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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社会变迁与乡土小说的“流动农民”叙事

2013-11-05李兴阳

扬子江评论 2013年3期
关键词:乡土流动农民

李兴阳

“流动农民”叙事是中国乡土小说中绵延不绝的重要一脉,及至新世纪已成为引人瞩目的叙事现象。这里所谓的“流动农民”不是指农民在世俗日常生活中因探亲访友、治病救人或游览购物等的现实需要而在城乡之间来来往往的即时性行为,而是指具有“移民倾向”的农民主动或被迫异地务工谋生等现代性社会迁移现象。从地理文化空间角度看,“流动农民”主要在城市与乡村、城市与城市、乡村与乡村之间迁徙流动,而其主要流动方向是从农村流向城市;从职业角度看,“流动农民”主要从传统农牧业流向现代工商业。近百多年来,涌荡在中国城乡的“流动农民”,是中国社会追求现代化的历史参与者与历史苦难的承受者。自晚清“洋务运动”开始,到20世纪20至30年代、50年代初期、80至90年代和21世纪初期,风起云涌于中华大地的“民工潮”,便是农民迁徙流动中最为突出的社会历史事相。在不同历史时期的中国乡土叙事中,“流动农民”都留下了从传统走向现代的历史身影与心灵蝉蜕的精神轨迹,而以新世纪乡土叙事为盛,这是中国乡土小说创作对中国社会现代转型之历史召唤所作的叙事应答。不同历史时期的“流动农民”叙事,因时代关切的历史问题不同,其叙事视域、叙述视点和美学风格等都有所变化,乡土小说的艺术形态也随之发生变异。

一、迟滞的现代化与现代乡土小说“流动农民”叙事的发展

与中国社会现代化历史进程紧密相关的“流动农民”,也与中国乡土叙事相伴始终。自晚清“洋务运动”开始,中国即已迈开走向现代化的历史脚步,逐渐发展的工业和城市出于对人力资源的需求,不断吸纳农村人口。而深受封建专制、战争、匪患、天灾和贫困之苦的农民,仿佛感应到了工业和城市的召唤,纷纷逃离破败凋敝的乡村,一波一波地流浪到城市,出卖劳动力、身体甚或智力,无意间以此加入到中国的现代历史进程之中。“戊戌”时期梁启超主办的《时务报》曾记载:“中国工人伙多,有用之不竭之势。所得区区工价,实非美国工人所能自给。上海如此,他处尤为便宜,盖该口工价已较内地丰厚,致远方男女来谋食者日繁有徒,虽离家不计也。”有研究者说,从晚清到上个世纪30年代,“1500万大致可以确定为20年代末期30年代初‘民工潮’的基本面貌。至于非常时期如抗战时期以及20年代末以前的情况,我们无法窥其全豹。历年情况不尽相同,但最保守的估计平均也应在百万以上,因此不难想象近代‘民工潮’规模之巨大了”。对不同历史时期的“民工潮”及其进城农民,晚清小说、鲁迅乡土小说、“五四”乡土小说、“问题小说”、左翼乡土小说、京派乡土小说等都有或多或少的叙写。

鲁迅乡土小说中的名篇《阿Q正传》、《祝福》、《风波》等都特色鲜明地镌刻着农民在城乡间流动迁徙的历史旧影。《阿Q正传》中的阿Q就是进城打过工的“名人”,也是被城市吞噬掉的进城农民。阿Q因求爱风波而进城务工谋生乃至做贼的那段经历,虽然不甚光彩且招致了后来做替罪羊的恶果,但不妨碍他是中国乡土小说史上最著名的“农民工”。《祝福》中的祥林嫂是中国现代乡土小说史上较早的女佣形象,她后来的悲惨遭遇与小镇雇主对她的嫌弃与解雇直接相关。不过,需要特别辨析的是,不论是阿Q还是祥林嫂,鲁迅所关注的主要不是他们的社会身份,也不是他们的命运遭际中所体现的城市与乡村的关系,更不是他们的城市化的可能性,而是他们所秉持的阻碍中国社会现代化历史进程的病态文化人格与精神痛苦。

鲁迅影响下的“五四”乡土小说,也映现了不少“流动农民”的历史身影。许杰《隐匿》中的善金是个乡村流浪者,后来成为外轮上的海员,他过去的乡土观念也随之发生了变化,对传统的家庭生活变得淡漠起来,“这从一个侧面表明了许杰的乡土小说确实反映了近代中国社会特别是东南沿海农村正在发生着的变化。”叶圣陶创作于“五四”时期的《这也是一个人?》里的“她”,为逃避婆家的虐待而进城做了女佣,受到城市雇主的保护,但丧夫的“她”最终还是被婆家卖掉。小说立意在“人”的启蒙,将城乡关系讲述为文明与愚昧的对立,批判把人不当人特别是把女人不当人的乡村旧文化。王鲁彦创作于20世纪30年代的《李妈》中的李妈同祥林嫂一样也是个女佣形象,李妈被兵灾水灾逼到上海,由胆小怕事的乡下人蜕变为家政行里刁精古怪的“老上海”,这是城市之恶对乡村之善进行淘洗的结果,王鲁彦由此将城市作为乡村的对立面进行批判,并快意于李妈的以恶抗恶。“五四”乡土小说是中国乡土小说形成的初期,叙事聚焦于“在乡农民”,对“流动农民”在社会迁徙过程中的物质痛苦与精神痛苦较少给予关注和叙述。

京派作家凌淑华的小说,通常不在乡土小说讨论之列,她的《杨妈》是个例外。小说中的杨妈从乡村到城里高先生家做女佣,以自己的勤劳善良与干净利落,赢得了高家的任认可与同情。杨妈没有亲人,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当兵在外音讯全无的儿子,小说“写出一种混合着愚昧与伟大的执着的母爱”。京派乡土小说大家沈从文在《丈夫》、《柏子》、《一个多情水手和一个多情妇人》、《厨子》、《王谢子弟》、《第一次作男人的那个人》、《十四夜间》等小说里,刻画了一系列“湘西土娼”艺术形象。《丈夫》里的女人“老七”依照湘西旧俗,到城里去做出卖身体的“生意”,“做了生意,慢慢的变成了城市里人,慢慢的与乡村远离”,在前来探望她的丈夫的眼里,竟也出落得像“城里奶奶”。但她最终也没有“城市化”为城里人,而是随着男权意识复萌的丈夫还了乡。这些“湘西土娼”其实可看作是出现在20世纪末21世纪初乡土小说中的九月(关仁山《九月还乡》)、圆圆(邵丽《明惠的圣诞》)、樱桃(刘继明《送你一束红花草》)等当代妓女形象的前身。

与“老七”等旧式乡村女性不同的是,李劼人《死水微澜》中的蔡大嫂(邓幺姑)有颇为强烈的做一个“城里人”的愿望。蔡大嫂出身于乡下贫民家庭,但不安于乡村生活,倾慕荣华富贵,一心想做城里人,过有权有势的生活。她少女时代就发誓,宁愿给城里的老爷做填房,也不嫁乡下老实巴交的农民过穷日子。借助于便捷的婚姻通道,她虽然未能走向成都那样的大都市,但也终于走进了天回镇。蔡大嫂的性格当然并不如此简单,她是中国由中世纪的封建社会向近现代转型时期的“转型人物”或曰“过渡型人物”。试图走“蔡大嫂道路”的当代乡村女性不在少数,出现在新世纪乡土小说中的仙女(阙迪伟《仙女》)、小白(项小米《二的》)、崔喜(李铁《城市里的一棵庄稼》)等就是“蔡大嫂式”的嫁进了城的乡村女性。上个世纪30年代,最著名的进城农民形象,当然要数老舍笔下的祥子(《骆驼祥子》)。祥子从农村来到城市谋生,虽然在难以抵御的城市欲望中侥幸成了家,却因城市的残酷始终不能依靠善良与勤劳立业,终于酿就“一个来自农村的纯朴的农民与现代城市文明相对立所产生的道德堕落与心灵腐蚀的故事”。毫无疑问,素来不在乡土小说讨论之列的《骆驼祥子》,当是中国现代小说史上书写“流动农民”最成功的作品,至今也是同类作品不易逾越的高峰。试图走“祥子道路”的当代农民同样不在少数,出现在新世纪乡土小说中的福亮(阿宁《灾星》)、来泰(荆永鸣《北京候鸟》)、何小英(郭明辉《陷阱》)等就是“祥子式”的进城农民,不管他们如何勤劳努力,也同样重复着骆驼祥子的悲剧,历史在此竟出现了惊人的相似性。

现代中国长期沉陷在封建专制、列强宰割、战争、党争和阶级斗争的泥淖中,现代化的历史进程被一再打断,现代化的脚步艰难而迟滞。农民是这一切历史苦难的承受者,他们走进城市的谋生行为,他们由农民转变为产业工人、由农民转变为市民的历史过程及其心灵深处的精神裂变,被湮没在各色斗争的漩流与战争的硝烟中,星星点点地散落在中国现代乡土小说创作的历史视域里,这就使得中国现代乡土小说中的“流动农民”叙事远没有新世纪乡土小说那么集中而热闹。

二、城乡区隔与当代乡土小说“流动农民”叙事的消长

“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文学”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流动农民”叙事,这与中国社会现代化设计与实践有关。中国社会被区隔为城乡二元世界,现代化(工业化)的希望被安置在城市,给城市人以政治、经济、教育、文化等乡村人难以企望的各种特权;乡村和它的原住民则被制度性地弃置在城市之外,其劳动成果的大部分被夺进城市,变为城市人走现代化道路并转而鄙视乡村人的原始资本。乡村人被户籍制度、农村集体经济合作组织等强制性地捆绑在土地上,除了参军、提干、招工、考学和婚姻等极为有限的“合法”途径,农民再没有任何“进城”的可能,自然也就很难有城市化、与城市人同步现代化的历史机会。失去了最起码的人身自由的农民,其任何自由流动的想法与做法都有可能变成政治问题、社会治安问题乃至刑事犯罪问题,“盲流”、“黑户口”、“流窜犯”、“投机倒把分子”等等就是那些胆大妄为者或被逼无奈者所背负的最常见的罪名。即使如此,求生存的欲望不是极权所能完全压灭的。20世纪50年代初期,每年都有大量农村人口因贫困而流入城市,为此,国务院于1953年发布了《劝止农民盲目流入城市的指示》,首次提出了“盲流”的概念。1956年,由于农村人口外流到大城市和工业建设重点区域的现象发展到十分严重的程度,国务院再次发布《防止人口盲目外流的指示》,并于1957年初又对该指示作了补充。自此,中国城乡人口之间的自发和盲目流动被彻底的人口计划流动所取代。不被政府许可的计划外的“流动农民”,自然很难以肯定性事象进入“十七年文学”和“文革文学”的乡土叙事之中。毋庸置疑,“十七年”和“文革”时期的乡土小说中,也不乏暗暗渴望“进城”的男女农民人物,但他们通常选择“合法”的途径。即使如此,他们的个人欲望如果不是暗合“革命的需要”,他们的动机和行为就会被叙述者贬抑为“自私”和“落后”,被设置为反面人物。反之,则被褒扬为“觉悟”和“先进”,被设置为正面人物。如柳青《创业史》中的改霞,是叙述者所褒扬的开明而又实干的农村新青年,她获得了进城当工人或曰做城里人的机会,她也曾对乡村生活产生了“动摇”,但最终还是选择留在乡村,支持她的意中人“党的忠实儿子”梁生宝走合作化道路。放弃进城而扎根农村,这种反向选择,被叙述者指认为“积极”和“崇高”。“改霞式”的选择至今还是官方所倡导的乡村青年的一种人生选择,以此作为应对日渐增多的“空心村”的一种策略。

“文革”后,随着对农民的禁锢逐渐放松,像陈奂生(高晓声《陈奂生上城》)那样有了一点“上城”自由的农民在市场对自由劳动力的渴求中开始到城市里去,纷纷涌进经济特区、大都市或小城镇,形成举世瞩目的“民工潮”。具体而言,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城乡结构的两次大的制度性变迁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初和新世纪之初,两次大的关系性变迁则发生在80年代中期和90年代中期。第一次制度性变迁是因人民公社体制的解体和城镇允许农村人口进城务工经商,由此引发了80年代中期乡镇企业的兴起和第一次‘民工潮’。虽然中间经历了80年代末、90年代初的低潮,但是1992年后乡镇企业和民工潮又重新兴起。但是到90年代中期后,城乡关系性变迁进入了第二阶段:乡镇企业改制以及向城市集聚、农民负担加重、城市加大对农民工就业的限制、城乡差别急剧拉大等等。第二阶段的关系变迁成了第二阶段的制度性变迁的缘由:从2000年的税费改革试点,到2003年取消农业税和农业直补,一些地方推出户籍制度改革、新农村建设等,在一定程度上对城乡体制进行了调整”。大规模的“流动农民”被保守者依照旧意识形态观念视之为“盲流”,但在有识者看来,“‘民工潮’并不是‘盲流’,用经济学的术语来说,它是从经济要素低的地方流向高的地方,这是服从价值规律的。从哲学的角度来看,这是一种有重大历史意义的社会现象,即个人从家族中分离出来,被抛向社会,而这正是使他成为真正独立的、自由的个体的第一步。从15、16世纪开始,欧洲也有大量的农村人口涌向城市,欧洲的学者和文学家常常把他们称作‘流浪汉’,其实,他们也是从农村的家族中分离出来的,从而也在完成一个向现代社会转化的伟大的历史过程。”具有向现代社会转化之历史意义的“流动农民”,也逐渐进入“文革”后小说特别是新世纪乡土小说的叙事视域之中,借助于“打工文学”、“底层文学”、“城市异乡者”等概念获得表述自己的话语权力,并有了不同于此前任何历史时段的叙事意义。

三、“打工文学”、“底层文学”与“流动农民”叙事的凸显

在“文革”后的“反思小说”、“改革小说”、“寻根小说”、“现实主义冲击波小说”和“新写实小说”中,“流动农民”早已成为叙事对象,但这些政治化和美学化的指认方式及其隐含的考量问题的视角,遮蔽了“流动农民”题材所特有的城市与乡村、乡下人与城里人、城市化与工业化、社会阶层与阶级等社会学意义与叙事意义。而“打工文学”和“底层文学”等提法,虽然模糊了城乡界限,但使“流动农民”从谋生方式与社会地位等角度得到了较为凸显的指认。

“打工文学”的所指有一个从窄到宽的变化过程。20世纪80年中期,“打工文学”主要是指“打工者”书写打工者生活的文学,如林坚、张伟明、安子、周崇贤、缪永、盛可以、王丽丽、谢湘南、王十月等打工作者创作的《别人的城市》、《下一站》、《隐形沼泽》、《驶出欲望街》、《北妹》、《出租房屋里的磨刀声》等都是“打工文学”的代表性作品。随着中国经济开发由南向北拓展,聚集于南方的“打工文学”亦北上长江三角洲和北京等地,一些非打工者身份的作家王安忆、孙惠芬、席建蜀、尤凤伟、刘庆邦、荆永鸣、邓一光等也创作了叙述“打工者”生活的文学作品。由此,作者的社会身份不再作为考量“打工文学”的维度,凡描写打工生活抒发打工者思想情感的作品统称为“打工文学”。“打工者”的社会身份是复杂的,有城市下岗失业者,有大学毕业即失业者,有失地农民亦即乡村失业者等。只有以农民打工者为叙事对象的“打工文学”,才属于新世纪乡土小说讨论的范畴。

与“打工文学”交叉和部分重叠的是“底层文学”。它虽然已成为人们的公共“议题”,但其内涵与外延至今并不清晰。首先需要界定的是底层的边界。就中国社会当下的真实状况而言,底层是无权者,在阶层分化严重的社会,处于社会等级结构的最下层,其公民权力虽有纸上的规定,却没有制度的保障,不仅无力保护自己的合法利益,而且缺乏行使权利的自觉性和有效路径;底层是无产者,除了自然身体秉赋的劳动能力,除了精粗不等的生产技能,除了极为有限的生产资料和维系最低限度生存所需的生活资料,几乎没有在市场体系中进行博弈的资本;底层是无言者,不仅被剥夺了表达自己的话语权力,而且没有说话的途径和机会,长期压制下的沉默使其难以形成表达自身的能力。在社会阶层意识的新视角里,进城农民中的绝大部分无疑处在城市社会的最底层,是“三无阶级”即无权者、无产者和无言者,以之为叙事对象的“底层文学”由此与“打工文学”交叉和重叠。

不论冠之以什么名目,自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特别是90年代初期以来,与30年代遥相呼应的“民工潮”已经成为“社会流血的巨大创口,无法掩盖地暴露在社会肌体的表面”,也就成为贾平凹、李锐、阎连科、刘庆邦、邓一光、陈应松、李佩甫、尤凤伟、李洱、白连春、鬼子、王祥夫、关仁山、何顿、周大新、艾伟、毕飞宇、李肇正、蒋韵、刘玉栋、荆永鸣、孙春平、夏天敏、聂鑫森、残雪、王安忆、铁凝、张抗抗、范小青、严歌苓、迟子建、孙惠芬、姚鄂梅、项小米、叶梅、何玉茹、葛水平、须一瓜等关注社会底层命运的作家的叙事对象。《奔跑的火光》(方方《收获》2001年第5期)、《女佣》(李肇正《当代》2001年第5期)、《歇马山庄的两个女人》(孙惠芬《人民文学》2002年第1期)、《蒙娜丽莎的笑》(何顿《收获》2002年第2期)、《民工刘建华》(王安忆《上海文学》2002年第3期)、《民工》(孙惠芬《当代》2002年第 1 期)、《泥鳅》(尤凤伟《当代》2002年第3期)、《爱你有多深》(荆歌《收获》2002年第3期)、《瓦城上空的麦田》(鬼子《人民文学》2002年第10期)、《谁能让我害羞》(铁凝《长城》2003年第3期)、《小姐们》(艾伟《收获》2003年第2期)、《民工团》(残雪《当代作家评论》2004年第2期)、《大嫂谣》(罗伟章《人民文学》2005年第11期)等等,都是值得注意的叙述“流动农民”的新世纪乡土小说,同时也就是最直接地叙述农民由前现代向现代乃至后现代痛苦转型的新世纪乡土小说。

简言之,新世纪乡土小说的“流动农民”叙事,随着中国大陆日益激荡的“民工潮”和进城农民向现代工商业的转换而迅速增长。对“流动农民”多舛的现实生活的描写和痛苦的心灵历程的追踪,已成为有社会良知的乡土作家倾力描写的焦点。就中国乡土小说自身的历史发展逻辑而言,新世纪乡土小说的“流动农民”叙事不是骤然产生和突变的结果,而是始自“五四”的中国现代乡土小说之同类叙事在新世纪的历史延伸与变异。

四、“城市异乡者”与“流动农民”叙事的新变

中国乡土小说的“流动农民”叙事,在不同的历史时期,因其面临的时代课题不同而有所变化,小说的艺术构成形态也随之发生改变。就新世纪乡土小说的“流动农民”叙事而言,所追踪的“城市异乡者”的都市生活空间,主要集中在几个有限的职业领域及其工作场所:其一是做苦力,主要工作场所是建筑工地、煤窑、砖窑、挖掘工地、物流货场等;其二是做产业工人,主要工作场所为各类工厂,如服装厂、纺织厂、食品厂等;其三是做服务工作,主要工作场所是酒店餐馆、洗浴按摩、各类商店、公共场所、城市家庭、城市医院等;其四是做工匠,没有固定的场所,如木匠、漆匠、鞋匠等;其五是做小买卖,主要场所是街头巷尾、集贸市场,如饮食摊、书报摊、水果摊等;其六是拾荒,主要场所是城市拆迁区、城边垃圾站、街边垃圾桶等;其七是“性”工作,以女性为主,也有男性,主要场所是发廊、钟点房、出租屋及其它隐秘场所等;最后是黑社会及其它反社会行为,如抢劫偷盗、拐卖人口、吸毒贩毒等等。进城农民大都从事过多种工作,辗转谋生于多个城市或同一个城市的多种场所,并像候鸟一样在城市与乡村之间来来往往。

新世纪“流动农民”的“文化震惊”体验源于现代都市场景与其熟悉的前现代乡村场景的强烈对比,但他们真正的城市经验源于所从事的工作及由工作形成的生产关系和社会关系。他们所从事的上述工作大都不是“资本密集型”、“技术密集型”,而是“劳动密集型”,这就使得他们无缘真正的“现代工业”,依旧干的是出力气的重活儿,是简单的原始劳动,是身体与物体的相互挤压,是血肉与工具的相互研磨。而在挤压、研磨、摩擦乃至冲撞中,他们通常是被动的,是受侮辱与受损害者,因为他们的身体、力气和性已被资本所有者廉价购买。这就是他们城市经验的最直接的来源。他们“观看”到的城市热闹繁华,“体验”到的城市却冷漠残酷。他们置身于城市之中,却被拒之于城市化之外,这与他们的社会身份有关;他们向往城市却仇恨城市,留恋乡村却逃离乡村,这与他们的精神漂泊和文化眩惑有关;他们的物质痛苦、精神痛苦和身体痛苦,最直接的根源是城市的拒斥与乡村的外推,最深的根源是体制之弊与历史之恶。中国社会的现代转型于他们而言,是一个极为残酷的反人道的历史过程。“城市异乡者”打工的工作类型与人生踪迹,规约了新世纪乡土小说叙述“流动农民”的情节结构;他们的活动场所是这类小说描写的主要场景;他们的身份认同、乡村记忆、城市体验与文化眩惑是这类小说试图深入开掘的心灵世界。

新世纪不同作家的“流动农民”叙事在设置情节、描写场景和开掘心灵世界等方面是不一样的,对“流动农民”与中国现代化的关系及其历史意义的认识也复杂多样,道德批判、文化批判和社会批判总是缠绕不清。所有这些不同,使得新世纪乡土小说的“流动农民”叙事变得多姿多彩。但在诸多不同之外也有一些共同的地方。在叙事模式上,“流动农民”叙事的主要对象是进城的农民工,通常由他们作主角或者同时充当叙述者,展示其从乡村漂泊到城市、从一个社会环境迁徙到另一个社会环境的各种遭遇、见闻和他们窘迫艰辛的奋争,并从下层人物的视角去观察、讽刺不合理的社会现实;在叙事的价值观念上,大都用自上而下的同情与怜悯、悲愤与控诉、人性与道德的情感标尺来掌控他们笔下的人物和事件,流露出一个作家必须坚守的良知和批判态度。这是“五四”积淀下来的“乡土经验”,是上个世纪80年代后期以来渐行渐远的、带有批判精神的现实主义在这一叙事领域里的复苏。作家们的思考由那些空灵的形式技巧问题,转向对进城农民的生存现实和悲剧命运的关注。即使像残雪那样偏爱荒诞的作家,一俟接触到民工(《民工团》)题材,也不得不在严酷的生活面前换上现实主义的面孔,改变她以往惯用的那种艰涩的形式主义的叙述外壳,用更平实的叙述方式来介入现实生活。虽然那种絮絮叨叨式的精神病者梦呓的琐屑没能得到根本性的改变,但毕竟还是清晰地描写出了城市给农民带来的肉体痛苦和心灵异化。用饱蘸情感的笔墨去抒写人性和人道的悲歌,用批判现实主义精神去发露社会在转型过程中的罪恶,质疑体制、权力及其现代化的人为设计在对待进城农民问题上的非正义性。这些就是新世纪乡土小说在“流动农民”叙事上比较一致的地方。

概言之,现代化被等同于城市化与工业化,中国自晚清“洋务运动”开始的工业化和城市化的现代化追求历百余年时光,至今未停歇其迟滞而执着的历史步伐。而始终处在中国社会底层的农民,被历史裹挟进来,在各个历史时段不断涌起或大或小的“民工潮”,成为中国城市化扩展中新增人口的基本来源,成为工业化所需要的劳动力,在实现自身现代化的同时与海内外资本共同推进中国大陆的现代化进程。作为对历史召唤的叙事应答,“流动农民”始终是中国现代乡土小说不曾遗漏的叙事领域。至新世纪,中国乡土小说的“流动农民”叙事形成前所未有的高潮。因其所处的历史文化语境不同于此前任何一个历史时段,叙事对象也就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颇为不同,其叙事内容、精神向度和文体形态也因此有了新变。对新世纪乡土小说研究而言,这正是需要予以特别关注并深入展开讨论的问题。

【注释】

①参见吕新雨《“民工潮”的问题意识》,《读书》2003年第10期。

②参见吕新雨《“民工潮”的问题意识》,《读书》2003年第10期。

③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56页。④严家炎:《中国现代小说流派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221页。⑤丁帆、李兴阳:《浮荡在现代转折点上的历史微澜》,《天府新论》2007年第3期。

⑥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249页。

⑦王春光:《城乡结构:中国社会转型中的迟滞者》,《中国农业大学学报》2007年第1期。

⑧俞吾金:《当代中国文化的内在冲突与出路》,《浙江大学学报》2007年第7期。

⑨吕新雨:《“民工潮”的问题意识》,《读书》2003年第10期。

⑩丁帆:《城市异乡者的梦想与现实》,《文学评论》2005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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