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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之线:彼得·布鲁克回忆录

2013-10-28

全国新书目 2013年9期
关键词:中士圆木放映机

这本独具一格的自传中,彼得·布鲁克回避了“私人关系、不检点的过失、嗜好、放纵、密友的名字、私怨”等回忆录体裁的常见情节,而聚焦于生命中意味深长的时刻、不懈的戏剧实验及内心世界的探索。

岁月飞逝。我穿上了军装,为战争做预备。那只是个伪装,这个莫名的形象不是我。但的确有一场战争在发生,也的确有一个牛津大学的学生,为了维护他的特权,不得不付出每周参加一次军事训练的代价,因为每个大学生都是当然的后备军官。从幼时起,一想到战争我就害怕,而它似乎离日常生活又很遥远,因此我总是相信,一旦战争来临,我大可以爬到床底下躲过整场战争。现在我明白了,不可能轻易逃脱,所有的借口与推脱都是徒劳的,我只能乖乖地穿上沉重的军靴和让人浑身发痒的短上衣,接受检阅。

今天是第一堂障碍训练课。哨声吹响,我们出发了。教官中士大声驱策着,所有情绪亢奋的小伙子们都抢步上前,跳过绳子,弓身越过障碍,快速翻过脚手架。我落在了最后,在学校里我就擅长逃避,现在仍旧无视教官的讥笑,费了好大力气才把自己拖过障碍墙,接着也不是纵身跃下,而是缓慢地滑下,直到单手将整个身体挂在墙上后,才小心翼翼地轻轻落到地面。我赶到河边,得靠一根圆木过河。其他人早已到达对岸,大声吆喝着跑远了。只有中士在一边等着我。“来吧,先生!”他吼道。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侮辱,但我是未来的军官,他必须叫我“先生”。

我穿着笨重军靴的脚踏上圆木,伸手抓住了垂到河面上方的一根树枝。现在我的两只脚都在圆木上了。“往前走,先生!”我往前走了。“放开树枝!”我放开了。又走了两步,为了保持平衡,我伸手抓住了一片叶子。那片叶子给了我勇气,我继续前进,稳稳地保持着平衡。我能做到。圆木在我跟前伸展开去,跨越水面直到河的对岸,中士打着手势鼓励我。又是一步,抓着树叶的手已经和肩膀齐平;再一步,手在我身后了。我保持着平衡,信心十足,然而我的手臂也已经绷直了。不放开叶子我就不能再往前走,但我放不开。“放开叶子!”中士咆哮道,“混蛋,放开那该死的叶子!”我坚持不放。他大吼起来。我拿出所有意志力命令我的手指放开,但它们拒绝服从。我的手臂远远伸向后方,身体仍然努力向前。这片叶子依旧带给我自信,我的手臂已经伸到了极限,它把我往后面拉,而我的脚则往反方向走。有一瞬间,我就像比萨斜塔那样倾斜着,时间像是过了很久,我终于放开了那片叶子,整个人也扑通一声掉进了脚下的溪流。

我一次又一次地想起这个画面:那根圆木和那片树叶,已经成了我个人传奇的一部分;在某种程度上,它们象征了我毕生要解决的关键冲突一一什么时候该严守信条,又在什么时候看透并甩掉它。

我儿时有一个偶像,不是什么守护神,而是一台电影放映机。很长一段时间,家里人不准我碰它,因为只有父亲和哥哥懂得它的奇妙之处。时光流逝,我终于被认为已经长大,可以去把九点五毫米百代电影胶片装在放映机里的小卷轴上了,可以在我的玩具剧院舞台幕前竖起一块小小的硬纸板当做银幕,一遍又一遍地放映那些迷人的影片,观赏那已经有些磨损的灰色影像。那些影像虽然让人痴迷,但这台放映机摆弄起来并不怎么讨喜。而在我每天放学回家经过的一家商店橱窗里,正放着一台廉价的玩具放映机,锡制的,金红相间,我很想要那台。父亲和哥哥无数次地向我解释,我想要的这样东西跟家里那台五脏俱全的机器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可我坚执己见。那抹红色虽然看起来廉价,可比他们用来说服我的所有理由都更让人蠢蠢欲动。父亲问我:“一枚金光闪闪的一便士和一枚脏兮兮的灰色六便士硬币,你会选哪个?”我被这个问题折磨得痛苦不堪,我能感觉到这两件事有些联系,可我总是会选那枚闪闪发亮的一便士。

一天下午,我被带去牛津街上的彭勃思书店,看一场在十九世纪纸偶剧场上演的儿童剧。这是我第一次看戏,也是我迄今为止记忆中最动人也最真实的一场戏。所有东西都是用硬纸板做的:硬纸板制作的舞台前景,维多利亚时期的达官贵人僵硬地向前倾着身子,靠在精雕细刻的包厢边沿;一位指挥站在脚灯下的乐池里,手执指挥棒,姿势凝固在那里,随时准备挥出第一个音符。一切都静止了,突然之间,一幅红黄相间、画着流苏幕布的图画升了起来,《磨坊主与他的手下》开演了。我看到一个湖,是用几排带波浪边纹的蓝色硬纸板并排接上的;远处有一张小纸板微微摇晃,上面画着一个人乘在船上,从画中水面的一端摇到另一端,而当他从反方向摇回来的时候,看起来会近一些大一些,因为每次他被一根长线拉进舞台侧翼时,会被悄悄换成更大一号的他,等到最后一次出现时,他已经足足有两英寸高了。这时他下了船,滑到舞台中央,手里握着一把可怕的手枪,令人窒息。这个辉煌的亮相,完全配得上他主角的身份,几可乱真,就好像看不见的手挥开了一架真有翼板在转动的风车,背后是夏日湛蓝的天空,点缀着羊毛般的白云。与此同时,原地又放下一幅可怕的图画,那架风车爆炸了,碎片从它橘黄色的中心爆裂开去,如同世界末日。这个世界比我了解的外部世界要真实可信得多。

童年时代,一切都追随表象,没有将世界复杂化的形而上思考,所以轻松欢快。人们在孩提时代从来不会问自己:“什么才是真实?”他们总是在真实的边界上来回徘徊。长大后,人们不是学会质疑想象,就是开始厌恶日常生活,在虚构的世界里寻找慰藉。我发现想象也有正反两面——通向一个相互悖反的世界,在那里,真相与幻觉难以辨别,而且两者都会投下阴影。我必须明白,我们所谓的生活,就是尝试去读解这些阴影,它们在每一个转角都会被我们轻易认定的所谓真实所推翻。

……

任何事物没有改变。人生不是一条直线,书中的情节仍在不断重演,只是顺序会颠倒,平衡会转换。总会有新的项目、新的方向、新的热情。我仍会抓住一根无用的树枝,我的马会继续逆向飞奔、跳跃和摔倒,一个红罐头的闪亮碎片与无价之宝有着相同的吸引力,还有一句时常在耳的低语:“如果让这个时刻溜走,它就再也不会回来了。”

年轻时我总在想:“一个人穷其一生仍有可能在精神上‘到那里”。而事实上,我对精神上尽快“到那里”,负有一种道德上的偏执。当我们的境遇越来越清晰以后,会被更现实的想法所占据:“它需要几倍的人生去完成啊?”在经历了一次又一次的挫折后,一种共有的感觉开始占上风:在全人类的抗争、摸索,升华和无尽的堕落之中,个人只是一颗飞逝的微粒。对“那里”的探索将是覆盖整个人类历史的未来命题,或许永无解答。

任何时候,我们总能找到新的开始。一个开始者的头脑中,永远洋溢着开始时的天真烂漫。对寄生状态来说,对困惑来说,对困难来说,前进是一件更困难的事。从无知通向经验的路上,有太多的状况蜂拥而入。完成总是最难的,只有让它去,才能让你尝到自由。然后,完成又变成一个新的开始,生活因此成为一个连绵的词语。

在非洲的乡村,说书人的故事行将收尾时,会把手掌放到地上,说“我把我的故事放在这里。”然后又加了一句:“明天会有人拣起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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