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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蕻良一首拖延发表的诗词

2013-10-31曹革成

世纪 2013年5期
关键词:端木蕻良端木叔父

曹革成

我父亲曹汉奇是历史学家,解放后,他先后在上海同济大学、华东师范大学、哈尔滨师范大学任教,曾与吴泽、戴家祥、苏渊雷等历史名家同事,是端木蕻良的哥哥。著名散文家秦牧曾经在他的《漫记端木蕻良》一文中提到:端木蕻良小时候在天津念了一年中学,就因家庭接济不了而辍学回到东北老家。“后来,还是他的哥哥重新把他带了出来,才继续念上南开中学和考上清华大学历史系的。他对这位提携他成长的大哥非常尊敬。这个哥哥后来成为了大学的历史教授,有好几次我在端木家里见到他,深切地感到这对老兄弟之间深厚的情谊”。

他们兄弟4人中,我父亲排行第二,端木蕻良最小。叔父本名曹京平,端木蕻良是他1936年登上上海文坛时开始使用的笔名。几十年下来,笔名代替了本名,他的本名也只有我们亲属和当年他的老同学、老朋友知道了。端木叔父曾任北京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去年是他诞辰百年,我给他整理出一个尽可能详尽的年谱,又把残存的父母生前与叔父来往的书信翻了出来,结果有件事引起我的注意。“文革”后期,端木叔父曾经写过一首咏梅词,寄到哈尔滨我父亲处,请他修改,准备在香港发表。

围绕这首诗词,前前后后发生了现在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可是在当时那种政治观念和极端的环境下,它就必然的产生了。正好,当时我从北大荒探亲回家,亲眼目睹了这事情的前后经过。

那是1975年,邓小平重新出来工作后推行全面整顿,国家环境相对安稳许多。年底前,端木叔父给已年近70高龄的父亲邮来三首新作的诗词,请父亲过目修改。我后来从父亲给婶母钟耀群的信中才知道,让父亲做叔父作品读阅第一人的习惯,从叔父年轻时登上文坛之前,已是如此了。且不说他在南开中学发表的作品,就是1933年在天津我父亲家里创作他的小说代表作《科尔沁旗草原》,我父亲就陆陆续续读过不少篇章,那时几乎天天下了班就陪同他散步,交流思路,提出修改建议。叔父到上海写的诸如《雪夜》等小说,还特地邮到北京我父亲的养病处,经我父亲修改后,再邮回上海发表。难怪60年代,他突然邮来好些篇小说给父亲过目,原来是老传统了。

新诗作突然引得父母惶恐不安

1975年初,大病初愈的叔父用一个星期完成了长篇论文《曹雪芹反儒崇法举证》。因文中反儒的内容不多,他同意采纳父亲建议改名《曹雪芹是法家举证》,写好后又复写一份邮到哈尔滨,请我父亲再次修改。“文革”开始以来,已经9年过去,叔父没有任何作品发表。现在写了一篇文章,哩哩啦啦修改了大半年,最后犹犹豫豫没拿去发表,还是放进了抽屉里。年底又邮来了诗词,其中《齐天乐·咏梅》是咏北京一处花园里的红梅,《一萼红》是写全国学大寨,《永遇乐》后来题目是《读辛弃疾<西江月>遣兴作》。

1975年底,端木蕻良与从昆明赶来照顾的妻女在北京寓所留影

1976年元旦前后父亲把《齐天乐· 咏梅》修改后寄给叔父。1月6日叔父给我父母来信,告之他的咏梅花诗词《齐天乐·咏梅》还是用自己的原作邮给了香港《大公报》的陈凡准备登报。另外《光明日报》也来约稿。这是1966年“文革”以来,叔父第一次得以有了公开发表作品的机会,他和我们亲友都非常地高兴。

1月8日 周恩来总理病逝北京。消息传开,端木叔父非常悲痛,动笔写词《水调歌头·总理逝世泪成斯词》,称颂总理是泰山的青松:“泰山石作骨,东海翠为风。任它冰雪百丈,生意带春浓。针指山妖水魅,干铸盘根错节,亘古一青铜。……”父亲也在悲痛中抓紧时间修改叔父《一萼红》等词,他给叔父去信说:“这些天正是我们失去伟大领导人周总理十分哀痛的日子,我每读报,每想到这样杰出而全面的、为祖国翻身为革命鞠躬尽瘁的世界伟人,便不禁流泪。我不能去吊唁,只有在你创作的诗篇用尽心血”,“因此这些天全力以赴”。同时对《齐天乐· 咏梅》还是坚持他的修改内容。并于12日上午下午各发一信给叔父谈他的修改意见。14日下午又拖着病体亲自去邮局发出多次修改后敲定的这篇咏梅的诗词稿。15日晚改好《一萼红》,16日改好《永遇乐》,晚上写信谈对《一萼红》和《永遇乐》的修改意见。并表示“可惜我太外行,改动之处很难妥切,作为参考而已”。

那时我正好从北大荒回来探亲,父亲告诉说:你老叔就是有文采,政治题材的诗词竟然写得那么有艺术性,没有一点儿标语口号,与现在报纸上登载的诗词来比,强的不知有多少。令我更惊讶的是,端木叔父遭受过那么多的不公正,又连年病得要死要活的,与妻子从结婚就分居长达14年,虽说现在是邓小平同志主政,可是大局势依旧黑云压顶啊,他怎么会如此的乐观,看到“春潮知信,东风吹遍”了呢?那时我对叔父是完全不了解的,真正可以称得上多少理解他了,是我后来到北京工作,在他身边的时候。当时最令我们高兴的是,叔父的作品终于又可以见诸报端了,这对我们曾经打入另册的人来说比什么都重要啊。

1976年底端木蕻良在哈尔滨为侄子曹革成画“四人帮”群丑图

谁知高兴了没有两天,当得知叔父坚持采用原稿时,父亲突然惶惶然,坐立不安了。“文革”初期,作为反动学术权威的他,受到严酷的冲击,大脑受伤,又血压高、心脏病,还患钾离子紊乱症。母亲不断地安慰他说:“不要紧的,没有那么严重吧?”怎么回事,我当时也是不摸头脑。父亲却说:“不行的,京平刚刚恢复发表作品,人家还不死死盯着你?不是差错还说是问题,现在又赶上总理逝世,更容易叫人钻空子了。赶快写信叫他千万不要发表,写信来不及,就发电报去。”原来问题出在那首咏梅诗词上了。是什么大篓子呢?这里我把当年叔父的原词抄在这里,大家来看看:

《齐天乐》

——长安街上公园中,红梅绿萼,生意盎盎,香国无边,春潮知信,东风吹遍,缀此赞歌。

含珠吐玉长安路,晓发春光无算。禾蔟灯花,抚联彩带,绿萼金桥相泮,梅华元旦。喜昔阳如茵,寿阳如缦,照眼菽椒,攀腾争上新峰看。 红心灼然似火,消崖遇冰陆,原问雪净?铁干拨云,竦枝筛月,十指能擎霄汉,暗香初弹。听江国吹笛,世间歌换。峦开曙色,万水千山粲。

毛病出在“有弦外之意”

横看竖看,我看不出毛病。父亲说问题出在“听江国吹笛”上了。

原来远在千年以前的唐代,诗人李白有一首《与史郎中钦听黄鹤楼上吹笛》,内容是“一为迁客去长沙,西望长安不见家。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现在有人指出:这是李白乾元元年(758)流放夜郎经过武昌时游黄鹤楼所作。本诗写游黄鹤楼听笛,抒发了诗人的迁谪之感和去国之情。西汉的贾谊,因指责时政,受到权臣的谗毁,贬官长沙。而李白也因永王李璘事件受到牵连,被加之以“附逆”的罪名流放夜郎。所以诗人引贾谊为同调。“一为迁客去长沙”,就是用贾谊的不幸来比喻自身的遭遇,流露了无辜受害的愤懑,也含有自我辩白之意。但政治上的打击,并没使诗人忘怀国事。在流放途中,他不禁“西望长安”,这里有对往事的回忆,有对国运的关切和对朝廷的眷恋。然而,长安千里迢迢,对迁谪之人是多么遥远,多么隔膜啊!望而不见,不免感到惆怅。听到黄鹤楼上吹奏《梅花落》的笛声,感到格外凄凉,仿佛五月的江城落满了梅花。

清代的沈德潜说:“七言绝句以语近情遥、含吐不露为贵,只眼前景,口头语,而有弦外音,使人神远,太白有焉。”(《唐诗别裁》卷二十)这首七言绝句,正是以“语近情遥、含吐不露”见长,使人从“吹玉笛”、“落梅花”这些眼前景、口头语,听到了诗人的弦外之音。瞧,玉笛声中落梅花,这是含着“弦外之意”的。

家人代跑邮局发电报“务必撤稿”

在“文革”期间,无事还起三尺浪,文字狱比比皆是。一首咏梅诗词里,出现“听江国吹笛”这还了得?这样“世间歌换”本来很美的比喻,就会被人曲解成呼唤“复辟”!这哪里还是咏梅,简直就是反革命的宣传,加上那年残酷的事实是,仅仅几个月后,四五事件爆发,邓小平同志莫须有的被扣上要复辟的罪名,而再次下台了。面对这一切,曾经同被关进“牛棚”的母亲也急了,匆忙跑到离家一站多路的邮局去发电报,既把“务必撤稿”的意思表达清楚,措辞还不能让外人怀疑。

我记得因为端木叔父对此不以为然,父亲急得不得了,一天连去几封信,催促叔父从香港撤回稿件。直到叔父总算同意撤回稿件了,父亲才松了口气,但是否还来得及把诗词追回来呢?那是另一个问题在折磨父母了。

后来,正如端木叔父当年2月24日写给广东诗人芦荻教授信中提到的:“我那首词,陈凡兄看中想发,可是我哥哥看了说‘江国吹笛’不好,不够高昂。所以我就告他不要发。(曾)敏之给陈尔冬信中告我亦不发,我可放心了。”在还是“文革”的怪圈里,他故意说得很轻松,可外人不知,我父母这边是惊天动地慌恐了一番。我到北京工作后,叔父还提起此事,说香港《大公报》是左派报纸,当时都已经上了版,把稿撤下来人家非常不高兴。因为当时约大陆的稿件非常困难,况又是名家的。不过你爸爸的谨慎是对的,事情说小是小,说大是大,那时确是无法预料的啊!是啊,在改革开放的今天,回头再看这件往事,可能有些可笑了。然而在那个非正常的年代,无妄之灾就是那么冷酷的一件件发生着,时时迫你成为惊弓之鸟。

值得欣慰的是,进入新时期,这首咏梅词还是在香港报刊发表了;端木叔父和我父母,也在生前看到了他们憧憬的“世间歌换”的大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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