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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变迁与跨国华人家庭的建立*——以陈遗恩家庭为例

2013-11-14陈丽园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3年5期
关键词:海外华人跨国橡胶

陈丽园

(广东商学院 政治与教育学院,广东 广州510320)

一、引 言

以往对海外华人史的研究多从属于民族国家的理论框架,在这种理论框架下,海外华人的活动空间常常设定于具有固定疆域的民族国家之内,各种有关政治、经济、社会与文化等方面的议题也是以民族国家为导向,以至潜伏在民族国家之间的跨国、跨区域的交流被忽视。在民族国家这一宏大叙事笼罩下,研究者往往未能通过华人个体的具体经验来观照华人社会,而是试图对华人社会进行整体把握或作简单的量化处理,结果导致华人社会的同质化,并失却其历史的生动性。有鉴于此,本文把研究对象设定为个人及由其组成的华人社会的最基本的组织——家庭,并以其实际活动的地域范围作为研究的空间,希望从具体的个案来揭示华南与东南亚华人社会之间的跨国、跨区域的互动关系。在近代,华人移民并非严格意义上脱离母国而定居他国的移民过程,对他们而言,出洋是家庭为谋生计而采取的策略,是家庭向海外拓展生活空间的方式,因此,家计维系便成为海外华人与国内家庭交流的必然常态,并进而建构起跨国华人家庭。

本文要研究的个案是民国时期曾分别在马来西亚柔佛州的麻坡市与家乡澄海县山边乡两地生活的陈遗恩家庭,研究的资料主要是汕头市潮汕历史文化研究中心所收藏陈遗恩父子及其友人自1910年代至1940年代寄回家的近一百封侨批。作为侨汇,侨批体现了海外华人与家乡之间的经济联系;作为侨信,侨批则更丰富地反映了华人移民的家庭生活及海外华人与侨乡间的社会、文化等方面的互动关系。由于侨批是海外华人与家乡沟通互动的主要方式,本文将通过对陈遗恩家庭侨批的深入分析,探讨海外华人如何与家乡进行经济互动。海外华人如何通过侨批实现经济的转移?他们如何在侨批中表达家计的关怀?在近代中国与东南亚地区的政治经济环境下,是什么因素影响着跨国华人家庭的生计问题?跨国华人家庭又如何顺之、逆之?陈遗恩家庭的个案对海外华人史研究的理论有何启发意义?

陈遗恩生于1891年,约1913年底来到麻坡,从有关陈遗恩的早期信件中,我们发现,陈遗恩初出洋期间,陈遗恩家庭和其家乡已有不少族人来到新马一带,其中包括陈遗恩的两位胞兄弟炳恩、岱恩及以兄弟相称的许尊士等。基本上,炳恩、岱恩和遗恩在经济上互相提携、相互帮助,他们一直来往于新加坡、柔佛新山和麻坡,并在自己与友人共创的商号工作。1920年代后陈遗恩三兄弟的儿子应谕、应传、应先和应捷也相继来到马来亚,在海外建立起一定的社会商业网络。

通过对陈遗恩家庭侨批的分析,我们发现,陈遗恩在1910年代寄回家的侨批不多,几乎每年只有一件,可能由于年代久远的缘故,大部分侨批都已散落,也可能由于陈遗恩初到南洋,经济基础尚不扎实,故寄回家里的侨批少。1920年代后,由于陈遗恩在马来亚已建立起相对稳定的商业基础,这时期无论是侨批的密度还是款项的数额上都明显增加,大概每年有两三件侨批,同时还增加不少与商业友人间的商业文书。1946年后的侨批主要来自儿子陈应传,由于战后特殊的经济社会环境,他与家乡的侨批联系异常频繁,甚至每个月多达两三件。以下将分别从战前和战后不同时期的侨批联系来分析陈遗恩家庭的跨国经济问题。

二、二战前陈遗恩家庭的家计维系

就笔者所见,陈遗恩最早的家批是农历1914年闰5月8日寄出,附叻币8元,由于所寄银项不敷家用,遭到祖母的责怪,为此陈遗恩特地作了一番解释:“……令言每月银款寄少,不亏费用,望祖母大人勿看乡井别人为要,愚孙下叻不过数月之余,薪金若多,寄回家中若多。”

由上可见,由于这时期陈遗恩刚来马来亚不久,经济上尚不宽裕,所以几个月来寄回家里的批只有几块钱。基于经济上的原因,陈遗恩在1910年代每次寄出的批款都不多,除了1916年10月和1917年10月的两封侨批是二十元外,其余都是十元左右。不过多年的努力也为陈遗恩的事业奠定了基础,至迟到1921年,陈遗恩及其兄弟已先后在新加坡和麻坡创立“南通号”和“德昌号”。南通号经营大米等生意,而且在1921年“内外生理暂有进步”,根据1930年代新加坡出版的《马来亚英汉商业指南》,德昌号主要是经营杂货店生意。在陈遗恩兄弟间的信件中,他们明确表达了共同关怀家计的信念:“岱恩胞弟……缘因生理初创,获利未定,致现然家信薄寄。惟思吾弟在叻颇有微利,平获家信宜当厚寄,须当同心协力,以顾家计,庶免家中之拮据者矣。”(1921年11月29日)

1921年后,陈遗恩兄弟所经营的德昌号以橡胶业为主。1903年柔佛政府强迫种植橡胶以来,橡胶的价格一直处于较好的势头,例如英殖民政府在1916年的报告中即指出,“伦敦市场上橡胶的价格可能有百分之百的变动,但却总是好的。”不过这种情况到1921年就出现很大变化,橡胶的普遍种植导致生产过剩的现象,价格亦随之惨跌,英殖民政府在1922年的报告中指出,“橡胶的价格在全年中都维持在每磅26分到38分间的低价……1921年将在以后的岁月中可铭记为工业史上最惨痛的年份。”

低迷的行市自然对陈遗恩家庭的经济造成打击,1921年陈遗恩回乡期间,他收到的批款额曾一度只有五、六元,以下岱恩及友人寄给陈遗恩的批信反映了这时经济颓废的情形:“德昌生理素时亦不过平常,刻下树市亦系疲疲,有起者一二元而已,生理甚属冷淡,是亦无奈与何乎。”(1921年8月8日)

为挽救橡胶危机,英殖民政府于1923年实行限制生产,各州橡胶需凭“固本”(Coupon)出口,限制生产实行后,橡胶的价格开始回升,到1925年前后,橡胶的价格到达顶峰,成为橡胶业的“黄金时期”。当时英殖民政府的年度报告详细记录了这一商业奇观:“1925年7月橡胶的价格达到每磅1.79元,是数年来的最高价”,“到12月,橡胶的价格甚至涨到每磅1.82元,创1912年来最高的历史纪录”,1925年12月后橡胶的价格逐渐走下坡,“不过全年橡胶的平均价格仍然足以使各业保持良好秩序,并给物主和持股人带来可观利润”。

在橡胶业的黄金时期,陈遗恩的家庭经济自然受惠不浅,以德昌号为例,经济的好转使它有多余的资金参与潮州人的社会活动,并在麻坡潮人社会中发挥一定影响。1922年麻坡潮州人倡建韩江公冢时,德昌号即慷慨捐资五十元,此外它还热心于华教,在1926年麻坡中华学校(中化学校前身)筹建校舍时,德昌号也捐资五十元。反映在侨批上,这时期陈遗恩寄回家里的批款也明显增加,大多有二、三十元。1925年底至1926年10月期间陈遗恩正好回乡,他与海外商号间的联系主要是通过侨批进行,所以这段时间也留下不少侨批来往文书,通过这些侨批文书,我们可以详实了解到当时陈遗恩在海外的商业及与国内经济来往的情况。

在陈遗恩回乡期间,橡胶价格的起落很大,从1926年2月16日的120元(每担)跌到3月3日的89元,再到6月9日的37元,同行好友都在侨批中慨叹“各蒙柅业之家输亏血本颇巨”、“生理冷淡”。不过从长时段来看,陈遗恩的家庭生意则在这段橡胶业的“黄金岁月”中显得雄厚,他每月的生意额高达四、五千元,又据六月十六日的侨批,三顺发号似乎也归其所有,租金可达一、二千元。正在这样的好景期,许尊士给陈遗恩寄去二百元巨款作为家用(1926年3月25日侨批),李作霖也慷慨为弟弟寄去各种生活用品(1926年4月12日侨批)。

1926年6月以后,陈遗恩的商业在财政上开始出现问题,甚至为此而“理讼公庭”,尽管如此,陈遗恩在商业上遭受的打击仍未显现,根据以下两封侨批,1926年底陈遗恩回麻坡后还应家里的需求买了不少昂贵的金银首饰:“刻以买便金髻搡一枝,二十五元半,金耳把一枝,九元半,金髻桥一枝,二十二元半,祖婶金耳钩一双,小女藤手镯一双,一十二元半,各件刻概买便,候开正我兄侄回家带去。”(1926年11月28日侨批)1927年2月17日又给家里汇去高额巨款:“昨天有汇大银五百元交汕头裕安李德乾代为受领,内计三十元借来惜之用,又一百元欲借应梨之用,余存三百七十元欲还公田之款。”由此推知,1925至1926年间是陈遗恩家族生意的鼎盛期,正在这段商业鼎盛期,陈遗恩得以资助他的孩子陈应传、陈璇卿等前来马来亚受教育。

经过1925~1926年的高峰期后,橡胶的价格开始持续下降,1928年橡胶出口配额制度的取消加速了下降的趋势,1929年又遇上世界经济大萧条,这一年橡胶的价格不断下跌,从第一季的每磅38分跌到11月的25分,进入1930年,橡胶的价格跌到历史的最低纪录,平均为每磅19分。在世界经济危机的影响下,1931年橡胶的价格再跌到每磅10分左右,英殖民政府的年度报告表明,“这个价格比许多物主的生产价还低”。尽管如此,橡 胶的下跌没有停止,“到了一九三二年,柔佛生片,每担已惨跌至四、五元大关,这是柔佛胶价最黑暗的时期”。由于橡胶是陈遗恩家庭的经济命脉,因此橡胶价格的下落就像晴雨表一样标示着陈遗恩家庭经济的滑坡。这时期不少侨批反映了这种状况,例如1928年3月4日陈遗恩寄祖婶的侨批说:“刻柅价大跌,每担兑二十八元,市势艰苦。”1931年11月24日的侨批中又说“刻下叻中各业苦况实难形容”。

陈遗恩的经济困难也反映在这时期批款的数量上,除了偶尔有二、三十元的批款外,其余都是十多元。到了1935年,持续的不景气几乎使陈遗恩陷入经济破产,在9月2日致祖婶的信中,他表示,“余自连年受到不景影响,损失难计,刻下生理另行与人合作,改号五裕。”也许正由于这种困境,陈应传在1934年从麻坡中华学校(中化中学前身)初中毕业后就不能升学,转而承担家计。从陈遗恩家庭侨批中,我们发现,自1933年到1939年,陈遗恩和陈应传父子都有寄家批,不过1940年后的家批几乎全都出自陈应传之手,由此我们可以推断,陈应传这时已经成为家庭经济的主要承担人。

根据上文对陈遗恩家庭侨批联系的分析,我们发现,陈遗恩家庭的侨批联系一直贯穿着“家计”的主题,正是出于对“家计”的关怀,移居马来亚的陈遗恩等人与国内家庭保持连续不断的侨批联系。陈遗恩的家庭经济直接受马来亚经济环境的影响,由于他从事橡胶业,因此橡胶业的兴衰直接影响着他的经济收入,从1910至1930年代,马来亚的橡胶业经历了勃兴——繁荣——萧条这几个时期,所以陈遗恩的经济收入也相应地经历从创业到发家,再到破产的过程。经济收入的波动直接反映在侨批款额的变化上,再加上侨批内容上对自身商业经营、麻坡市情和马来亚经济环境的详细报告,远在澄海的陈遗恩的眷属也深深地感受到麻坡及马来亚经济发展的节律变化,同样,潮汕家乡所发生的事件也通过侨批等方式传达给海外华人,使之作出相应的决策措施,于是东南亚华人社会与华南侨乡间便形成一定的共振关系。

三、二战爆发后陈遗恩家庭的家计维系

1935年后当陈遗恩陷入经济困境而陈应传转而承担家计时,正好爆发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在东亚,1937年7月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中国领土迅速落入日军之手,1938年10月广州沦陷,翌年6月,汕头也陷入敌手。在战争的阴霾下,南洋经济一落千丈,东南亚华人的生计也备受影响,这时陈应传寄给母亲的侨批真实地反映了这一局势:

“近因大战所牵,叻中百物高涨……今南洋似非从前一样,食饱无事,到处老现紧张情绪,似战有即发模样。”(1941年4月9日)

“(庶母欲南来)今略献些近状以见不可南来之因……南洋现下生活费甚高,无事人岂能增加这些负担。况又四处满布战事,恐怖来南亦是和在家一样,我是迫不得已,不然我定回乡。浙辉老欲来作什事,南洋甚多青年倒回国找生活,刻下不是从前黄金世界,还是他图好。”(1941年5月15日)

自1940年,陈应传在一间华文小学——崇正学校任教,受战争影响,生活艰难,因此,陈应传只好想方设法阻止其庶母及浙辉南来。1941年12月7日太平洋战争爆发,12月25日香港被占领,到1942年2月15日,马来亚半岛和新加坡也相继沦陷,南洋大部分华人与家乡的联系终于被切断。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后,中断了三年零八个月的侨批联系逐渐恢复。不过国内外面临的艰苦局势使陈应传的家庭经济陷入内外交困中,在中国,八年抗日战争造成全国物资匮乏、通货膨胀,紧接下来爆发的国共内战又导致国内通货膨胀不可收拾、生活费节节上升,而多年失去侨批来源的陈应传眷属已经债台高筑。在南洋,二战造成的货币混乱使陈应传承受巨额损失,在百废待兴的战后初期,英殖民政府为恢复经济实行限制侨汇的政策,这使陈应传无法多寄侨批,这一切造成了家庭的困境:

“国内生活高涨,生计艰苦,非我不知,因政府限止寄出,寄黑市则惊不妥当,象前次寄亚洲之一信,至今四月未见收条,故延至目下也。今政府虽放行,亦只准寄三万元,多则不准。家中一共欠债若干,祈宜写来知,免我放心不下也。……兹再奉上国币二万元。”(1946年3月28日)

“我每回不寄几十万元,该暹罗之日本纸有用,石叻之日本纸不值一文,俺存数万元成废纸,及后叻币通行,生理已不如前易赚钱了……兹并附上国币三万元。”(1946年5月8日)

“兹寄上四万元以应家用,前言下半年可多寄,因料物价平,生活低,谁知米反涨,现下每担二百外元,合国纸三十六七万,若勿米贵如珠,传定能应付充足,是天地命也,非人力所能为也。”(1946年9月20日)

当陈应传家庭处于经济困境时,1946年12月21日父亲陈遗恩去世,这给家庭造成进一步打击。由于养家的重担落在陈应传一个人身上,这使他的责任更加重大。在战后国内经济恶化、物价狂升的情形下,经济欠裕的陈应传便在侨批中频频问及家乡米粮杂物的价格及月需银项的数额,以设法筹寄。不过陈应传以教书为业,薪金不多,所以陈应传只能在省吃俭用中勉力维持家计,同样,在家乡的母亲也理解儿子的难处,节约用款,甚至节衣缩食来渡过难关,了解之下,陈应传因未能让母亲安享晚年而愧疚万分。

“母亲衣服破碎不堪,儿闻之心甚酸痛,万般皆儿之罪,看过来若有友回国,定当寄去,不然自当多寄银款,使大人可在家乡自购,方能减我之罪也……兹奉上国币六十万元”(1947年9月18日)

“命传寄款籴栗,兹尊慈命再行奉上国币一百万元,信到之日祈望收用。候半月再寄多少前去大人等作为衣饰之用……若上信所言,每月六十万元即稍可温饱,祈放心,我定如命”(1947年11月11日)

在1946-1949年的战后时期,对华人经济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国民政府统治下的恶性通货膨胀及由此造成的货币贬值、物价飙升。据统计,1947年后国民政府庞大的财政赤字几乎全部由发行新钞来弥补,1947年12月法币的发行额是331,885亿元,是1946年1月的29倍,到1948年8月币制改革前夕,法币的发行额已达6,636,946亿元,是1946年1月的578倍,物价飞涨的速度甚至比通货的发行速度还要快几倍,1948年7月上海物价是1946年1月的1795倍。为挽救货币危机,国民政府于1948年8月结束法币制度,代之以金圆券制度,但事实上,金圆券是法币的变相延续,到1949年4月,金圆券的发行额是1948年8月的9,488倍,上海物价则在同期上涨了112,491倍。

这种恶性通货膨胀在陈应传的侨批联系中也多有反映,一般来说,陈应传每次所寄的新加坡币是相对稳定的,但折算成国币时数额却不断上涨。例如1946年间,陈应传的批款基本上都是2至4万元法币,1947年则从1月的6万元法币增至12月的150万元,1948年更从1月的200万增至6月的2000万。1948年8月实行金圆券制度后,陈应传的批款也从1948年10月的50元增至1949年2月的5万元。那么,面对国币的不断贬值,陈应传这些华侨老百姓又有何应变措施呢?从1947年底至1949年陈应传寄回家里的侨批中,我们可以管窥一二。

“前十日寄去一百万元,信到之日请大人等即刻去做衣服,勿再拖延,因愈延钱愈细,若照叻中来做,每人做普通布二副,不知家乡布价若贵,祈来知……兹为寄上一百万元,信到之日祈收用,往后定再续寄。因国纸飘无定分,似多次寄,食亏不大,若是一次寄,分国纸一落,便损失一大半,真气煞人……”(1947年12月12日)

“兹寄奉大纸币百万元……中并加上叻中通用币十元,照目下行情,可换中国大纸币二百五十万元,若家中未有用到,可暂且收起,候新谷上市时再换来买谷。最要紧勿分人知,以后可以继续寄上,若是分人知道,一定被人偷去,那就不堪设想了。”(1948年4月23日)

“余每次寄信付去之款,皆预算到家中敷用,莫奈银信一进信局,隔日即变小,到家只有收到一半,物价又日长日涨,买物又少,两面吃亏,真有苦难言……”(1948年11月27日)

据上述侨批可知,陈应传对国币贬值的认识十分清楚,新加坡币对国币(法币或金圆券)的汇价天天下跌,而且可能一天跌数回,他在马来亚通过侨批局将新加坡币按照当时的汇率兑换成国币寄出,但是当国币数天后到达国内家属时已大大贬值,而且“愈延钱愈细”,在这种情况下,陈应传按照家庭预算寄出的批款,结果往往是不敷家用。为减少货币贬值造成的损失,陈应传不得不采取相应措施:首先,他要求家里收到批款后马上兑换衣物,以免拖延后钱不值钱;其次,他在信中夹寄新加坡币,让家人需要购物时再将新加坡币兑出,如此一来便可保住新加坡币的价值,免遭时间拖延的损失,不过此方法也具风险性——恐被人盗取,所以陈应传要家人万万保守秘密;再次,为减少国币不断贬值的损失,陈应传将家批分作多次寄,以求跟上新加坡币兑国币不断变化的汇价,事实上,这时期陈应传的家批比前期更加频繁,每个月多达两三次。除了上述所及,海外华人社会与侨乡社会还实行另外一种办法来抵制国民政府进行的货币剥削政策——即到1949年中旬后,侨乡社会已纷纷拒绝使用国民政府发行的货币,转而广泛使用价值稳定的港币,所以1949年后期,陈应传寄回家里的侨批是港币,而不再需要兑换成国币。

综上所述,二战爆发后分布于澄海与马来亚两地的陈遗恩家庭经历了严峻的考验:首先是日本对中国和南洋的占领及由此引起的经济衰退,不过直至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前,陈应传与家乡的侨批联系仍然可以勉力维持,经过三年多的暂时中断,侨批联系到1945年8月战争结束后不久又得以恢复,这说明华南与东南亚两地的移民家庭间进行联系沟通的强大动力及背后社会支持体系的有效性;其次是战后中国与马来亚经济重建的考验,其中影响最严重的是中国的金融动荡和恶性通货膨胀,对此,陈应传家庭也在寄批和批款利用等环节上作出相应的调适,从而维持了两地家庭间长期以来的侨批联系;最后,在陈遗恩的个案中,我们看到侨批联系的代际传承,战后陈遗恩的去世虽然给家庭带来很大的打击,但家庭的侨批联系未遭中断,而是在儿子陈应传的努力下继续维持下去,这说明华南与东南亚地区间华人移民家庭的延续性及两地社会互动结构的恒稳性。

四、结 语

本文详细讨论了一个跨越华南与东南亚两地的陈遗恩家庭。陈遗恩家庭的男性成员是为了家计而到南洋谋生并为此作了策略性家庭分居,特殊的家庭结构造成了陈遗恩父子等人与家乡间持续不断的侨批联系。陈遗恩等人寄侨批的目的主要是实现家庭经济的内部转移,通过对陈遗恩家庭自1910年代到1940年代的侨批来往,我们发现:家庭经济的转移受到许多外部力量的影响,例如二战前马来亚橡胶业的兴衰、1929-1933年世界经济大危机、1941-1945年太平洋战争、战后马来亚的经济重建和1946-1949年中国的恶性通货膨胀。马来亚的经济直接影响陈遗恩等人的经济收入,中国的通货膨胀则影响外币跟国币的兑换率,从而反过来又影响陈遗恩等人的寄批方式,二战则对整个侨批网络造成冲击。尽管经历如此多外部环境的冲击和人世变迁,陈遗恩跨国家庭还是通过定期的侨批往来而长期生存下来。陈遗恩家庭侨批联系最重要的意义是——它反映了一个越洋两岸的普通华侨家庭尽管历经第二次世界大战这样恶劣的社会条件下仍然长期保持家庭联系的延续性。

陈遗恩家庭为我们重新检讨海外华人史研究的民族国家的理论框架提供了重要个案,首先,就陈遗恩、陈应传父子的个体而言,如果按以往的民族国家的理论框架,他们不是被看作移民马来西亚的华人便是被当作旅居马来西亚的爱国华侨,然而实际上,他们一方面参与马来亚的经济社会活动,另一方面又心系家乡,关心家乡所发生的各种变化,并通过实际的侨批联系来参予和影响家乡的社会经济发展,所以他们并非固定于某一领土内的移民,而是在移居地和祖籍地有多重参与、具有多重认同的流动的有机体;其次,从陈遗恩父子的生活空间而言,如果按照民族国家的理论框架,将只看到他们生活于麻坡或马来亚,不过其实更重要的是,他们生活在各种与家乡有关的关系网络和信息体系里,例如跟侨批活动相关的侨批网络、透过侨批联系所带来的家乡的信息体系,而这些关系和信息网络往往是跨国和跨地域的。

可见,以往的民族国家的理论框架不足以解释陈遗恩家庭个案里的诸多问题,而跨国主义理论则提供了更为合适的理论框架。依照跨国主义理论,陈遗恩父子在马来亚与家乡的多重参予的行为可以理解为建立跨国社会场景的过程,而具有多重身份的他们可称为跨国华人(transnational Chinese),他们在马来亚与华南两地通过密切的联系纽带而组成的家庭便是跨国华人家庭(Chinese transnational family),这样的家庭既受中国的政治、经济和社会环境的影响,也受移居国的各种因素乃至地区局势的影响,他们时常进行的侨批联系和背后所依靠的侨批网络及两国的社会经济环境均构成跨国社会场域的一部分。陈遗恩家庭只是跨国华人家庭中的一分子,其实在近代华南与东南亚地区间存在着无数类似的家庭,只是他们散居于不同的地区,而无数个跨国华人家庭的存在,共同构成了跨国华人社会的最基本的组织基础。

[1]陈丽园.从侨批看跨国华人的教育与社会传承(1911~1949)[J].东南亚研究,2011,(4).

[2]Robert L.Jarman,Annual reports of the Straits Settlements,1855~1941.[London]:Archive Editions Limit ed[R].1998.volume 7(1915~1921).

[3]星马通鉴[M].新加坡:世界书局,1959.

[4]Robert L.Jarman,Annual reports of the Straits Settlements,1855~1941.[London]:Archive Editions Limited[R].1998.volume 8(1922~1926).

[5]1922年韩山亭纪念石碑,见于麻坡潮州会馆.柔佛州麻坡潮州会馆五十八周年纪念特刊[J].麻坡,1996.

[6]中化金禧纪念特刊编委会.中化半世纪:中化中小学五十周年纪念特刊[J].麻坡中化中小学董事会,1962.

[7]Robert L.Jarman,Annual reports of the Straits Settlements,1855~1941.[London]:Archive Editions Limited[R].1998.volume 9(1927~1931).

[8]吴冈.旧中国通货膨胀史料[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8.

[9]张公权.中国通货膨胀史1937~1949[M].北京:文史资料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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