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传奇
2013-11-02袁小平
袁小平
楚地
屈教授在考证武则天嫁给唐高宗时是否是处女这个问题上用了三年时间,从而把整个大唐王朝的伦理风尚都勾勒了出来。又由这个问题入手,屈教授将性观念的开放与文化的繁荣划上了等号,从而与西方精神分析理论整合了起来。这一研究工作结束时他刚度过了五十岁生日,同时他还获得了美国东方研究中心的资助,将随同几位世界顶尖的文化学者去地中海一带作为期一个多月的考察。此次考察是要做一个有关战争与人性的比较研究。
他们需要搞清楚的是当年居鲁士及其后继者们对周边地区所产生的文化影响,考证希罗多德书中所描绘的战争及波斯军队的进军路线。同行的有屈教授的助手张明贞博士,一个在香港长大念书的女孩,实际上是他的情人。他们到了埃及,骑在骆驼上,屈教授一脸风霜,突然对木乃伊的制作与存放产生了浓厚兴趣。于是,他专门进入到金字塔里进行了细致的调查。“这是不是死本能?可我还不是很老吧?”当他在旅馆房间里把张博士请到身上做着慢摇的时候,脑子里全是尼罗河的波光,“太久远的文明让人不由自主向下沉陷。”张博士的面庞身体仅算中等,但她有一个奇特之处,就是到差不多的时候,会陷入迷惘,因此她的高潮是缓慢的,如痴如醉的,俯首贴心的,如同屈教授年少记忆中转磨的老牛。她的身体因此也就具有了草食动物般的安全与温厚。这常常让屈教授感到纳闷,一个在西方文化环境下长大的女孩,怎么像中国的黄土高原一样?当然,屈教授无福品尝黄土高原的女孩,实际上为了学术研究,他牺牲了很多,至今都没有结婚,但没结婚并不意味着没有异性交往。
在关注着木乃伊的过程中,他突然发现自己已进入了老年。他专门到一家旅游公司要了一把仿制的铁钩,偶尔在张博士的鼻孔下或肋侧比划着。按照希罗多德的描述,死人的内脏基本就是从这些部位勾取出来的。张博士赤着身体,躺在床上的姿态剥尽了文化的伪装,让屈教授的视线异常敞亮。这让张博士很反感,同时她也有点儿担心,作家诗人中发疯的多,学者里面也不乏其人。张博士穿上衣服就把钩子扔进了垃圾箱,直到回国都不许坚硬之物上屈教授的手,当然刀叉除外。
这可是他花了十美元买来的。屈教授觉得十分可惜。他早年吃过不少苦,成名以后手头也没怎么宽裕过,毕竟他不是畅销书作家。考察结束后,张博士直接回了母校,那边有很好的资源,她可以利用一下。屈教授无事一身轻,把所有后期工作都丢给了学生,遂萌生了回乡的念头。
楚地小城没有通飞机。下车后迎接他的是政府部门一个做官样文章的宣传部长,还有一个是他从小玩到大的朋友、作家陈通。打小两人就光着脚丫子在小巷子里飞跑,还提着鸡鸡看谁尿得远。晚宴后两人就溜得无影无踪。
和瘦削的屈教授比,陈通高胖,精力充沛,像个武夫,说话也土,一口小巷的驳杂。但是他的小巷人物系列小说写得好,尤其是一篇名叫《葵花》的小说里的女子,活活的,水水的,在建国前二十余年里,从人性的废墟中挣扎出来,散发出玉石般的光泽。
那女子实有其人,和屈教授、陈通住在同一个小院里,她四十岁时他们还是十来岁的毛孩子。那女子原是本埠富商邓老先生的妾,解放后她改嫁给了邓老先生的义子。这种红颜落花流水般的命运许多小说里都描写过,没什么新鲜,甚至她的死也没能让人感觉意外。那女子是在他们居住的古旧的木楼及后院失火之后,跳入井中淹死的。众人把她捞起来时发现她的衣服已经烧得遮不住身体,一身细嫩的白肉从碎片里挣出来,裸得让人不好意思。陈通的惊人之处是,他让故事叙述者——一个小男孩,在被死者的丈夫灵魂附体后半夜跑到灵堂里奸尸,然后逃走了。这个故事引发了人们对于小说伦理的热议,毁誉有之。当然,这桩文学公案也过去好些年了。
邓老先生的府邸是从道光年间传下来的,第一代那位据说是位御厨,后代也都不是凡物,把药材生意做得很远,有说旧金山的华人都有找他们订货的,家族中先后出过一个探花,两个捐出的知县,还有一个名医。所以邓氏的宅第不是一般的大,连门接第,占了半条街。邓宅分五门五进,山墙起得高,后面还有一个大花园,是女眷游玩听戏的地方。五十年代初,后花园给民进党做了办公地点,那场大火下来,民进党消失了,焦土之上又竖起了中医院。这个医院办得很不像样,据说患感冒都能把人治死。但是也有相反的例子,有的癌症病人从里面出来后,病居然奇迹般地好了。这前后矛盾给邓家老宅带来了某种神秘感,它们笼罩着这幢越来越破的老宅,使里面进进出出的人的脸孔都统一在模糊的烟霭之中。如今五门依然在,从每一个门进去都是细窄的小巷,里面搭屋加房,拥挤不堪,沿边住满了人家,只是没有一户姓邓。
屈教授家里没人,分给他的两间木楼早已被收走。陈通单位分有房,只有他八十高龄的痴呆老母还住在小院里。两人伴着夜色在天井里站了半晌,那口井还在,只是脏了水后就被填了,只剩井沿,上面还有沧桑的绳痕。两人都没有说话,最后屈教授叹了一句:“噩梦啊!”语声带着呜咽。走出小院,他们遭到几个年老色衰的妓女的纠缠。
陈通笑着说:“我们找个高档点的洗脚城放松一下,我接待过好多文化人,北京下来的人欲望最强,你也是半个北京人了。”屈教授说:“你那篇小说写得真臭!”陈通的脸便阴了下来,不耐烦地抽烟。送屈教授到宾馆,他勉强扯了一点儿小城的旅游业开发,就起身走了。
屈教授刚刚躺下,就有电话打进来,问需不需要服务。他犹豫着还没回答,门却开了,进来一个身穿旗袍袅袅婷婷的女孩。屈教授坐起来,摘下眼镜用白被角擦了擦,戴上后却发现那个女孩变成了黑白色的,那旗袍那容貌,酷似一张老照片。
当她把细嫩的双手伸过来时,屈教授晕了过去。
陈通给屈教授打了几次电话,都没人接,去了几趟宾馆,也没见着人。每次问总台服务小姐,都说:“真巧,屈教授他刚出去。”有一次他深夜探访,心想这样总该碰得到,谁知服务小姐还是那句话:“他刚出去。”陈通心里开始发毛,真是撞鬼了,他好像知道我什么时候来似的。
大概过了一周,他接到张明贞博士打来的电话,问他老师可好。这种奇怪的关心让陈通疑窦丛生,便问张博士老屈平时有什么不对。张博士说也没什么,就是屈教授最近对死亡与永生这个课题好像很感兴趣。
陈通想了一想,就买了一瓶郎酒回到老宅。郎酒那大肚细颈红瓶的包装,看上去像个身着旗袍款款落坐的艳丽女子。陈通还准备了几碟小菜,口条啊招风什么的,来到井边。他的老母一个人在木格窗子里走来走去,自言自语。老太婆有一点好,就是糊涂起来就不出屋,死拉都拉不出来。陈通请了一个保姆,每天来看她两次,做两餐饭就可以。住在老宅里的人好像都不长寿,长一辈的,如今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
刚在井边摆下酒菜,屈教授就出现在屋里斜出的昏暗光影中。他端起酒杯,滋一口,把酒给喝了。陈通说:“这酒你怎么能喝?”老屈说:“我怎么不能喝?”又拿起筷子夹了一箸丝状的招风送进嘴里。二楼黑暗处飞出几只蝙蝠,养得很肥,翅膀带出很响的风声,有的跌跌撞撞,几乎擦着他们的额头。陈通举手驱赶。老屈道:“在希罗多德的著作里,谈到阿拉伯人采集乳香时,需要点着苏合香树来驱赶一种能致人死地的飞蛇,它们五颜六色。这种带着膜翅的蛇我在神农架大森林里看到过。”陈通异样地盯着屈教授道:“这不是飞蛇,是蝙蝠。”屈教授尴尬地笑了笑说:“是吧,伟大的思想者。”他自己给空杯倒上酒,又一口饮尽,接着又道:“古埃及有一种习俗,大凡家中死一个名人,妇女们都要在脸上和头上涂抹泥土,到城中各处巡行,外衣束上带子,但是要把乳房裸露出来。我一直在想,她们为什么要暴露乳房?”陈通道:“为什么?”屈教授道:“这样做是表达了一种永生与轮回的观念,乳房是生命开始的地方,与死亡对称。同时,从发生学来讲,死感与性感是在人脑同一个发生区域,沟回深,活动丰富,生发出对生命极度的眷恋。”陈通道:“这个观点我看需要得到解剖学上的验证。”老屈道:“到现在我们才刚刚用科学实验证明人体穴位的存在,可是作为中医理论它已经存在几千年了。”
他们一同走到围墙那边。围墙里是中医院,当年那一把大火烧了到这里。
屈教授虚起目光,好像要从这里看到围墙那边。“那时戏台与游廊还有漂亮的亭榭都在,比故宫的御花园开阔得多。”
“就是在这里,我们经常偷看那女子和那个男人在一起,他们做爱的样子真难看,老牛推磨一样。那时邓老先生死了有三年了吧?”陈通道。老屈不安起来:“记不清了。”“你怎么会记不清?”“真记不清。不过刚才和你母亲谈了谈,她倒是如数家珍。我也不知道她说的到底是真还是假。”
陈通狐疑地回头瞄了瞄木楼里的母亲,老人还在昏黄的灯下走来走去,像个没有生气的老木偶。
陈通打了个寒噤,阴郁地问道:“你这次突然回到小城不仅仅是怀旧吧?”
张明贞博士从香港赶到小城,是在与屈教授分手近一个月后的某一天。陈通领着她从一个逼仄的小巷里进去,头顶是木板,到处是住户们走动的声音。在一个天井下,他们放慢脚步,走进全木窗格都已落漆的破败的厢房,一张旧桌上摆着一个骨灰盒。陈通说:“这是我母亲。她就死在旁边的躺椅上,死得很安详。在她身下,我发现了这个钩子。”
陈通把一个形状有点怪异的钩子递给张博士。张博士说:“这种铁钩是古埃及用来制作木乃伊的,钩子从鼻孔伸进去,掏出脑子,然后往里面灌药料。”
陈通恍惚道:“奇怪,它为什么会在我母亲身下?”张博士道:“屈教授死在什么地方?”陈通把她领到水井旁,说:“我在井边发现了他,双手扶着井沿,像要往里爬。从回到小城他就有一种轻度的精神异常,死后医生对他进行了尸检,说他死于脑溢血,并且在此之前他的血管就出现了渗血现象。”
张博士道:“听说这口井几十年前曾经淹死过一个女人?她生得很美?”陈通的目光顿时警觉起来:“老屈生前对你说过什么?”
风侠
师父那招碧血千里的绝技师弟练了一年,练成了。我练了三年,没成。师父说心中有忠义,才能得天地正气,才能大气磅礴所向披靡,习武与做人一样,到一定境界,就是一层膜,有人一指就捅破了它,开悟了,有人始终不知道怎么捅,或者他的手指偏到另一个方向去了。师父还说,你的资质或许并不是那么差,但是在我的门下,你肯定是一个错误。
我七岁上山,在师父身边待了十八年,一向循规蹈矩,洁身自好,师父竟然说我心中没有忠义。
最后师父将我逐出了师门,并在名册上删去了我的名字,临行时他说:“不能在我手下成材的弟子不得在江湖上使用我的名号,也不得使用本门的武学,这是门中的规矩。”师父把一种羞耻深深地刻在我心里。
聪慧的师弟很快就名满天下。他行侠仗义,交纳才俊,出入清门,身后追慕的少女成群结队。江湖儿女,横刀立马,歌吹极乐,快意恩仇,这些美好的事对我来讲,都像是传说。由于缺少立身之技,又不准使用武功,除了一身华而不实的力气,我什么都不能凭恃,只能在筑城时打泥坯,靠船时扛麻包,爬山时当脚力。我行走四方,漂泊无依,十八年的习武生涯早已把我变成一个倔强的胸怀天下的人。可是那一招碧血千里我始终练不过去,我还缺少一点关键性的东西,也许就是师父说的忠义,痛苦的毒汁在我心头日夜滴注。
年复一年,我见多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内心越来越迷茫,越来越涣散。同时有关师弟的美好传闻也越来越多,他武功盖世,除暴安良,名震天下,据说连皇帝老子都渴望与他结交。他才不理,他的傲慢与自尊成了江湖上的一面旗帜。这些消息对于我是多么残酷,我喝得烂醉如泥,从此头垂得更低,路走得更飘,开始自暴自弃。
我曾经见过两个恶棍把一个少女拖进坟堆后面准备施暴,以我的武功,制服他们轻而易举,可我不能用武功,于是就抱着那女孩飞逃;可我也不能用轻功,于是就只能像一个农民那样笨拙地跑。结果我的后背被他们砍了两镰刀,其中一把镰刀脱了柄,直到第二天,一个江湖郎中才把它从骨缝里拔出来。如果换了别人,这辈子肯定瘫了,而我体质优异,居然很快就恢复了。
我还曾经在山中树枝上午睡时遭遇猛兽。先是一头野猪带着三个小崽在附近拱草根吃,一派祥和景象。突然一只黑豹蹿出来,咬住一头小猪准备跑。大野猪先是一阵惊慌,当它听到小猪尖锐的惨叫时,它身上的母性很快变成了无畏的愤怒,挺着尖长的獠牙反扑过去,把黑豹的屁股戳伤了。黑豹逃到我栖身的松树上,抬起一只爪子,猫一样的黄眼睛不怀好意地盯着我。树底下大野猪狠狠啃下几块树皮,悻悻地带着孩子们离开了。我们眈眈相视,气氛顿时紧张起来。按说我一掌就能劈了它,可我不能用武功,那是耻辱,脑子里甚至想着不如就此死掉算了。就在此时,黑豹突然扑过来,一口咬向我的咽喉。我本能地一手扼住它脖子,另一手捏住它一条结实的前肢,只要随手一扔,它就会掉下万丈深渊。气已运到臂上,我停了下来,我感到羞耻。就在此时,豹子的另一只爪子落下来,我头一偏,眼角被它抓裂,耳朵也给撕去了半块……
还有一次,我正在河边,把讨来的盐末撒在快烤熟的鱼上,一个死了儿子的年轻寡妇跳水寻死,我救起了她。她的肺里进了水,不断咳嗽,脸色苍白,我让她趴在一块圆石上,让水从鼻孔里沥出来。当她暴烈地想要再度寻死时,我就拿棍子抽她饱满的屁股,直到她气息平复,完全柔弱下来。女人柔弱下来,就显得十分秀美。晚上我们歇在芦苇丛中渔户遗下的破屋里,烧着苇根和湿柴,听着虫鸣和鱼儿翻水的轻响。年轻寡妇眼里流露出对我深切的感激和依恋,我虽然也有点心猿意马,可是岿然不动。做人嘛,不能乘人之危。坚持得很是辛苦,天快亮时我终于倒头睡在了地上。等我醒来,年轻寡妇已经离开。我以为她回家了,谁知来到河边洗脸,却发现一根芦苇上挑着她的头巾,那种寒素的很普通的头巾,但无比真实。她的脚印踩着湿泥,消失在茫茫河水里。
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如此之大,我几乎崩溃,沿路乞讨着回到山中。十年了,一切都没有改变。
“这几年里,你用过几次本门武功?”“一次没有。”“你可曾对人提到我的名字?”“没有。”我原原本本地对师父讲述了前面发生的三件事,师父突然暴喝道:“滚,你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看看你师弟,他才是真正的人中之龙啊!”
师弟不用说了,他的影响力大到当朝皇帝都深感不安,皇帝想攀交也攀不上,就遍请天下高手要取他的性命。师弟的伟大与神秘成了江湖的传奇。忠义,并不是忠君,这确实是我想不透的。
愤怒与屈辱连同绝望把我淹没在孤独的人海中。我或沉或浮,无路可走,那天终于忍不住,把自己的处境告诉了一个妓女。这是一个很聪明的妓女,她说:“事实证明,你师父对你的教导是错误的,他毁了你的一生,你应该蔑视他,做回那个真正的自己。”我说:“我笨,我狭隘,我胸中没有忠义,也许我只适合做一个乞丐。”女子说:“踏踏实实做一个乞丐也好,你看我,做不了良家妇女,就做一个尽职尽责的妓女。”
我并不想做乞丐,我开始恨师父,没错,他毁了我的一生,我已没有信心再往前走。秋风起了,我的一生也在秋风里凋零。我用柴枝作剑,以一种完全相反的招式拆解着十八年的所学,所有的苦难都奔到眼前,在这些刚健正大的招式里,我演绎出了一种以渴望与呐喊冲破生命之黑的奇异招式,我含着血,将昔日的自己一层层击穿,一股异样的悲愤的气流流注全身,以秋风落叶的气势将我置于天地之间。我的心像变大了,而我更加萧索。
那个妓女是聪明的,她不但扭转了我的思路,也把某种性病传染给了我。我运气作刀,切掉了已经腐败的前半部分。这是一件悲痛的事情,它使孤独变得比我身上的剑气还要锋利。我对师父的恨意里又多了一条罪名。你看吧,昔日一个风流倜傥的少年,转眼变成一个发如飘絮、耳朵破缺的中年怪客,一个再也无法享受人间温暖的半阉之人,其中的艰难困苦谁能知道?生活的道路已经阻绝,只有一个巨大的现实摆在面前,我已不是我,而是以自己的方式把师父的武学推到另一个极致的疯魔。我当然也没有疯,只是因这孤独和绝望变得一往无前,无比强大,甚至可能超过了师弟。我的整个生命已经被自己铸造成了苦难之剑、黑暗之剑。它远取诸物,近取诸身,无不周纳。他咬牙切齿,爱恨无边,适合扮演一场浩劫的发起者,他有这个权利吗?
我用柴枝洞穿了那个聪明的妓女,就回山中找师父。
“我始终没找到你所强调的那些东西,比如忠义和与之相关的做人道理,它们似乎不能单方面显现,不过我带回了别的。”我说。
师父见老了,但是精神矍铄,依旧气概不凡,他哈哈一笑:“这一天你竟然又让我等了十八年。来吧,你是不是要取我性命?”
“我的要求比这个高得多,我要改变你对我一惯的看法。或许,比这个还高。”
“除非杀了我,我所有徒弟中,你是最笨最丑的一个,也是最落魄的一个。呜呜呜——”师父哭了起来。
“你哭什么?”
“我哭是因为你本来只配做一个农民或商人,却为与己无关的事业毁掉了一生。”
“你太顽固了,我绝不允许自己在别人的鄙视下活着,这或许是我唯一能做到的。”
我们像两只飞鸟在空中相遇,一只白头苍鹰,一只灰头鸱号鸟。在旁人看来,我们只是比赛看谁飞得更高更稳健,并把遮挡视线的对手像阴影从太阳身边驱开。我们站过的岩石纷纷炸开,我们飞过的山林像遭遇了龙卷风。
我们丝丝入扣的搏击犹如八卦滚动旋转,美轮美奂,又萧萧如裹雷霆,让所有看到的人不寒而栗叹为神奇。有几次,我以为白发之下就是师弟,还有几次,我突然心有不忍,在意念的摇摆中,师父使出了他的夺命绝招——碧血千里,比早年我印象中更规模宏大,更具杀伤力。我受了重伤,脑袋差点儿被强大的气流搓碎,但是我顶住了,我用一根枯草穿过了那巨大的气阵,如同杀死那个妓女。这根饱含着我满腔悲愤的枯草从师父胸口穿了出去,就像一根针穿过一块布。
八卦图瞬间停止滚动。我们面面相对。
“看起来,这一结果超出了我所有的梦想。”我用阴郁的声调说。
“也超出了我的预想。”师父扯下头上的白发,显现出师弟刚毅却苍白的、充满传奇色彩的脸。
“怎么是你,师父呢?”我怪叫道。
“师父三年前就故去了,很可惜,他没有看到这一天。他老人家一直想突破自己,却始终没有做到。他说我们师兄弟中,你是天赋最高的一个,只有你能达成他的大愿。他老人家看着你误入歧途,把自己修炼得比好人还好,心里十分着急,他只能用这种方法成全你。除了通过败坏这条路,他想不出还有别的方法。”
“为什么是这条路?”
“对于你,容身于恶是一种拯救。”
“放屁!难道我这样就是恶?你又为什么要替这个老混蛋送死?”
“没有谁比我更适合成全你。”
“让我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恶魔?”
“是,不是所有人都有这样的资格。这就是江湖。从某个意义上讲,你救了这个死水微澜的江湖。”
师弟说完,从胸前后背同一个位子开出两团雾状的血花,倒了下去。
长歌
归嫂唯唯。实际上每次受伤倒霉的都是她
我们上学必经的山峁叫锅铲坪,锅铲坪上只住着一户人家,姓归,我们叫鬼家。鬼家只有两个人,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丑女人,一个十四五岁的傻儿子。
农忙的时候,傻儿子就被拴在门口的枣树下,起先是用绳子,后来就用铁链子了。因为他会像牲口一样把绳子啃断,啃得血沫一堆,让人心情复杂:“这孩子,造孽。”一般人都会摇着头走开。我们几个贱小子会把手里的泥巴或小石头扔在他身上。他没被拴着时我们是不敢扔的,怕他追。他追人倒没有恶意,是欢天喜地迎接上去,那种无缘无故的欢喜让人恐惧。他对我们的头发胳膊衣裳书包等等全都充满了好奇,对我们又拉又扯,有时就把我们的衣裳扯破了,把我们的课本扯到地上,把我们的头发搓成鸡窝。有些女孩辫子上插着杜鹃花,被他抢去,放进嘴里大嚼,吃得津津有味。受他影响,我们也开始流行吃花,当然不是从女孩头上抢。山里的春天很凶猛,花开得像海一样。大人说:“好,一村的孩子都傻了。”傻儿子竟然也借机把我们引为同类,跑过来从我们嘴边抢,我们就跳起来在他脸上擂一拳,然后逃掉。但是女孩不行,碰到这种事她们只有愤怒地哭,只有猛踢傻儿子的下身(这招肯定是她们妈教的)。傻儿子被踢痛了就蹲在地上大笑,一边笑儿子。大山里的孩子,哪个没点儿野性?
据说归嫂年轻时并不丑,能绣花能唱哭嫁歌和丧歌,在她们这一代人中,会这点传统活儿的人并不多。她嫁的男人叫大春,五大三粗,很猛,据说新婚之夜归嫂跪在床上向他告饶,大家一直当笑话传。
婚后大春对归嫂还不错,只是山里人线条粗,有时看归嫂家务料理不细密,就抡拳头。两人过了五年,因为归嫂生了一个傻儿子,他们矛盾加剧。体力悬殊的结果,便是归嫂终日都蓬头垢面的,可以遮脸上的伤。娘家人有在外面打工的,劝归嫂说,干脆走了吧,这日子还有什么指望,磨死你。归嫂就犹豫,还没等她想明白,大春倒先走了。“你好狠心!”归嫂说,低下头,仍旧扛着锄头下地。
一晃就是十年。中间有人看到归嫂艰难,也给她搭桥介绍过两个人。傻儿子对村里人其实很友善,只是表达方式太夸张,让人无法接受,但是外人一踏进他家,他就冲人家吐唾沫,反复吐,冷不防地吐,很亲切地吐,于是人家来过一次就再没有下文了。
傻儿子体格庞大,但是走路不稳,智力仍在一两岁,天真而又胆小,若不是天性里对他妈有一种依恋,归嫂根本拿他没有办法,更不要说把他捆在树上了。傻儿子一直没学会吃饭和自己上厕所,吃饭要归嫂喂,否则就用手抓,大小便归嫂费了好大劲才让他学会定点在门口垃圾堆。只是孩子越来越大,难免尴尬,归嫂就在垃圾堆围了半圈破蔑席。当然另一种尴尬却避免不了,恁大小子,毛已窜出来,还得老娘擦屁股,不然就没人样。
左邻右舍不敢进归嫂屋,倒不是怕傻儿子,因为他没有明显的攻击性,而是怕她家里永远也清理不掉的气味。即便不怕气味,也怕她家里那破破烂烂的景象。除了两张木石结合的大床(床板底下都用石条垒起),桌椅板凳全被傻儿子整得肢体残缺、七歪八倒。天气晴好的日子,他们母子吃饭实际上就在门口一块天然凸起的巨石上进行。像两个蓬头鬼半趴在石棱上,很怪异。那巨石的缝隙里长着一棵灯笼草,草上结着青色的果子,果实成熟了就变成红色,很漂亮,是傻儿子的至爱,谁也不能碰。每吃一口饭他就会把果子逗弄一下,好像它是活物。
热天山里人有在山涧洗澡的习惯,不论男女,随便一个地方,别人碰见了也不太在乎。但是傻儿子有点讨厌,碰到这种事别人都是悄悄走开,他却喜欢大呼小叫。有时干脆就坐在旁边,头望着天,梗直脖子,大声歌唱。他心情好就唱歌,声音不转弯,像杀猪。他母亲正好相反,心情不好才唱歌,如泣如诉,有时甚至有点惨烈。她唱的是我们山里流传下来的丧歌调子,只是到她嘴里给改编了,加花了,有丰富的变化。别看这个女人长得不体面,但她嗓子好,调门高,有劲道,像黑幡在大风里剥剥地响,唱得人心跟着颤抖。听到的人说:“造孽!”“命,该她的。”里面既有深切的同情也有恨铁不成钢的叹息。
归嫂名声不好,我们知道至少有两个男人暗中和她有过来往,其中一个是村里的会计郑清河。会计的女人性子很烈,那天带了两个姐妹捉奸,真就在山涧里把他们捉住了。她们把归嫂从水里打到陆上,归嫂一丝不挂,她们用竹条抽她下身,还到处说:“妈子吊得像个面口袋,有什么搞头,男人就这么贱!”那天归嫂就坐在山顶一块我们称为和尚头的巨大岩石上,披头散发,放声歌唱,涕泗交流,足足唱了一个小时。一只獐子从草丛里跑出来,呆呆地盯着她。听的人都垂头叹气,就连参与这件事的另外两个女人也被她们男人训斥了:“你手痒是啵,要死了是啵?”
郑清河和归嫂相好纯属偶然。那天郑清河下乡收提留,经过一处山坳,看见归嫂光着身子在小树丛中寻寻觅觅,胸前和下面捂着两把青草。郑清河也不是个老实人,笑着喊道:“归嫂,过来过来,我看你这是什么材料做的比基尼。”归嫂苦着脸说:“天热,我在沟沟里冲凉水,傻儿子把我的衣服抱走了,也不知道扔哪儿了,钥匙也在裤腰上。”归嫂神情萧索地蹲下来,活像一只穷途末路的野物,人不管天不收的。这一场景不知为什么打动了郑清河,他走过去,一把扯起归嫂,把她搂在怀里。“我告诉你,你要多种地,现在政策有变化,以后种田不但不交税,相反还有补贴。虽说杯水车薪,多少也是一点进项。再说一个农民,不种地干什么?”归嫂听了郑会计的话,把旁边绝户刘鸭的地也种了。谁知世事变化那么快,转眼就发生了捉奸那档事,搞得郑清河会计也做不成,只好出门打工。归嫂被儿子拖着,走不了。平素本来话就不多,这一来几乎就不说话了。归嫂以前很知礼,你送她一把韭菜,她还你两个葫芦。你不要,她会悄悄放在门口走人。现在当然也没人给她送东西了,她自己也像谁都不认识一样。只见她背着柴,或刚脱了壳的稻米,在山路上走,头发整个遮在面上,偶或从头发缝里射出冰冷的目光。
村里人便有些嫌厌她。清河的女人是过分了,但是你就没错吗?好像全村人都欠你什么似的。
归嫂在村里呆不下去了,想走。那天她在大山里狂走了一宿,遇了狼,在树上蹲到天亮才回来。这一夜对她思想产生了撕裂性的触动。傻儿子没人管,像一块硕大的破布趴在门口的巨石上睡着了,衣上沾着山里的湿雾。归嫂喊醒他,他眼睫毛上还结着露水,他肯定在做一个甜美的梦,醒来第一件事居然是嘿嘿一笑,鼓起腮帮吹动脸部上方微微发红的灯笼果。傻儿子身体好。小时候有一回冰天雪地,弄得满身屎,归嫂把他关在窗户洞开的柴房里,风一起,霰雪飘得满屋都是。第二天归嫂惶惶不安地开门,臭气迎面扑来,傻儿子居然好端端地立在面前。
归嫂狠下心,爬上树,从喜鹊窝里掏了十来个蛋,连同小香葱炒在油盐饭里,喷香,归嫂在里面拌上了农药端给儿子。傻儿子欢喜若狂,两手左右开弓,飞快地把饭吃进肚里就出去玩了。
那天归嫂没有下地,坐在巨石旁等待。傻儿子撒下的饭糁毒死了七只路过的甲虫,还有一群蚂蚁,到天快黑时一只捡食了最后剩饭的猴子也从枣树上掉了下来,而傻儿子却甩着身上的破衣裳,脸上带着伤兴高采烈地回到家。后来他就挺在自己床上睡着了,到午夜仍呼吸均匀。随着早起鸟儿的喧闹,他也睁开了眼睛。归嫂一直守在儿子身边,两眼熬得通红,见他像往常一样醒来,就跳起来发了疯般扑到墙角,把剩下的大半瓶农药使劲儿往儿子嘴里灌。傻儿子见妈妈这个样,很害怕,但也不敢反抗,直着喉咙喝了多半,药味很苦,他呛出了眼泪,手使劲儿一挥,妈妈就倒在床下,额头磕了一个口子。但是归嫂很顽强,抹一把头上蜿蜒而下的血,爬起来继续给傻儿子灌,傻儿子呵呵地笑,因为妈妈这种疯狂的样子很好笑。终于他把它给喝完了。
归嫂开始了新一轮等待。这次她没放儿子出去玩,而是用铁链把他锁在枣树下。她等他发作,像狗一样哀号,口吐白沫,狂乱地抽搐,而这几乎是肯定的。但是没有,太阳从东到西,傻儿子除了在裤裆里拉了几泡尿一泡屎,一切正常。
随着时间的推移,不正常的反而是归嫂自己,她先是对着儿子又哭又拜,好像他是祖宗或神灵,后来就是捶胸顿足,且哭且歌。傻儿子被锁了一天,本来是又饿又乏,无精打采的,看妈妈这副形容,不禁大笑,笑得全身抽筋。归嫂以为药性发作了,顿时止了歌哭,愣愣地盯着儿子。傻儿子见妈妈严肃起来,也跟着学样,呆呆地注视着她。于是归嫂又开始舞之蹈之歌之哭之。
哭过之后,日子还是照旧。只是归嫂对儿子的感情发生了变化,以前厌他,现在虽也厌,但是也护他。见我们朝他扔石子,归嫂会喝道:“扔你妈!”我们这些孩子总是人来疯,你不做声也就适可而止,你一对抗我们的激情反而被调动起来,于是大声喊道:“鬼嫂鬼嫂,一丝不挂,清河清河,狗屎一坨。”归嫂就破着嗓子喊:“老黄天啊,有娘养没娘教的!”家里大人知道后,自然少不了磕栗子,严重警告我们。这样的人家他们是不能计较的。我们本质上其实也很纯良,虽然还是经常欺负傻儿子。有一次我们在放学路上捡到一条小黑狗,就偷偷放在他家门口,也算表达同情。傻儿子一见,立刻抱着狗狗和它亲嘴,把狗嘴上的屎弄到自己嘴上,这条狗打破了他们家十多年的二人格局,成了第三名成员。
黑狗长得很快,傻儿子也长得很快,跟大春一个相,只是像用烂泥巴捏的大春。
但是傻儿子有一个习惯改不了,就是兴奋起来喜欢使劲儿提裤子,不是从腰上提,是从裤裆往上提。以前还没什么,身体发育之后,提几回,裆里那玩意儿就硬翘翘的,非常硕大,见到的人就笑,就骂。傻儿子不知道,他一点儿也不清楚那物件能派什么用场,多半时候就忽略了,少半时候他会端详它,用手撩拨它,并试图用嘴巴接触它,只差一点点他就成功了。这让村里那些半老不少的婆娘们很惊奇,由此想到他失踪的爹,难怪当年归嫂要讨饶。当然最终也没探究出什么结果。他的心智只有两岁,只是大家的笑让他很兴奋,会跟着扭腰摆臀,丑态百出。归嫂地里忙完,如果碰到,会愤怒地一把将儿子扯走,并用锄把赶得他踉踉跄跄地跑。
村里人于是有一种隐隐的担心:“这样下去,会不会搞出事来?”
那种事也被我们这些正常孩子惦记着。虽说小学没毕业,我们已经学会招惹女生注意了,比如捉蛙捉蛇吓唬她们,比如攀爬悬崖显示勇敢,比如一边走一边和她们探讨作业,有时干脆就站在她们必经的路口上鬼哭狼嚎,扮金刚,或唱刀郎。傻儿子偶尔对自己器官的关注让我们有一种歇斯底里的开心。我们用最原始的语言编成童谣到处宣扬,有时就用粉笔发表在岩石或路边某户人家的墙壁上。这给大人们造成了某种错觉,傻儿子就像一只发情的猩猩,到处找腥。那还能不出事吗?那么大个子,真冲动起来,谁拦得住他?
事情终于出了。那天归嫂多做了半锅饭,自己带了一点儿,剩下的盛在筲箕里,留给坐在堂屋地上玩的傻儿子,就从和尚头上到山顶割麦去了。山上狗獾麂子多,她得抓紧时间割,不然麦子就被它们糟蹋了。天快黑时家里的黑狗忽然跑来,焦急地扯她裤脚。归嫂就先背了一捆下来,黑汗水流,发现自家门前站满了人,傻儿子被铁链锁在枣树下,似哭似笑地嚎叫着。
按照村里人的叙述,今天傻儿子可不得了,竟然把刚放学回来的四年级学生桔子逼到枣树这边,撕扯她的衣服,还扳着她的头让她吃他那大家伙。谁家没个女人?这件事必须解决!
没有人怀疑事情的真实性。实际上作为这件事真正的目击者,我们这些野小子在叙述时是稍稍做了艺术加工的。桔子经过归家门口时,看见岩石上的灯笼果,一时好奇,就跑过去把玩,结果招来了傻儿子。傻儿子睡在自家堂屋地上,筲箕里的饭弄得身上地上到处都是,也许是刚刚醒来的缘故,那物件不由自主挺立着。傻儿子肯定是想和桔子一同分享这一奇异现象带给他的愉悦,就呵呵笑着来到她面前,提了提裤子,然后就脱了下来,并使劲儿往外逼尿。桔子从没见过这么悚人的阵势,跳起来就往回跑,结果一脚踩空,从挂岸摔了下去。她身上的伤和衣裳被撕破就是这么造成的。
只有归嫂不信。“是哪个嚼蛆?我儿子不可能这么醒事!”她要去开锁,却被几个女人拉住,归嫂就找来柴刀,谁拦就砍谁,乱了一阵,几个男人终于把她架住,拖到一边,归嫂上衣都快挣掉了,两只大白奶跳了出来。好标致的一对奶子,原来清河的女人造谣哩。
最后有人背来了桔子,这丫头确实伤得不轻,脸上肘子上膝盖上都露着红肉,最让人起疑的是嘴巴也肿了。实际上是摔下来时磕在树蔸上造成的。归嫂的气焰受到了打击,缩在灶间,歪在柴草里,发着抖。也许那一刻她真的怀疑儿子做了那件事,即使这次没做,下次肯定还是会。
接下来怎么办?这不需要问,阉了。事情必须归嫂首肯,否则就犯法了。于是大家一边找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对归嫂反复陈说,一边漫无边际地讨论用什么方法阉。送镇医院不行,太麻烦。于是有人说可以用山中生长的一种紫藤,这种藤有毒,丢在溪水里可以毒鱼,平常大家手上长疔,用这种藤最细最柔韧的部分缠在上面,不出三天,疔就枯萎。用它缠傻儿子的龟头应该很有效。但是有一样不能保证,会不会影响傻儿子撒尿?就在大家七嘴八舌六神无主之际,一阵摩托车响,真正拿主意的人从镇上接来了一个神秘的江湖游医。游医在他的龟头系带部位轻轻划了一刀,敷了点黑色药末,问题就解决了,傻儿子从此再也勃不起来了。
人散后,我们又听到归嫂如歌如哭的丧歌调子,摧肝裂肺,幽魂野鬼似地在山间回荡了半夜。
后来归嫂就带着儿子和狗搬家住到山顶,锅铲坪的房子看着看着就垮了。然后我们都升了中学,再也没见过归嫂母子。
他们似乎在山顶住了好些年,一直没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