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三章
2013-11-07凌春杰
■凌春杰
月色
家里的房子朝向正南北,阳台朝南,大门向北,无意应了一点风水的玄性,曰坐南朝北,长治久安。
太阳从东边出,打西边落,阳台暴在阳光之下,白天好晾晒衣物,却不是和好友喝茶聊天的去处。到了傍晚,或可站在阳台,随意地张望,吹吹晚风,待忙碌的心情趋于静安,然后用饭,喝半杯红酒,看一段新闻,再在网上下几盘象棋,这一天的忙碌之后,便有了世俗生活的韵味。
很长时间,没有看过星星。也没有看过月亮。满天繁星,满地月光,仍犹存于乡下的记忆,偶在满耳的虫鸣中或隐或现。城市的夜空,星星是有的,月亮也是有的,只是繁华都市,人少有空闲,也就难得有一份闲情,将要有的时候,自己已被悃意和第二天紧张的工作压住,不得不关灯睡觉。
就有了这么一个机缘。父亲在老家病重,情况很是危急。我想象得出,他白天黑夜地躺在床上,多半在深夜,也睁着眼睛看着恍惚的天花板,他的世界,渐渐由坚强至充满无奈。自从父亲手术之后,我就知道,他在掰着指头熬日子,他活着,是因为我们,是因为我们心灵上始终需要有一个来自血缘的父亲。好长时间,我感到莫名的无助,平静的面神下,是心的无比隐痛。我常在半夜醒来,再也无法入睡,一个人在阳台上独坐发呆,回想一些关于父亲和故乡的旧事,忍不住泪流满面。
月光就在午夜而来。透过阳台的栅栏,泻进客厅,弥漫着宁静的气息。我叹口气,朝月亮看去。天空一片深蓝,月亮盈盈地,正缓缓穿过蝉翼般的薄云,不知道是天空在旋转,还是阳台在摇动。向上看,只看得见几缕云团和圆圆的月亮。向远看,只看得见逐渐肃穆的远山和洇着白气的月光。这样的夜晚,蓦地除却了城市的喧嚣,真实地静卧在眼前。偶有车声呼啸而过,带着大地浑厚的足音,渐渐而近,又渐渐而远。
我想起了朱自清先生的《荷塘月色》,一个人在荷塘月色中变得通灵,那种美妙,似乎只能属于独有的心之宁静,即使是在北大的校园里,也流露出江南采莲的乡野之风,这样的月色,属于大地。而此时的阳台月色,似只属于城市,少了疏叶的对照,也缺了水边的蛙鸣,风只从脸膛拂过,没有摇曳的动感,这样的月色,属于阔远的天空。
凌晨的天空,有着西北的高远,有着深海的澄蓝,和大地的肃穆与突兀保持着某种内在的联结。天空中的云朵,是丝丝缕缕的,断断续续的,以极少的透明或乳白装饰着天空的存在。天空中的风或许不算是风吧,那风没有人的衬托与感受,或者本只算是气流的互动而已。而它推动了云的变幻与移动,印证了月在空间的川流不息,风便也有了意义。月光与月亮是一体的,月色又与天与地是一体的。看月亮,那是一颗有着古老故事的、澄亮的、虽不晶莹却有着剔透感的夜之眼神,只有把目光从天空移到大地,才知道那种澄亮的眼神就是属于母本的月光,有着宁静的力量。这样的月光,有着与人有关的神性,她的光芒,从容不迫,保持着始自的率真与纯粹。天空正看着大地,她看到了阳台上的我,是否,也从另一个地方,循着李白的诗句,从病榻前窗口轻轻而入,看到过我睁着眼睛的父亲?
这样的月光,这样的月色,躺在城市里的病床上的父亲没有看到,而在他回到大地怀抱之后,仰望着四季天空,吸天地日月精华,感受着自然轮回,会不会在某个时刻,与我有着神性的交融。
枣树
关于一棵树,有很多蝉意的解读,而看树不是树又看树还是树的说法,包含了人对时间在同一空间的哲学化思考。这样的树,已然褪了枝叶,需要以蓝天为背景而去仰视,偌大的田野中,这棵树可以与人无关,不需要更多的人文渲染,渐渐高大而静美。
枣树则不同。我现在说的这棵枣树尤其不同。老家的路口,原本就有一棵枣树的。这棵枣树,因为我青春岁月中不断地离开又回来,而显得别有深意。树有七八米高,高出了那栋青瓦屋的脊。年少的时候,夏天爬上去捉知了,秋天爬上去摘红枣,却忽视了秋冬中它的存在。秋天了,起几场凉风,那拇指肚般的枣叶,便蓦地由青转黄,在风声中沙沙飘零,飞到田野,飞到人的脸上。这时的枣树,很有些像梅的枝条,虬龙般的细枝突兀着伸向天空,秋风再来,一动不动。我记忆中定格的枣树,就是这样一棵了无生机,落光树叶的形象。这样的枣树,一派锗褐,是仰望的姿态,是静默的神情,是老道的风度。回想起来,对于一棵光秃秃的枣树,哪怕它就在门前,哪怕天天开门就可以相见,我也没有去攀爬。似乎冥冥之中,觉得这棵树像一个时光老人,我记事开始,它就站在那里。
想起那棵枣树,我会联想到十九世纪印象派画家塞尚的静物系列画作。塞尚的静,呈现在桌布和杯盘的背景之间,它们的静中有着鲜活,有着生命之美,是动中之静。而这棵枣树,天空是它的背景,炊烟是它的陪衬,农家是它的独白,山村是它的灵魂,它虽然保持着静默,却透露着时间的芬芳,呈现着老到的智慧。这棵枣树的静,是岁月静止,是日月静好,是时光静美,是静中之永恒的动。从塞尚的画中,我看到的是某种人文的力量,从这棵枣树,我体味到的是人格的美好。这种美好,已然脱离了人文,带着与身俱来的使命。如同人之出生,一开始体验到的,是爱与责任,只能也必须将这种爱与责任进行无限的传递。这棵枣,我更愿意相信是它代表时光站在那里,如果有一天它不再发芽开花结果,它就会在秋风瑟瑟中走向时间的永恒,永恒地守望着这个世界。
忽然有一天,枣树就成了父亲藏匿的地方。我离开了花屋场后,并不经常回家。每次回去住几天,便又匆匆离开。而有一次,我决定要在长沙去定居了。对于我这一决定,父母在心里是不愿意的。走的时候,母亲送我出门,她交代了又交代,父亲在旁边忙着自己的事情,他什么也没有说。从那棵枣树下去,绕过一个之字拐后,我就将脱离家的视线。这时,我回了一次头,眼里满是泪水。回头之间,我看到了父亲,他在那棵枣树的枝桠间隐现,远远地注视着我。一直到父亲去世,我始终没有问过父亲这事。后来,我在长沙终究只呆了一阵,就再次回到了花屋场。回想起来,父亲那时和枣树站在一起,随着他在玉米的青杆间的探视,他们时而叠合,时而分开。我无以揣摩父亲那时的心情,但一定,他的心中有着无奈和不愿。但他没有表达,始终没有对我表达。我的那一回头,依然是仰视的,仰视枣树,仰视父亲,他们一起,成为我心灵中不尽的一幕悸动。或许,是在这个时候,这棵枣树逐渐脱离了童年的快乐,进入人格化的记忆,成为一种精神家园的指代?
然而,我想起这棵枣树的时候,更多的想到的是天空。这样平凡的一棵树,成为我的借代和所指,不仅是因为它生在我的家门口,也不单因为父亲与它相同的守望。阔远的天空下,只有枣树虬龙般指向它,有着自己硬朗,有着蓝天下庄严般的静穆,而它突起的枝节间又包含着某种圆润,我可以用它来指代一座村庄,指代村庄里的朴实的父老乡亲,也可以赋予它一种水墨般的美学意韵,最终脱离了树本身,写意般的神似,我欣赏着这样一种美好。
遗憾的是,这棵枣树几年前我家修房子的时候,因为根部附近长久地堆放石灰,竟然不再发芽开花,也不能为它的儿孙结出暗红的枣了。好在,它依然站在那里,好在,它一直站在我的心中。
人怎么都显得有限,树老了,依然享有着无限的时光。我看到了枣树沾液质般的气质。
樱花
樱花似乎是日本的才算出名,开满京都与富士山相映,确也别有一翻韵味。中国的樱花也不错,到了春天,武昌东湖就成了一片樱花的世界,尔后落英缤纷,煞是有些伤感。东京的樱花也罢,东湖的樱花也好,恣肆倒是恣肆,终究是耐不住寂寞,得意于游人的鉴赏,一阵风雨之后,便只剩下黯然和伤感。
淤沙子槽是花屋场一个极小的去处,那里也有樱花。野的樱花。往往在二月,山上还覆着一层薄薄的雪,正所谓春寒料峭,山野间显露出植物的垂直分布。山脚的雪已融化,油菜绿油油的,鲜嫩的苔上打出了花骨朵。山腰呢,背阴的地方偶见一片厚实的白雪,大多数地方,雪呈丝絮状,盖不住原野鹅黄的底色。山顶上,还一片严寒,纵然有阳光巡过,依然保持着大雪压青松的姿态。淤沙子槽就在山腰,那里的樱树,是东一棵西一树的,完全是自然纯生状态,自生自灭的。这样的时节,樱花就最先绽放,而常常被人忽视或遗忘。山里人对于花草,他们是另一种情感,不同于城里人的把玩。樱花长在山野林间,它的花骨朵从无人注意,到在雪中悄然开放,又缘了那层薄雪,也少有人投向惊羡的目光。
樱花似因春雪而开,似又因雪而落。这样的樱花,只有三五树,并不是全部。还有一些樱花,不知什么原因,要开得晚一些。或者,是地气之不同,也或者是树的品性有异,如同人在青少年的成熟,也有着或早或晚。那些提前开放的樱花,大约就算早熟吧。因了这早熟,就只有落花,落花之后,没有青涩的果实一路向红。然而,我却极喜欢这先开的几树樱花。那一带的人家,饮用的水就源自樱花附近的石灰岩之间,不少地方呈石笋状。饮水的塑管时间一长,容易生出一层水垢,渐渐堵塞水管。借了去看水的机会,我拨开一丛丛草,推开一棵棵树,碰落一簇簇雪,终于站在了一棵樱花树前。
这棵樱花树不大,主干上还没有长出厚而粗糙的皮来,扶手上去,冰凉中有着光滑。樱花树自然地伸展着枝条,因为向阳而有点外倾。洁白的小花绽放在枝头嫩芽间,仔细看去,花瓣竟然有温润之感,暗闪着一层柔和的光芒,似是记忆中谁的眼神。没有风。树不动,花也不动。我站在樱花之下,轻轻地仰视。樱花以攀缘之姿,缀满鹅绿的嫩芽间。粉红的花萼。洁白的花瓣。它们的组合,是这青山之间早春的讯息,却常常遭到忽视。压下一根细枝,那白里带红的细管上,托起一族金黄的花蕊,顿时有暗香扑鼻。一朵完整的樱花呈现在眼前,丝毫不会觉得它是小小的,似乎被它们散发的光芒包围住,只敢深深地一次一次呼吸。啊,这一呼吸之间,冬天的寒冷进了肺腑,春天的生机也进了肺腑,它们在淡淡的暗香中荡气回肠。樱花的世界,似只属于这一自然,无关乎人,甚至连空气、阳光、水分和土地都没有刻意的选择,它只静静地昭示。花间无蝶,也没有蜜蜂,它们还潜伏冬的包裹之中。我轻轻地松手,细柔的枝条弹了回去,没有一片花瓣坠落。我知道,樱花一定在等一场风,一场春雨,然后和落雪一同化去,尔后,整个山野便山花烂漫了,一派蝶舞蜂鸣。这个时候,人们才以为春天真的来了。
很多年来,我只远远地站在屋前向淤沙子槽眺望,却再也不近到它的跟前。我知道,樱花只可远观,不可亵玩。它的静美,是无论多远,都可以传递的。而此后多年,无论我在何处,只要想起樱花,我都能感受它温润的光芒。樱花于我,超越了时间和空间,而我,却始终没有超越对樱花的回忆与念想。有时候我会这样测想,樱花作为自然之子,实也和人有着很多的相似。不知道是樱花拟人,还是人在模拟这花。人活在这个世界,一样的山水,一样的土地,一样的环境,有的人先知先觉,有的人盲目跟风,有的人跟着起哄,有的人后知后觉却自此坚定不移。人类的今天,总是发轫于思想之光,这光,很有些像太阳,不仅照到了世人的白天,还照亮了世界的黑夜。这样的思想家,比如欧洲的马克思,比如中国的仲尼,又如近代的先贤大儒,他们并不与身某种实践,他们之后,却诞生了一大批实践家。他们作为个体,一如樱花之小,甚至需要尤其的呵护,他们实在是于自己于不顾了,正如我看到的樱花,将和春风夜雨一同陨落,而春天紧随着就来了。
樱花,这几棵野樱花。以不争不依,顺乎着自然,静静地,悄悄地,就化做了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