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变小说二题
2013-10-24半岛
半 岛
废墟上的婚礼
1
“你必须跟我举办婚礼,必须!”
这是不容置疑的命令的口气,从黑莓的牙齿缝里蹦出来,就更接近活闹鬼的腔调,隐含着显而易见的愤怒和威胁,令人寒碜窒息。这个离过五次婚的女人,太需要一个稳定的家庭港湾,领了结婚证,得寸进尺,丢掉当初“过来人不办婚礼”的承诺,非得要和邓大钧举办一场热热闹闹的“体面”婚礼,以挽回前五次婚姻失败的耻辱和缺憾。
“天钧,你给我听好,我们一定要照一张大大的婚纱照……”
她太需要一张放大的婚纱照了,因为前五次结婚,都没有像样的婚纱照,现在好不容易抓到一个有一定经济实力、一份好职业、一个好性格的男人,凭她天生的犟脾气,她是绝对不会放过这块难得的“肥肉”的。婚礼可以挽回多年被人驱逐、指责、蔑视而声名狼藉的面子,豪华的婚纱照挂在卧室,至少可以证明她的这次婚姻是圆满的,她仍然是婚姻的成功者。
然而,黑莓的美好愿望随着六月的山崩地裂,在这座山城边沿的一间集体宿舍垮塌了。她是个一天只须睡四、五个小时就能恢复精神的中年女工,在清晨六点钟的大地摇晃中,她猴子般飞身跃起,赤脚落在涂着绿油漆的地面上,从那扇半开的窗户上弹了出去。也许出于本能,她逃生前没忘大喊一声:“地震了!”
同床共枕的第六任丈夫并没有睡着,他早就醒了,由于长期的工作、学习和“爱人”所胡闹带来的压力,他已有点儿神经衰弱。他以为床铺的摇晃是黑莓做梦制造的——她有梦游的毛病,夜里一做梦就身体颤抖,挥舞拳头,好像要与阶级敌人或外国侵略者作战似的。有两次她竟然坐了起来,拼命摇撼着双人床,直直地瞪着双眼说:“我看见鬼了,我看见鬼了……”次日早晨她还不承认自己昨夜的异常举动,甚至摸着一把菜刀的手柄,扭曲着那张黑灰的面孔说:“你这个该杀的,找借口甩我……”面对这样的女人,邓大钧难以痛快地拔出再婚的泥沼,只好听天由命,择机再做打算。在逼婚前,他最怕领结婚证。领证后,他最怕举办婚礼,并且用一张放大的具有油画艺术的婚纱照来证明“爱情”。这个贪财而变态的女人,吸干了他有限的钱财,打伤了他的身体,肢解了他对未来生活的希望,还要合拍一张“夫妻恩爱”的婚照以显示她的荣耀……想不到,这一切令他焦虑的事情却被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取代了。
地震,真的是地震。邓大钧意识到时,便火速地滚到床下躲避。就在最后一秒钟的时刻,他听到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了床上,几乎没等他回过神来,整个屋子便发出一阵撕裂的怪叫,轰然坍塌,浓烈的尘土一时像翻卷的烟火。
黑莓虽然第一时间从二楼的窗口跳了下去,可强大的惯性使她的身体刹不住车,居然跌入了前面的河滩,她感到浑身疼痛,不时发出阵阵的呻吟。那时,她看见连接矿城的桥梁已经垮塌,阵阵怪风淹没了附近呼天哭地的求救声。她起小时候,每当看见母亲被父亲用皮带劈头盖脸地抽打,就会对父亲产生恐惧,渐渐地,这种恐惧便转为对男人的怀疑和仇恨。她曾暗暗发誓,长大后决不向男人屈服。于是,第一次结婚,她便跟丈夫的母亲撕纠着打成一片;第二次结婚,跟一个五大三粗的下岗男人吵闹不休;第三次结婚,为了达到全盘掌控丈夫收入的目的,两人之间不是冷战就是热战;第四次结婚,丈夫因跟前妻商量孩子上学的费用,闹的动剪刀砸板凳;第五次结婚,她因焚烧丈夫的书法作品,差点儿点燃了家中的煤气灶,一气之下要炸毁那套“不属于自己”的房子。好在第六次婚姻,她遇到了邓大钧。她想吸取以前的“教训”,试图努力克制自己的暴脾气,然而时间一长,克制便变成了伪装,这样不到三个月,她想控制对方钱财的本性便又暴露出来。
此刻,黑莓躺在河滩上,感到体力有所恢复,很快便想到了邓大钧。虽然对方看不上自己的相貌、职业、文化、家庭,但通过第一次勉强的性生活,她就有了控制他的理由。他是个好男人,她要去救他。只有将他从地震的废墟上救出来,她才有机会办一场体面的婚礼,还会拍一张放大的婚纱照。他们俩已经领了证,就差一个婚礼了。这么一想,黑莓颤巍巍地站了起来,爬上了河坎。当走近那座倒塌的三层楼房时,她居然看到一具倒挂在窗台上的尸体。她一时害怕极了,大声呼喊邓大钧的名字,任凭泪水不住地流淌。
埋在废墟里的邓大钧听到黑莓的喊声,一时看到了生还的曙光。只要这个反复无常、暴躁疯狂的女人把自己从瓦砾堆里扒出来,这个救命之恩足以抵消往昔的所有冤仇。生命是第一位的,感恩会泯灭所有的不满和仇恨。这么一想,他在床下不由得翻了个身,感到一块钢筋混凝土正好堵住出口,随着灰尘的缓缓骚动,他鼻腔粘了一层厚厚的泥灰,一条腿也隐隐约约地胀痛起来。“黑莓……”他在心里喊了一声,这个平时令他深感恐怖与焦虑的姓名,此刻竟变得柔和起来。大概是求生本能的使然,他内心的呼唤很快被胸脯撕裂的疼痛锁住了,左臂的肌肉组织也不时发出阵阵痛感。他明白,这些部位的伤口都是黑莓为了迫使他“就范”而制造的,他在她的“监护”下到医院打了破伤风针,当女护士白冰心痛地为他注射针剂、清洗包扎伤口的时候,法定妻子黑莓正在咬牙切齿地销毁病历——这个文化不高的女人,看来具有较高的法律意识,懂得保留这个病历就是保留了自己的“罪证”,现在和将来都对她不利。而一旦毁掉了病历,就等于毁掉了她暴力胁迫的证据。然而,留在邓大钧身上的“证据”公正而无情地在他身上“复活”了,随之而来的心灵创伤,如洪水猛兽般咆哮起来。想到领证再婚老婆的“凶相毕露”与“销毁病历”,他刚刚趋于平静的心潮不由得又泛滥开来:“真是卑鄙、无耻啊!”他只好忍受旧伤的疼痛,艰难地侧躺着,呼救的勇气也渐渐消退。
“我怎么能跟这样的女人照油画婚纱照上墙呢?我被折磨羞辱的还不够吗?前妻嫌我没当官发财,最多吵吵闹闹,打冷战,真正动起手来不是我的对手,毕竟她是知识分子嘛。可是,我后来竟然跟老虎谈猫儿对我的伤害,真是出了猫洞,进了虎穴狼窝……”邓大钧的思维高速旋转着,他闭上双眼,摆出宁死不屈的架势。如果我邓某被这个女人救出来,下半辈子将会永无出头之日。不,我决不欠她这个人情。
这时,他听到“隔壁”有人呼救,那不是女护士白冰的声音吗?今天是周六,单位放假,除了几个在医院上夜班的护士留宿,其他人基本都走空了。
“外面有人吗?救救我……”白冰的声音在瓦砾堆里显得越来越微弱。
2
黑莓听到白冰的呼叫,犹豫着走了过去。
白冰的嗓音那么好听,甜甜的,即使呼救也那么清脆柔美,确实令人怜惜。她曾经处过一个男朋友,是个工程师,后来不知何故分手了。据说她在中学是朵美丽的校花,在一次音乐颁奖会上认识了大她十二岁的邓大钧。那时的邓大钧,是一家企业的宣传干事,不知为何由民兵排长变成了“青年词作家”,时常有歌词被谱成曲子在电台播出,其中有一首歌还是为当时还是女中学生的白冰量身定做的。这一传闻虽然始终未得到邓大钧的证实,但黑莓认识邓大钧后,对此传闻耿耿于怀,每当两人对经济、生活、装潢、前妻孩子等问题看法不一,她就使出杀手锏——大吵大闹,摔椅子砸电器,拳脚相加,外加随手逮到的“凶器”。末了还不忘丢下一句:“邓大钧,你这个流氓骗子,勾搭女中学生不得好死。”“你逃不了我的手心。”“你敢私藏一分钱,什么事不听我的,就是与我作对,你他妈就是我的敌人,就是呆X,你他妈就死定了!”
黑莓仍在犹豫着是否去救白冰,即使要救,又该怎样去救?要知道,那样一个大水泥板块,凭她的双手无论如何是搬不动的。况且,这个年轻漂亮的女护士,一直使她“如鲠在喉”。对方还知晓邓大钧打破伤风针的根源,偷看过被她撕毁了的邓大钧的病历。如此看来,对方也成了她“暴力胁迫”的证据。既然她对邓大钧充满同情,那就是对我黑莓不恭不敬。说不定,邓大钧青年时代耍流氓,她白冰也不是好东西。两人没准儿长期厮混,要不她二十八岁为何还不嫁人?哼,今天就让你俩埋在一块算了,这真是千载难逢的缘分哪!想到这儿,黑莓脸上不由得露出一种被扭曲的微笑。
天空开始乌云翻滚,不一会儿又下起了小雨。黑莓蜷缩在一棵老树下,忽然想要弄点吃的。她在废墟里小心翼翼地寻找,希望能找到一点食品,谁知却发现了一双手,那双手垂在瓦砾上一动不动。接着,她又看到了一个青年男子的脑袋。凭直觉,她断定他已经死了。因为心存恐惧,她转身准备溜掉,可一道金光忽然间如同磁石一般迫使她一动不动地定住了。她这才发现,男子的手指上,居然还戴着一枚硕大的黄金大方戒。
哦,多么耀眼、华贵、漂亮的戒指!她曾逼着邓大钧买过两枚戒指,可它们加起来也不过九千块钱,眼前这家伙手上的那枚大方戒,起码能值五万块。如此贵重的东西,戴在一个死人手上有什么用?难道让他带到阎王那里去?实在是太浪费了。不拿白不拿,顺带不为偷,何况是死者的东西。黑莓一旦说服自己,便让自己的手悄悄伸向那枚黄金大方戒。无奈,她试了几次也没能取下,因为男子的手指太粗,金戒指套得太紧。她想,要是有一把菜刀就好了,索性一刀把他的手指砍下来。正在这时,男子似乎“复活”过来,不由得动了一下。她吓了一跳,一屁股跌倒在瓦砾堆上。好在刚才男子的“反应”是余震造成的,她虚惊一场。
“借走”黄金大方戒后,这个销毁邓大钧疗伤病历的女人,忽然又产生了这样的担忧:万一那个男青年是医学意义上的“假死”,并被后来救援人员救活了怎么办?这么一想,她不禁有点毛骨悚然。于是接下来,她有点艰难地搬起一块水泥残片,垂直地落在死者的额头上,终于圆满完成了“死刑复核程序”。
3
邓大钧侧卧在废墟下面,经过艰难的挪动,终于调整到比较妥帖的体位。雨水虽然停止了滴漏,可他藏身之处已经泥水混合,变成一片浅浅的泥浆地。他感到自己像一条狗似的躺在泥浆里。虽然如此,可求生的本能在促使他不断地寻找着什么。当他用眼角的余光发现残断的楼板旁居然有一缕微弱的光线时,他显得异常兴奋。那缕光线,大概是余震造成残埂断壁的重新“布阵”,却为他打开了一道求生的夹缝。这时,他听到“隔壁”有人在敲打,便判断那是从白冰房间传来的。于是,他也拿起一块残砖敲打以示回应。两人就这样你一下我一下地敲打着楼板,交流着内心某种特殊的隐秘。忽然,他感到手中的残砖敲到了一片松软的地方,说明这里不是铁板一块,而是存在着缝隙,或者更准确地说,不过是被泥灰碎片堵塞罢了。于是,他放下残砖,张开五指试探地挖掘起来,不一会儿,他的手居然十分轻易地就伸了过去。
“白冰,你还在吗?”他不无激动地喊道。
“我在这儿……”对方很快有了回应。
“你看到我的手吗?”
“一片漆黑,我什么也看不到。”
邓大钧显得既惊又喜,他想只有将地方进一步拓宽,才能让白冰爬过来。于是,他一边和白冰说着话儿,一边开始用手朝四周不断地刨着土块。后来,他的手碰到了一只软绵绵的脚。经过一番小心翼翼的折腾,白冰的整个身躯,终于一点点地倒挪着移进了邓大钧的“洞穴”。那一刻,白冰一把抱住他,浑身无力地瘫在他怀里。
“白冰,你先爬出去……”
“不!大钧,你先出去。”
“你怎么不听话?你先爬出去,我跟着……”
白冰不再推辞,她纤长柔韧的身体朝亮光处爬了一半,臀部就被凸起的砖石卡住,一时进不得,退不得。邓大钧摸到一把铁器,这把铁器正是法定妻子黑莓经常用来威胁他的凶器——菜刀。这个刀具可以切菜,也可以砍人,要看掌握在谁的手里。此时这把菜刀成了救人的工具。有了铁器,那凸起之物就好对付了。可整治了凸起之物,白冰还是很难出去,因为姑娘发育丰满的臀部,加大了爬出去的难度。生死关头,只听邓大钧用坚定的语气说:“白冰,现在只有委屈你,我推你出去,不要怕痛……”
“我听你的,大钧。”白冰终于说。
等了一会儿,白冰见没有动静,不禁轻声问道:“你怎么还不下手啊?”
“嗯,我在考虑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姑娘很快主动请求道:“大钧,你动手吧,不会有事的。”
“那……我就不客气了……”
说完,他双手按住她的臀部,利用巧劲朝前猛地一推。姑娘疼得叫了一声,可毕竟朝前进了一步。他再用力一推,这回没有听到叫声,只见对方埋着头向前缓缓地爬着。白冰得救了,她转身准备接应大钧,不料松软的碎石残片突然“哗啦啦”滚落而下,填满了楼板下方的那道夹缝。
“大钧,大钧……”白冰“噗通”一声跪在废墟前失声痛哭起来。
4
黑莓想尽快逃离这个灾难之地、是非之所。她开始想念起自己的母亲。母亲这辈子活得极不舒坦,嫁给父亲没享到福,还时常遭受毒打,后来还遭受父亲情妇的羞辱。在她看来,母亲最大错误是没有控制住父亲的收入,使她饱受创伤之后,人财两空。她自己呢,嫁给了一个征地拆迁的大型国企的工人,农村户口变成了城镇居民户口,还当上了一名正式工,本来以为日子会好起来,没想到婚姻一直不如意,危机一个连着一个。他看透了世上的所有男人及老婆婆,并恨透了他们。在激烈的家庭搏斗中,她从失败走向失败,只好以收敛钱财来平衡心态,以抵消暴跳如雷的愤怒。母亲曾劝她别再找男人,她偏不听,并且把邓大钧当成婚姻“成功”的最后筹码,孤注一掷。当她意识到腥风血雨之中逼来的婚姻迟早会翻船,她便迅速转向打起他那唯一一套二手房的主意,并坚信,只要剥夺他的房产,使他无立锥之地,就会牢牢制服住对方。即便对方摆脱了她的死缠猛打,再弄出个离婚来,她也不会吃亏。正是抱着这样的梦想,她才得意洋洋地拿走对方房产证悄悄跑到房产局办理过户,却因手续不全未能成功。她知道,在这世上,只有母亲最贴心。她真想徒步三十里回老家看看。母亲现在一切可好?这世上所有人都可以死,只有母亲不能。好在这些年来,婚姻虽然接二连三地破碎,她多少积攒了一些浮财,她要分给母亲,分给女儿,还有弟弟。她的弟弟找了个贫穷而刁蛮的安徽老婆,想开个小杂货店,手头正缺五万元。现在好了,刚刚得到的这枚黄金大方戒,就可以兑换到五万。当她拿定主意准备离开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了动静。
“邓、邓、邓大钧,你究竟是人还是鬼?”黑莓转过身时,满脸惊异地大声问道。
“我是鬼。”邓大钧像个泥人,额头正在淌着血,“你不是不承认梦见鬼吗?告诉你,你现在不是在做梦,而是真的遇到了鬼。”
邓大钧的腿也受了伤,他踉踉跄跄倒在一片废墟的边沿。白冰见状,连忙弯腰小心扶起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双手抱住他的头,胸脯紧紧贴在他额头的伤口上。她用这种特殊的方式为他止血,鲜血渐渐染红了她胸前的睡衣。
黑莓先是看得目瞪口呆,当缓过神时,她原地跳了起来,厉声骂道:“我早就怀疑你们两个私下胡来,这次地震,终于彻底暴露出你们的嘴脸。”她像个商业头脑十分灵活的法官,继续咆哮道:“你这个小狐狸精,有什么权利抱我的男人?我们可是到民政部门领过结婚证的,是合法的夫妻,你呢,第三者一个。还有你,姓邓的,大骗子,大流氓,竟敢当面跟这个小骚货搂搂抱抱。啊哈,这下你跑不掉啦,不把你的稿费、私下存款赔偿我的精神损失,你就死定了……”
她原以为自己抓住了把柄,正欲冲上前去继续发威,不料藏在睡衣、内裤里的白金钻石戒指、黄金戒指、金项链,还有几千元钞票,忽然一股脑儿散落在地。
三双不同的目光,一时纷纷聚焦在散落在地的钱财上。
黑莓及时掩饰道:“这是大、大钧你送我的……”
“是吗?”邓大钧不由得冷笑一声。
“噢,不对,是我后来买的……一直带在身边。”
“是吗?”平时素养很好的邓大钧再也忍不住了,“你他妈见钱眼开,嗜财如命,所有钱财都锁在我不知道的地方,难道你是神仙,能预测到今天要地震,早就做好了携款逃跑的准备?”
黑莓的脸上,顿时一阵红一阵白。
“你到底想怎么样?”她语气不安地问道,“要知道,我们是夫妻,有结婚证,法律上是承认的……”
“你还知道法律?”邓大钧气得浑身颤抖,“要是我有一把枪,立马毙了你。”
“没……那么……严重吧!”黑莓冷笑道。
邓大钧最后精疲力竭地嚷道:“黑莓,你黑心黑肺,不是挺擅长毁灭证据吗?这次铁证如山,我看你还想怎样!”说完,他眼冒金星,顿时昏了过去。
5
白冰撕下自己睡衣的袖子,扯一块条布,细心为大钧包扎好额头的伤口,然后坐在大石头上,将他安顿在自己怀里。
黑莓眼珠一转,露出皮笑肉不笑的神态:“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们一人分一半……”看见白冰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她又慷慨大方地开出价码:“那这样吧,你都拿走,全给你,这白金钻戒多华贵,多值钱,蓝色的光多好看,你戴上这个,不知有多美……”
白冰气愤地回敬道:“不是自己的东西再好我也不拿。我不发死人财,不发国难财。”
“你怎么跟邓大钧一个腔调?国难财,这叫国难?”黑莓的脸色越来越僵化,越来越扭曲,越来越难看,也越来越凶恶。白冰看到了她眼里的杀机。她曾听说黑莓过去多次与男人“暴力斗争”的故事,不知大钧这一年里,为眼前这个女人受过多少的折腾、惊吓,又是怎样一步一步挺过来的。
黑莓此时突然仰天长叹道:“老天爷,我已做到仁至义尽,可别怪我无情无义了,一切都是这对狗男女给逼的。”说完,她抱起一团砖块猛扑过去。
这时,从废墟里钻出一位自救成功的汉子,他像战场上死里逃生的英雄,用手机毅然拍摄下疯狂女工惊心动魄的表演。
黑莓发现自己的行为正被人拍摄,很快大声嚷道:‘你他妈的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把手机给我,这地上的所有钱财都归你,这样交换行不行?”
业余摄影师用仅有的一只完好的眼睛紧盯着女人,小声地说:“你是弱智还是疯了?我知道你是厂里的女邪头,可再邪也不能这样贪婪无度。”
“哟哬,又来了一个政委?”黑莓狂暴地举起砖块试图猛砸过去,却不料被身后突然传来的一声猛喝给怔住。这时,她发现邓大钧竟颤巍巍地站立起来,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根钢筋,双目喷出从未见过的火舌,大声呵斥道:“魔鬼,法律严惩你来不及了,就让我代替法律,充当一次杀人犯。”黑莓被他的架势震住了,随即旋风般地冲出废墟,落荒而逃。
6
白冰受了惊吓,加上身上的伤痕,倒在大钧怀里闭上了眼睛。一会儿,她醒了过来,看见一只眼的手机摄影师,轻声地问:“我还在吗?”
“这还用问?大钧守着你哩!”手机摄影师回答。
白冰困倦地闭上双眼,半响,她又开口说:“大钧,听说你以前为我写过一首歌?”大钧点点头回答道:“确切地说,是以你为原型创作的抒情歌曲。你那时还是中学生,清纯,靓丽,我当时还不敢把你当成爱的对象……”
一只眼的手机摄影师忍住伤痛,会意地笑了笑。
“现在呢?”白冰关切地问,“我还是不是你的对象?”
“唉……”邓大钧犹豫片刻,语气低沉地回道:“白冰,你知道,我比你大十五岁,一事无成,又被那个领证的女魔头掳走了钱财,连我女儿上学的费用都不能保障。这次地震,房子又毁了,即使以后遇到合适的,我也没有能力再涉足婚姻,你要理解我……”
“想拒绝我吗,大钧?”
“我连拒绝的资格都没有呀。”
“那你答应,今天就娶我。”
大钧吃了一惊,这冰清玉洁的姑娘难道在说什么胡话?他摸了摸她的面额,感到对方没有发烧,体温也算正常,可还是不解地问:“白冰,是不是地震把你震糊涂了?”
“不!”姑娘轻柔而坚定地回答,“如果不是地震,我没有这份勇气,更没有像现在这样清醒。大钧,不瞒你说,我中学时代就崇拜你,听说你为我写过歌,我真受宠若惊呢。可那时我只能把你当成老师,没有其它想法,没想到后来你竟受了那么多苦。你可能不知道,女魔头有一次居然把你的笔记散文扔进宿舍外的垃圾堆旁焚烧,那天正巧下雨,我下班路过,偷偷从冒烟的垃圾里捡起了它。后来,我躲在被窝里偷偷阅读你的长篇笔记,为你的阅历、情感、思想所牵引,时而微笑,时而震撼,时而流泪,时而温馨……”
大钧在一旁默默地听着,面对眼前这位美丽而成熟的女子,他一时真想放声大哭。
“也许,你的那几本心灵笔记,在很多人眼里一钱不值,是堆废纸,可在我眼里,那简直是珍宝。在笔记里,你记录过你父亲青年时代在龙山小学教书,有一天路过池塘,跳进水里救起过一对双胞胎兄弟。你知道吗,那兄弟是我的远房亲戚,我称呼他们叫叔叔。有一回,你在游历父亲故地龙山时,还亲手抱过一个小丫头。那小丫头喜欢穿红衣,喜欢骑在你的脖子上听你弹琴唱歌,后来一不小心还撕破了你珍爱的乐谱本……”
邓大钧微微睁大眼睛,努力在回忆着,当他的心房出现一阵震颤时,白冰忽然用激动的语气说:“大钧,我敬爱的老师,亲爱的朋友,有人说我跟你怎么怎么了,我多委屈啊。他们哪里知道,我们在一起时,甚至连一根指头都没有碰过。今天,我要说,我要陪你走好下半生的路……”
“可我什么也不能给你呀,白冰。”豆大的泪珠在邓大钧的眼眶里开始打转。
“这我明白。你放心,我不要婚证,不要婚宴,只要你。地震把什么都毁了,可是我们人还在,心还在……”
目睹这一幕,手机摄影师那只完好的眼睛似乎被虫子蛰了一下,开始用手擦拭眼角。
白冰突然转向他,极富礼貌地请求道:“师傅,麻烦你为我和大钧在这里拍一张照片,算是结婚照,同时你还要做我们的证婚人,可以吗?”
手机摄影师已被感动得掉下泪水,他连忙说:“不仅可以,姑娘,我还要祝福你们。”说完,他走上前去拍一下大钧的肩膀,“哥们,挺起腰板,抱紧她,我为你们照相。”
大钧把白冰抱起时,突然体力不支摇晃了几下,姑娘迅疾双脚立地,也有些衰弱不稳,他俩几乎不约而同地扶住对方,互相依存,站稳了脚跟。手机摄影师仿佛成了婚礼主持人,只见他煞有介事地从附近采来一束金黄色的野花塞给两人。于是,手机的摄影镜头里,他很快看到一个头扎女性睡衣条布的男子和一个胸口印着血迹、脸上布满擦伤的女子幸福相偎在一起。那束金黄色的野花,在满目疮痍的地震废墟上,显得格外娇艳。
女囚的婚纱梦
温律师来到看守所,和他的被告人见面。
女嫌犯虽然举动简单,引爆家里的煤气罐,然而,涉及罪名却颇费思量。无罪辩护显然不可能,轻罪辩护的空间也十分狭小。在一间专门会见嫌犯的房间,他见到了面色憔悴、刚毅,然而难免惶惑,带有微妙侥幸心理的中年女工春梅。
“你知道你的行为会带来什么后果吗?”温律师平静地问,他想试探她对自己犯罪的自我认定程度。她意识到了什么,很快问:“你是说我犯什么罪吗?”律师依然平静地点点头。
“我有什么罪呢”中年女工故作勇敢地说,“当然我是有罪的,不过也是被迫的。我是为了女人们伸张正义,捍卫妇女权利,惩罚那些应该遭天谴的男人。”
“说说看,你是怎样伸张正义、捍卫权利的”
女工似乎受到某种鼓励,一时感叹道:“唉,还是律师公平啊!我和第一个丈夫结婚,有人说我沾了他家拆迁的光,从农民变成工人,难道我为此就得受他家人的气吗?我和她妈妈合不来,有一次在自来水池边揪成一团,她竟敢揪我的头发,我一把抓住她的头发……我那没用的丈夫不帮我讲话,我夜里气得一脚把他踹下了床……”
律师微微笑了笑,示意她继续往下讲。
她果然接着说:“第二任丈夫很能干,是个供销员,家里父母均享受退休待遇。可她前妻不劳而获,在外面乱混。是他看上我的,说是只要老婆正派,他回家能有一杯热水喝就好。我却不同意,原因没有跟别人说过,今天不妨跟你说说。其实,他精明得很,属于典型的上海人那种精明,始终不肯让我管钱,最多只给我一点小钱花花。可是我经不住他的追求,勉强领了结婚证。我知道夫妻间‘第一次’很重要,谁征服了谁,以后在家里就会掌握主动权。于是,当我们发生‘第一次’时,我就让他一定要给我管钱。他说他有一个儿子,自己又要换岗,收入不稳定,不可能给我管钱,我们就吵了起来,我揪住他的衣领,恨不得一个嘴巴打掉他的门牙……”
律师显得有点厌烦,中途打破了她的唠叨:“你的这些事,还有后来在婚姻过程中所出现的打打闹闹,不是本案要害。我想问的是你为何有伸张正义、惩罚男人的念头?也许这是你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的原因,对厘清本案根源或许有用。”
女工愣了一下,沉思半响,终于挤牙膏似的一字一句地说:“我小时候,看到父亲用皮带抽打母亲,我就产生了怀疑男人、仇恨男人、以后无论如何绝不向任何男人投降、屈服的念头……”
律师在笔记本上记下了这一点。在他看来,这一点很重要,说明女囚小时候就有心理问题,发展到后来的心理变态。不过,这不能减轻她的罪责,除非有什么能证明她有过精神病,严重的精神分裂症。
“说说看,你为何要对你最后一个丈夫动武还有过程。”律师及时提示道。
女工双眼凹陷,仿佛在回忆,又仿佛在为自己寻找理由:“他竟然悄悄偷回自己的存折,说是下岗了,准备出去做点生意。我一听火了,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说,你要滚就滚,别他妈的拿走一分钱。我们打了起来,他个子高,壮实得像头猪,我怕制服不了他反遭暗算,就一不做二不休拿起椅子砸过去。我还拿起一把菜刀,说是如果你敢带走钱,我就砍了你这个王八蛋。当他夺走我的刀,我感到自己没有了武器,就打开了煤气罐……”
“可你当时没有引爆,为何在老公逃走后还要点燃纸团,扔向屋里呢?难道你没想到那里煤气泄漏了吗?”
“我早就发过誓,这辈子不向男人屈服。他竟敢跑掉,这就是对我的侮辱。况且,他不肯把他的房子过户给我,我想这房子不是我的,干脆烧掉算了……”
温律师离开囚室。案件的起因已很明确,事实也很清楚。但是,对每一个细节、疑点核实清楚,是律师的神圣责任。为犯罪嫌疑人依法行使辩护权,更是他的职责。不能因为她引爆煤气罐,伤害了邻居的人身财产,就草草了事。他觉得还要从外围再次入手,弄清她是否有精神病的迹象。这是为女囚“辩解”、“开脱”的唯一砝码。
他来到一个僻静的小区,在一片菜地、灌木、树荫中间,走进一户以前农家常见的陈旧剥蚀的二层小楼。出于职业本能,他已基本摸清女房东和一个中年男子间“含混不清”的边缘化关系,女房东三十多岁,据说中学时代在一次图书讲座认识比她大八岁的男作家,只是后来两人并无更多深入交往,只有两次特殊奇遇,增进了彼此间的了解。一次是男子为一个身为私营企业老总的朋友解围,和讨债的暴徒混战,利用年轻时学会的西洋拳功底,击倒了两个认钱不认人的业余保镖,后来由于寡不敌众,不得不逃进一所民居——就是这个女性的家避难。另一次是在一个雨夜,男子婚变后遭到一位中年女工的逼婚,只见对方手持一把大剪刀紧追不舍,他不得不上演了第二次“钻进”昔日女书友的家里。与上回不同,这次不是夫妇共同“接待”,因为女书友的丈夫已经去世,她独自把他藏在床底下,自己则独当一面,在门口与张牙舞爪、几乎疯狂的逼婚女周旋,其间还不小心挨了对方几拳。这次“患难之交”,使两人间的书友关系悄然升格到“兄妹”之情。
律师在女房东的引导下,终于见到了待在房间里的男作家。律师单刀直入,见面就问那个逼婚者即女囚徒春梅精神上是否有点“反常”。男子一时没有回答他的疑问,而是异常冷静地说:“她即使被押上刑场,也不会出我意外。”女房东此时端来茶水,对男子好言相劝道:“大哥,事情已经过去,不想谈你就不用去谈。”接着又微笑着对律师说:“我家大哥不想回顾过去,你就别为难他了,行吗?你先喝口茶,谈点别的什么。”她说这话时,好像这个承租男子是这里的主人,而她自己倒像是个仆人。
男子朝律师看了一眼,忽然语气低沉地说:“既然你来了,我就谈一些真实情况吧。”
律师很快正襟危坐、洗耳恭听。从男子的言谈中,他感到自己辩护对象的所有行为都是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发生的,其中包括对钱财的敲诈勒索、用尽心机,甚至大打出手,都不能表明其疯,只能说明其野蛮。还有,女囚徒第一次婚姻受制于当时的形势,没有留下婚纱照;第二次由于“掌管钱财计划落空”,也没有拍婚纱照。后来虽然同居了,却因经济条件所限,更是与婚纱照无缘。眼看逼婚成功,完成多年没有婚纱照的缺憾,可是灾难临头,一切又成泡影。“我要一张婚纱照,证明自己能像别人那样拥有幸福的家庭。这个梦想一定要实现!”女工春梅多次梦幻般的嚎叫,在律师的耳边经久回荡。
看守所的环境还算整洁,乍看像是集体宿舍,光线也不错。只是春梅戴上镣铐后,脸色一天比一天灰暗,以前歇斯底里的自我辩解全然没了,倒是和她同室一位女教师的一番话语,不时会在她的耳边响起:
“我有什么罪都是男人给逼的。”那天,她向女教师诉说道,“我善良、真诚,一心只想有个稳定的家庭,爱别人,也能被人爱。可老天不遂人愿,就连我想要个婚纱照这一小小愿望都难以实现。难道这世上真的就没有一个好男人?”
“你好好想想,平时是怎样爱别人的?”对方虽然也进了看守所,没想到此刻又恢复了老师的模样,并且将她当成了一名学生,耐心开导起来:“爱,仅仅是自己的愿望吗?为了实现这一愿望,难道就可以我行我素、胡作非为,甚至无法无天?”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见春梅一言不发,便很快接着说:“在我看来,爱是一种能力的体现,并且需要一种恰当的方式让对方接纳,而不是说我爱你之后,就开口向对方索取钱物,甚至生理上的满足。其实,这些都不是爱。真正的爱,还包含着放弃,友好地放弃,就像有位诗人所说的那样,不带走一片云彩。”
春梅听到这儿,有点奇怪地看了女教师一眼,好像对方根本不是什么罪犯,而是被请到这里充当说客似的。女教师将温柔的目光朝她投去,然后轻轻地问:“你知道,我怎么会来到这里的?”春梅摇了摇头,显得一脸茫然。
“和你一样,也是为了所谓的爱。”
“什么?”她惊讶地问,脸上的表情显得异常紊乱。
“我的先生和我一样,先前也是当老师。后来他不安现状,硬是辞职经商,结果居然发了。要知道,我们是患难夫妻,当初他家境那么贫寒,我都没有嫌弃,并且不顾父母劝阻毅然嫁给了他。没想到他有钱后,在外养起了小三,并且不止一个。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了,就利用当化学老师的便利,悄悄从实验室里拿回了一瓶硫酸,趁他不备时朝他脸上泼去……”
“啊!”春梅听到这儿,忽然惊叫一声,半天说不出话来。
“所以,我要告诉你,你的所作所为,其实和我一样,不是爱,而是恨,是贪婪,是凶残。”
“那你说,对于如此忘恩负义的男子,除了给他点颜色看看,还有什么更好的选择?”春梅有点不服气地辩解道。
女教师依然和颜悦色地说:“其实,放弃也是一种爱。这是我失去自由之后才反省出来的。”
“难道再婚就不能和初婚那样,享受到平等待遇吗?”
女教师浅浅地笑了笑,她笑的时候,嘴角自然而然露出的一丝线条,显得十分好看。
“我说春梅,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谈什么平等?要知道,只有人格平等,没有平均主义,再婚和初婚确实有些差异,比如孩子、收入、家庭背景、性格等因素,随时都会导致婚姻的崩盘。照你的观点,难道强索男人钱财,或在床前挂个大婚纱照,就是平等就是幸福?”
春梅一时被问得瞠目结舌。
铁窗外面,正是燕飞草长的春天,万物复苏,气象更新。然而,一切美景在她眼里,此刻都失去了明亮光彩,她感到自己像个即将被押往刑场的阿Q,有生以来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生命的珍贵。“我不想去死啊!”她发出这番喃喃细语后,双手捂住空洞的眼窝,绝望地哭了起来。
律师再次前往那层旧楼,接待他的是那女房东:“我家大哥云游四方去了。”
“什么?”律师感到异常不解。
女房东很快解释说:“他先去北京开会,然后前往内蒙古,听说还要在大草原上骑马。哎呀,我真担心他那身体,要是骑马时不小心闪了腰身如何是好?之后,他还要南下昆明参加一个研讨会……”
“请允许我冒昧问一声:你们是什么关系?夫妻吗?”
女房东微微一笑:“我们不是夫妻,但比夫妻要好……”
“哦,”律师平静地拿出一份文件,交代说,“那么,麻烦你签收吧。”
“这是什么?”她一时满脸迷惑。
“是这样的,那个名叫春梅的女工在判刑前留下了一份遗嘱,声明要卖掉那座房子,其中10万元用来偿还从你大哥那儿夺走的钱财,包括白金项链、黄金戒指、家俱折价款、现金若干、储蓄卡信用卡存款、服装费……”
女房东惊愕地问:“怎么,还有这事?她可是个母老虎啊。这钱我是不会收的,晦气!我大哥也不会要的。”
“你别忙,还有呢。”律师依旧平静地说道,“当年罪犯多次动武,给你大哥身心造成损害,还留下了失眠症,这5万元是她赔偿的精神损失费……”
律师这时又拿出一封信来。女房东接过那张监狱管理局的信笺,认真地看了下去:
当你看到这封遗书时,我可能已不在人世。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也不想看到我的文字。的确,自从跟我生活后,你如惊弓之鸟,每日得不到安宁。我母亲说,你是好人,是这个世上难得的好人,当我从你那儿榨走你的钱财后,我母亲大骂我造孽,说老天会有报应的。她信了佛,整天在壁柜的佛像前烧香念经,为我的不义之财担忧。其实,我知道这钱财不该拿,但一种强烈的报复心,一种难以驱散的以钱财来买心理平衡的邪念牢牢栓住了我,使我觉得这人间一切都是假的,唯有钱财才是真的,既然得不到美满的婚姻生活,就要得到钱财。这东西一辈子都需要,少不了,管用。我曾经也信过基督,是同事见我婚姻屡遭不幸,性格变得过于暴烈才动员我进教堂试试。我在教堂受过洗礼,并且一度内心平静,但很快又旧病复发,可见上帝也帮不了我。
读到这儿,女房东不禁倒吸一口冷气。此时,窗外是一片蓝天白云,一只鸟儿在树梢上自由欢快地鸣叫,石榴树下,几条颜色不同的狗儿在相互追逐着,还有一只猫儿正将目光一动不动地紧盯着栖息在树干上的一只黑蝴蝶。女房东看到这些,不由得轻叹一声,继续默念道:
其实,我很孤独,也很脆弱,可我硬要表现出自己的强大。什么是美好的婚姻,我以前一直认为是打出来的,就像打江山那样,不打,不闹,能行吗?当我把你当成我婚姻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时,我把全部的赌注押了上去。面对新一轮的失败,我绝望了,并且变得近乎疯狂。直到冰冷的手铐铐住我的双手,我还执迷不悟,幸好有位女教师的点拨,才使我认清一切。现在,我终于知道,自己是个彻底的失败者,不仅是婚姻,而且还是整个人生……
读到这儿,女房东不由得陷入了深思。律师后来提醒道:“请你签个名吧,这是我的职责。这些东西,我总不能带走吧!”
“是啊,世上所有的东西都带不走的。”女房东一语双关地回答,并在律师递过来的文件上,十分郑重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