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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性与限度:对“美国梦”的反思——评《典型的美国佬》

2013-11-14李鲜红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3年2期
关键词:拉尔夫

李鲜红

(河海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南京210098)

杰夫·特威切尔沃斯在给美国华裔作家任璧莲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典型的美国佬》(

Typical American

,1991)所作的“序言”中说它是一部关于“美国梦”的小说。实际上,评论者若不提这部小说的核心主题―美国梦,就几乎无法去评论它。在一次与美国公共电视网(PBS)的访谈中,任璧莲大谈“美国梦”,本杰明·富兰克林,安·佩特里(Ann Petry)和伊迪丝·沃顿(Edith Wharton),但当问到在《典型的美国佬》这部小说中她是否有意要对“美国梦”进行批判时,她的回答是否定的。批判也许谈不上,但思考或反思总是有的。谈到对“美国梦”的创作,她曾说:“始于卑微、终获巨大成功的故事我们每天都能听到,但这样的故事还是太不寻常。要想有本杰明·富兰克林式的经历,首先,你得是一个白人,男性,还要满足天时、地利。运气也是很重要的。”又说:“美国梦比你所想的要复杂得多,我只是试图去把握那种复杂性。”自然,“美国梦”的复杂部分地体现在白人、黑人和其他族裔的人们对其认识有所偏差,而在不同的历史语境里,其自身又会有差异,并且对于移民来说,还得处理自身文化跟主流文化之间的关系等等。但提到“美国梦”,还是会让人觉得它是个“简单而又强大的理念”,马上让人想起它的象征载体。事实上,单是“美国”,让人想到的“就是现代本身:进步,自由,机会”,而这种象征,“本身就有巨大的力量,人们相信什么就会塑造出他们生存的现实。”“美国梦”实际上是一种美国全民精神,它反映在美国人的一些基本价值观和信仰中,诸如自由、个人主义、流动性、乐观主义、勤奋工作、进步和爱国主义等等。耶鲁大学历史学家约翰·莫顿·布卢姆(John Morton Blum)在其著作《美国的承诺:一项历史性的观察》(

The Promise of America

:

An Historical Inquiry

,1965)中列出了能够给不同抱负和不同理念的人们带来自我实现的几个重要方面:社会流动性,审慎的美德,全面的教育,土地,自由的政府,自由的思想,人的尊严,经济的富裕和工业的力量。可以看出,这些方面实际上也是“美国梦”的内涵。任璧莲在《典型的美国佬》中,通过华人移民张家人尤其是拉尔夫融入美国社会的经历,重新审视了“美国梦”,指出了在新的历史语境下,在不同的文化的碰撞中,追求梦想时个人自由的可能性和限度。

一、对阿尔杰式成功神话的重新审视

“霍雷肖·阿尔杰式的故事”(a Horatio Alger story)是美国19世纪“美国梦”的典型。这些由作家霍雷肖·阿尔杰所作的故事,尤其是《衣衫褴褛的迪克》(

Ragged Dick

,1867)系列小说和《衣衫褴褛的汤姆》(

Tattered Tom

,1871)系列小说都描写了穷小子艰苦奋斗往上爬,最后功成业就,成为富裕的社会名流的故事。这些故事,连同阿尔杰关于亚伯拉罕·林肯的传记在内,经过后人的反复叙述,已经建构成了关于成功的一种“神话”:白手起家创业致富以及人的无限可能性。任璧莲对“美国梦”的反思,首先就是对于“阿尔杰式”成功的再审视,对普通人的无限可能性以及“白手起家”的概念提出了质疑。小说中提到了美国著名牧师、演讲家和作家诺曼·文森特·皮尔(Norman Vincent Peale)的一本畅销书《积极思考的力量》(

The Power of Positive Thinking

,1952)。拉尔夫在搬到125号大街时,其房屋管理人彼得对他说的“一个人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这句话就来自于此书。尽管刚开始拉尔夫还批评彼得,说对方“这个人在愚弄自己”,不相信他的话,但当他的导师皮尔斯教授把这本书送给他时,他却爱不释手地看了起来,认为它是“一件神圣的礼物”,直到“记住了这本书”。任璧莲描写了拉尔夫的读后感:“根据作者的旨意,他写下了一段声明放进钱包:基督给我以力量,通过他,我可以做出一切。他可以做出一切!这是一个信仰和想象的问题,一件拉尔夫从未考虑过的事情。一个‘想象’的问题。”尽管任璧莲的笔调轻松诙谐,但对这本鼓励“自我实现”的书能够给拉尔夫带来的“无限可能性”,她还是在字里行间流露出了怀疑。拉尔夫看完这本书后,先是幻想成为“像他的父亲”那样的人,接着又想成为耶稣“那样的人神”,继而又想做“人神的助手”,似乎这样“更为现实”。后来,跟“白手起家”的华裔百万富翁格罗弗·丁在餐厅谈话,当对方吹嘘自己已是“一个成功的典型”时,拉尔夫附和道:“积极的态度,对吗?运用想象?”接着又从《积极思考的力量》中引用“基督给我以力量,通过他,我可以做出一切。”然后,对话如此继续:“嗯,真是了不得。工程师(指拉尔夫)到底是读过点书。”“‘祈祷,’”拉尔夫说。“‘描述,’”格罗弗说。“‘实现。’”通过这场谈话,格罗弗向拉尔夫灌输了这样一种观点:“真正的成功指的是有欲望和能力去取得物质上的成就。”而拉尔夫也深深地为格罗弗身上所体现出来的财富的力量和若无其事的态度所打动。后来,在拉尔夫取得终身教职后,他一方面为此感到自豪,另一方面却又觉得这个工作令人窒息,这时他记起了格罗弗曾提到的来自诺曼·文森特·皮尔的话:“什么事都有可能出现,一个人就是要拿定主意。”在跟格罗弗联系做生意时,拉尔夫又想起“教堂里的牧师”曾说过“冒险信仰,怀疑怀疑”,他背诵着皮尔的话:“我相信我一直受到神的指引。我相信我会永远踏着正确的道路走。”美国文化历史学家约翰·G·卡维尔蒂(John G.Cawelti)指出,“像皮尔的《积极思考的力量》这样的书,可以说是阿尔杰式的成功书籍在20世纪的变体,因为阿尔杰同样相信普通人的无限可能性。”也就是说,皮尔和阿尔杰一样,都对普通人与生俱来的无限可能性深信不疑。但通过描述拉尔夫与骗子格罗弗的交往,他对于后者的效仿并最终取得的成功和失败,任璧莲意欲指出,诺曼·文森特·皮尔的励志著作中那些煽动人的信息往往具有一种危险性,因为它容易让人产生一种自我为中心的膨胀感,从而看不到自己的局限。通过拉尔夫的成功和失败,任璧莲也暗示了肯尼思·S·林恩(Kenneth S.Lynn)在他的《成功之梦:现代美国想象的研究》中所提到的“普通人潜在的伟大”(the potential greatness of the common man)这种说法是有限度的。任在一次访谈中提到:“美国一直信奉一个人能做任何事,可以成为他想成为的人。拉尔夫也一度如此认为,但他还是意识到了限度。”拉尔夫曾经认为“他的命运是生活在另一个美国,一个传说般的美国,这儿,一切愿望都能实现。”最后又认识到他“不是想要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人”,他不可能成为“人神”,“人神的助手”或者“格罗弗”。老想成为不可能成为的人,注定是一种徒劳和悲剧。实际上,并非人人皆能取得绝对的成功,“资本主义市场规律要求一部分公司倒闭;选举必然有人失败;社会等级体制要有顶层,必有底层。但是‘美国梦’的乐观一面总是具有欺骗性,让人对上述社会规则视而不见。”

任同时对“白手起家自我奋斗”(selfmade man)这种阿尔杰式神话中广为人知的说法提出了疑问。拉尔夫打定主意要做生意时,格罗弗建议由拉尔夫名义上先买下炸鸡店(店老板跟格罗弗做生意,但对后者不满),然后再秘密地卖给他,以后用赚取的利润慢慢地再从他手中买回来。如此,拉尔夫还算白手起家吗?他生意若真成功了,所谓的“白手起家”这种说法还得靠自己编造故事圆谎,就像格罗弗曾干过的那样。实际上,就像拉尔夫能够搬到郊区的新房靠的不仅仅是他个人的努力,还主要是得到了海伦的智慧和特蕾莎的经济支持一样,他能够开始做生意,也主要是因为格罗弗在商业上的建议和经济上的支持。尽管格罗弗这个人是通过偷税漏税、坑蒙拐骗这些卑劣的手段发迹的,没有道德可言,后来又欺骗了拉尔夫,明知道鸡店地基不稳,还听凭后者在上面加盖房屋,从而导致鸡店的最终关闭,生意失败,但他相当于借本金给拉尔夫做生意,所以能说拉尔夫是白手起家吗?那些自称为白手起家自我奋斗的人实际上不是那么一回事,毋宁说,“白手起家”也许只存在于想象当中,只存在于格罗弗所编造的“从一名不文到百万富翁”之类的故事当中。作者借拉尔夫和格罗弗在生意上的这段关系,意欲说明没有所谓真正的“白手起家”的人,任何人想要致富和成功,都只有靠和别人建立协作关系才行。

二、自我实现,财富和幸福

当拉尔夫踏上美国这块伟大的土地,见到象征“自由和希望”的洛杉矶金门大桥,进入一个崭新的世界时,他在轮船上写下了富兰克林式的计划和盖茨比式的决心书,也像美国人的清教徒祖先一样,梦想着建立一种新的生活,实现新的自我。正如张德明在《流浪的缪斯—20世纪流亡文学初探》中所言:“在20世纪特有的文化语境中,越界(cross border)既是一种现实行为,也是一种象征表演(symbolic performance)。不管这种越界行为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它都表示对以往生活的摆脱,对人类寻求幸福、自由的权利的确认,以及对某种理想境界的追求。”到美国安定后,张家摆脱了过去的生活—解放前的中国父权社会—对个性和个人自由发展空间的抑制,美国自在的社会环境为他们提供了寻找自身身份认同的充分自由和极大可能性。对拉尔夫来说:

在中国,人们担心更多的是自己能否被别人认可……然而,在广袤的美国,人和人之间的联结松散,一个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这需要一种与在中国不同的理解。拉尔夫需要了解自己的限度和动力之所在,对自己灵魂中的善与恶也要明了,才能适应这一切。……他看到一个帝国在升起,一个甚至比他父亲在其鼎盛期时所管辖的世界还更威严、更强大的帝国。而在海伦眼中:

(中国的世界)像一个溜冰场,一个有限的空间,四周都是墙……这里的世界广阔无垠,视野无边无际,毫无阻隔。

她的变化真大,也真快啊……似乎当她将自己交给这个新世界时,她就好像被什么控制住了—是一种驱动力,让她想将这个新世界变成她自己的世界……她不禁为自己感到自豪……认识到……她已经以自己的方式成为了力量本身。

对美国人来说,从发现和开拓美洲大陆之时起,他们的归属感或身份认同历来就是以“重塑自我的可能性”为宗旨,这种重塑自我是指“改变了自身的某些方面:工作,居住地,服饰,付账单的方式或娱乐的方式。”拉尔夫一家在美国安定下来后,可以说自身的某些方面也得到了很大的改变:住所条件不断改善直至搬到郊区新公寓房,拉尔夫获得了博士学位、得到教职并终获终身教职,海伦也改变了很多,变得很憧憬和享受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实际上,拉尔夫一家可谓跨入了美国的中产阶级行列。这说明美国的确是一个自由社会,社会流动性好。

小说的历史背景为二战后50、60年代,美国经济增长出现了一个被西方经济学家称之为“黄金时代”的时期。人们普遍受经济快速增长的鼓舞,认为遍地是机会,只要努力便能得到想要得到的东西。人人热衷于“自我实现”。自我实现是美国个人主义价值观的主要表现形式,它鼓励个人最大限度地实现自我。“自我实现表现为三个层面:物质层面;精神层面;物质与精神结合的层面。……绝大多数美国人将物质财富的拥有与否与拥有多少作为衡量个人生存能力的象征,他们认为物质成就的获取标志着个人价值观的实现和个人自立与独立精神的社会肯定。”对物质财富的侧重,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自由竞争资本主义社会的必然结果。而美国人所谓的成功,也往往更多地强调物质方面。这种观念,也深深地影响到了移民,“根据移民对财富的理解,真正的成功即是通过实业致富……”大卫·哈尔伯斯坦在《五十年代》(

The Fifties

,1993)一书中将二战后的“美国梦”物化为年轻人追求物质的富有和渴望成为中产阶级等等。实际上,在一个物质充裕的年代,在一个“越来越多的美国人自以为那样的增长没有止境,在物质上没有什么限制”的时代,人是很容易自信心膨胀,冲昏头脑的。正如丹尼尔·贝尔所指出的那样,“在文化上,有关个人的含义经历了从‘物件’到‘自我’的深刻变化。同样重要的变化是原有的自我约束逐渐消失,认可了个人冲动的正当性。”

小说中拉尔夫在实现了“中产阶级”梦后,还“那么不安分”,那么冲动,心里盘算起鸡店生意来,甚至不惜辞掉教职,这源自于他那自私的、个人主义的自信心高度膨胀,相信在美国“每一棵树都是一次机会”,内心完全接受了格罗弗所代表的美国落后的、充满物质主义的和极端个人主义的一面,最终陷入了危机和灾难当中。可以说,拉尔夫在追求财富的过程中,相当于把自己的灵魂出售给了毫无道德感的骗子格罗弗这个魔鬼。就算“赚得整个世界,却赔上了自己的灵魂,那又有什么好处呢?”拉尔夫通过格罗弗,学到了偷税漏税的伎俩,内心已完全背弃了自由社会里的商业伦理,又把代表儒家伦理的姐姐特蕾莎赶出家门,与妻子海伦失和,疯狂地追求物质财富,已失去了灵魂和伦理信仰,这种追求不仅不能给人生带来幸福,反而会给自身带来灾难。拉尔夫最后滑向拜金主义的深渊,不能说跟美国人的自我扩张心态毫无关系。综观美国历史,“无限的可能和无尽的资源”(infinite possibility,limitless resources)一直被认为是“美国梦”的本质,换句话说,美国人总是容易看到“美国梦”的无限可能性而生冒险扩张之心,却常常没有意识到其局限性。这种对“美国梦”单向度的认识总是很容易导致对物质财富的片面追求,即对金钱的崇拜。

对于财富的实现是否等同于获得幸福,任璧莲在小说中也有自己的看法。海伦的被摔伤和特蕾莎被撞成植物人,对于拉尔夫的这场财富迷梦来说,不啻于一个悲剧性的结果,但作者通过她的笔触,还是赋予了张家一个希望的未来。通过先前经济上的成功和后来家庭的濒临解体,拉尔夫意识到,幸福只有在家庭的和睦团结(别忘了他们先前还称自己一家为“张家佬”,强调中国的家庭伦理观)中才能获得,而不是来自于对金钱的追求。实际上,对张家来说,当他们面对经济困境时,反而比有钱时更团结更紧密。比如,在拉尔夫决定关闭鸡店后,他和海伦“在各方面达成了一致意见”,“如果结婚就是成为一体,那么他们终于获得了他们在境遇好的时候都没有得到的东西。”尽管陷入困境,但“他们一致认为,他们是世界上最幸运的人,拥有对方,拥有孩子”,反而可怜起格罗弗,这个有钱却欺骗了他们的人,说“这个人,没有家……这么多钱,不知道怎么花”,并说无论多少钱也不会和对方交换位置。拉尔夫走出了自由竞争的商业世界,看来他已经意识到财富的积累并不一定带来幸福。

三、过去,未来和希望

在谈到“美国人的价值观”时,美国学者罗伯特·科尔斯(L.Robert Kohls)认为“美国人看重未来必将带来的文化与进步,他们贬低过去,并在很大程度上忽视当下。”可以说,美国人崇奉“未来至上”。关于此中缘由,丹尼尔·贝尔有过精彩的分析:“对地理和社会新边疆的开拓、欲望和能力的加倍要求,以及对自然和自我进行掌握和重造的努力,过去变得无关紧要了,未来才是一切。”在《典型的美国佬》中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当拉尔夫问格罗弗“从哪儿来”也即“老家是什么地方”时,对方对这个问题显出不屑一顾的神情:“老家!你到这儿多久了?仍然在问别人的老家。”他摇了摇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在这个国家,要问的问题是:你的生计是什么?”格罗弗为拉尔夫在美国居住那么长时间仍然未能隔断与“过去”的联系而诧异,他转而告诉对方,能为“未来”所依托的“生计”才是一切,接着又向对方灌输:“你在这个国家就是这个样子,如果你没有钞票,那你就是一个唱歌的中国佬。”拉尔夫深以为然。尤其是在那个年代,种族歧视仍然严重。“在这个社会里,做一个非白人确实需要教育,需要成就——从而赢得某种尊严。白人生来就是上等人。其他的人则需要在他们的心上方安上一根钢肋”。拉尔夫认定的“钢肋”就是金钱。在与格罗弗“一见钟情”后,他的内心渐渐被物质主义的大网所罩住,拜金主义占据了他的头脑。他甚至对年幼的女儿说:“你们知道这个国家什么最重要吗?……钱。在这个国家,你有钱,你什么事都能做,你没钱,你就不中用。你就是中国佬!就这么简单。”更让人唏嘘不已的是,他“有了妻子,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工作和房屋,但是他又拿他们做赌注,好像他们对他来说已微不足道,好像他的整个生命已不属于他。作为父亲的儿子,他要做什么?这么不安分!”他只顾发财,抛弃了他赖以立足的自身文化传统,变成了自己曾经非常鄙夷的“典型的美国佬”,结果几乎酿成家破人亡的人间惨剧。

谈到上世纪50、60年代的“同化”问题时,原籍多米尼加共和国的美国作家朱莉娅·阿尔瓦雷斯(Julia Alvarez)说:“当时的大熔炉还保留着旧式样,以融入主流社会为行为标准。按照那个时代的移民模式,你来到美国,你被同化,你切断与过去的联系,抛弃旧的生活方式。这些就是你为有幸成为美国公民付出的代价。”这段话按在拉尔夫追求“美国梦”的经历上似乎合适,但任璧莲对于这个问题,显然有她自己独特的思考。小说结尾,拉尔夫在雪中意识到“他不是想要做什么就能做什么的人。一个人就是他自己限度的总和,自由只不过使他看清了自己的限度所在。美国根本不是美国。”作为无限制的自由的美国形象事实上并不存在,它只不过是一个梦想而已。没有抽象意义上的自由,美国也不是建立在抽象的自由之上。一个人除了要清楚自己到哪里去,更需要了解自己是谁,从哪里来,他的传统和根基。没错,对于过去,是“再也回不去了”,但这并不代表要彻底抛弃它和它自身的传统。同时,面对新的环境,还需要对异质文化进行良好的协调。就像海伦最终发现的那样,在建立自己的美国身份过程中,根本不像跨越国家之间的“分水岭”那么简单,因为它是由许多因素,比如种族、婚姻、法律、社会责任、道德感、文化认同等构成和影响的。在一次访谈中,任璧莲就移民的自我认同评论道:“确实,当一个人脱离了‘旧世界’(the Old World)受限制的生活,新的问题就出现了:我是谁?我能成为什么人?在美国这样一个更自由的地方,移民对此多少有些自我认识。”接着她又认为:“移民看到了(美国)的无限潜力,也看到了不足......移民文学正对美国如何看待自身这一问题进行拓展......我们要找到一种新的美国神话,能对美国的多样性更包容。对身为美国人意味着什么,我们要有新的看法,此看法能认可我们的多样性。”由此看出,对于前文提到的关于“同化”的移民模式,任璧莲是持不赞同的态度的。

美国学者杰姆·卡伦(Jim Cullen)在论述“美国梦”时指出,“本质上,形形色色的美国梦总是认为历史不重要,未来比过去重要。但是历史总是实实在在的,是我们梦想的来源和安慰。”《典型的美国佬》中,面临鸡店关闭,负债累累的生活困境,拉尔夫将诸如“一切财富均来自思想。能够想到的就能够做到。除非你为追求金钱而工作到白热化的程度,否则你就不会赚得大笔的财富。”之类的美国语录从办公室撤下,代之以“百炼成钢”这样的中国四字成语,并安慰妻子海伦:“放松。你将会看到‘死灰复燃’。我们将‘东山再起’。相信我吧。”任璧莲在拉尔夫事业困窘之际,没让他从美国文化中去寻求慰藉和自勉的资源,却让他回到母国文化里寻找精神支柱。梦想总是与希望相连。在谈到历史对于维系一种希望有多重要时,历史学家和社会批评家克里斯托弗·拉什(Christopher Lasch)在《真实与惟一的天堂:进步及其评论家》(

The True and Only Heav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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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gress and Its Critics

,1991)一书中是这样表述的:“希望意味着对于生活采取一种执著的信任态度,哪怕此种生活对某些人来说是多么的荒诞。希望更多地是建立在对过去而不是对未来的信念上,它来源于早期的记忆,其中有关秩序和满足的体验是如此的强烈,以致后来的幻灭感也无法将它驱除。”这段话用来说明任璧莲以“信念”为题作结小说的用意,是非常恰当的。在拉尔夫得知他姐姐能说话而去医院看望她的途中,想起了孩提时代他和姐姐玩跷跷板时“单纯”而欢快的情景,接着又想起了他姐姐和老赵在水池里打水仗的欢闹情景,他“根本没想到这一情景有一天会使他振作起来,就像现在这样。”拉尔夫在“冬天最冷的一天”(the worst day of winter)也即他生命中最冷的一天认识到了美国也有限制,同样,他也不乏希望:他还有工作,有家庭,有朋友……就这样,小说结尾拉尔夫独自一人站在漫天飞舞的雪花间,并“把手臂高高地举在漫天的雪中”,身后是自己的公寓,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雪地。身后的“有限”与眼前的“无限”(可能性)这一画面,象征着拉尔夫对于有限与无限的认识以及对于自我的认识。任璧莲对小说结尾乐观的处理,招来了一些批评。有评论者认为太过乐观而显得过分感情化,难以让人信服。但对于“美国梦”来说,它吸引人的地方或者说它具有强大生命力的地方,正在于给人以希望和信念。正如杰姆·卡伦所言:“美国梦那么‘美国’的原因,并不在于它比别的梦想更好、更坏或更有趣,而在于我们生活在一个由梦想构成的国家,无论怎么样,在这样一个自由的地方,我们都能追求远方的目标。”对此,菲茨杰拉德应该深有同感:“盖茨比信奉这盏绿灯,这个一年年在我们眼前渐渐远去的极乐的未来”。写出了《无畏的希望:重申美国梦》(

The Audacity of Hope

:

Thoughts on Reclaiming the American Dream

,2006)一书的美国总统奥巴马对此也自然深信不疑。

四、结 语

关乎自由与成功的美国神话,历来被所有美国人包括美国的移民认可。通过描述拉尔夫一家追求“美国梦”的经历和他们极力融入美国社会的文化同化过程,任璧莲意在向读者揭开美国神话的神秘面纱。拉尔夫由于受到极端个人主义的驱使,以至于最后功败垂成,作者意欲以此提醒美国人,尤其是移民:美国既有神话,也有值得珍惜的价值观;美国既能提高个人自由的可能性,也能使这种可能性大为降低;除非个人洞悉什么样的行为规则和价值需要抵制,什么样的又需要加以维护,如此,他或她才能享有自由的可能性。作为无限制的自由的美国形象实际上是不存在的,只不过是个幻梦而已。任璧莲希望拉尔夫的经历可以为美国人提供一个教训,正如她自己所言:“我希望《典型的美国佬》能使我们反思我们的神话和现实,因为我们这个国家是不喜欢谈论限度的……我们相信无限制的扩张,无限制的表达我们的意志。”另外,作者还暗示了一个最终从幻灭中醒悟的、谦卑并充满反思的拉尔夫,类似于美国民族认同(national identity)的一个成熟阶段,“拉尔夫在某种意义上就是我们国家的一个隐喻。希望我们的青春期已过,我们应该成熟了。”由此看来,任璧莲对“美国梦”的反思,同时也是对美国特性(American identity)的思索。展望醒悟后的拉尔夫,他身上不会有更多的中国性,也不会有更少的美国性,他就是一个典型的美国人:虽一直经历并仍要经历着身份的困惑,但不会再盲目地接受和模仿主流社会中的一切观念和思想,也不会再轻易地摒弃自身文化价值中的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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