剑锈得太厉害了,就是拔出来,还得去磨它。而王之死,一旦拖沓,就不悲壮了。而您,我尊敬的王,应该烈烈而逝。

如何个烈烈而逝法?

用火。驭梦大臣强调道,如果能用那些记录梦的木简点燃自己,您想想,那是多么壮观!

木简烧了,记录的梦就没有了。

王,我们这是在做梦啊!

孤老忘。但孤走不动,到不了你的储梦馆。

这您不用操心,有几个储梦馆紧挨着王宫,它们又是彼此相连的,王宫一着起来,就会像火烧连营一样。

如此说来,倒是容易多了。王说着,一手打翻了身边的羊油灯。王袍着了起来,跋禄迦着了起来,帷幔着了起来,寝宫着了起来,整个王宫着了起来,储梦馆也燃烧起来了,连辅国侯那颗沉重的头颅,也被大火烧化了……跋禄迦曾在火中呼喊过几声,但瞬间就被火焰吞没。

那场大火整整烧了三个月,多达七千个储梦馆化成了灰烬,记录的无数个梦成为飞灰,飘散到了王国上空的苍穹深处。

姑墨的百姓并不知道那场大火是怎么燃烧起来的。据史书记载,有多达一千九百口火中罹难,王族灰飞烟灭。其宗主国龟兹不得不将质于长安的跋禄迦的堂弟跋禄耶接回,继承姑墨王王位。

跋禄耶接手姑墨王国的时候,百姓几乎逃光了,只剩下了一些大臣和兵士。

现在,随着新的国王归来,百姓们也重返家园。

跋禄耶七岁就在长安生活,满口长安京腔,姑墨话一句也不会说。但他是个能干的国王,把那场大火留给王国的伤痕很快治愈了。他没有继承其堂兄的遗志。大梦无痕,他甚至没有听说这件事。

这件事真的存在过吗?不仅跋禄耶怀疑,后世的人也一直怀疑。原因是要么史书有载,却没有它的传说;要么有它的传说,史书又无迹可查。只有二者相互印证,历史才令人信服。但2013年夏季,人类终于找到了佐证——考古学家发现了一座姑墨城的遗址。但这个遗址并没在坚实的大地上,而是在虚空中一团两千四百零七年前的白云上。

这朵云一直在天空飘来飘去,有时被风吹散,化为无形,有时化为雨雪,飘落人间,但它一直没有飘离过姑墨上空。这朵云下面的城市现在叫姑墨镇,生活在这里的姑墨人的后裔已很稀少,即使有,也混杂得只剩下圆润的下巴和突出的尾骨了。

这朵原本新棉般的云经过这么多年风尘的熏染,在历史的长河中已变陈旧。考古学家在古遗址中发现的文物主要是木简,有三万五千块之多,使用的是古梵文,也有仆去卢文。人们开始以为是佛经,最后通过研究,发现记录的都是梦。这个考古发现由于过于离奇,害怕一旦公布过于轰动,加之很多木简还没有研究完,所以一直保密。

姑墨镇的人对这朵云一直没怎么在意,他们觉得它挺好。只要那块云在,地处南部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北缘的这块燥烈之地就会不时洒下些许甘霖,使这里成为一块民富物丰的绿洲,他们视那片云为祥云。但它从没有落下过木简,也没有飘落过梦。所以,听到那个考古发现的传言后,他们往天上望了望,说,云上有座城,这些搞考古的鸟人,是在做他娘的春秋大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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