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天眷属是仙侣
2013-11-04王可万
王可万
湖北潜江易均室先生(1886~1969年),本名忠箓,字均室,号稆园、病因生等,斋号静偶轩。民国年间著名的古文字学家、金石学家、版本目录学家、篆刻家、书法家和鉴藏家,与马衡、章士钊、谢无量、马一浮、黄宾虹等交谊颇深,沙孟海先生曾有:“世间不可无易均室”之语。
易均室先生继配万灵蕤夫人(1907~1975年),字瑞药,浙江瑞安人,工书善画,尤擅毡墨,是清末“翰林四谏”之一黄体芳的外孙女。夫妇二人唱和相随、切磋琢磨,时人目为“刘樊(刘纲与其妻樊夫人)仙侣”,以为可与赵明诚、李清照,王芑(qǐ)孙、曹贞秀,孙原湘、席佩兰夫妇同列并处。
潜江易均室先生曾广发“寿苏启”,大张旗鼓地为苏东坡过生日,却从未为自己办过生日会,家中也没有过生日的习惯,年深日久,子孙后辈们对老先生的生辰早已模糊了。自传中也没有。幸运的是,我在整理老先生自用印鉴的过程中,意外地考出了其生日是光绪十二年(丙戌)正月十一日,也即1886年2月14日。不错,这天正是西方的情人节。
光绪年间,在内陆汉水之滨的小镇上是断然不会有人知道情人节的,但这个冥冥之中的日子,我更愿意理解成巧合之外的因缘注定。均室先生是独子,有两个妹妹,大妹嫁往外地,二妹嫁往市内浩口镇(原名蒿子口、浩子口)。大户人家的独子能送往海外求学,在那个时候足可算开明,我不知道时任湖广总督的张之洞是否在其中起过作用,但确定无疑的是,易家老宅正厅的柱联乃是张之洞的手笔。
均室先生原配方夫人早逝,姓名、生平今已不详,遗有三女三子。万夫人归均室先生约在1927年,其时均室先生已早辞官职,潜心学术,连湖北省议会议员的荣衔也因议会的解散而无所依傍。曾有潜江文史学者对均室先生辛亥革命时在潜江率众响应表示质疑,虽然目前尚无翔实的材料释疑,但潜江县在前两届湖北省议会中列名的只有熊腾骏与均室先生二人,熊腾骏在辛亥中的功绩昭在不虚,是否也从侧面说明均室先生的辛亥勋业呢?前人既有此记载,肯定是有所根据的,况且均室先生手写履历中还明确地记着曾任潜江县议会议长。
万夫人名灵蕤(ruí),字瑞药,浙江瑞安人。能诗,善画,工小真书,尤擅毡墨,随父居武昌。其父万隽选,字季海,精印学,亦富收藏,于推介黄牧甫甚有功,时在湖北新军中任管带,驻武昌中和门(辛亥革命后改称起义门)。其舅父黄绍箕,字仲弢(tāo),为兵部左侍郎黄体芳之子、张之洞侄婿,辛亥前任湖北提学使,以积劳殁于任上。瑞安黄家是“轺车半天下,书声传百年”的名门望族,世以黄体芳兄弟三人并黄绍箕、黄绍第二人为“五黄先生”,广为人知的冒鹤亭就是黄绍第之婿。若以黄家辈分计,万夫人与冒夫人黄曾葵同辈,黄宗江、黄宗英、黄宗洛等皆为其子侄辈。万夫人母亲系黄绍箕幼妹,姓名、生平久湮,易家后人印象中她“操一口京腔”。万夫人姊妹六人,幼弟在“四一二”政变中中弹身亡,四妹、五妹合家渡台,四妹夫曾任台湾驻外“公使”,侄辈曾任蒋经国贴身侍卫。
1928年夏,应该是新婚不久,均室先生夫妇偕往庐山避暑,参加匡庐诗社,在三峡涧题名而归,摄有“霞飘烟语图”,均室先生马褂、皮鞋、曳杖、蓄上须,万夫人坤扇在手,半袖旗袍,垂丝刘海,苍松半掩间,洵然神仙眷侣。亦曾见“晴川吊古”“沧浪词境”等图,夫妇二人唱和相随,看着着实令人艳羡。均室先生有“仙侣”之字,不知起于何时,但肯定不是无因。均室先生在汉上时曾作《病因生盟鸾牒》,云:
某闻锦瑟无端,泪迸于沧海;晓珠未定,明扄于碧城。未偶文箫,忘情匪我,凝愁弄玉,并吹谁人?病因生浪迹于知音之浦,低徊于解佩之陬。觉司马畸零,琴心未彻于绿绮;药师跌宕,侠气待赏于红装。不禁悄然而思,栩然而梦。一夕妪神告生曰:“子十载裴航,游仙未晚;三生杜牧,寻春何迟?吾昨者过氤氲之司,见有持鸳鸯箓者,子名与之,今授子以蕊珠宫同心之缕,众香国并蒂之花,持向人寰,当不落落耳。”晓钟忽动,生警而异,趋告詹尹,尹曰:“刘樊仙侣,赵管清修,此夙缘也,殆不可以已乎?今请向世间儿女,为子要之。辞曰:生体清癯,生性旷疎。生年逾卅,微尚髭须。生无他好,异书满橱。亦狂亦简,亦温亦文。楮墨音律,藻采缤纷。生有亩川,沧浪之浒。高阁研仓,同岑挥麈。生慕鲁连,轻世肆志。亦规方朔,百家竞艺;生如白也,缥缈屴(lìzì,高峻),又如微之,温黁悱恻。所愿伊何?曰惟同俦;闺房殿春,林下领秋;雅人深致,放诞风流。其状伊何?明眸皓齿,玉立清标;彼姝者子,彼妹者子。其乐孰先?铅华弗御,文史争硏;锦心苏蕙,牙帐回参;清词漱玉,石墨同龛;并砚栖鲽,一阁灵鹣。以视姻缘,促情天之眷属,得美满而无厌。”
虽托梦言,显为肺腑心迹。“体清癯,性旷疏,年逾卅,微髭须,书满橱,亦狂亦简亦温文”,可为均室先生传神。万夫人于归,可说是佳偶天作。
万夫人蕙质兰心,诸艺并擅,除曾在武昌文华图书馆学专科学校(今武汉大学信息管理学院前身)讲授传拓技法稍为人知外,其他的如小真书、诗词、擫笛、装褫、烹饪、女红等,常人鲜有所闻。陕西耆宿宋联奎有赞:“室有咏絮才,书妙簪花朵。酬唱手频抄,莼鲈汁仍左”。张大千弟子徐松安在“静偶轩”一印边款中更以“本朝闺阁第一”的曹墨琴(贞秀)相誉,由此可见一斑。小子眼福不浅,曾亲抚万夫人手书多件,一色簪花细楷,工稳清雅,华阳舒漱芝以为可作“传家鸿宝”,沙孟海先生亦极称之。均室先生不少著述即藉由万夫人缮写方才得以流传。万夫人没有留下单独的诗词作品,《隔云集》中有与均室先生在“瘦西湖酒楼”联句一首,可惜残蚀,未能窥得全豹。
万夫人擅擫笛是我在求证均室先生是否能操琴时的意外收获,而且执笛异于常式,左侧横吹。至于装褫,“韩宋管军万户府印”便是一例。烹饪,有“嫂羹何止餍鸡豚”为证。女红本不必赘言,但当我看到万夫人为均室先生“行砚”缝制的砚套时,不禁肃然敛然。砚很小,不过数寸见方,是均室先生出门随身携带之物,应该是担心途中磕碰,万夫人特意缝制了一个精巧的小砚套。外层布料青灰,间着小方形的暗纹,可能是大褂上的结余,里层是天蓝色的松软棉乎的绒料,万夫人用白色的针线和细密的针脚,在晦暗的底色上走出了极其对称的菱形图案;这还不算,砚套搭舌处竟然还钉着一对精巧的盘扣,侧边缝着一段小小的拧绳,就像一个小小的书包。天啊,这该是怎样的心思!均室先生长衫步履,手握香妃折扇,袖着夫人置下的这样的雅物,出门访友,该是怎样的惬意与适足,须弥芥子中的性情精神,庸常如我等如何味得,如何学得,剩下的恐怕只有仰望!
“平生夫妇为知己,那用文章觅赏音”,这是蜀中耆老林山腴在《隔云集》上留下的话。人生如此,夫复何求!万夫人一生都隐在均室先生身后,安静、默默地一如并不曾存在,我想这应该是最会心的幸福。现在虽已无法考证均室先生下葬时用笔筒盛骨灰、以印陪葬,究竟是遗嘱授意还是万夫人的精心安排,但这一事实至少证明了静偶轩里超尘脱俗的风襟与气格。风流云散之后,只能在“明诚夫妇有同痴”“病因灵蕤偕赏”“旅园夫妇同赏”“易均室万灵蕤夫妇齐年”朱钤粲然的字里行间,追仰上一个国朝鸥波后身的风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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