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韩少功
2013-11-07聂鑫森
○ 聂鑫森
少功栖停于海南,我蜗居于湖南,见面时少,却通函多多。2011年冬在京开全国作代会时,朝夕相处几日,然后揖别互道珍重。再往前推,是湖北竹溪县之行,少功、方方、野莽、阿成、刘益善、李阳及我,采风、讲学,快意难以言表。
我与少功论交,屈指算来,已近四十载。
从新时期中国文学的复苏,跌跌撞撞,风风火火,一直行进到今天,个中星移月转,潮起潮落,你方唱罢我登场,但不能不承认,少功始终没有江郎才尽,总以他独特的姿势和声音,站立在文坛显眼的地方,这应该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他的才情、学养、人品,经历了如此漫长岁月的检验,作为老友,我是很钦佩的。
曾有国外的汉学家,放言中国作家的作品之所以没有走向世界,只是因其外语水平太差。假若从这一点而论,少功的英语水平则有目共睹,他翻译过世界第一流作家米兰·昆德拉的作品,他可以用流利的英语到国外的讲坛演讲,也能用英文写作。以这位汉学家之言,少功的作品是可以走向更广阔的世界的。
我认识少功,是在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他当时还是一个从长沙下放到汩罗的知识青年,我则在株洲的一家工厂做工。因为都是《湘江文艺》的写稿者,或因开会,或因改稿,也就成了朋友。《湘江文艺》的主编郭味农先生,年长资深,学识渊博,戴一付厚厚的近视眼镜,极力推出新人。常常夸奖少功等人的小说写得不错,口头禅是:“这细伢子,硬是把人物写活了!”
因少功会写,由知识青年而调到汩罗县文化馆,再调到省总工会机关刊物《主人翁》当编辑,然后又调到省作家协会,正式当了专业作家。长沙与株洲相隔只几十里地,那时候这一拨人,包括莫应丰、叶蔚林、张新奇、肖建国、叶之蓁等等,或啸聚于长沙,或约会于株洲,草草杯盘供笑语,谈的多是文学,从白天谈到夜晚,以致不知东方之既白。现在想起来,自已都觉得感动,那时怎么会对文学如此虔诚呢?怪事。
记得恢复高考时,少功等友人都在复习功课,准备“蟾宫折桂”,也曾动员我和之蓁一起参加。我们是“文革”前夕参加工作的,生存环境尚可,有工资也有创作时间,读书可以业余读,这大概是我们没有赴考的主要原因。
到了1983年,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准备招收作家班,计划录取四十来人,既要看创作业绩,又要看考场的文化成绩。我与之蓁都报了名。全国共设北京、西安、长沙等几个考场,福建、湖北、贵州、江苏、湖南等省的考生聚于长沙。考试时间,记得是这年的秋天。少功和新奇打电话来,让我们提前到长沙,要帮我们复习复习。于是,我们像现在的高中生一样,由这两位老师提问,我们两个一一回答,回答有误的,再由他们讲解。那几天吃住都在韩府和张府,添了不少麻烦。韩妈妈说一口动听的常德话,人极慈善,她老人家做的酸菜特别好吃。后来,我们被录取了,1984年3月,我们开始了负笈京华的系统学习。直到今天,少功、新奇为我们备考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一灯灿燃,抽烟抽得满屋云雾,很温馨,很快活。
记得二十多年前,少功、蔚林、子丹、新奇等文友,揖别湖南,远赴海南,文坛湘军顿失半壁江山。于我个人来说,那种频繁的互相切磋的文酒之会不可复得,只能以电话、书信代为致问,何其怅然!
少功谨慎、谦和、好学、多才,新时期文学的风云际会中,先以《七月洪峰》、《西望茅草地》、《风吹唢呐声》等短篇小说,在文坛赢得了声誉。接着,在“寻根”的思潮中,少功戛戛独造,写出了一批令人刮目相看的中、短篇小说,如《爸爸爸》、《女女女》、《归去来》、《蓝盖子》……我记得在那段岁月里,文友们频频聚首,谈楚文化的源流,议原生态生活的奇幻,评各人小说的得失,少功往往是积极的倡导者和参予者。
在张家界刚被世人所知的时候,我们曾有过一次至今难忘的湘西之旅,发起者便是少功。湖南文友除少功之外,还有我、叶之蓁、肖建国、张新奇,为了扩大视野,还邀了《人民文学》的向前、湖北的方方。少功建议此行不惊动湘西各地的文化领导及友人,静悄悄地进行最深入的考察。我们去了吉首,在市中心广场,听苗族男女老少对歌;接着去了凤凰,谒访沈从文故居、熊希龄故居,那时,沈家还由几户人家住着,一派拥挤与繁乱,还去看了江边的吊脚楼;王村过大端阳(农历五月十五日),在猛洞河上泛舟,吃现煮的活鱼,晚上找当地的老人聊天;阿拉营赶墟,看血迹斑斑的屠夫肉案子,看老银匠打制银首饰;三江口住点着桐油灯的旅舍,夜晚到一个渡槽桥边,听苗族歌师为欲谙风情的少男少女教歌;张家界全靠脚力,登山过岭,看了其“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原始风貌……或挤充满汗臭的长途公交车,或坐拖拉机,或步行,虽疲惫不堪,却收获颇丰。在一些僻远的村落,少功看得特别仔细,也问得特别仔细,那种“丙崽”式的人物,后来就出现在他的《爸爸爸》里,成为一个艺术的典型。
少功比我们有定力,比如英语的学习,我们中没有谁能下这么大的功夫,把它一举攻破。他虽读过大学,最初的英语水平实属一般。后来他抽出一段时间,与其精于英语的胞姐朝夕相处,终日以英语会话,再辅以听英语录音,很快就见了成效。尔后,在英语一途,苦学苦练,从不停辍,达到了不但能读原版书,而且能说流利的英语,能译且能以英语写作。他出国讲学,无须翻译;又因是作家,译出的书稿往往能更接近原作的风貌。
几年前的一个春末,应《山花》主编何锐先生之邀,少功领头,召集叶兆言、方方、何立伟及我,去了贵阳、荔波等地采风。少功的行囊很大很重,里面除放日用之物外,还有电脑、数码相机和书。回到宾馆,即插上电脑,输入照片,查阅、回复信件,记录采风观感,或者是看书,时间总是抓得很紧,真如齐白石所称:“不使一日虚度。”
这些年,他的重要著作,应首推《马桥字典》,这是一部从内容到形式都相当有特色的长篇小说,在出版的当年,便受到种种非议,认为此书的形式,是“抄袭”国外某部小说。这个常识性的问题,居然会闹得沸沸扬扬,很让人瞠目结舌。七绝、七律、词、曲,后人都依因有的形式而创作,写的是新内容、新语句,谁说过是“抄袭”呢?毕竟这个世界还是明白人多,最终上海给该书发了个大奖以正视听。此外,他的学术随笔、散文以思想深邃、行文雄健而博得一片喝彩声,几年前,少功的散文集《山南水北》,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版,随即在全球华文评奖中又获金奖,尔后又获“鲁迅文学奖”。正如杜甫诗句所言:“一舞剑器动四方。”这“剑器”,便是少功的笔和电脑。
许多年前,少功就想过找一个僻静之地,最大限度地亲近自然,远避尘嚣,以利他的思考和写作。这个理想终于实现了,他在昔年当过知青的湖南汩罗乡下的“马桥”附近,圈了一块地,建了一座房子,开辟了几块菜地。那个地方叫八景乡。他对名利的淡远,不仅仅是一种形式,更不是唐人所称的“终南山径”。他为了摆脱心之“形役”,陆续辞去了海南省作协主席、省文联党组书记、党组成员的头衔;原本文联主席也是要辞去的,终因多方挽留不予批复,也就只好顶着这个空衔了。
我去叩访过他的乡居,那真是一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有花有树。春风秋雨,金笠绿蓑,“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这种生活是现代人所渴念的。少功在读书、写作之余,躬耕于田亩之间,能不灵思迸发么?
几年前,云南出版社的“中国作家档案丛书”第三辑十本小说集中,有少功一本。此书有一个栏目,即“处女作”。少功自1974年开始发表小说,刊于当时的《湘江文艺》上,但他手边早已无此刊物。主编野莽说,若找不到,随便提供一篇即可。但少功不悔其少作,先是打电话给我问可有存刊,接着又打电话给长沙的几个友人,终于觅得。少功就是这样一个认真的人。
少功也是五十好几了,早过了知天命之年,古人有诗云:“繁花落尽见真纯”,少功是越活越明白了,越活越纯净了。读书、生活在美国的女儿、女婿,给他们伉俪送了两个最宝贵的礼物:外孙,少功也就做了外公。女儿、女婿遵少功之嘱,到海南来工作,一是报效国家,二是为老人尽孝道。少功在写作之余,便可当之无愧地含怡弄孙了,这不是人间至乐是什么?那些文坛的是是非非,还理它做甚么!
因此,少功现在是一个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