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骨记
2013-10-26梁鼐
梁鼐
1
六十瓦的电灯像一只猪尿泡,从房梁上吊下来。
昏黄的灯光下,王老七一家垂手站在床前,等待着一个事情的结束和另一事情的开始。床上躺着一个老人,是王老七的爹,已是弥留之际。他除了空洞的大嘴一张一合外,身体其余部分皆如干枯的树枝,不动声色。王老七脸上的肌肉微微颤抖,眼里含满泪水。老婆秀英和两个儿子挨他站着,面露悲凄。儿子一个二十四岁,在城里做生意,叫王争光。一个十二岁,在小学读书,叫王争荣。
电流穿过破旧的导线发出滋滋的微爆声。老式挂钟残酷地嘀嗒嘀嗒。房间里充满了紧张阴郁陈腐的气息。
窗外闪过一道亮光,紧接着传来一声炸雷,窗框嗡嗡地颤。电闪雷鸣了一阵,外面下起了大雨。豆大的雨点儿打在玻璃上、缸上、瓦罐上、酒瓶上、发出不同的声音。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如同一曲深沉的祷歌。
下雨好!尤其是下雨的夜里太适合干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情了。王老七眼睛眯了一下,嘴角向上咧了咧,绽出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笑容。
老人终于呼出最后一口悠长的气息,然后大张着嘴巴,不动了,像一个长途跋涉的旅人拼尽浑身力气捱到了终点。王老七轻轻地帮老人把嘴闭合,然后抬起头,使劲噙着泪,咬着牙说:你爷去了。秀英咧开嘴要哭,“啊”字还没出口,王老七一脚就把她揣到了墙角。他压低了嗓子吼,说好的,谁也不许哭!王争光和王争荣皱着脸,不敢出声,只从眼里溢出大大的泪珠。王老七看了看墙上的钟,又望望窗外被雨淋湿的夜晚,对王争光说:去把三轮车打着火。
这时,听见大门“吱呀”响了一声,狗叫起来。王老七赶紧用被子把爹盖上。屋门开了,进来一个老人,他头上顶着一块塑料布,水顺着塑料,线似的往下流。水似乎一直流进了王老七的脑子里,把他冲得有片刻的呆傻,随后马上反应过来。他夸张地掖了掖爹的被角,然后站在爹和来客之间,恭敬地叫了声:六叔。六叔说,你爹这几天怎么样?王老七说,挺好的,晚上吃了一大碗鸡蛋糕,刚睡着。六叔凄凄哀哀地说,我心里惦着,过来看看,人老了,说过去就过去,一抬脚的事儿,棺材衣服什么的都准备齐全了?王老七说,齐了。六叔说,把棺材重新刷遍漆吧,刷厚点儿,耐水,今年雨多。说着挪动步子要到床前亲自探望。王老七给王争光一使眼色,说,快送你六爷,雨大道滑。王争光走过来把六叔往外架,王老七的身子左遮右挡,始终不让六叔飘忽的目光落在爹的身上。六叔本不想走,可人家都说了,只得就坡上驴,披上塑料布不情愿地走了。
王老七松一口气,抹一下脑门儿,有细细粘粘的汗。心里说,不能再等了,再等,不知还会有什么事。王争光回来,王老七让他赶紧启动车。三轮车密闭不好,电瓶渗水,王争光弄了好一阵,三轮车才极不情愿地启动了。
王老七从床上把爹背起来,下地出门。爹伏在他身上,头挨着他的脸,皮肤还温热着,胡须扎着他的脖颈,比活着时还硬。他钻进驾驶室里,把爹放进座位的后面。小儿子王争荣穿着雨衣坐进敞口车厢里。
王老七一挥手说,走吧。三轮车驶出家门,驶进茫茫的雨夜。
2
三轮车是单缸的,声音嗒嗒响,像是用凿子一下一下倔强地凿着厚重的夜晚。出村口时,一块石头绊了一下,车身猛地一颠,王老七就感觉有人用手打他,他生气地说,争光,你打我干什么?王争光说,我没打你呀,两个手都在方向盘上,哪有空打你?王老七摸索着把驾驶室的灯打着,浊黄的灯光下,看见爹的一只手从两个座位中伸出来,干瘦的手五指撑开,像要抓什么东西。他把爹的手握在手心里,对王争光说,是你爷打我呢。车身一歪,王争光瞪大惊恐的眼睛看着他,说,爹,你别吓我呀!王老七叹一口气,悠悠地说,好好开车吧,你爷过了今夜再也打不了我了。
王老七心想,爹一定是生气了。他孝顺,一辈子对爹好,听爹的。现在他却不想听爹的了,忤逆一把,自己做回主。
爹对自己的死是有清醒的认识的,几天前他让王老七用架子车推着他转遍了村里的每一个角落,到一个地方就贪馋地看着,像要刻在眼睛里。最后,他让王老七把他推到村外的祖坟上。祖坟在黄沙梁,那里埋着王家的列祖列宗。当时,爹坐在王老七他妈的坟前,喘着粗气,喑哑着声音说:我死了,就把我埋在这儿,和你妈合葬,给你爷奶顶脚。当时,王老七没吱声,故意望着远处一只寻食的野兔。
突然,三轮车的声音不正常了,像一个酗酒的人在干呕。呕了一阵,熄火了。王争光下车,鼓捣了一阵,回来气得一拍方向盘,对王老七说:车坏了,打不着火。王争光的情绪坏透了,除了失去亲人的悲伤,还有他生意上的失败。他在城里讨生活,做小生意,回乡之前,刚刚谈崩了一个可以让他从小生意变成大生意的生意。
王老七说,这熊玩艺儿,关键时刻掉链子。王争光说,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怎么办?王老七问,几点了?王争光掏出手机,嘀地一声摁下键子,十一点。王老七想了想说,到你弟那儿把雨衣拿来。
王争光蹬上车厢喊,争荣,把雨衣拿来。王争荣没有回应,细听,竟传来轻轻的鼾声。他睡着了,恐惧和疲惫把他送入了梦乡。王争光把他推醒,他带着被惊醒的错愕,脱下雨衣,交给王争光。
王老七用雨衣把爹包上,背着他出了驾驶室。爹的两只手垂在他胸前,两只脚贴着他的屁股。王老七感觉爹整个身子变直了,连罗锅也直了。爹老年以后,常为罗锅苦恼,这下他不用了。出了驾驶室,他才知道世界已经被雨下得像发糕一样松软了。
夜黑得像一团温润的墨。王老七让王争光和王争荣在前面探路,他背着爹在后面跟着。这是一条土路,被雨水泡成了一团稀泥。王老七的鞋不一会儿就沾满了泥巴,足有十几斤重,每走一步都要费好大的劲。走了不一会儿,鞋就丢了,只剩两只光脚。没了鞋的束缚,反而更好,走起来更痛快。他想起几十年前,他还小,也就王争荣那么大吧。有一次肚子疼,爹背着他去城里看病,也是走在这条路上,也是这样一个雨夜……
他忽地有种唱曲的冲动。这样的雨夜,即使喊破了嗓子也不会有人听见。王老七唱起来:
孤王酒醉桃花宫,韩素梅生来好音容
……
许多年前的那个夜里,爹唱的就是这支曲子,他最爱唱这支曲子,也最爱听这支曲子。那时的爹还年轻着,声音亮亮的。
3
凌晨一点多,王老七他们赶到了城里的火葬场。火葬场里的灯光幽幽的,空气里飘着烧纸味和奇特的香味。这种味道强硬霸道,就是雨水也不能过滤它,使它澄净。
值班室的灯亮着,值班的人却躺在床上睡觉。她是一位满身赘肉,面目丑陋的中年妇女,只穿一条内裤,裸露着两个白晰硕大的乳房。王老七使劲敲窗子。她醒了,揉揉眼睛,站起来,衣服也不穿,晃着令人眼晕的白花花的乳房,把脸贴在玻璃上,向外看。看清了,她一挥手说,快走快走,这里不是医院,病人不要往这里背。王老七把眼睛看向别处,不敢看她的奶子说,是死人,我们的车坏在了半路上。妇女一脸狐疑,不太相信。王老七把爹的脸向前一探,贴到玻璃处,正好和她的脸相对,诚恳地说,你看,是真的。妇女“妈呀”一声,退回到床上。过了片刻,抚了抚胸口说,明天来吧,焚尸工不在。王老七说,大妹子求你了,死人为大,入土为安呀!容貌丑陋的,心灵不一定丑陋。妇女想了想,拿起电话。
不一会儿,一个瘦高的男人骑着一辆摩托车来了。他叼着烟卷,从雨里来,烟头竟通红地亮着。他先进了值班室,与妇女调笑了一番,甚至还拧了拧她的乳头。然后出来,对王老七说,进前厅吧。王老七背着爹进了前厅,把他放在一张长条凳上。王争荣也跟过去,他太困了,挨着爷睡着了,很快就响起了鼾声。
男人说话时嘴不离烟,带证明了吗?王老七愣怔了,什么证明?男人说,村里开的死亡证明。没有证明我们不给化的。王老七说,来得太急,忘带了。他边说边用眼睛看王争光。王争光掏出烟来,弹出一颗,递给男人,示意他换一颗。这是一盒中华烟,王争光平时舍不得买,是为了谈生意才买的。可那个头发不足十根的老板抽了他近十颗中华后,温柔地说,不行。
男人却不买中华的帐。他用手推开王争光的手,没证明不行。王老七把脸拧成一根苦瓜样说,死的是我爹,七十五,正常死亡。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两叠钱来,早数好的,各五百元。他分两次递给他,并说明一叠是焚尸费,一叠是辛苦钱。男人把两叠钱接过去,合在一起,装进兜里。王老七知道事成了,兄弟,麻烦你把骨头炼得大一点儿。他听人说过,焚尸的时候,焚尸工掌握着火候,焚尸工小一点儿火,死人的骨头就会大一些。有时候,焚尸工的工作性质和厨师有相似之处。
4
这个夜晚像一辆车,到现在为止还是在按着王老七预想的轨迹往前走。虽然也出了一些小纰漏,但与整个事情相比,根本算不了什么。王老七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机敏圆滑,大智若愚,运筹帷握。
其实王老七是头顶拍掌脚心响,心里清楚着呢。他知道到火葬场火化要带村里的证明。他也知道开证明要到村长那里开,去的时候要给村长带两瓶酒,否则他会嗟着牙花说这说那。可他不能让村里的任何人知道爹死亡的消息,更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的计划。
王老七是一个掉树叶怕砸脑袋,碰见井绳怕缠脚脖子,胆小怕事的农民。这个惊世骇俗的想法的产生和村长有关。
今年小麦扛枪的时候,电工老刘来催电费。老刘矮胖,马脸,腰上扎着宽腰带,斜挎着一排电工工具,嘴上叼着塔山牌香烟,牛逼哄哄。他白天来催电费,王老七不在,带着家人去地里给小麦扬肥。他天黑透才回来,老远就见别人家灯火通明,自己家里黑咕隆冬。他进了屋,一拉灯绳,灯像是哑了,丝毫没有反应。拿手电一照,爹在地上躺着,秽物沾了满身。王老七赶紧把爹扶起来,爹却起不来了,大脑还清醒,身子却不敢动,从此瘫了。王老七从爹口里知道了事情的经过。他家的电让老刘给掐了,他爹出去方便时,因为没电,摔倒了。王老七就觉得有什么东西从心里往上升。
他去找村长。他和村长一道回来的,村长家的人也在地里干活,他也没能及时缴电费,在地里还说了这事儿。王老七以为村长家的电也被掐了,他的意思是找上村长,一起去找老刘。走到村长家,村长家的灯却亮着,一如他家的日子,红红火火。王老七觉得那股东西冲到了胸脯里,憋得胸脯像要爆炸。王老七直接去找老刘。
老刘正在饭店喝酒。王老七让服务员叫老刘,老刘出来了。老刘上边打着饱嗝,下边放着屁。他斜睨着眼睛问,什么事儿?王老七说,老刘,你不够意思,咱乡里乡亲这么多年,你说掐就给掐了?老刘吐口气,空气里立刻飘满浓重的酒味。他说,上边有规定,欠费就得掐。王老七左右撒目(四处看)了一下,确信没有村长的耳目,那村长家咋没掐?老刘哈哈笑了,都笑呛了,咳了几下说,你也不撒泡尿当镜子照照,还敢跟村长比?王老七觉得那股东西压不住了,他说,老刘,你掐也就掐了,可我爹摔坏了。老刘接下来说了一句非常恶毒的话,盘旋在王老七胸中那股东西,不可遏制地涌到了大脑里。它叫怒火,把王老七的大脑烧了起来,火光映红了王老七的脸。老刘说,别说你爹摔坏,就是摔死也跟我没有一毛钱关系。话音刚落,王老七弓着身子用脑袋朝老刘的小腹猛地一顶,老刘腰里的工具一阵乱响,他后退几步,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上,就听砰地一声,一个啤酒瓶被他坐碎了,血从他老母猪一样肥厚的屁股底下流出来……
十分钟后,派出所的车把王老七带走了。三天后,村长把王老七保了出来。
王老七给吓得够呛,一辈子老实人,没想到,老了老了,还吃了几天牢饭。他胡须和头发长了不少,脸瘦得剩下精窄的一条,像猪的一根肋骨,不足二两。更让他深感悲哀的是,老刘嘲讽他的话,就像一把刀拉着他的心,想起来就疼。他病了。
半个月后,王老七稍微好了些。秀英杀了一只老母鸡,把村长请到家里,表示感谢。小麦已经黄了,麦香顺着窗子钻进来。王老七坐在下首陪村长喝酒。他喝得少,给村长倒,他倒一杯,村长喝一杯。很快村长就喝多了,村长一喝多,就爱说掏心窝子话。村长拍拍他的肩说,人啊,都是命,命里八斗别求一升,我为什么当村长你知道吗?王老七说,村长水平高呗。村长哈哈笑了一阵说,扯淡,给猴戴个帽子也能干,主要是我家祖坟风水好。王老七说,你家祖坟不在东沟吗,那个地方兔子不拉屎,也没看出好呀?村长神秘一笑说,我家祖坟是在东沟,但我爷不在东沟。
那天村长在酒精的刺激下说出了他们家族的一个秘密。最后村长哭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其实我当村长屈才了,我该当乡长,县长,都怨我爹,是他弄错了!
正是村长的秘密启发了王老七,给了他强大的震撼,促使他敢违背爹的遗嘱,做让人一想就心惊肉跳的事。
王老七被生活折磨的干瘪枯瘦有些变形的脸,从爹咽气那刻起,就棱角分明了,呈现出刚毅的线条。
5
王老七抱着爹从火葬场出来时,是凌晨两点钟。雨终于停了,空气清冽。爹变轻了,成了他怀里用一块红布包裹着的一堆灰白的粉末。爹变成了另外一种形式,从厚重到轻灵,从消失到永生。
路面有积水,反射着路灯的光,形成晕黄的一片。他们像三只偷偷摸摸的老鼠,专走路灯照不到的阴暗角落。路线是王老七早就定好的。
路过一家足疗店,一个化妆如鬼一样的女人拦住他们说,干一下吧,便宜。王老七愣怔着说,干……干什么。女人说,进来就知道了,保证让大哥满意。说着就上来拉王老七。她一只手搂住王老七的脖子,一只手向王老七怀里探,摸到了王老七他爹的骨灰,捏了捏说,什么东西,是调料吗?王老七被浓重的香水味刺激得打了个喷嚏。王争光生气地说,干你妈的干。女人尖声叫起来,哎呀,你还骂人,快来人呀。从足疗店里跑出三四个男人来,他们踏着杂乱的脚步。王老七有些懵。王争光说,快跑。他拉起王争荣撒开丫子就跑。王老七倒底年龄大了,像一辆老车,启动慢,被抓住了。愤怒的拳脚狠狠地落在王老七的身上。王老七蹲在地上,双手护住怀里爹的骨灰,把头和后背交了出去。他看到他们在路灯下闪烁变形的脸,感到就像他很久以前做过的一个噩梦。打了一阵,女人喊停。她让男人摁住他的胳膊,把他固定住,女人过来伸手从他的怀里把红布包掏出来。她饶有兴趣地解开布包,用手捏了捏,用鼻子闻了闻,看不出什么,问王老七,老家伙,这到底是什么东西?王老七翻一下白眼,慢慢地说,骨灰,是我爹的骨灰。几个男人大叫一声,跑了,女人手一抖,红布包掉在地上,有小块的骨灰撒落出来。她干呕几声,也跑了,边跑边骂,有病呀,揣着骨灰到处跑。
王争光和王争荣向前跑了一阵,见王老七掉队了,就跑回来找,见爹让人揍了,气得要找他们拼命。王老七拉住他的胳膊说,别去了,走吧,办正事要紧。王争光恨恨地一个字一个字念足疗店的名字,念一个字咬一下牙,像要把足疗店咬碎。王老七把爹的骨灰重新包起来,在两个儿子的挽扶下继续走。
王老七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他们脸色黑青,身体像风雨中的树叶一样簌簌发抖。王老七心里想,过了今夜一切都不一样了,他们再也不会成为和他一样任人践踏,任人凌辱,低三下四,永远看人眼色行事的小人物了。他仿佛看到了老王家辉煌的未来。当村长算什么,王老七的儿子要当乡长,当县长,当大大的官,要走州过县,出人头地。
6
凌晨三点,他们沿着既定的路线到了西陵。这是一个帝王的陵寝,由政府扩建成了一个气势磅礴的公园。王老七第一次见到它时,就被它的气势吓坏了,巨石斑驳林立,古木葳蕤参天,到处都是古迹,一个台阶也有可能印有历代前来朝拜的帝王的履迹。王老七一瞬间有了一个疯狂的想法:他要把他的爹埋在这里,埋在这块风水宝地,让爹安眠在帝王的旁边,荫福子孙。
这个想法肯定比村长他爹更有创意。那天村长喝醉了酒,吐露出的秘密是这样的:村长的爷爷兵荒马乱时死在外面,村长他爹背着村长他爷的骨灰往回走。路过一座陵墓,听说是某某王爷的墓,就把他爹的骨灰埋在了这个墓的旁边,本意是想藉此让后世飞黄腾达,封候拜相。可是效果差强人意,他家只出了两个村长,再也没了更大的官。
王老七到西陵不是逛景,是打工,跟着一伙农民工做维修。他利用这个机会为实施他疯狂的想法做准备。他先研究了路线,是从火葬场到西陵的路线,不但白天走了几遍,夜里还走了几遍,直至准确无误。最难的是为爹选下葬的地方,很是费了一番脑筋。王老七选来选去,最后选定了一棵三四百年的油松。油松郁郁葱葱,气象非凡。他要让爹长眠在油松脚下。那里长满了苔藓,落满了松针,爹一定会睡得非常舒服。这个地方又离帝王长眠的地方不远,帝王之气的边角料也够老王家享用千秋万代了。
这一切都做好之后,有一件事他还不放心,他反复找人求证一件事:这里葬的是否真的是一位皇帝?得到无数确定的回答后,他才把心落进肚里。他可不想搞成村长他爹那样的笑话:村长他爹把村长他爷埋了几年之后又去祭奠,人家这才告诉他,那里埋的不是王爷,是一个太监。
王老七经常感叹,不知哪个糊涂的祖先把风水瘠薄的黄沙梁选做了坟地,导致王家后代没有一个有出息的,全都撸着锄杆,顺垄沟找豆包。他相信从今晚之后,王家的历史将改写,他也必将会载入王家史册。
西陵戒备森严,外围是一圈围墙。王老七绕到东面围墙,停住脚。这个地方也是他早就选好的。这段围墙地势高,城墙比别处矮一些,易于攀爬。他指了指围墙,让王争光先上去。王争光年轻,跳起来,抠住琉璃瓦,身子一蹿,上了墙头。他站在墙头上,伏下身子,接应王老七和王争荣。王老七把红布包递给王争光,王争光放到墙头上,伸手抓住王老七的手,他年轻力大,一下子就把王老七提了上去。王争荣也被王争光拉上去了,他上去后,没看清,一下子把红布包踢到了围墙里。王老七的心像挨了一刀,他紧跟着就跳了。两米多高,好在刚下过雨,泥土松软,他又落在浓密的草丛里,身体无碍。他落地后,跪着摸,摸到后,一把抱在怀里,贴在胸口上。
王老七他们像摸进敌人暗堡的战士,高抬腿轻落地,偷偷到了油松旁。油松在夜色里显得更加宽阔和厚重,不时滴下雨滴,滴嗒滴嗒,在寂静的夜里,声音显得特别巨大,每一下都像敲在人心上,令人胆战心惊。
王老七把红布包举到平胸的位置,声如蚊蚋说,爹,为了咱们王家的子孙后代,你受苦了……
7
王老七把爹埋好后,重又回到围墙下准备翻过去时,王争光接了一个电话。此时晨光熹微,已经能辨认出事物的轮廓了。这个电话对王争光非常重要,是那个老板来的,他在电话里说,经过重新思考愿意与王争光合作。
这个电话对王老七也非常重要,因为他那么快就验证了把爹埋在这儿的效果。真是风水宝地,据说这地方当年也是荒凉之地,被发现是因为无意中路过的皇帝插下一截枯枝,第二天枯枝就生根发芽了。帝王福祉,应验神速呀!他几乎想立马跪下来焚香祷告。
这个电话对看守陵园的三个保安同样重要,他们正是听到手机铃声后,快速过来,抓住了三个行迹可疑的人。王争光的来电铃声是乌兰托娅的《套马杆》。三个保安更像是拿着套马杆来的,他们迅速控制住了局面,让贼人无路可逃。然后才细细打量这三个错误的时间出现在错误的地点的人。他们中老的有五十多岁,枯瘦矮小,头发花白,脸上皱纹像河水漫过的沙滩,眼睛里却是安然的神色,像一匹老马的眼睛。两个年轻的脸上闪现着梦游一样的呆傻的神情。
三个保安非常兴奋,他们也是农村来的,刚刚被聘用,还在试用期,这么短时间就有了显著的工作成果,对于他们被正式录用一定有好处。他们丝毫没有怜悯,打电话,叫来一辆警车,把大小不一的三个男人押到了车上。
8
车里真是温暖,柔软的座位真是舒服呀!王争光和王争荣很快倒在座位上睡着了,响着愉快的鼾声。王老七望望发白的天空,那里布满薄薄的阴霾,在流动变化的阴霾中,露着瑟瑟缩缩的星星。他从中仿佛看到了爹的眼睛。
车一点儿一点儿驶出陵园,离那棵油松越来越远了,也离爹越来越远了。王老七想到爹从此以后就将永世孤单地睡在这里了,想到逢年过节自己再也不能来祭奠他,想到爹生前的种种,不禁悲从中来,撕心裂肺地叫了一声,爹呀——
王老七从昨晚到现在,第一次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