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季
2013-11-14袁省梅
袁省梅
吃晚饭时,爸说,我腰疼得不行,你替我看场去吧。
我不吭声,自顾耷着眉眼吃饭。
爸看了我一眼,梆,筷子敲在碗沿,又蹙着眉说,半大小子了,该替换替换我了,看人家大斌子,长得横有竖有的,接上他老子的力了,不上学,一天能挣好几个工。
我还是没说话,可我听出了我爸话里的黯然,无奈,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后来,只要一想起我爸,我总是会想到多年前他对我无奈的样子。穿越时光的尘埃,扑面而来,让我莫名的心疼。
大斌子,那时也是十七八岁的年龄,长得却壮实,是如我爸说的,横有竖有,一副大人的模样。吃了晚饭,我去喊了大斌子,捏了手电筒,去麦场。
麦场在村子的西边,麦场矮的土墙外就是麦地,一片连着一片,朦胧的夜色里,也空旷,也饱满。风从树上掠过,簌簌响。小虫子在土里,唧唧叫。一世界的安静。经了一天的日晒,麦秸垛和麦地散发着一种好闻的气味,热烈,干燥,青草和新麦的香很浓了,让人感到莫名的欢腾。
马灯下,大斌子掏摸出一把旱烟和几张窄的纸条,说吃烟。我卷来卷去,卷不成。大斌子瞥我一眼,骂我笨,就把一根粗大的烟卷塞到了我手里。现在想起,我的抽烟是从那晚开始的,第一颗烟是大斌子给我的。月亮出来了,我看见大斌子嘴里叼着烟,微微蹙着眉,学着大人的样子,猛地吸一下,忽地吐出一团白的烟雾,很享受的样子。我只一口,就咔咔地咳嗽了半天。
大斌子就笑,笑得肆意,畅快,手一挥,叫我走,说地里摘个天鹅蛋吃。天鹅蛋,就是甜瓜。那时,我们这里常在麦地里套种。
麦地里,没运到麦场上的麦捆子,月下,个个站得小学生般老实、呆板。突然,我们听见了剪麦穗的声音,嚓嚓、嚓嚓,迅疾、慌乱。
我一下就慌了,脖子木头般僵硬得不能动,双手却紧紧地揪住大斌子的胳膊。
大斌子不叫我发出声响,倏地摁亮手电。一束光在晦明的月色下,虚弱、含糊,却照亮了那人。
竟是老王头。
月亮银白水样明,老王头讪讪地,手遮着眼睛,说,没动麦捆子,就捡点麦穗。
大斌子仰头看看天,哈哈大笑,是捡麦穗的好时候,不热。
我想劝大斌子放过老王头,别让队长来了看见。大斌子不理我,踢着老王头脚边的布袋子,眼神挺好啊,捡得不少嘛。
我知道,大斌子恨老王头。忘了告诉你,老王头是我们的老师,他不止一次地批评过大斌子,当然,还揍过大斌子。那时,哪个男生没挨过老师的打呢?多年以后,想起年少时的顽劣、倔强,倒觉得老王头下手太轻。大斌子还没停学时,就扬言要收拾老王头,当然也收拾过。给老王头扣在宿舍窗台上的碗下放只青蛙。给老王头的烟筒里塞半截砖……
大斌子抓过布袋子,冷冷地,人可以走,赃物得留下。
月下,老王头佝偻着腰,搓着手,嗫嚅着,不知说了句什么,低下头走得风快,简直是,小跑了。
大斌子指着老王头哈哈大笑,慢点啊王老师,别绊倒摔了您的老腰。
月亮隐在了云后,有风吹来,潮润,燠热,烘烘的。大斌子叫我去场院,说,若有人来,就说我在墙外解手。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来。手里却不见老王头的布袋子。
谁也没想到,第二天晚上大斌子偷了半袋子碾好的新麦,刚出了场院,让队长撞见了。一问,说是想用麦子换甜瓜吃。下牛坡的天鹅蛋,好吃,甜,面。队长气得跳脚,骂他家贼难防。叫来他爸,问咋办。他爸逮了自家一只老母鸡放到队长家的鸡窝,说肯定是贪吃。队长哈哈笑,说,就是个嘎小子。
大斌子跟着他爸回去后,他家的薄门板就关了。再开了门,大斌子瘸着腿骂他爸,下手真狠啊,好像我不是他亲儿子。
天黑时,大斌子来找我,说是昨晚倒霉,今晚你得给我放哨。
还要偷?
打能白挨?
那说好,天鹅蛋一人一半。
饿死鬼啊你。
那晚,他顺利地偷出半袋子新麦。朦胧的夜色下,他的两条长腿舞得飞快,在小巷子穿来穿去。我追得气喘,也不敢喊。谁知他竟然把袋子放到了老王头家的柴房子。
我问他,昨晚的也是给老王头?
他说,你认为呢?
我说,那前几天的布袋子还老王头了?
他说,你哪来这么多废话。
我说,你不是恨他吗?
他说,你喜欢他?那天我是想把布袋子交给队长,从他门口过时就听见他媳妇在屋里骂他犟驴,说屋里都揭不开锅了,还在学校不挪窝。老王头一句不吭,我他妈的听着就心软得不行了,你说我这心是豆腐做的吧?
谁知,我跟大斌子刚把半袋子麦子放到老王头的柴房子,老王头呼哧从柴房子出来了。他扯住大斌子叫把麦子拿走,他说我偷你们不能偷,小小年纪可不能沾染了这坏习气,你们得走正道。
大斌子噗地吐了口唾沫,甩开他要走,老王头死拽住就是不让走。大斌子没法子,只好背起袋子,也不理我,气呼呼地走了。
我悄悄地叫他把麦子藏起来,明天换天鹅蛋。大斌子哼了一声,很不屑,吃吃吃,就知道吃。大斌子把麦子倒到了场院。大斌子说,这个老王头,看我以后怎么整他吧。一会儿,他又说,老王头说的也没错,嗨,这个老王头,我这心软得还真有点不舍得收拾他了。
后来,大斌子和老王头成了铁哥们,我们几个跟老王头也成了铁哥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