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 返 陕 北 （节选）

刘 翎 /改编 胡志明 /绘画

本作品即将由解放军出版社出版

1 留在晋中的少数红军游击队，在汤恩伯、阎锡山的疯狂“围剿”下，被迫转入地下，在霍县铁路线上、东山伐木区等地活动。红军河东抗日游击支队指导员刘占江也化名石圪垯，在东山一家伐木厂当了伐木工人。

2 这天，有人给刘占江捎来口信，是支队政治部主任张国华在返回陕北前留下的话，要他设法速回陕北。

3 可敌人在汾河、吕梁山、黄河东岸布下了三道封锁线。乌龟壳似的碉堡，密布在封锁线上，五里一大堡，三里一小碉，什么子母堡、梅花碉，花样繁多。要重返陕北，谈何容易啊！

4 但尽快返回陕北的信念不容刘占江有丝毫退缩的念头，而且红军东征这几个月来在这里打下的群众基础，也让他坚信自己一定能闯过敌人的道道关卡。于是在秋末的一天，刘占江离开伐木厂，开始了重返陕北的征程。

5 刘占江穿着一件破旧的蓝粗布棉袄、白老布裤子，头上包着一条肮脏的毛巾，装成一个从山里出来到平川地寻活儿干的穷苦农民，沿着大路向霍县城走去。霍县城在汾河边上，是他要经过的第一道“关口”。

6 从东山到霍县东门，四十多里路，刘占江下半夜起身，一清早就走到了。远远地，霍县城高大的城门已经看得分明，城门口站着四个岗哨：两个汤恩伯的“正规军”，两个阎锡山的“公安队”。

7 刘占江悄悄地观察了一下，看见岗哨们贼眉鼠眼地盯着过往的行人，不时大声吆喝着。他们对那些认为形迹可疑的人，全身上下进行搜查。刘占江迟疑了一阵，便鼓起勇气不慌不忙地向城门走去。

8 已经越过哨位，进到门洞里了，刘占江刚松了一口气，忽听身后一声大喊：“那个老百姓，站住！”他装着没听见，头也不回只顾走着。“站住！”后面响起了拉枪栓的声音和追赶的脚步声。

9 刘占江只好停下来，扭过头，一个“公安队”队员已经狠狠地抓住了他的衣领，拿阴沉沉的眼光瞅着他说：“怎么，你是聋子？”“噢！老总，你是叫我？”他装着莫名其妙的样子，怯生生地回敌人的话。

10 “别装蒜！”刘占江被推到城门口，进行搜查。敌人从他裤腰带里搜出了两个钢洋，这是他好不容易才凑起来的全部路费。当着“正规军”的面，“公安队”不敢把钢洋揣进自己的腰包里，但也不肯放过刘占江。

11 “公安队”气势汹汹地盘问：“你是干什么的？”刘占江刚要答话，敌人就狠狠地用皮带照他脸上抽了两下：“你是土匪，跟着红军抢来的！”

12 刘占江强压住心里的愤怒说：“老总，我是好老百姓，这钢洋是帮人干活挣来的钱，一年的辛苦啊！还给我吧。”“公安队”得意地笑着说：“还你？没那么容易，蹲大牢去！你是土匪，钢洋是证据！”

13 不容刘占江再解释，两个“公安队”队员，端起上着明晃晃刺刀的枪，把刘占江押送到了城里的监狱。刘占江心里暗自着急，才开始走第一步就进了监狱，这可怎么回陕北啊！

14 随着铁门沉重的响声，刘占江被关了起来，顿时听见镣铐相碰的“当啷”声和被拷问过的犯人的痛苦呻吟声。牢房里没有窗户，阴暗得很，刘占江摸索着靠墙坐下，好一阵儿才看清周围的一切。

15 牢房内已有十几个和他一样的农民，他们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用同情的眼光向刘占江问询。在没弄清他们是什么人以前，刘占江知道自己不能多说话。他垂下头，避开他们的眼光。

16 牢房里很阴森，潮湿的土地上铺着几根谷草。臭虫、跳蚤已经开始在刘占江的腿上叮咬起来。被子被岗哨丢在城门口了，刘占江只好紧抱双膝坐着，心里不住地翻腾，计划着怎样应付审讯。

17 刘占江知道，决不能说出自己工作过的那个伐木厂，因为那里还有好些同志，也有人知道他的真正身份。如果敌人去查对，自己和同志们的身份就彻底暴露了。但是该怎样骗过敌人呢？

18 刘占江，一个刚刚19岁的红军指导员，吃过苦，打过仗，挂过彩，可蹲牢还是头一次。一想到这里，他的心里不由得有些凌乱。寒冷和饥饿也一起袭来，他困得慢慢地合上了眼皮。

19 迷糊中，忽然有人在他耳边低声说：“是刘指导员吗？”刘占江猛地一惊，愣了愣，没有答理。那人更小声地说：“我认得你，你怎么被抓到这地方来了啊？”那颤抖的声音，充满了同情和关切，刘占江不由得扭过脸去。

20 借着一点微光，刘占江看见那是一位年老的农民，面孔是很熟，但他还是机警地回答：“大伯，我不懂你的话，我叫石圪垯，东山里的庄稼人。”老人呆了一阵子，点点头说：“不懂也好，可要小心啊！”便再不吭声了。

21 刘占江的睡意被赶跑了，心里想，这老汉是谁呢？他又偷偷地看了老人半天，终于想起来了，是李信。他们连曾在老人家中住过，李大伯可是个善良的农民，待红军好比亲骨肉，怎么他也坐牢呢？刘占江决定探问一下。

22 刘占江往李大伯身边凑了凑，咬着耳朵问：“大伯，你怎么也到这地方来了？”李大伯见刘占江问，便说：“是拉下饥荒被抓来的。”他叹了口气，说：“唉！想起你们闹得红火那阵，咱穷人多有指望，如今，刀又架上脖子了！”

23 刘占江的心完全放下了，便把自己被捕的经过告诉了他。李大伯用枯柴棒子般的凉手握着刘占江的手说：“得想个法子出去。”不多一会儿，牢外看守高声喊叫：“今天的犯人下午过堂。”

24 时间迫近了，要想出妥当的办法。刘占江看了看李大伯，老人猛地直起腰，搂住刘占江的肩膀，咬着耳朵说：“我舍命也要救你出去。我60多岁的人了，能救得你，死也闭眼。你出去还能救无数受苦的人啊。”

25 李大伯想了想，问刘占江：“你在小水玉庄住过吗？”刘占江点点头。他又说：“白兰芳你认识吗？他是我同乡，都是从河南逃荒出来的，你就说是他伙计，两块钢洋是他给的工钱。他们要不信，你就提我的名字，我给你担保。”

26 “石圪垯，过堂！”过了一会儿，门外响起看守冷冰冰的叫声，铁门响起了开锁的声音，难友们都无声地看着刘占江，替他担心。

27 刘占江被两个“公安队”队员连推带踢地押上法庭。阎锡山的衙门，封建劲头十足，当堂挂着两根碗口粗的大绳，还有扁担、杠子、水桶、火钎……两边还站着几个打手，让人一踏进门槛就感到一股阴森森的气氛。

28 大堂上坐着霍县公安局局长，一个像棍子一般细长的大烟鬼。他面色铁青，红黑不问先向打手摆了摆头说：“打！”“噼噼啪啪”，刘占江的手掌挨了几十竹板。

29 打完后，公安局长把两块钢洋晃了晃，问道：“石圪垯，老实说，抢哪一家的？”他狞笑着，露出被大烟熏得乌黑的牙齿。刘占江按照想好的话，结结巴巴地说了，还说在牢里碰上同村的李大伯，可以证明自己是良民。

30 公安局长见审不出破绽，恼羞成怒地大吼一声，又把头一摆，立时刘占江就被几个人用棍子打倒在地上，头上手上流出鲜血。他勉强从地上站起，血一直流到嘴里，他舔着嘴唇，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

31 法庭沉寂了一阵，忽然门外有人喊：“走！不说实话，要你的老命！”是李大伯来了，刘占江的心“咚咚”地跳起来。李大伯被捆到堂上，显然他们已经威吓过他了。李大伯颤巍巍地站在刘占江身边，不断喘气呻吟。

32 在大堂明亮的灯光下，刘占江才看清，李大伯比过去苍老多了，花白的胡子上沾着口水。公安局长问他话后，他很熟识地向刘占江望了望，回答说：“他吗？我认得的。他是俺同乡白兰芳的伙计，是个老诚忠厚的人。”

33 公安局长把两块钢洋在桌上使劲地敲了几下，说：“他不抢人，这钢洋哪儿来的？”李大伯眯起眼，故意端详他手中的钢洋，回答说：“长官，这别疑惑，我知道这两块钢洋是石圪垯一年的辛苦，他这人啊……”

34 公安局长像疯子似的吼道：“李信，你敢担保吗？包庇红军、土匪，一样人头落地！”李大伯镇定地说：“长官，我60多岁的人了，还撒什么谎，我敢担保！”

35 第二天，天刚亮，就听见看守在门外喊：“石圪垯，放你出去了。”刘占江转身抱住李大伯，热泪夺眶而出。李大伯说：“我要是不死，总有一天，还能看见你们！”微弱的光线里，刘占江看到他的眼角也噙着两颗晶莹的泪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