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幽暗的宁静里（组诗）

□韩文戈

生死牌

当你看到他衣襟上这张自制的生死牌

他已倒在一边：街道的转角，树下

或露天处的草丛

他的身份证也许就在上衣的口袋

同在口袋的，还应有几粒速效救心丸

尚未来得及含进嘴

你面前这个人

患有心脏病，或许还有别的

请你把他送到医院，或联系救护车

他的名字和血型就写在生死牌的最上边

下边是他老婆的名字，儿女的名字

还有他的家庭住址

当然，也可能写上了他父母的名字

但他们已埋在故乡的山坡

你还能看到生死牌上

有他几位好友的名字

他们有的写诗，另一些却不懂诗

在所有名字的最下边

一道空白跟大地一样辽阔

飘散着遥远的青草味，以及河流的方位

方便时，你就帮他联系上边的所有人

那些人可能猛地一下会失忆

想不起他是谁

但他们最终会接纳亲人和朋友，并把他安顿

是疾病，不是失踪

是失踪，不是被失踪

每个人都该预备下自己的生死牌

老话说：日月如梭，世事难料

而身份证早晚属于过去时，被户籍警收回去

手 艺

我乡下的邻居是个老秤匠

身怀一生的手艺。 在他独居的院子里

我看到，已过了两个夏天的

柞木和柘木仍垛在阳光下，风吹雨淋

他的小屋里

摆放着精巧的手钻

锯，刨，锤子，成卷的铜丝

墙上挂满木杆、铁钩和秤盘，以及白麻线

每天不发一言，他像沉默的木匠

打磨着木材，在发亮的细木杆上

反复测试，确认定盘星的位置

再等距离钻出一排小洞，校正星星的队列

以长度测量事物的重量，以存在测量万物的孤独

当秤杆制成，他又开始铁匠活儿

从炉膛里取出烧红的铁泥

在砧子上锻打秤钩，秤砣，加工秤盘

最后，用麻绳连起它们。那些废弃的木杆

被再次扔回院子，以备冬天取暖

或被小时候的我们偷走，当作骏马

满街乱窜。 在乡下，我认识的匠人越来越少

越来越少的箍桶匠，鞣皮匠，磨刀匠

越来越少，那些刻皮影人的，编柳筐的，凿石碾的

古老的行当日渐冷清

古老植物的种子也正在绝迹

“年轻时，跟着老子，我手脚麻利

一天能制两杆大秤

现在不行了，两天都做不完一半的活儿

眼花，背驼，腰疼，手劲也大不如从前

可这又有啥，反正没几户人家再用它

孩子们也都改了行

说不定，明天我就不再鼓捣这些了

真是又累又费神。 ”但天一亮

这老东西又像木匠打磨木头，像铁匠

把砧子敲得叮当响

直到黄昏重重地落到院子里，清风吹过

他的晚年。 我坐在他们中间

仰望久违的星星，升上了夜空

并在幽暗的宁静里

仔细辨认着大地的轮廓

向一棵秋天荒野里的白杨致敬

我坐在那棵老杨树下

像坐在我父亲身边

白杨的枝叶在大风中摇晃

犹如父亲弥留中

手臂在空气里挥舞、捕捉

白杨向下抓住一条河

父亲在土里，沿着另一条河

奔向隐秘的光明。

当夜幕垂临

刚开学的孩子们玩累了

夜幕从孩子身上、白杨树上

垂落下来

有两片叶子掉在我的肩头

仿佛要长在我的身体上。

我不动，继续坐着

树叶急遽变黄

更多叶子落下来

飘在星辰之间的黑暗里

几乎要把我埋住。

在根部，白杨握起拳，等着风吹

我也一样，等着风吹，等着大雪降临。

我看到白杨跟我一样侧耳倾听

万物在幽暗里屏息

时辰和野鼠交错着发出声响

昆虫在自身的光里

奏响体内的旋律。

在无人的国度

有什么正从树根处走出来

像父亲走出他从前的房屋

看着远处的人世。

而我走进那棵树

像父亲重又打开门

把我收留，或带走。

有人在树皮上刻下了名字

一张秘密的脸飞进去。

白杨裸露在旷野，却是一棵隐蔽的树

我混迹于人群

也是一个隐蔽的人。

这是秋天

我目睹美丽的稻穗，一边颤抖，一边弯向黄土

老牛在结满草籽的羊茅草丛，低下头

旧屋经历一夏天的雨水，房梁塌向了地基

这是已知的秋天。

以前某个时候，母亲目送我离开家

我的未来是未知，但眼下，未知变成了已知。

现在，我目送更多的人，他们的未来暂时未知

在这个富足又贫穷的国度。

我每天都目送着昨天的背影，春天，夏天

又一些新日子，仍将成为昨日

它们古老而从容，像美丽的稻穗，颤抖着低下了头。

我和苍老的事物都是一个个日子的链条

而时间从不断裂，我们也在目送自己的背影。

我还将目送落日

目送一艘沉船在夜里消失。

一些人将分别走上前台，向着大地谢幕

雪会目送这个秋天，这个杂乱的秋天，向我谢幕。

群 山

群山向天空敞开

星光和雨居住在无人的时刻

最细小的翅膀也能让尘土升起

我也升起

那一刻临风的岩石

会被刮向山谷中的葬礼

事物的籽实在秋天的手心里落下

我们走进去

像钟摆走进钟声的灰烬

子夜的呼吸盈满了花朵

正在失去水分的花朵

一轮山月低低地照亮困顿的羊群

泉水洗浴着我们

大雪将在十二月封山

白银的棋盘上，隆起山川鸟兽的沉默

以及我的沉默

爽风吹过群山

爽风吹过群山

草木低浮着梦境

动物们打开了巢穴的窗户

擦亮毛皮和蹄子

可当风通过时

夏日仍如一面镜子，依旧空空

爽风就空空地吹过了山冈

携带着芳香

我在拥挤的尘世活了快五十年

在人群里

在众多的事物中

我知道，我也空空

现在

风正吹过一年中最明亮的山谷

就像风吹过我的

每一小段岁月

我经历的世事时急时缓

像一眼望不到头的河流，被什么鼓胀着

却又显得空空

吹净了我的五脏六腑

吹净了高山低谷，暮鼓晨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