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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约翰

2013-10-20艳↓

山花 2013年10期

霍 艳↓

这是李约翰来新西兰的第三十个年头,他打算提前关店庆祝一下。

他在最后一个顾客进来之前,翻转了closed的牌子。还有十米,那人就要走过来了,李约翰快了一步,把门上锁。他躲在角落,扒开窗帘一个小缝,看那人不甘心地敲了敲门,又向里面张望了一下,脸贴在玻璃上,像摊在锅里的鸡蛋,膨胀地变了形,过了很久才讪讪地离开。

李约翰躲在后面笑出声来,喉咙和鼻腔发出一种奇特的共鸣。他对自己的判断有信心,那些岛民只是随便来逛逛,然后挑一样东西胡乱砍价,他们硕大的屁股会把店里的摆设撞歪,他们看什么都新鲜却不真心想买,焦糖色的皮肤在每件东西上蹭着。

他望了一眼大衣柜上的钟,五点半,他决定再耗一会儿,再过半小时,超市的食物就得覆盖上另一层标签,他打算晚上大吃一顿来纪念这个日子。

女人像知道他的计划一样,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那张他刚收来的木桌上。

“馋了吧?晚上我们吃好的。”李约翰用袖子把水渍擦干,拍了拍女人的肩膀,眼睛直视着那台象牙白的塑料电子钟,若有所思地说“都来三十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六点一到,李约翰锁好门,掏出钥匙,那是一辆破旧的二手夏利,车身被刷成草绿色,车门划了道银色的口子,只有用钥匙才能锁上。车架很低,无法容纳正常人的身高,李约翰按住女人的头,把她塞进去。

女人的身体卡在车里,两腿无法伸直,保持一个别扭的坐姿。

李约翰帮她扣好安全带,把她绑在座位上。他从另一侧上车,对着镜子摆弄了一下头顶的HIJOHN棒球帽,那帽子除了睡觉,他时刻都要戴着,稀疏的头发沿着帽檐露出来,掺着霜白。

超市里,棕皮肤的店员忙着更换产品标签,李约翰经过计算才把食品装进购物车里,他看见有几个岛民也盯着这些食物,迅速地把几盒特价牛扒扫在篮子里。李约翰有些急了,他意识到如果不出手,他们就会把超市里的特价食品抢光,他的盛宴正被一点点吞噬掉。

他赶紧抓起两盒牛扒塞在女人怀里,女人把它们贴在身上,冲岛民咧嘴笑着,她的牙嵌在发黄的肉里。李约翰不喜欢女人笑,他不想看见她因为忘记刷牙而变黄的牙齿。他把女人拉走,藏在自己身后,注意力很快又转回到食物上,他抓起每一样要买的产品,晃一晃,又放下,最后挑一件最便宜的,他觉得这就像拥有了它们全部。

收银员都是亚裔面孔,他挑了一个最像华人的女孩。

“你好。”他先开口。

那女孩笑笑,用hello回应。

他不知道她到底听懂了没有,又尝试着用中文跟她对话。

女孩像没听见一样,挂着程式化的笑容一件件扫描商品,用标准的英文跟他报了一个数字:68.9。

那数字吓了李约翰一跳,远超出他的预期,他用英语要求重新计算一遍商品的价格。后面已经排了长长的队,女孩耐心地帮他把商品和价格一一对应。李约翰这才发现,那两块没有贴着特价标签的牛扒是最好的西冷牛扒。

李约翰僵在那里,有几秒钟的空白。

“好,帮我一个牛扒放一个塑料袋,再单给我两个垃圾袋。”

李约翰尽量把付款的过程延长,让钱离开自己的速度慢一些,他从褪了皮的钱包里掏出3张20元,钱是防水材料做的,弹起来没有声音,他又把硬币倒在收银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跟女孩一枚枚地数,终于凑够了零钱。李约翰开始对晚饭丧失了憧憬,那钱足够去中餐馆大吃一顿。他走的时候没有说“谢谢”,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排在后面的岛民,好像只有这样他才能好受一点。

盘了几个弯,李约翰把车停到半山腰,他们的家是这山上唯一的房子。房子很老,有一百年的历史。

他停好车,打开后备箱,从里面拎出三大袋食物,放在金黄色的落叶上,然后把女人叫下来,锁车,反复拉车门确定不会被打开。

房子里堆满了李约翰淘来的东西,像是一座小型的仓库。政府人员来他家考察时特意指出这种木质结构的老房子很容易出现火灾隐患,他没放在心上,说自己从不抽烟,屋内也没明火,堆着的东西过不了多久就会被放到店里出售,他甚至还朝那位语气温柔的露丝女士流露出“这是我的私人物业,请不要过多干涉”的意思,那女士站起来,抚了抚裙子的褶皱,“那么JOHN·LI先生,我们告辞了,希望你有愉快的一天。”

李约翰嘟囔着中文把她送出去,“如果你们多增加一些福利,少来指手画脚,我会更加愉快的。”

露丝皱了一下眉,跟他握手道别,上了自己那辆奔驰牌小轿车。

后来在一个华人聚会上,李约翰再次看见露丝,她操着熟练的中文跟领事馆的人交流,她朝他看了一眼,举了一下酒杯,玻璃杯折射出模糊的笑意。

李约翰厨房的窗户正对着海岸,窗前是一片缺乏修剪的花园,杂草丛生,里面竖着一个刻着年份的木牌,这里的环境让他满意,如果有人肯出钱把房子修缮一下,他定会减少点抱怨。女人的无知,让抱怨变成一件没有意思的事情,他只能对天气发发牢骚。

为了那块西冷牛扒,李约翰尝试做西餐,之前的三十年他坚持吃中餐。女人对吃毫无感觉,只要填饱肚子就行,他做了几年便觉得无趣,经常从超市买盒饭,那些饭除了亚裔工人,很少有人光顾。

李约翰把牛扒腌了一会儿,每样调料都洒上一点,调料是上一任房客留下来的,他把它们从垃圾桶里捡回来,摆在橱柜里。

这幢房子有三个卧室,李约翰和女人睡在最大的那间,另两间用来出租给留学生。自从上一任房客离开,两间卧室已经空置了半年,少了两千多块的收入,这使得他对女人半年都没有笑容,没人愿意跟个傻子住在一起。

李约翰掐断了网线,把两间卧室上了锁,他害怕女人把房间弄得乱七八糟,她喜欢抠墙皮,抠下来碾碎了洒在身上,这个动作是她从电视上学来的,花童把花瓣洒在新娘身上时,她就开始不安分地用手指挖着墙皮,好几次李约翰都制止了她把墙皮放在嘴里的动作。到后来,他尝试着把屋子的墙刷成青绿色,油漆不够,他只得把两间卧室保持原样,女人对绿色毫无感觉,渐渐忘掉了这个爱好。

系着围裙的李约翰觉得自己的样子实在滑稽得可笑。三十年前,他去了所有亲戚的家里,把护照摊在每一家的桌子上给他们看,“你们瞧,我要离开这里了。”他坚定的热情,如今被泼了一盆凉水。

他把腌好的牛扒推进烤箱,设定好“经济烧烤”的模式。他又炒了两个菜,原料都是菜市场打烊前买的减价蔬菜,李约翰每次看见居高不下的菜价都发出一声冷笑。

李约翰把女人关在屋子里看电视,不许她随便出来走动,她总踮起脚尖走路,脚步是无声的,像随时做好了要吓他一跳的准备。女人蹲坐在凳子上看华人台的古装剧,把二手店淘来的人造皮草披在身上,学着宠妃的样子甩动袖子,伊伊呀呀个不停。那声音透过门缝传到厨房里,让李约翰觉得放心。

烤了三十分钟,李约翰才敢把牛扒拿出来,他不吃生冷的食物,觉得那是野蛮人的饮食方式。牛扒被烤出了汁水,在锡纸上噼啪地蹦跳着,他戴上手套的右手滑了一下,托盘倾斜了角度,汤汁溅在手套上,他赶快用另一手去扶,左手一碰到盘壁就抽了回来,他仿佛听见吱的一声,手指的纹路爆裂开。

李约翰骂了一句脏话,把被烫伤的手指放在冷水下冲洗,一个透明的白色的气泡把指腹的皮肤撑开,他倒吸一口凉气。

李约翰彻底没有了庆祝的心情,窗外颜色发灰,有潮湿的味道,树叶被风搅动了一会儿开始往下掉。

“又要下雨了。”李约翰讨厌下雨,今年进入冬季以后,曾连续下了一个礼拜的雨,那几天他感到浑身的不自在,身体是干冷的,脸上却总挂着多余的水分,一种孤独感悄悄渗进风吹雨打的喧闹里。

他打开门,把女人叫出来,两人围着长条形的木桌面对面坐着。这屋子里的家具都很陈旧,有一股霉味,住了三十年,这味道反倒让李约翰觉得安心。

李约翰想了想,还是没有打开那瓶红酒,他给女人倒了一杯果汁,碰了一下。

“今天就算是庆祝吧,三十年了。”

女人对数字没概念,她穿了一件红色的高领毛衣,毛衣上绣着一只白色的猫,猫的眼睛是用黑色的塑料珠子做的,被磨出了白色的皮,珠子松动了,用一根细线维持着,悬在胸前。她细心地切着牛扒,调料滴在她身上,她浑然不觉,大口咀嚼着嘴里的食物,脸上挂着满足。

李约翰不喜欢她这副容易满足的模样,如果当年不是他寻求改变的强大欲望,他不会娶了她,以家属的身份跟她来到新西兰。女人的父母是地下党,在文革的时候受到冲击,在家里烧炭自杀,女人是唯一被救活的,因为吸入了过多的二氧化碳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文革后落实政策,决定把女人送出国去,他们查到她在新西兰还有个远房亲戚,听到风声,还是李勇的李约翰主动找到了政府。

“我愿意娶她,照顾她。”

“你确定?”

“嗯。”他看着脚面,脖颈上的汗滴在那双借来的皮鞋上,轻轻地点了点头。

“按程序,我们也该征求当事人的意见。”工作人员把头转向女人,“王丽娜同志,你愿意跟李勇同志结为夫妇么?”

女人坐在角落的木凳子上,双手揪着那件崭新的红色毛衣上小猫的眼睛,她像是听懂了似的,使劲点了点头。

李约翰的店周日休息。这间二手杂货店是他十年前盘下来的,他来奥克兰以后尝试过各种工作,最后终于成了自己的主人。

店的面积不大,里面堆满了东西,通道要侧着身才能过去。

女人被李约翰摆在收银员的位置,一有人来,她就会发出一些奇怪的声响,最初来店的顾客总被吓了一跳,后来他们渐渐熟悉,每次都会买点东西带走。李约翰发现善良可以转化成商机,他在女人的座位前摆了一个透明的玻璃罐子,制作了“帮助智障人士,爱心捐款”的标签,贴在上面,从口袋里掏出了两张揉皱的10元钱和一些硬币放在里面。每天打烊以后,李约翰都会清点罐子里的钱,最多的时候能有20块钱,他会亲女人一口,干燥的唇贴在她枯萎的脸上,算是奖励。

李约翰每天都要开车路过店里,这习惯源于他做过的一个噩梦,梦里他的店贴满了黑色墨水的封条,周围聚集了很多人,他扒开人群,脸贴在玻璃上,看见店里一片狼藉,到处都是被火烧过的痕迹,他用拳头砸玻璃,满手是血,梦里感觉不到疼,他大喊着“我要进去,我是这家店的老板”,突然冲出几个健硕的岛民架起他的胳膊,他们叫嚣着“这家店以后归我们管了”,李约翰开始用中文骂他们,嘴里冒出能想起的所有粗鄙的词汇,那些人无动于衷把他扔出人群,周围的洋人说笑着,露出他所熟悉的冷漠的表情。

李约翰一睁眼,看见女人正趴在自己身上,脸凑得很近,嘴里有隔夜的味道,他回想起那个梦的细节,历历在目。

他赶快冲到车库,发动自己的汽车,到了店里,他发现一切都安静地竖立着。周末街上的人不多,“海龙古董店”的招牌被阳光照射得发亮,晃了他一下,被晃出的泪水迷了他的眼。

每月第一个周日,李约翰都会去参加“华人希望协会”的活动,社团是给店里拉货的王叔推荐他加入的,王叔是社团的理事,他利用各种机会,在华人圈子里宣传这个社团。后来李约翰明白,他的卖力宣传无非是让这个理事变得更有分量。

会长是台湾人,传说他一直没结婚,跟一个洋人住在一起。李约翰仔细观察过他的动作,不经意甩出的兰花指,眼波荡漾,后来他才知道那娘娘腔的台湾人解放前是著名的昆曲演员。

每周日,社团都会举办不同的活动,断掉网线以后,李约翰所有的信息只能来自王叔,他有时会极力推荐某个活动,通常在那个活动中他发挥着重要的作用。李约翰对此不屑一顾,他对王叔有一种复杂的感情,他既需要通过他获得消息,同时又掩饰不住对这个人的反感。王叔五年前跟着自己留学的女儿来到新西兰,刚刚拿到居留权,还不能算作新西兰公民,这在无形中让李约翰觉得他比自己低了一头。

此刻,王叔正坐在李约翰的旁边打瞌睡,他歪着脖子,头朝向李约翰这侧,他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的烟味和汽油味。

李约翰略带厌恶地看着他,台上一个来奥克兰访问的汉学教授在讲授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这是他感兴趣的话题,他聚精会神地听着,不时做着笔记。教授提到《庄子》,他说那是本精神观养成的书,书里把什么都看透了讲透了,这样的人活着最有意思也最没意思。

李约翰坐在下面细细地体味这境界。他环顾四周,并没找到知己,台下的年轻人把耳朵对准手机听筒,捂着嘴偷笑,年纪大些的都支撑不住眼皮,他们需要越来越多的睡眠,仿佛醒不来似的。李约翰回头,他看见坐在后面的那个穿外套的女人从包里把毛线球掏出来,专注着针法的变化。他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那女人毫无察觉,织物渐渐成型,是一副小孩的手套。李约翰转过头,抱歉地看着教授,在心里替那女人道歉。教授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冲他笑笑,像是劝他别放在心上。

讲座在下午五点结束,会长做总结性发言,他操着台湾腔对来自大陆的学者表示感谢,他把“大陆”两个字咬得很重,李约翰听见周围的唏嘘声,王叔睁开眼,转动浑黄的眼球,用胳膊肘捅了捅李约翰,“讲什么了?有意思吗?”

李约翰把身体往外挪了挪,咳嗽了一下,当作掩饰,“还好吧,随便听听。”

“我估计没啥意思,在新西兰我们不需要文化,有力气就够了。”王叔撩起袖子,肱二头肌的边缘满是褶子。

李约翰的心被刺了一下,他起身,走到自助餐台前,端着酒杯四处张望,寻找和教授说话的机会。

让他没想到的是,教授主动走到他跟前。

“我看你听得很认真,你对这些有兴趣吗?”

李约翰点了点头,“我觉得您刚才讲的东西,放到现在依然成立。”

“是的,其实现代人绕来绕去的道理,古人一句就点破了,我们却往往舍近求远,我虽然也读过西方的哲学著作,但浅显的道理被他们复杂化了,在这点上没人能与中国的智慧相比。”

李约翰表示同意,教授的话一下子击中了他。

“这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邮箱,如果你对这个问题有兴趣,欢迎写邮件跟我探讨。”教授把酒杯放在桌上,微笑着从西服口袋里取出名片,双手递给他。名片上印着他的头衔——北华大学国学院教授,中国传统文化与现代发展研究中心主任。

回到家后,李约翰的心情格外地好,他把前几天买的西冷牛扒拿出来,倒上了珍藏的红酒做调汁,用小火慢慢地煎。

吃饱以后,他打开电视,想找到关于今天讲座的报道,一直等到十点,华人电视台开始播放电视剧,他只好把座位让给了女人。

李约翰坐在床上,毫无睡意。他用被子裹住腿,露出上半身,棕色的羊毛开衫挂在他身上显得空荡荡的,这是他最喜欢的一件衣服,他把它从旧衣服堆里挑出来的,摸着它松软的质地,闻到了木头的清香。他想象那衣服的主人,必定也像教授一样儒雅,有一个温柔的太太和两个活泼的孩子,住在一幢白色的房子里,花园整齐,车库里停放着两辆汽车和一艘小艇。

过了十二点,他催促女人上床。他关上灯,把手伸到女人的衣服里面,屋子没有取暖设施,他的手冰凉,她的身体却是暖的。

李约翰惊讶自己又有了感觉,他以为不再对性这事感兴趣了,三十年里,他和女人这事都是零星的,蜻蜓点水般的。可现在,他觉得身体里有个部分在死灰复燃。

新西兰的节奏慢得让李约翰感到了时间的停滞。周一的下午,他坐在店里,店里的生意日渐冷清,只有一些上了年纪的顾客肯来店里看看,他不再愿意跟他们聊天,那些话题在十年里被反复咀嚼过,像一杯温吞的白水。

五月开始,奥克兰进入雨季,天总是灰蒙蒙的颜色,雨下得随意,不需要暴风雷电的前奏,不经意间切入主题。

李约翰的桌子上摊着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庄子》,上面做满了批注。

女人坐在门口,抱着自己的水壶,水在她喉咙里咕咚咕咚打了个转,再咽下去。她感到不适,劈开腿坐着,不时调整两腿的距离,脖颈上一块绛红的印记藏在皱褶里。

偶尔有人来店里看看,并不真心想买,像是为了避雨。李约翰不时把灰色的眼珠从书上抬起,瞥一眼,希望他们快点离开。

三点多,李约翰接到叶小盛的一个电话。

“李叔,我从北京回来了,这次又带回不少好东西,您约个时间过来看看?”

“等周末吧。”李约翰在日历上用红笔圈了一个圈。

“北京比奥克兰有意思多了,说实话,真想回去了,当初就不该听我爸的话出来,奥克兰这地快把人憋死了。”

叶小盛是李约翰的卖家,他店里值钱点的东西都来自这个年轻人,他靠贩卖父亲收集的古董过日子。叶小盛的东西不错,却让他赚不到什么钱。

“李叔,我这次回北京谈了一笔生意,我觉得有戏,到时咱们见面细聊。”

“别开玩笑了,我店里的情况,哪还有钱做生意。”

“这么多年,您总是有些积蓄的,这生意开始不用太大,咱一点点地做。”

“小叶,有客人来了,我先不跟你说了,周末见。”李约翰挂了电话。

有人进来,听脚步是一个女人,李约翰抬起头看了一眼,认为叫女孩更合适。

那女孩穿了一双粉色的运动鞋,两条纤细的腿包裹在藏蓝色牛仔裤里,灰色的T恤被淋湿了,头发凌乱地披在肩上,她脸色惨白,身体瑟瑟发抖,脚边放了一只贴满卡通图案的皮箱。

“我能在这里避避雨么?”她开口说中文,声音很小。

“嗯。”李约翰指了指电暖气,“坐在那里吧,暖和点。”

女孩像一只可怜的小兽,缩在收银台旁边的椅子上,她不敢直视女人,偷偷用眼睛瞄她,像是有些害怕。她咬着嘴唇,露出洁白的牙,双手环抱在胸前,浸湿的T恤勾勒出她胸部浑圆的轮廓,锁骨嵌在白净的脖子上,像一枚点缀的纹饰。

李约翰俯下身,调高电暖气的温度,又帮她倒了一杯热水,想让她尽快暖和起来,“先喝口水吧,天怪冷的。”

女孩抿了一口,试了一下温度,然后把杯子握在两手中间取暖,她指尖发白,交织在一起,像剥开的葱。

“对不起,等雨停了我就走。”她感激地望着李约翰。

“你可以坐到店里打烊。”李约翰站在窗前,看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他突然没有那么心烦了,“你是来旅游吗?”

女孩摇了摇头,一根发丝含在她的嘴里,“我在这里读书,我的房子到期了,房东把我赶了出去,我想去朋友家先住住。”她声音很小,渐渐被雨声盖住,她从嘴里拨开那根头发,又喝了一口水,水润湿了她发白的嘴唇,她脸颊微微渗出粉色,不像刚才那么可怜,却变得迷人了。

女人也学女孩的样子,端起杯子喝水,她喝得太猛,水呛了她的鼻子,她哇地叫出声来,鼻涕跟口水一起喷出来,脸通红一片。

李约翰跟女孩都被吓了一跳,他尴尬地用抹布把桌子上的水擦干,拍打着女人的后背。

“这是我妹妹。”李约翰躲开女孩的目光,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她脑袋有点问题,你别害怕”。

周五,王叔给李约翰带来一个好消息。

“我女儿要结婚了。”

“哦,恭喜你。”

“下个月初,在豪方酒家,请你去喝喜酒。”王叔递上来一张烫金的红色喜帖。

李约翰打开,发现上面只印了自己的名字。

王叔凑过身来,指了指新人的名字,“James,洋人小伙。”

“哦,你要给洋人当丈人了。”李约翰继续清点着货。

“哈哈,我也尝尝洋滋味。”他清了清嗓子,“要说我女儿真是争气,毕业就能留下来,还嫁了个洋人,那洋人在北岸有个house,他说我们一家都能搬过去。”王叔把声调挑高,期待着李约翰的反应。

李约翰无动于衷,他把羡慕藏起来,藏在手里的抹布上,狠狠地抹着那张刚运来的桌子上。

“你到时一定记得早点到,咱们协会的人我单给设了一桌,会长我也请了,他说他一定会到,还打算助兴唱两句。你看,真是到哪里,他也改不了爱唱戏的毛病,天生的戏子。”王叔伸出手,比了个兰花指。

女人在收银台突然鼓起掌来,她不知道自己并没有被邀请,笑咪咪地看着王叔硬拗出来的身段。

王叔看着女人,想解释一句,最后还是没说出口。他跟他们告辞,身体闪出去。

李约翰拍了拍女人的肩膀,“我没办法,他们都不想你去。”

离开中国的前一晚,李约翰帮女人收拾行李的时候发现,她有一把小提琴,琴弦断了,耷拉在琴板上,琴头的指位上有白色的指印,是刻苦练习的痕迹。

女人想带走它,李约翰没同意,从她怀里把琴抢过来,扔在角落里,他想她跟音乐不会再有什么联系了。

在民政局办完手续以后,李约翰在女人的家里吃了一顿饭,女人的叔叔顶替了自己的哥哥,成了区里的领导。他多喝了两杯,满脸通红地把女人的手放在李约翰手里,“我把侄女交给你了,带她走得越远越好,别回来。”

李约翰的身体裹在一件皱巴巴的藏青色西服里,显得有些拘束。他吃得很少,一直在喝酒,大家跟他碰杯时都意味深长地劝他别回来,他不知道原因,以为出国是件真心让人羡慕的事。

后来上厕所的时候,他听见旁边坑位传来的说话声。

“王家那傻丫头真有福气,都变成那样了,还能嫁出去,能出国。”

“那个李勇真是个傻瓜,自己女人被人都玩傻了,还乐呵呵地当个宝贝。”

“话不能这么说,说不定人家什么都知道,就是为了出国呢。”

“我觉得他不知道,挨着他坐的就是当时带头强奸他老婆的王大治,两人还碰杯呢。”

李约翰浑身抖了个激灵,他尽量用意念控制住自己,但还是尿在了墙上,月光下,那道弧线清晰得耀眼。他抑制不住的震惊和惶恐,颤微微地系上了扣子。

他重回到酒桌上,王大治喝多了,又走回他这桌,他个子很矮,手费力地搭在女人的肩膀上,身子转向李约翰,“兄弟,再干了这一杯吧。”

所有人都在看他们。

他看了一眼女人,女人好像有些害怕,身体微微发抖,他更相信他们说的话都是真的。

他望着王大治,眼睛里有火,他的手握着玻璃杯,一不小心就能握碎它。

李约翰现在不记得那酒他到底喝了没有,他选择性地遗忘了一些事情,又刻意去记住一些事情。那晚酒席散去,他被簇拥进新房,女人缩在床的一角,脸上害怕的神情还没褪去。

李约翰解开皮带,扑在她身上,粗暴地解开她的裤子,他用胳膊肘制住她的挣脱,把布满酒气的脸在她身上胡乱蹭着。

女人渐渐放弃抵抗,她搂住他的头,想让他贴在自己身上,不要乱动。突然,李约翰从女人的身体上跳起来,他奋力扒开她的双腿,向黑洞望去,仿佛看见了光。

叶小盛租住在市中心的公寓里,他在父亲死后,卖掉了北区的房子。

叶小盛一家比李约翰来的还要早。叶小盛的爸爸叶大鹰之前在故宫博物馆跟着老师傅学习文物鉴定,1973年,他亲眼看见自己的师傅在护城河里自尽,就想尽办法找了海外关系,移民到新西兰。

走的时候,叶大鹰的箱子里放满了古董,有很多是破四旧时抄出来的宝贝,垃圾一样堆在门口,他趁着天黑打着手电一件一件把他们拾回来,想着先带出国去,有一天可以物归原主。

刚来奥克兰的时候,一家三口只有叶大鹰认识一点英文,他到一家水果店打工,尝试了各种工作,最后终于开了一家咖啡店,有了自己的生意。那些古董他一直留在家里,在最困难的时候也没敢碰。

叶家的生活始终不尽如人意,先是叶小盛的母亲患上了抑郁症,撑了五年去世,然后叶大鹰又患上了癌症,他坚持得更短,两年就走了。走之前他交代叶小盛,那些古董一定要想办法带回中国,他有一个本子记录着每件文物捡来的时间跟地点。他还在一张北京地图上把这些地点用红笔标记出来,贴在墙上,闭眼的时候一直望着那地图的方向。

叶小盛大学没考上就进了一家保险公司工作,他的业绩平平,靠一些华人朋友帮忙,勉强能完成额度。在身边的人都买过保险以后,叶小盛开始主动去结交一些新华人,他也参加了华人希望协会,并混到了理事的位置。李约翰就是在那里认识他的,他在一次聚餐上主动跟他打招呼,亲切地叫他“李叔叔”,他问了问李约翰的国内背景,很快找到了一点渊源,邀请他去家里坐坐。

在家里,他掏出了一份保险合同,带着哭腔说:“叔,你帮帮我吧,完不成业绩的话,我就失业了。我爸在天之灵要知道我去领福利,一定会伤心死的。”

叶大鹰的照片就摆在叶小盛的脑后,他看不见,于是哭得更加逼真。

李约翰被他哭烦了,他一进门就盯上了书柜里那条象牙雕刻的小龙,他胡乱在保险单上签了自己的名字,要了那条小龙捧在手里,小龙雕刻的栩栩如生,龙身上能看见象牙细小的水波纹路,交错在一起。

“李叔喜欢这个?这可是我爸当年最珍藏的宝贝。”

李约翰轻轻地点了点头。

“您要喜欢的话,我卖给您吧,这个数您看怎样?”叶小盛伸出三根手指,“300吧,看跟您投缘,我便宜一点。我爸跟我说低于500不能出手的。”

李约翰捂了捂裤口袋,钱刚从银行里取出来,还热乎着,本是预备去收一批货,那些货能帮他赚200块钱。他犹豫不决,又看了那龙几眼,真心觉得喜欢。

“您要真喜欢,我再给您便宜50,这个价格可不能低了,咱开店的谁能没点好玩意呢?”

他动心了,虽然后来知道那块象牙只需要200块钱就能拿下,但李约翰还是一直把它留在了店里,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上,有顾客来问,他就说出一个很高的价格,并不真心想卖。

叶小盛靠贩卖父亲留下来的古董,完成了几笔大额的保单,他跳了槽,又辞了职,专心做起买卖。

叶小盛是典型北京人的长相,皮带扣到最外面一格。他在三十岁以后开始留胡子,下巴上的疤痕藏在胡茬里,叶小盛说他第一次偷父亲东西去卖时,叶大鹰已经查出了癌症,手上没有力气,就用鸡毛掸子打他,掸子的铁丝划到下巴,多了这个疤。

李约翰喝着叶小盛从国内带回来的金骏眉,叶小盛比他上次见要胖了一圈,越来越有中年人的味道。

叶小盛从屋子里拿出几个小玩意摆在李约翰面前,他总是这样,每次都能拿出来一点,没人知道他到底还剩多少。

他今天痛快地给了李约翰一个很低的价格,“李叔,我觉得做这些小生意没什么意思。”

“嗯?”

叶小盛把屁股挪了挪,靠得更近,“我这次回北京,遇见一个当官的,他跟我说现在国内最紧俏的是奶粉生意,他们都认新西兰的奶粉。咱们可以自己代理个奶粉品牌,往国内卖。”

“嗯。”

“李叔,这是门大生意,我一个人做不来,我想到了您,这些年您也有一些积蓄,再加上阿姨的,您入股,当老板,我运作,国内我都搭好了路。”

李约翰赶快咽了一口茶,金骏眉烫到了他的嘴,他从沙发深处弹起来,两腿并拢,坐直了身体,他没想到叶小盛会叫他一起做生意。

“我觉得新西兰这个地方,赚钱是不能指望了,养老退休倒是个不错的选择,现在要赚钱还是得回内地去,你想想中国有多少人,这里有多少?中国的经济增长领先这里多少?我们不该就看现在,也该看看将来,难道您一辈子住在那个老房子里,我一辈子住在这间小公寓里吗?”

叶小盛说得激动,嘴角闪烁着白色唾液折射的光芒,“这事我想过了,您出一部分钱,我出一部分钱,剩下的我国内有路子。然后公司写您的名字,因为政府有些扶植政策,我的条件不符合,创业阶段咱们尽可能把钱省下来,周转开来。”

李约翰垂着头,默默计算他们家究竟有多少钱,这个数字换算成人民币让他吓了一跳。

他不知道自己如何积攒下来这些钱的,他日子过得并不好,在新西兰没有享受过一天,但这些钱像是回报了他的节俭,他有些不敢相信,又用指头算了一下,没错,10万纽币,50万人民币!

叶小盛开始谈到收益,说出一个他从来没有想过会拥有的数字,一种兴奋感令李约翰的身体微微发颤。

他们说得激动,没人听见从卫生间里传来的声音。那扇门开了一道缝,从里面探出来一个小小的脑袋,“小盛,你这里有多余的毛巾吗?”

在王叔女儿的婚礼上,李约翰第三次见到江小鱼。

他永远忘不了第一次见面,她坐在自己店里,浑身都湿透了,像一只受伤的动物一样哆嗦,她咬着自己的嘴唇,微微渗出血色来,直到李约翰把自己的外套给她,她才变得暖和一点。

第二次见面,在叶小盛的家里,她从卫生间里探出脑袋,被他们吓了一跳,她不知道屋子里还有其他人,她的脸颊又红了,这次却有明亮的光晕。

江小鱼换好衣服出来,坐在李约翰对面,她头发没有擦干,湿哒哒地垂在脖子上,水珠顺着脖颈滑到胸前。她穿着吊带睡衣,露出来的肌肤微微膨胀着,撑开细小的纹理。她还是习惯低下头,不敢看人,视线盯在自己的脚面上。

“你们认识?”叶小盛看两个人微微点了点头,感到奇怪。

“嗯,上次我被房客赶出来,在叔叔的店里避雨。”

“你不早说,我去李叔的店接你,这些年李叔一直照顾我。”

李约翰望着女孩,有些出神,没注意到叶小盛在说些什么。

“李叔,这个是我的朋友江小鱼,她暂时借住在这里,我帮她在找房子,如果你朋友租房子,别忘了告诉我。”

江小鱼抬头望了一眼叶小盛,眼神犹豫了一下,很快又把头低下来,跟着叫了一声“李叔”。她的声音细细的,像根线一样绕在李约翰耳畔。

他没想到能在王叔女儿的婚礼上第三次看见江小鱼,这种不期而遇,更让他兴趣盎然。

江小鱼又换了一身衣服,她穿了一件藏蓝色的V领毛衣,露出锁骨,领子的开口延伸出一条沟壑。她第一次把头发梳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跟白净的脖颈,像只骄傲的天鹅。可她谁也不认识,英语讲得结结巴巴,手足无措地坐在那里。

李约翰想了很久,主动跟她说话。

“你房子找好了吗?”

她摇摇头,“看了几家都不满意,我刚来的时候被房东骗了,现在已经没多少钱了。叶哥说他马上还要回国一趟,不能再收留我了。在这里,我不认识什么人,我英语也不好,家里所有的钱都供我出来,我不能再跟家里要钱了……”她说着说着,眼睛里闪了一片晶莹。

李约翰回想起自己刚来新西兰的模样,也是这么窘迫,在海关,他第一次看见外国人,结结巴巴地发不出声来。毛利边防官渐渐失去了耐心,开始跟他比划着,问他有没有带什么违禁品。他还是听不明白,僵在那里,后面的人发出不耐烦的吱吱声,女人有些害怕,一直紧紧抓住他的衣角。

他越慌张,边防官越认为他有问题,他们被带到了一间小黑屋子,等着翻译的到来。

那半个小时,他握着女人的手,眼前漆黑一片,那感觉就像掉进了悬崖深处,浸泡在黑暗里。

他想江小鱼也一样,一定对现在感到迷茫,她总是害怕地低着头,从来不敢看别人的眼睛。

他想拉她一把。

“我家有空房子,不如你先搬过来吧?”

李约翰有看报纸的习惯,他略过大陆新闻和置业广告,直接翻到倒数第二版,上面刊登着去世的华人讣告。他戴着眼镜用手指一个个滤过这些名单,寻找自己熟悉的名字。

他放下报纸,等女人吃完面包,拉她在身边坐下,把手放在她的膝盖上。

“从今天开始,我就不跟你一起睡了,知道吗?”

女人点了点头,嘴角粘着面包渣。

“从今天开始,咱们家就是三个人了,那女孩也是从中国来的,她很可怜,没有地方住,你不许伤害她,吓唬她,知道吗?”

女人又点了点头,像听懂了他的要求。

李约翰在女人额头上亲了一下,算作奖励,“以后我就是你哥哥了。”

女人笑了。

江小鱼是被叶小盛开车送过来的。他们站在门口,李约翰帮她卸下行李,她的行李不多,一个粉色的手提箱和一小包衣服。

“我会照顾好小鱼的。”

“李叔做事我放心。”叶小盛把李约翰拉到一旁,“李叔,上次我跟您说的事,您考虑怎么样了?”

李约翰把这事完全忘了,他装作一副谨慎的样子,“你容我再想想,毕竟是门生意,不能草率。”

“行,您尽快给我个答复,过两天我还得回国一趟。江小鱼有什么事情您多帮忙,她是我朋友的妹妹,我也想照顾好她,但您也看见我那公寓了,实在不方便。”叶小盛立在门口,“我就不进去了,有事我们电话联系。”

李约翰长出了一口气,他不想叶小盛进来。

不下雨的时候,奥克兰的天空飘着大片大片的云朵,像孩子手里的棉花糖。

李约翰把江小鱼想象成那个拿棉花糖的孩子。他帮她把箱子提进房间里,他从几天前就开始布置房间,把屋里的家具都换了一套,连窗帘也换成粉色的,还买了全新的印花被褥,衣柜上的镜子被擦得锃亮,他想她那么漂亮,应该多照镜子。

“还满意吗?”

江小鱼坐在床上,身体往下陷了陷,李约翰终于面对面看清她的脸,她的眼睛有些发蓝,皮肤像百合般无瑕,嘴唇如同红色的花蕾,她不知什么时候又把头发披下来了,随意卷曲着,散发出一股诱人的味道。

“李叔叔,我很满意。”她从床上跳下来,弯腰捡起地上的书包,暴露出胸部最丰满的形状,“这是这三个月的房租,您点一点。”

李约翰接过钱,没有点,直接放进了裤子的口袋里,他给她的价格,比之前房租的一半还要便宜。

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探头进来,吓了江小鱼一跳。

“不用害怕。”李约翰站在女人身旁,拉着她的手,轻轻拍打她的手背“这是我妹妹,她只是脑子有点问题,她不会伤害你的。”

李约翰安顿好女人,比从前晚了半小时上床,他没有任何的娱乐活动,唯一的爱好就是读书。

文革的时候,他是一名图书管理员,负责配合革命小将查抄书籍,他们撕掉书的封面,又踩上两脚,有些书直接放火烧掉,有些供批判使用。到后来,他对这一切变得麻木,躲在办公室里,翻看还幸存的书,书看完了,他又从馆长的抽屉里翻出一本英汉词典,他在纸上抄写下第一个英文单词,想着总有一天要离开这里。

黑暗中,李约翰躺在床上,听旁边屋子的声音。

女人已经睡了,传来了起伏的鼾声。他侧身,脸朝向江小鱼的房间。他的房间挨着她的卫生间,他听见持续不断的水声,猜测她在洗澡,洗了有半个小时那么久,接下来他听见毛巾和她身体摩擦的声音,她打开抽屉,拍打着身体,手掌抚过自己光滑的肌肤。她在卫生间里走来走去,五个脚趾在地板上蹦跳着。她推开门,走回房间,打开衣柜,找出一件衣服换上,身体重重地落在床上

李约翰突然觉得燥热,她在之前都是没穿衣服的吗?他不敢多想。

她打开床铺,钻了进去,身体包裹在鸭绒被里,她在被窝里打了几个滚,身体轻盈得像被羽毛托起来。她玩了一会儿手机,又放下,他听见她关机的音乐声。

过了一会,他听见隔壁房间均匀的呼吸声,她睡了,李约翰却睡不着,他望着天花板,外面有光投射进来,在头顶照出一个奇怪的图案。

王叔周六才通知李约翰,周日华人希望协会召开年会。

李约翰怪他通知得太晚了,他答应带江小鱼跟女人开车出去逛逛。

“你可以不去,反正也没什么意思。”王叔给他建议。

“算了,既然一年一次,我还是去吧。”

“那明天见。”王叔的声音透着失望。

李约翰一大早起床准备早点,他煎了鸡蛋和培根,又煮了一锅稀饭。他把女人的碗筷摆在旁边,把江小鱼的摆在自己对面。

江小鱼睡到九点才起,李约翰把稀饭热了两次,细心地把浮在上面的沫撇掉。

他回头,看见刚睡醒的她,穿一件粉色的吊带裙,外面搭了一件黑色的开襟羊毛衫,光着脚,露出小腿,他喜欢她的腿型,微微有一点肉,他不喜欢干瘪的女人。

江小鱼捂着嘴,打了一个哈欠,“李叔早。”

“快坐下来吃早饭吧,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中式的还是西式的,就都准备了点。”

江小鱼坐在他对面,摇晃着双腿,她的膝盖相碰,发出轻微的响声。她挑了面包跟培根,熟练地用着刀叉,“李叔,有黄油吗?”

李约翰去冰箱翻了翻,只有一小块不知放了多久的黄油,他跟女人从来不吃这东西。他摇摇头,露出抱歉的表情。

“哦,没关系。”江小鱼垂下眼帘,默默地咀嚼着盘子里的食物。

他有些难堪,觉得这本应是新西兰人冰箱里的必备,可他却没有。

李约翰用手指挠着裤缝,他在想怎么开口,他觉得失约是件很不礼貌的事情。他深吸一口气,“小鱼,真的很对不起,今天本来答应带你出去玩,但我临时有个会议要参加。我也是昨晚才知道的,那会一年一次,但我们还有很多机会可以出去玩的。”

“哦”她又把头埋下,“以后有机会再说吧,您的事情重要。”

李约翰知道她不高兴了,她一定是在用这种无声的方式在责备自己的出尔反尔,也许她这么晚出来,已经选好了今天出门的衣服,是他让她希望落空了。

李约翰顺着江小鱼失望的目光望向窗外,又是一个难得的晴天,可以看见海岸线上白色的屋顶,云朵在空中变化着形状,船只往返两岸,一切都朝气蓬勃。

进门的时候,工作人员发给李约翰一张纸,他瞥到了自己的名字。他快速入座,却显得心不在焉,他把女人跟江小鱼单独留在了家里,尽管他已经提前收拾好两人是夫妻关系的证据,但还是害怕有什么疏漏。

他一直紧紧握着手机,手心冒汗,他的手机是通信公司赠送的,除了打电话没有其他功能,其他功能他也不需要,这个地方没有什么人让他有联络的欲望。但他现在却害怕电话响起来,怕江小鱼打过来质问他为什么要欺骗她,但更害怕的是她觉得这种欺骗很无趣,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王叔坐在第一排的位置,叶小盛没来,他买了昨天回国的机票,走之前他又打电话给李约翰,但他还没做出决定。

会长介绍完到会的情况以后,眼睛朝李约翰的位置看了看,冲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李约翰尴尬地挤出一个笑容回敬,他们之前说过的话不超过五句。

会长操着台湾腔发表对一年工作的总结,那些活动李约翰参加的不多,只有碰上有兴趣的讲座他才愿意来听一听,他盘算着帮江小鱼装好网络以后,给教授写一封邮件,他最近在读《庄子》的过程中发现了一些问题,需要有人指点。

李约翰随着大家的掌声胡乱地鼓了几下,他的脑子里一直在浮现着有一天被江小鱼发现的情境,或许他从一开始就不该骗她。

突然他听见有人在念自己的名字。

“JOHNLI”

他愣了一下,没有反应。

身边的人用胳膊肘轻推了他一下,“叫你呢”。

李约翰站起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他表情茫然地望着会长,所有人都在看他。

“JOHN,恭喜你,你已经被提名为新一届的中华希望协会理事。”

他脸上闪过一个错愕的表情。

在座的人纷纷鼓掌,冲他微笑示意,他是这一届唯一新任的理事。

“发生了什么?”他坐下来问旁边的人。

“难道他们没提前通知你吗?你被提名为理事。”

“没有”他嘟囔着,“真是奇怪”。

选举结束后,会长邀请了一位来访的大陆官员为大家讲话,他介绍中国经济的蓬勃发展,欢迎大家回国投资发展。在他列举的大陆稀缺项目里,乳制品被放在第一位,他说现在大陆的母亲为了优质的奶粉,不惜在香港闯关。底下发出呲呲声,觉得难以想象。

李约翰又想起叶小盛的生意。

他决定以新任理事的身份留下来吃晚饭,每个人需要缴纳5元的餐费,他盛了一大碗米饭,会长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JOHN,好好干。上次梁教授特地跟我提到你,他说你对中国传统文化很有兴趣,希望你能多多参加我们的活动,发挥作用。”

李约翰点了点头,声音从牙缝里漏出来,“难道你们选理事不事先通知吗?”

“我让王先生通知你了,你没收到吗?”

李约翰在超市里挑了一块最贵的黄油带回家,他还选了一块新鲜的三文鱼,他听江小鱼提过喜欢吃刺身,默默记了下来。

江小鱼跟女人在家里看电视,她一只脚伸出来,脚趾换了颜色。看见李约翰进来,她叫了一声“李叔”,然后用手掌扇风,让颜色干得快一点。

李约翰嗅着空气里有无危险的味道,江小鱼专注地看电视,看起来什么也不知道。

他松了一口气,轻描淡写地说:“今天开会,他们偏选举我当什么理事,也推脱不掉。”

江小鱼“哦”了一声。

“他们说是一个国内的教授推荐的,我跟他也不熟,推荐我干嘛?”他隔着帽子挠了挠头。

“他一定是认为您很优秀”江小鱼把目光侧了侧,避免和李约翰眼神交错,“只有优秀的人才值得推荐。”

“还有一件事,你还记得王叔吗?上次结婚的就是他女儿,会长说之前让他通知我了,但我却什么也没有收到。”李约翰摊摊手掌。

“也许他是嫉妒您,不想您知道。”

他微微点了点头。

江小鱼瞥了他一眼,又把头埋下去发着短信,她黑色的头发有波浪的形状,发梢搭在手机的屏幕上,把联络人的名字遮住。

李约翰是从江小鱼那里得到叶小盛回来的确切时间的。

他把车开到了机场,在到达出口等着,陆续出来很多中国人的面孔,他恍惚间不知道究竟身处何地。他想起三十年前的新西兰,很难看见一张黄色面孔。

他看见叶小盛出来,赶忙迎了上去。

“小叶,叔叔来接你了,知道你没开车,回去不方便。”

叶小盛弯腰,把身体塞进车里,他用指关节敲打着车窗玻璃,“李叔,这车得换换了,早就停产了。”

“换,换,有钱就换一辆。你这次回北京情况如何?”他迫不及待地打听起来。

“非常好,现在时机跟政策都站在我们这边。”叶小盛把“我们”咬得很重,他瞥了一眼李约翰,“有很多人来找我谈合作的事情,我也见到了一些负责商务的官员,现在是做生意的最好时机,政策随时会变,您也应该尽快做个决定了。”

李约翰能感觉到叶小盛是在逼自己做出决定,他原本是来告诉叶小盛,他愿意跟他一起干,但突然,话到嘴边又打了个转,他咽了一口吐沫,“容我再想想。”

在江小鱼上学以后,李约翰进了女人的房间。

他觉得这几天对女人有所亏欠,他拥了拥她的肩膀,用下巴抵住她的头,看见她灰白色的发丝,从头顶开始侵蚀。

他抽出她的手臂,用指甲在她臂上搔着痒痒,她喜欢这个动作,眯起眼睛,脸上荡漾了一个浅浅的酒窝,嘴里发出“嗯嗯”的享受的声音。

“这几天难为你了。”李约翰说了一句抱歉的话,那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已无法跟女人有过多的身体上的接触,无法直视她脖颈上的皱纹跟嘴角白色的液痕,她的双腿之间总是有一小块潮湿,他怀疑她已经不能正常地控制自己的身体。

李约翰像是完成任务般地放开女人,女人的手臂被他的指甲挠出一片片白色的琐屑,她的身体太干燥了,像海岸上被暴晒的贝壳。

他拉上窗帘,把女人哄上床去,他喂了一杯水给她,水里融化着能够使她安静的药物。

李约翰手里握着钥匙,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打开了江小鱼的房间。

她的衣柜是敞开的,里面塞满了衣服,他不知道她怎么把这些衣服从国内带过来的,衣服五颜六色,走近能闻到衣服上江小鱼甜腻的香水味道。她喜欢穿能凸显自己身材的衣服,像是时刻在诱惑着这个世界。

他颤抖着打开她衣柜里的抽屉,里面杂乱地摆放着内衣裤,他摸不清她的风格,一半是粉红色的花朵图案,另一半是黑色的蕾丝,隐约散发着危险的气息。他用手指勾起一条,捂在胸口,他觉得那薄薄的布料上有江小鱼身体的热度,快要把他的手指灼伤。

李约翰累了,他坐在江小鱼的转椅上环顾这间屋子。床没有叠,床单上能看出她身体的痕迹,一个小小的轮廓浅浅地印在上面。他想用手抚平它,但却不敢,手僵在半空中,手指却敏感地想要触及什么。

终于,他发现了桌子下面那个垃圾桶,他蹲下身来,像个探宝人,小心翼翼地寻觅着。几团白色的手纸,一些湿润的化妆棉,被撕碎的票据,碎掉的腮红把他的手指染成了粉红色。

他想起自己刚来新西兰的日子,也是这般小心翼翼,谨慎地观察着周遭的环境。他害怕那些来跟他握手寒暄的外国人,不知道有谁可以相信。

李约翰气自己跟王叔走得太近,到头来还是被摆了一道,他明明可以在那天表现得更好,但他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是尴尬地冲大家笑了笑。

他认可江小鱼用“嫉妒”来形容两个人的关系。他在心里嘲笑着那场婚礼是一出闹剧,新郎的家人没有来,没有看见自己的儿子被中式的婚俗折磨,那个矮小的离过婚的洋人,穿上红色的中式礼服,踮起脚尖费劲地够拴在白线上的苹果,他的鼻头跟新娘的鼻头一次次撞在一起,撞出了醉熏般的红色。他被要求喝了十桌的白酒,喝到最后一桌,那洋人支撑不住地吐了,吐到一个小女孩粉色的裙子上,女孩的母亲用中文骂他,他听不懂,不停地摆手,最后一跟头栽在了地上。

如果不是给王叔面子,他一定会控制不住地笑出声来,那个身材高大,总是穿渔网丝袜和皮短裤的新娘一把抓起了她丈夫的领子,把他拎到了沙发上,他们拍打着他的脸,往他的嘴里灌着茶水,好让他快点醒过来。

江小鱼坐在他旁边咯咯地笑出声来,像个孩子。

江小鱼每天回来的很晚,她总是乘最后一班公车到山脚,然后自己爬上来。李约翰说要去接她,她却摆摆手说不想麻烦别人。

李约翰欣赏她的个性,他们都是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的人。他坐在黑暗里等她,窗外的灯光依稀点亮了他的身体。

他听见开门声,舌头在嘴唇上转了一圈,湿润它。

“小鱼,你回来了?”

他吓了她一跳,他听见她心扑通跳的声音。

“李叔,你怎么坐在这里,这么晚还没睡?”

他看见她那张丰满的小嘴,“我有点事想听听你的意见。”

“好,您说。”江小鱼细声地说,她打开灯,拉把椅子坐下。

“别着急,先坐下来喝杯水。”他倒了一杯开水给她,把椅子拉到她的旁边,“叔叔想跟叶小盛合伙做生意,你怎么看?”

李约翰尽量把过程说得简单,他跟女人有一笔积蓄,他犹豫着拿这笔钱继续扩大规模还是转作其他生意?他说叶小盛有个机会,想把钱投向内地,但他已经太久没回去,不清楚内地的情况。他需要得到她的帮助,“小鱼,请你告诉我内地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状况?”

江小鱼微微调大了音量,她摇晃了一下手机,“我的嫂子刚打电话给我,希望我给她寄奶粉回去,她现在不相信国内食品的质量。”

李约翰的心突然被照亮了。

“新西兰的食品质量安全是在世界得到认可的,如果你们能做这一方面的生意,把它们销往国内,我想一定会受到欢迎。”

“嗯”李约翰点点头。

“我觉得帮他们代购,不如帮他们把真正好的新西兰食品引入国内,我身边现在很多朋友都讲究养生,但如果没有放心的食品,只有一些理论,都无济于事。”她偷偷瞄了他一眼,害怕自己说错话,“如果在不影响正常生活的情况下,去做一些投资,我想也是不错的选择。”

李约翰咀嚼着她的话。

“李叔,我瞎说的,我一个小姑娘什么也不懂。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先回去睡觉了,明天早上还有课呢。”

他看她走出厨房,沉溺在她的话里,他感到一阵被鼓励的欣喜和即将投入新事业的未知的激动。

李约翰看了一眼灶台上的表,11点10分,奥克兰大多数人已经睡了,但他顾不得这么多了,拨通了叶小盛的电话。

李约翰一大早去银行取钱,他整理了一下两个账户,加起来有六位数。

他用指关节敲打着大理石的台面,“都取出来,不要剩下”。

江小鱼的话对他的决定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她让人感觉到信任,总为对方着想。

叶小盛在银行门口等他,他换了一辆宝马,李约翰把身子放进去,下意识地往下坐,后来才想起这车足够容纳他整个身体。

李约翰坐直了身体,等车发动。叶小盛的嘴里喷出威士忌的味道,“李叔,我们一定会成功的,相信我。”

去办完营业手续那天,奥克兰下了今年最大的一场雨。雨搅着风,刮在人的脸上,李约翰感到生痛。

他跟叶小盛商量好下个月回国去看看,他已经有十年没有回去过,那片土地变成什么样,他完全没有预计。

走在路上,总能看见中国人的面孔,他们把这里的秩序变得像中国一样。李约翰叹了一口气,他想起三十年前如何小心地适应这里,努力让自己像他们一样。

在律师事务所里,叶小盛掏出一盒印好的名片给他,上面写着他的职务和名字:华夏乳业商贸公司总经理李约翰。

他掏出名片,往口袋里塞了一张,打算回去给江小鱼看看。他也想给女人看,可她除了傻笑,不会知道这名片对他的意义。

叶小盛送他回去,路上他听见“江小鱼”的名字,叶小盛关心地问,她是否给他添了麻烦?他支支吾吾地说,“她很好,也很懂事”。

“哦,那就好,我怕小姑娘不懂事,给李叔你添麻烦。”

叶小盛仿佛知道他的担心,没有要求进来坐坐,李约翰快步蹿到了房里,刚下过雨,台阶上湿滑,他摔了一个跟头,手掌支撑住地面,艰难地站了起来。

他掏出钥匙,转动房门,闻到了房子里弥漫的一股烧焦味道。

他吓了一跳,径直往里走,女人的房门敞开着,没有人,厨房也无痕迹,他推开通往花园的门,看见地上的草烧焦了一片,空气里弥漫着一团烟雾。他穿过雾气,看见女人跟江小鱼并排坐在台阶上,江小鱼脸颊上蹭了一团黑,眼睛里有泪,她拍着女人的后背,努力让她咳出来。

江小鱼看见李约翰,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李叔,对不起,我没看好阿姨,她刚才差点把院子点着了。”

女人看见他回来,呵呵地笑着,她的脸也被熏黑。

“到底怎么回事?”李约翰按捺着自己的心情。

“我在房间里温习功课,突然闻到一股味道,出来的时候看见阿姨在点纸团。地上已经有一些被燃烧的纸团,烧了草,我赶快去厨房端了一盆水出来,半个小时才把它扑灭。”江小鱼又低下头去,她像是在坦诚自己的错误,但李约翰知道,错不在她。

他无法责怪女人,也不能去安抚江小鱼,他觉得这一切全都是因为不该把两人单独留在家里,他咧了咧嘴,安慰她们,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叶小盛通知他推迟了回国的计划,具体的原因很复杂,他没听明白,总之就是现在这个阶段他还不适宜露面,有一些关系还没铺扎实,叶小盛在电话里劝他放心,做生意讲究的是时机,时机一到,所有的脉络就打顺了,到时候想不赚钱都难。

李约翰放在店里的名片,被取走了五张,他倒垃圾时,在垃圾桶里发现了一张,他把它捡起来,放回到架子上。

他重新把女人带在身边,那次火灾以后,她变得安静了许多,他知道是加大了药量的缘故,但他还是希望她能知道自己惹了麻烦,才变得安分了些。

李约翰重新打理花园,烧焦的痕迹还在,他俯下身把脚下烧焦的烟头扔在垃圾桶里,他不抽烟,所以觉得那个异物特别刺眼。他坐在花园的椅子上,正对着江小鱼的窗户,灯光依稀透出来,把屋子点亮。他想象她复习功课时专注的样子,会咬一下笔杆,皱起眉头。他感到自己的眼角也跟着抽搐了一下,仿佛她把疑惑传染了他。

他用手狠狠地抠自己的腿,听见一个飘来的声音在质问自己,这种偷窥跟假想有意思吗?她能看见你的样子吗?她能知道你心里在想些什么吗?

他无法回答自己这些疑问,开始整夜睡不着觉,他望着挑高的房梁,仿佛上面出现了江小鱼的眼睛,俯瞰着他的备受折磨。

李约翰敏感地察觉到,在他当上华人希望协会的理事以后,大家对他的态度变了。他不再是那个无关紧要的人,他们开始在一些事情上征求他的意见。

他甚至得到某种讯号,他在被给予更大的希望,在华人希望协会庆祝成立十年的大会上,他被安排坐在文化参赞的身边,那个女人连续问了他几个问题,他都出色地回答了,参赞说会后要把他介绍给总领事认识。虽然散场后,大家慌乱地把这事忘了,但李约翰还是看见总领事冲他微微地点了一下头,像是抱歉没能单独跟他聊一聊。

王叔不再通知他开会的信息,协会的秘书会提前一周打电话跟他确认时间,他却总是在最后一晚才把开会的事情定下来。

李约翰偶尔在开会的时候碰见王叔,但频率越来越低,他总是猛地站起来,又坐下,眼睛里像熄灭的炭一样黯淡。

他知道他们之间本来就单薄的友情现在彻底瓦解了,在他跟叶小盛的生意成功以后,只会让他更加嫉妒。那种感情就像是一条贪心的蛇,越吞越多。

夜晚的微风吹着李约翰稀疏的头发,他越来越难以入眠,他在黑暗中不停地翻转着自己的身体,压抑着沉重的呼吸声。

他听到敲门声吓了一跳,他有些难以置信地从床上爬起来,戴好帽子,把门打开。

江小鱼胆怯地站在他面前,她的眼睛望向脚面,她换了红色的甲油,“李叔叔,我有点急事想去一趟city,你能送我吗?这个点已经没有公车了。”

他胆怯地碰了碰她的肩膀,“这么晚还出去啊?你明天不上课吗?”

她的声音像是要哭出来,“真的很着急,我不想麻烦您的,但如果我不去,我的朋友就会出事。”

这下轮到李约翰害怕了,“你别着急,慢慢说,我会帮你的。”

江小鱼掏出手机给他看,手机上一个陌生的号码,上面写着:他不要我了,我不想活了,我已经准备好红酒跟安眠药,我走了,小鱼,你要照顾好自己。

“这是我在奥克兰最好的朋友,我要去看她,我一定要去。”她说得坚定。

李约翰披上衣服,从桌子上拿起车钥匙,“快点走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车在奥克兰的马路上超速行驶,他做好了第一次被扣分的准备。

江小鱼坐在他的身边,她已经收拾起伤心的表情,他发现她还化了妆,涂了金色的眼影,在黑暗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他从未与她靠得那么近,按捺住心里的不安跟激动,主动跟她说话,“你的朋友不会出什么事吧?”

“我不知道。”

“有你这样的朋友关心她,真好。”

她没有接话,两个人又陷入了难堪的沉默。奥克兰的夜晚,灯光显得高傲而冷漠,各自树立在自己的角落,拒绝相映成辉。

江小鱼让李约翰把自己载到了一条灯火通明的街道,她要求在这里下车,车开进去不方便,她可以走进去。

“你真的可以?我要不要在这里等你?”他有些难以确信。

“不用了,我今晚会住在这里,等她情绪稳定了再回去。”她的口气显得有些着急,不时地看着手机上的时间。

李约翰不舍得她离开,却又不得不放她走,他注视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道的尽头。

他毫无睡意,周五奥克兰的街道比往日繁华,那些平常六点就打烊的店铺今天却灯火通明,他开着那辆灰绿色的小轿车在街道里穿梭着,他看见黑暗中年轻人的身体蠢蠢欲动,他持续地按喇叭,想击碎他们。

李约翰转了一个圈,又转回到放下江小鱼的位置,那是一条喧闹的酒吧街,店铺里传来嘈杂的音乐和笑声,他生活的太安静,以至于忘了这世界还有其他声音。

恍惚中,他觉得自己看见了江小鱼,在酒吧的人群里,她一个人坐在那里,指间夹着一根烟,她不停地张望,脖颈伸得很长,像只骄傲的天鹅。

他吓了一跳,觉得是错觉。他把车停在路边,步行到酒吧的窗口,那个位置是空的,尽管有浅浅的痕迹,但的确没有人坐在那里。他又探头张望了一下,混乱的人群里没有她的影子,妖艳的中国女人用英语跟他打招呼,他吓得摆了摆手,跌跌撞撞地退回到车里。

“我真是年纪大了,眼花了。”他第一次对自己产生怀疑。

李约翰帮江小鱼重新连接好了网络,他自己不需要与外界的联系,过多的信息只会干扰他的判断。

江小鱼后来不再陪女人看电视,她说网络更新得更快,却没有邀请女人来一起看。连续一个礼拜,她没有出门,李约翰只是偶尔在厨房里看见她通红的双眼,她像一只受伤的兔子,用毯子把自己包裹得紧紧地,一转眼又不见。

她上网的时候,李约翰在旁边屋子看书,听她敲击键盘的声音,反而觉得安心。那本《庄子》已经被他反复看了几遍,他开始抄写其中的段落,把它们贴在卫生间的玻璃上,希望江小鱼也能看见。

李约翰用了五年的电脑,终于坏掉了,比他预想的时间要短一些。他不得不敲开江小鱼的房门,他想给教授发一封邮件,有一些句子他读起来支离破碎,他需要有人能帮他把意思串起来。

江小鱼穿着睡衣开门,她光脚踩在地毯上,睡眼惺忪的样子。

“小鱼,我能借一下你的电脑发封邮件吗?”

“哦,您用吧。”

她打了一个哈欠,一头栽在床上,很快又进入睡眠状态。

李约翰带着怜惜地看着她,她在睡梦中微微抽动着肩膀,脸蛋贴在枕头上,发丝散在脑后,身体舒展着,好像不会对人有防备。

他打字很慢,在邮件里跟教授提了最近生活的变化。他不喜欢数码产品,仿佛能预见到自己的店里堆满了二手电器,那些冰冷的东西躺在那里,像白色的坟墓。

他的不喜欢让他发自内心地抗拒着,他无法操控江小鱼的这台电脑,胡乱摁着,无意中打开了她的相册。

相册里的女人用轻薄的布料遮体,脸上画着浓郁的妆,摆出一个个诱人的动作,有一张照片,是在浴缸里,白色的泡沫遮盖住关键部位,她把脚高高地举起来,搭在浴缸上,露出薄薄的脚垫。

李约翰仔细看相册里那个女人,眉宇间有点像江小鱼,但他立刻否定了这个想法。

“怎么会是她呢?”他回头看了一眼在床上的江小鱼,她睡得那么恬静,发出均匀的鼻息声。

李约翰伸出手,想摸摸她的额头,像是对刚才怀疑她的补偿。他的手僵在半空中,没有勇气落下。

接连下了几场雨,奥克兰的冬天快要接近尾声。

李约翰起得越来越早,他要提前准备好早餐,把女人的药掺在牛奶里,花更多的时间哄她喝下。在江小鱼去南岛旅行以后,这个家开始变得安静,房子里只回荡着他一个人的脚步声。

他像往常一样摊开报纸,先翻到讣告那一页,留心上面有没有自己熟悉的名字。

他第一遍漏过了王军的名字,叫这个名字的中国人太多,但第二遍,他仔细看了一下括号里的英文名字Jam,开始不自觉地把他跟王叔对上号。

他们已经有一个月没有联系,李约翰仔细回忆,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半个月前的活动上,他听见他跟一群中年妇女在嘲笑自己的名字,“李约翰,不中不洋,一看就是个崇洋媚外的名字”,他根本没想去辩解什么,只是浅浅地笑了,自觉拉开了跟他们之间的距离。

他惊恐地注视着讣告上他的名字,翻出电话本,找到王叔的电话,他很少主动跟他联系,摁下号码键时,他手颤抖着,心咚咚直跳,“可怜的老王,你不会死得那么快的。”

没有人接。

不好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他又拨通了会长家的电话,这是他第一次跟他主动联络。

“你没听说吗?老王被他的洋女婿杀了。”

“怎么会这样?”

“他们夫妻关系一直不好,一次吵架的过程中,老王为了护住她女儿,跟洋人动手,结果洋人喝了几杯酒,也失去了理智,最后把老王杀了。新闻也报道了,你没看吗?”

李约翰的身体瘫在椅子上,他紧紧握住椅子的扶手,才让自己不至于摔下去,他从未想到老王会是这样的结局,那张永远是歪的、嘴唇上的胡渣显得很脏的脸刻在李约翰脑海里,他抹不掉王叔骄傲地跟自己说马上要成为新西兰人的情形。

李约翰发现自己不得不再次开始面对死亡,他以为到了新西兰以后,就能将死亡在他身边延迟。他曾经无意中闯入奥克兰一个公墓,墓碑上刻着埋葬在这里人的生卒年,他掐指一算,很多超过了八十岁,于是死亡这件事情被他心安理得地抛在脑后。但他忘不掉图书馆馆长的死亡给他留下的震撼,他的脸颊有一块醒目的红晕,血从裤管里滴下来,和书上灰黑色的墨汁融在一起,封面的图案被融花了。他知道自己刻意在回避死亡,他父母在中国去世,他也没有回去看看。

江小鱼打电话来,她说南岛的行程要比之前预想的长。

李约翰默默挂下电话,这个房间安静得吓人,女人已经不再看电视剧了,她总是昏天黑地的睡觉,醒着的时候,也是望着一个固定的角落。

他捅了捅她的肩膀,“跟我说说话吧?”他恳求道。

女人还是没有反应,她不再对他傻笑,眼珠发紧。

他有些恼火,用指甲掐进女人手上的皮肉里,逼迫她叫出声来。她惨叫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她很久没发出响亮而又愚蠢的笑声,她瘦骨嶙峋的身体倚在沙发里,缩成一条线。这让李约翰不由地颤栗了一下,他没想到,她已经变得那么瘦了。她丧失掉了女性的特征,皮肤是蜡黄色的,眼角的皱纹像一条抛物线。她把自己裹在肥大的套头衫里,用衣服蒙住膝盖。

教授已经有半个月没有回复他的邮件,上一封结尾还赞成他做生意的决定。李约翰想是不是自己提的问题太浅显了,就又发了一封邮件过去解释,还是没有回音。

他有些气恼,在心里骂中国人缺乏礼貌跟诚信,哪怕他的问题再幼稚,他也该客套一句。他这样不声不响地断了联络,不像是个做学问的样子。

这种懊恼让他失去了往日的谨慎,他不知向谁去发泄。

李约翰拨通了叶小盛的电话,他听见他旁边有女人的声音,又消失不见。

“叶总”他特地那么称呼他,“咱们的生意怎么样了?”

“李叔,我正想告诉你呢,已经有眉目了。那边已经收到钱开始运作了。”

“我什么时候能回去看看?”

“您别着急,现在时机还不成熟,等这摊事都转起来,少不了您操心的时候。”

“你现在在哪呢?最近开会也没看见你。”

“我在南岛办事呢。”叶小盛顿了顿,“过两天我就回去了,回去上家里找您。我先不说了,开着车呢,危险。”

李约翰挂了电话,“南岛”他来新西兰三十年却还没有机会去过。他听说那里的景色很美,经常会下雪,但一切只是听说而已。

如今,他急切地想过去看看,因为江小鱼在那里,他不知道她现在到了哪个城市,但却怀着能找到她的希望。

他对江小鱼的感觉就像一根被刺划破的手指,他感觉到疼,却看不见血。

李约翰接到会长打来的电话,邀请他去家里坐坐。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他迫切地希望有人能说说话。

会长的房子在Panel,奥克兰最富庶的地区,那些房子有迥然不同的气势,他沿路认出新西兰总理的家,旁边种着几排松树,像一座现代的古堡。

会长站在门口迎接他,他穿着亚麻布大褂,招呼李约翰进去,两条白色豁嘴的小狗不停地蹭着他的脚踝,会长蹲下身,用手指在小狗的肚子上跟脖子上搔了搔,它们打了两个滚,满意地跑进客厅里,“流浪狗,我捡的,做个伴。”

李约翰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房子,是他家的三倍,全部按照中国古典风格装饰,他一眼就看见那黄花梨柜子上的象牙侍女雕刻,一整节亚洲象牙雕刻而成,侍女的身边环绕着一对提着花篮的童女,雕刻精细,表情逼真。

客厅的墙上挂着几幅书法,李约翰虽然不认识,却也能感觉到它们的价值,会长指着它们说出几个书法大家的名字,叹了一口气:“都是他们49年前送我的,有很多留在台湾,想找也找不到了。”

他拉李约翰坐下喝茶,上好的高山龙井,会长托人从故乡带来,泡茶的间隙,他抱出一摞相册,放在李约翰的膝盖上,“你先看看我过去的照片,很有意思的。”

李约翰无心窥探别人的隐私,但还是怀着好奇翻了翻相册,相册里都是会长年轻时在台上表演时的剧照,他扮演旦角,身段藏在锦绣里,也透着玲珑。李约翰把照片里的人跟眼前的老人重叠在一起,除了表情,都今非昔比,他本来就矮小的个头因为凸出的肚子而变得更加袖珍。

翻了一会儿,他把相册摊在膝盖上,环顾着房子,他保守地给这房子估了一个价格,是他这辈子也赚不到的钱。

“要不我带你参观一下吧。”他带着李约翰走进每个房间。

“这是客房,墙上挂着的是张大千的真迹。”会长微微点头,示意他可以走近了看看。

李约翰凑得很近,鼻尖快要贴在画上,他捕捉着张大千笔锋的变化,他想起在国内时曾经骑车去美术馆看过他的展览,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到了奥克兰以后他也去过美术馆,但西方的现代派艺术他欣赏不来,他抓不到画家想要表达的那些情绪,底下的英文介绍里写的愤怒、焦虑、迷茫,他一概都没有,李约翰认为那是一种城市富贵病。

“这是影音间,你知道我喜欢看个电影听个戏的。”墙壁上有巨幅投影仪,播放着无声的昆曲,李约翰在上面看见会长的样子,他甩着水袖,不知道咿咿呀呀在唱些什么。

会长的脸上挂着笑意,他推开走廊尽头的那扇门,比别的房间都要大,中间摆了一张大双人床,床头的几个古董柜子散发着沧桑的味道,会长年轻时的照片摆在上面,他穿一身笔挺的白色西服,金边圆框眼镜架在鼻梁上,李约翰不敢相信他年轻时长了这副模样,完全像一个电影里的英俊小生。

“你还记得老王么,人说没就没了,他以前在国内是一名桥梁工程师,如果不出国,或许日子会过得更好。”

李约翰从未听老王提过自己的过去,在他印象里,老王只是一个靠力气吃饭的货车司机。

“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说不定哪天老天爷就把我们召回去了,如果可以,我真想死在台湾,这里毕竟不是我的家。”

会长拍了拍李约翰的胳膊,“李师傅,如果可以的话,我想拜托你,在我死了以后把我的骨灰带回台湾,我没有子女,也没有亲人,我知道你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人,所以我拜托给你,我想葬在台湾,我大陆的老家也可以,那样我在地底下也能跟人说说话。我在这里,太孤独了。”

说这话时,会长站在阴影里,脸色发暗,浑身像是被死亡的阴霾所覆盖。

李约翰有些怕了。

李约翰自从那天开始,觉得有一股无形的黑暗在笼罩着自己。他强迫自己镇静下来,他去图书馆借了很多佛学的书,一面诵读一面抄写,可依然无法平复。

他掏出手机,发现里面没有江小鱼的短信和电话,他跟她最后一次联络是在三天前,她向他确定返程的日期,在电话里他能听出她声音的疲惫。李约翰已经开始盘算着如何在这个周末迎接江小鱼的回归,她像飞累的小鸟,要回到他的身边歇息。

可接下来,她失去了消息。李约翰不敢轻易地打扰她的假期,他怕她厌恶自己,努力在她面前抹去长辈的痕迹,让彼此像是朋友,而不是房主与租客。

女人放弃对电视的霸占后,电视机就很久没人去碰了,李约翰触动开关时,发现上面已经沾了一层薄薄的灰。

他打开电视机,调到中文台,电视上海鲜酒楼重装开业和出售一批特价羊毛坐垫的信息滚动播出。屏幕的下方渐渐闪出一行小字:“皇后镇发生一起严重的交通事故,一辆大巴车侧翻在公路上,车上大部分为华人旅行者,有多名乘客受伤。”

李约翰的心被撕了一道口子,江小鱼在电话里提到要去的最后一站就是皇后镇,他感觉她就在那辆车上,现在正受着折磨,而他却什么也不能做。他操控着手里的遥控器,新西兰电视台有关于这场车祸的现场报道,他在被抬下来的人里仔细分辨着江小鱼的身影,他觉得每个年轻的女孩都像她,眼里渐渐充满了泪水。

江小鱼又过了三天才回家,她搀着受伤的叶小盛从机场走出来,李约翰早早地守在出口。

叶小盛的一条腿打了石膏,脚尖滑过地面,滑稽得像只动物。

他看见李约翰,苦涩地笑了笑,“李叔,你看电视了吧,我刚好在那辆大巴车上。小鱼也在皇后镇旅游,她去医院看见了我,就改了机票跟我一起回来。”

江小鱼依然是那么沉默,她穿一件拼色的羽绒服,脸上没有妆,身上还散发着雪地里的寒气。

他们三个人坐在车里,一路沉默。

叶小盛没有回自己家,他说有事要跟李约翰商量。李约翰极其不情愿地把车停在了自己的院子里。

江小鱼疲惫地像是没有力气关紧房门,她留了一条缝,开始准备洗澡,她脱光的身体在走廊里投射出一道狭长的影子。水流声传出来的时候,李约翰绷直了身体,某个部分在变得僵硬。

“李叔,内地的事情现在遇到点麻烦。”叶小盛低着头,用余光瞄着他的反应,“有一个环节没打通,迟迟拿不到批文,他嫌我们的启动资金不够。”

“嗯。”

“所以,您看是不是能再投点钱进来?这笔钱我们不会动,就放在账面上把数字做得好看一点,如果拿不到批文,之前我们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可是,我已经没有钱了啊。”

“我知道,您跟阿姨的积蓄都拿出来了。不瞒您说,这次我去南岛是为了找一个发小筹钱,结果发现他早就移民澳大利亚了,我还瘸了一条腿。”叶小盛不停拍打着腿上的石膏。“我能想的办法都想了,但这毕竟不是靠借能借来的,我想过要抵押自己的房子,但我那公寓是租的,不像您一样,您在这个地方有自己的房子跟爱人,我什么也没有,我必须回到内地去,重新开展我的事业。”

叶小盛把“爱人”两个字咬得很重,李约翰心里一颤,害怕江小鱼听见,他觉得叶小盛就像一颗定时炸弹,随时都有在江小鱼面前爆炸的可能。

“我不想活在我爸的阴影下,他这一辈子只求一个平安,我不行,我追求的是成功。我知道前三十年我经常让他失望,一事无成,别人在背后都说他养了一个废物,但我现在想做给他看看,这个儿子并不差。”叶小盛说得激动,眼里开始闪烁泪花,这并不能打动李约翰,他只觉得一个大男人当众哭泣是一件耻辱的事情,但他必须快点打发走叶小盛。

“好了,我再想想办法吧,我先送你回家去,你需要养伤。”李约翰拍拍叶小盛的肩膀,“相信我,会有办法的。”

李约翰再一次从会长的豪宅里走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张数额巨大的支票和一份合同。那合同上写明将自己的房子和店铺作为抵押,借贷六十万,为期三个月,不需要支付利息。还有一条没有写在合同里,在会长去世以后,他会帮他把骨灰运回中国。

他去了一趟银行,特地挑了一位洋人职员,他用英语要求对方帮他把钱存入叶小盛的户头。

洋人恭敬地接过支票,旁边把福利金存了取,取了存的华人老太太羡慕地看着他们。

李约翰在表格上把华夏乳业商贸公司和自己的名字一笔一划地写在上面,他能预计到这间公司以后的成功,他想等公司上了轨道就把江小鱼叫来帮忙,时刻都能看见她。

支票成功入账的十天后,李约翰接到叶小盛从内地打来的电话,他说事情已经办妥了,接下来就开始找厂房投入生产了,电话讲得很仓促,他能听见电话那头传来的嘈杂的音乐声。

李约翰暂停给女人服药,她已经不会再大吵大闹,她安静地像一只猫。有好奇的中国游客敲打女人房间的窗户,想知道这个屋子有没有人住,女人顽皮地拉开窗帘的一角,露出自己的眼睛,跟他们对视。她成功地吓走了他们,开心得拍了拍手。

唯一让他没想到的是,江小鱼跟他提出了搬走的要求,她说已经成功申请到了学校的宿舍,这样上下学会方便许多,她会住到这个月底。消息是在饭桌上宣布的,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却很清晰。李约翰刚吃掉一块面包,黄油挂在嘴角,他咧着嘴,发不出声来。他无法拒绝这个理由,他知道哪怕他让她免费住在这里,她也依然坚持要走。

李约翰倒数着江小鱼离开的日子,上次这样还是来新西兰前,憧憬着另一种生活。

他趁着江小鱼去学校的机会,一整天坐在她的房间里发呆,他侧身躺在她的床上,数着枕头上她的落发,那乌黑卷曲的长发,他一直想找机会摸一摸。

从床上起来,他跪在地上,把江小鱼的垃圾全倒在地板上,他一件一件地翻,寻找到能留作纪念的东西。他翻出了她的隐形眼镜,翻出了她写满数字的打印纸,还翻出一件她穿过的白色镂空吊带,他戴上老花镜把脸凑得很近,终于在腋下的部位看见一小块脱线,他能想象到她饱满的胸部把衣服涨破时的尴尬,他宝贝似的把它捂在胸前,嗅着她身上的味道。

最后几日,李约翰感觉到自己难以入眠。他闭眼,脑海里浮现的都是江小鱼的脸,她就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他却只能在黑暗里感受着她。

叶小盛已经连续十五天没有消息,他给他留下的联络方式变成了空号,李约翰隐约嗅出一丝危险的味道,却很快被江小鱼身上的香味所覆盖,最后几日她总是出现在他面前,弯腰搬起重物,或者晾晒衣服,那股味道从毛孔里散发出来,香气袭人。

离开的倒数第二天,江小鱼像那晚一样,举着手机给李约翰看,“我朋友又开始闹了,我必须立刻去一趟city,她真是一点不让我省心。”

李约翰开车带她去市中心,车停在相同的位置,她要求下去,“别担心,我明天一早就会回去,还有一些东西需要收拾。”江小鱼轻柔地拍了拍李约翰的手背,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碰他,他的腿有些微微发颤,喉结在昏暗的灯光下抖动着。

她站在灯光里目送着他的车开走,转身消失在了黑暗里。

李约翰没有走,他把车停在不远的地方,他用身上所有的零钱交了停车费,那钱足以停到明天早上,他不想回到那幢房子,她离开以后,那房子就失去意义了。

他追随着江小鱼的脚步,也进了那条小巷,他把步伐放得很轻,他从内心里否认跟踪这件事情,但却变得欲罢不能。

江小鱼进了一幢公寓,她在门禁系统上按下几个数字,门就打开了,她侧身闪进去,按下了16楼。

李约翰知道这幢楼一定是有侧门的,他在楼周围踱步,终于在垃圾桶旁边找到了那扇小门,他进去,按下了16。

电梯门打开,他开始觉得有些不对劲,这幢公寓他曾经来过。楼道里的声控灯忽明忽暗,他不敢多迈出一步,熟悉得有些不敢相信。

李约翰听见16B里传来的那熟悉的声音。

“都收拾好了?明天就回来?”

“嗯,你那边弄得怎么样?”

“钱都到帐了,这笔钱足够我们去澳大利亚了。”

“那老头还没找到你呢?我们这么做会不会有些太过分了?”

“宝贝,别担心。”李约翰听见叶小盛在江小鱼的脸上亲了一下,他能想象叶小盛那张布满胡茬的脸会刺痛江小鱼的面颊,“他们自己会活下去的,这些人生命力顽强,不然也不会在新西兰赖了这么多年。我一想到他对你那色眯眯的眼神就觉得这些钱都是我们应得的。”

“如果不是为了你,我一定不会忍下去。”

他听见打火机的声音,江小鱼像个瘾君子贪婪地吸了几口香烟,又递给叶小盛。

“我知道的,之所以能成功全靠宝贝你,而且你没受到任何的伤害,这种老头有贼心没贼胆,他家里还有那个傻女人盯着。”

“到最后,他也没告诉我,那是他老婆。”

“所以说,他也骗了我们。你放心,我一切都处理好了,律师那边我都打好了招呼,要怪就怪一盒名片就让他信以为真。”

李约翰凑得很近,他听见屋子里说话声音的微弱,他们的嘴唇碰到了一起,嘴唇间发出渍渍的水声,紧接着那声音变成江小鱼娇弱的呻吟,他像在自己家一样听见了衣服坠地的声音。

李约翰觉得身体里有些复活的东西在渐渐死去。他的血液变得干涸,心脏跳动的间隙越来越大,但每下都狠狠地撞击着他的胸口,像落下的铁锤,无情地击碎他。

江小鱼第二天下午才回到那幢房子。

李约翰一夜没睡,他躲开她的脸,不让她看见眼里的红晕。

女人还在睡觉,发出响亮的鼾声,李约翰在厨房里忙碌着,他一开门就闯进超市,用食物把后备箱填满,那些食物让他觉得心情能平静一点。

江小鱼在他的身边走来走去,他切菜的频率随着她的步伐变化。他不吭声,却用余光瞄到她脖子上那枚暗红色的印记。

李约翰做了她最爱吃的香煎三文鱼,他特地多加了黄油跟柠檬,鱼肉在油锅上慢慢地变色,冒出的油泡溅到他的手上,他毫无感觉。

他准备好晚餐,桌上摆了三个人的餐具,银色刀叉倒映着他疲惫的脸。他斟满三个杯子,背过身去,把白色药片塞进了最外面那杯红酒里,摇晃着杯壁,看药片和酒精融为一体。

“小鱼,明天你就要走了,叔叔今天特地准备了这顿饭给你饯行。”李约翰把酒杯放在江小鱼的面前。

他举起自己的酒,把另一杯放在女人手里,“叔叔阿姨希望你以后能顺顺利利,这段日子我们相处的很开心,不是吗?”

江小鱼的脸上布满了红晕,像他们第一次见面,她把头埋得很低。

“我们干一杯吧,我们能在新西兰聚在一起不容易。”三个人碰了一下杯,“我们能在新西兰聚在一起,也是缘分。”

那顿饭吃得很慢,李约翰试探着提起叶小盛的名字,他看见她眼里闪过的犹豫。她巧妙地岔过了这个话题,他也没有再问。

女人把抹在面包上的豆腐乳弄得满手都是,李约翰温柔地帮她擦干净手背上的污渍,他第一次在江小鱼面前对女人这般亲密。

吃完饭,江小鱼主动提出帮助李约翰洗碗。他刷得很细心,隐约倒映出他们的影子。他在把盘子摞起来时想,再给她一次机会吧,她一定不是有意要骗我。

“去花园里坐坐吧。”他擦干净最后一个盘子,用冰冷的水冲洗自己的手指,刺激自己清醒起来。

“嗯。”

过了几个月,花园里依然有那股烧焦的味道,李约翰坐在木椅上,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包香烟,递给江小鱼,“抽烟吗?”

江小鱼犹豫着,又把头低下去,“叔叔,我不会抽烟。”

“哦”他把烟重新塞回到口袋里,“这烟是叶小盛落在这里的,我以为你会。”

黑暗里,他看见江小鱼的手指拧着膝盖的布料,他掏出打火机,噌地一下点着,用火光照亮她的表情。她还和从前一样美丽,他永远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浑身湿透像一只小兽一样发抖的样子,那一刻,他想把她搂在怀里,轻拍她的肩膀,他想说:“不要害怕,在新西兰,一切会好起来的,相信我。”

江小鱼心不在焉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双脚来回晃动,双腿间分出一条狭长的缝隙。

绿色的草坪一直向山脚延伸,远处能看见对面天空塔闪烁的灯光,每隔十五分钟传来的汽笛声打破两人的尴尬。

起风,天气开始变得寒冷,江小鱼搂了搂自己的肩膀,打了一个哈欠,“李叔,我先去休息了,明天一早就要走。”

“嗯。”李约翰注视着远方的灯光,那些斑斓的颜色在他眼睛里,混杂成了唯一的红色。

李约翰再次确认了一下时间,那个70年代生产的腕表挂在他手上已经十余年,扮演着精确报时者的角色,从未出现偏差。

二十三点,他盘算着药力已经发挥了作用。他刚洗过澡,认真清洗了身上的每一个部位,毛孔里透着一股肥皂的味道。

李约翰换上自己最喜欢那件羊毛开衫,他对着镜子梳理头发,把黏在头皮上的头发一根根地挑起来,使帽子不要压住头皮。他努力把身体挺直,收腹,肩膀展开,像是看见了三十年前的自己。

他穿上那双镂空的小牛皮鞋,那是他最好的一双皮鞋,他今天特地重新打了一层鞋油,晾在花园里江小鱼的内衣下面,那些彩色的内衣她还来不及收起来,随风摇曳着,像一朵花。

李约翰推开房门,穿过昏暗的走廊,走到江小鱼的房间,他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房门,没有人回答。他没有犹豫,微笑地转动把手,推开房门,只留一道细细的门缝,房间半明半暗,江小鱼躺在床上,她还来不及脱掉衣服,就已经沉沉地睡去。

他的手指终于大胆地覆盖在她的身体上,她裸露在外的肌肤是那么的柔滑,丝一样的质地,他的手来回移动着,像顽皮的小孩不断尝试着滑梯。

江小鱼扭动了一下身体,却无苏醒的意思,这让李约翰更加放心,他俯下身体,轻吻了她的额头。他把手覆盖在她脖颈上那暗红色的印记上,他不想有什么破坏她的完美。

李约翰扳开江小鱼的肩膀,让她平躺在床上,方便他褪去她的衣服。他一颗一颗解开她的纽扣,像在进行着一个庄严的仪式。

所有的纽扣被解开,他看见她黑色的蕾丝内衣,性感而神秘,他的手沿着边缘探进去,像个寻宝人一样细心地抚摸着。

他感觉身体里的血液在加速流动,那地方坚硬如铁,他想要克制自己,放慢了频率,他怕这一切结束的太早。

“为什么要骗我?我一直很喜欢你的,你应该感受得到。”他的手从内衣里抽出来,划过她的脸颊,手指堵在她的唇上,他害怕得到答案。

“为什么要让我一无所有?”李约翰俯下身,把嘴贴在江小鱼的脸上,胡乱亲吻着,他太久没有认真接吻了,动作显得粗鲁,江小鱼慢慢睁开双眼,她看见李约翰趴在自己身上,她用力地推开他,双手却被钳住。她开始不停地蹬踏着双脚,李约翰用膝盖顶住她的腿,让她动弹不得。

他吻了一会,唾液湿润了她的脸,嘴唇继续向下游走,他听见她大声地喊着“放开我”,他毫不理会,再无怜惜之情。

他能感觉到她的眼泪,她像一只被困住的兽在做无谓的挣扎,可他再也不相信她了,逼自己做心狠手辣的猎人。

李约翰把她的内衣向上推,让江小鱼的整个胸部暴露在外面,她的丰满让他想起女人干瘪的乳头,他习惯了做爱的时候把灯关上,他不想看见女人枯萎的身体。

李约翰像杀了红眼的战士,他用牙齿咬在她的乳头上,江小鱼发出声嘶力竭的喊叫声,他毫不怜惜,动作更加粗鲁,他粗糙的手指在她身体里进出,遇到阻碍,他就强行进入。

他想要撕裂她的身体,却也无法缝合欺骗给他留下的伤口。

外间电视机的声音越来越大,传来古装剧里缠绵的对白,他无法再分辨世间的声音,他一无所有,不需要再警惕有人会把他所拥有的一切夺走。

有声音从走廊里传来,被地毯稀释着,显得沉闷。

门被推开一条缝,洒了一点光线,影子跟着闪进来。

江小鱼睁大了眼睛,注视着背后的一切,她嘴巴想要发出声音,却被李约翰死死地堵住。两人的唇撕咬在一起,血染红了牙齿,李约翰用舌头舔了舔口腔里的咸腥。

她勾起双脚,向外蹬着,挣扎中,她抓掉他的棒球帽。他露出花白色的头发,用发胶固定在头皮上,他顾不得去捡,自卑让身体变得更加强硬。

房间里灯光昏暗,身后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只留下一小片阴影。

江小鱼完全放弃抵抗,她睁着眼睛,眼神充满了恐惧。李约翰觉得那恐惧是因为自己,她终于害怕了,为自己的欺骗付出了代价。这让他内心又开始产生怜惜,那眼神击中了他柔软的地方,他一只手捂住她的嘴,另一只手支撑住她的身体,好让自己的动作轻缓些。

李约翰开始享受这个过程,他脸上的表情舒展开来,微微眯起双眼,他从眼缝里打量着身下的女孩,她是那么柔弱,让人涌起保护的冲动。

脑后突然传来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他的动作变得迟钝,渐渐失去力气,他所有的仇恨被一个打开的缺口释放掉。

李约翰慢慢地回过头去,他看见身后的女人和她手里那只破碎的红酒瓶。她脸上充满了惊慌的表情,她握着瓶嘴,瓶底已经被砸碎,她浑身颤抖着,眼睛瞪得浑圆。

那表情他在三十年前的那晚也遇见过,他强行进入她的身体,她的指甲死死地嵌在他的后背上,他顾不得疼痛,往里深入,把她的残缺撕裂。他避免去看她的脸,但她眼睛里闪烁着的恐惧传染给了他,他们像是两只被擒获的兽,彼此厮杀。

红酒一滴一滴落在地毯上,洇成一片湿润。

女人躲在角落里,蜷缩着身体,头埋在右手臂里,左手的手指在抠着墙皮,她的指尖往墙壁里钻,指缝填满了白色的碎末,她颤抖地指头塞进嘴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江小鱼赤裸着身体,摊开四肢,绝望地望着天花板,眼泪从她的左眼无声地流出来。

李约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分不清那液体是红酒还是鲜血。

他只觉得自己的身子越来越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