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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底

2013-10-12聂与

海燕 2013年6期
关键词:小护士小姑娘医生

□聂与

何辙发现这样的事情其实并不好遇。必须是特别穷特别怕事还一无所知的农村人,还要是没有七大姑子八大姨的单身一人,否则会走露风声,把事情办砸。而去要钱的人也需要换,不能总是一个人。何辙在最终反复权衡之后,得出一个结论,这个事情只能到此为止。再有一次,弄不好就会出事。

潘洗,本名姜鸿琦,满族,工程硕士,1969年生于辽宁岫岩。曾在国企从事过共青团、会计、宣传等工作,现供职于辽宁鞍山供电公司。1995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发表小说多篇,著有小说集《香味橡皮》。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小说北2830”召集人。

何辙是保长,保安组长的意思。在一个最大最权威的医院当保长,跟银行当保安相比,就像海底与海面,一个是矿藏,一个为看客。

本来在这个以学术论英雄的单位做一个不学术的人,是很没有脸面的。那种气馁不言自明。就像一大家子儿孙满堂的聚会,那个唯一生不出孩子的妇人,不用谁明挑暗示,就是听着人家自自然然的语气婉转,因无从穿插其间而落漠耍单,成为自卑愤怒疏离幽怨的结合体,被迫成为倾听者。

但何辙不。他每天守着一部暗红色的电话机,等待求救的声音高一声低一声地从里面传来。他会沉稳地告诉对方,慢慢说,别着急。好,我马上过来,你们不要轻举妄动。

那一刻,他感觉自己就是一个救世主。这不是膨胀和夸张。这是从内心里生发出来的感觉。那个长长的医院走廊,人声嘈杂,脚步细碎。何辙无论什么时候走在上面都从容老练,不慌不忙,哪怕那边已经人命关天。

其实只要把电话打到他的办公室,就已经意味着人命关天了。否则,作为受人尊敬的医生,怎么好意思向一介武夫求救。虽然这是他的本职工作。但必竟是自己束手无措,恐惧无奈,有的甚至被拎起了脖领子,或者把脑袋按到了桌子上。还有一次一个医生竟然被家属打倒在地,让那个医生跪在地上,让其偿命。何辙就是在这个时候神兵天将,用他的大个子先把门口堵塞了,压迫一样,不怒自威。再立于医生和患者之间,如院长发出沉稳威严的询问,什么事。

医生因屈辱颤抖得已经发不出声音,只有家属像猛狮猎豹一样恨不得把整个医院一下子吞噬进肚子里,嚼碎万遍再喷吐出来,变成世界上最恶毒、最凶狠、最狂暴的脏话兜头而下。何辙示意医生把手术合约拿出来,当然是打印的,害怕家属当众撕毁,让他看是不是他们自己同意承担一切风险的,包括最坏的结果,死亡。何辙说,这个名字,你看看是不是你们签的。

家属说,我签了怎么样,我签了医死了就不偿命了。你们简直就是职业杀手,医院就是屠宰场,你们就是有着资格证书的杀人犯、杀人犯、杀人犯。

何辙把脸凑近对方的脸,大吼一声,你给我闭嘴。声音立刻戛然而止。那种静止是被突然的遏制和被动的挟制的惯性带动的一种恐惧性安静。何辙见好就收。人已经死了,这样闹对谁有什么好处呢?你要是觉得自己是委屈的,可以做医疗事故鉴定,可以去法院解决问题,而不是在这里大打大闹。

家属看着人高马大怒目圆睁的何辙,半进攻半虚掩地退到门口,还不忘了再威胁一句,等着瞧。

何辙顺着声音一回头,医生已经不见了,只有小护士脸色吓得煞白,小小的身体隐藏在何辙的衣服架子后面,何辙本能地拍拍她的肩膀,说,没事了。王医生呢。

跑了!

跑了?

小护士抬起微抖的手,指了指窗户。

何辙看着洞开的窗口,先是惊愕,然后是忍不住在心里笑,从那身墨绿色的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支烟点上。就在刚才他与家属进行气势对决的时候,那个王医生竟然把小护士独自扔在一边,自己跳窗户跑了。

这太有戏剧性了。

何辙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皮肤白得透明,连冷带吓地瑟缩着身体,用求救的眼神看着何辙。

何辙说,你忙吧,没事了。

你别走。

没事。真的没事了。有事你再给我打电话,我再下来。

不行,我求求你,你别走,我害怕那些人回家寻思不明白又杀回来,王医生已经跑了,不,是走了,我一个人。小护士眼圈立刻红了,因为受到如此的惊吓而生发出来的委屈和不安。

何辙有点无奈地坐下来,坐在小护士的对面。他说,有水吗?他突然感觉因为刚才的激烈冲突自己早已经口干舌燥了。

小护士看到何辙不走了,高兴地似要跳起来,赶紧给何辙倒水,像对待院长一样的恭谨。

何辙说,不介意吸烟吧。

不介意,不介意。只要你不走,你在这里干什么都行。

何辙笑了,感觉小护士还挺可爱的。你刚毕业吧。

嗯。

多大了。

十九。

太小了。

也不小了。

在我眼里你就像一个孩子。

本来也不太大。

你到底是大还是小。

小护士不好意思地笑了。空气似乎轻松了一些。何辙起身说,我得走了,我得守着电话,万一有人打电话像你一样地找我,找不到,我就失职了。

小护士的眼圈再一次红了起来,想说什么嘴角犹豫地动了动还是忍住了,用无助哀求的眼神看着何辙。何辙的心立刻软了,让小姑娘一个人在大半夜的一楼急诊室里,的确有些不合适,这不仅不安全,而且是违反规定的。

他拿出手机,给王医生打电话。王医生竟然关机。就在他当班的晚上,他不但跑了,还关了手机。这让何辙有些出乎意料地有了愤怒。他本来以为,刚才那个家属让王医生跪在那里,他受到了惊吓,或者感觉到了羞辱,这都能让人理解。他以为王医生出去透透气,散散心,把心中的郁闷排解一下就会回来。但现在他竟然关了手机,不知所踪,让一个小姑娘独撑门面,这太不负责任和太不讲究了吧。

他一时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好了。按理说,小姑娘可以向值班院长求助,但那样就等于把王医生给告发了,小姑娘本来就是实习生,哪敢得罪直接领导。但如果不打这个电话,今天晚上,小姑娘一个人在这里就太不人道了,如果他这时候走开,无论什么理由,都有些说不过去了。但这个电话,他是万万打不得的,这不是他的职权范围。他打不但于事无补而且凭白树敌。何辙说,这样吧,我把手机打开,如果有人找我找不到,就会往我的手机里打,今晚我陪你值班,但我们一起祈祷,千万别再来病人了。

小姑娘的脸一下子松弛下来,而刚才就像一块布,被两个人生生地抻拉着,现在平摊在那里,有了明暗起浮的血色生动。谢谢你,何大哥,今晚要是没有你陪着我,我就得叫上我妈来陪我了。但我妈现在早就已经睡了,我要是打电话,还不得把她的心脏病吓出来。

你怎么不找你爸陪你呢。

我没有爸。

对不起。何辙干咳了一声,又点着一支烟。他对小姑娘说,要不,你回屋眯一小觉,我在这给你守着。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说,那怎么成,你能在这陪我,我都感激不尽了,还怎么能那样呢。你要是困,你到里屋休息一下吧,床单是我自己的,不脏。

那天晚上,还真就来了一个病人,一个被出租车擦伤的男人,不重,就是要在医院把病情弄明白定清楚了就行。何辙给小护士当助手,上药、缝合、打破伤风针,完事之后两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长嘘一口气。何辙说,看来,我们还不够诚心,需要加大力度继续祈祷。

那天晚上,小姑娘给何辙讲学校的趣事。说她们第一次上尸体解剖课的时候,有一个女同学当场晕倒,更多的是狂吐不止,而且还很传染,大家都趴在卫生间里像唱歌一样地呕吐。老师说,谁要是再发出声音,这科成绩就给零,大家立刻止住了呕吐,但开始不停地流眼泪。老师说,谁要是再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我现在立刻就给你零蛋,大家又都止住了,开始不停地咳嗽,这回老师把门踢飞,坐到办公室里呼呼喘气。那天,我们终于胜利了,我们为胜利而欢呼,回到宿舍又唱又跳。可是第二天,老师竟然搬来两具尸体,还是一男一女,我们全体崩溃。老师说,如果你们再敢捣乱,我让你们一人解决一具,我们全体告饶。

何辙说,那你今天怎么吓成这样。

小姑娘说,我现在不害怕死人,但我害怕活人。活人会打人,死人不会。

何辙说,我给你讲讲我当兵时的秘闻吧。

小姑娘张大了眼睛,秘闻,不是国家机密吧。

何辙说,所谓秘闻就是你从来没有听过的,有点粗糙有点血性有点让人害怕又好奇最后是惊叹的事情。

小姑娘说,真的啊,是不是很炫很酷很伟哥很超驴的事情。

这是什么事情。

何辙其实想问问关于小姑娘父亲的事,但他忍住了。他想,如果小姑娘说,他会安慰安慰她。如果不说,以后她也会说的。这是何辙的预感。当然那天晚上,何辙更多的是讲了医患关系的复杂和凶险。小姑娘说,我妈从来没有给我讲过这些。她除了上班、做饭,就是看电视、睡觉。对了,她更多的时候是不停地骂我,但她从来不动手打我。

你妈是干什么工作的。

钢厂的工人。

我也是工人。工人多好啊,工人阶级有力量。热爱工人吧,小姑娘。你会发现,工人其实挺可爱的。

小姑娘冲口而出,像你一样。

母亲的心脏病就像失禁的人,说来就来,随时随地,控制不了。她说胸闷喘不过气。何辙把母亲弄到医院,办了住院手续。可是住院观察的结果是一切正常。这简直有些匪夷所思。但医生还下了这样一个结论,有的心脏病人,病情就像捉迷藏,就是在医生检查的时候如正常人一样。但只需带一个像手机一样的小监控器,犹如一个“BP机”,将控制器上的导线贴在患者心脏部位,患者的呼吸和心跳状况就会被准确采集,实时传输到医院24小时值班的控制室。医院就可以通过远程监测系统获得警报,即刻知道患者的心电图、血压、呼吸、氧饱和度等指标。医生说,只有24小时进行全程监控才能知道到底有什么问题。

母亲背着那个东西很不舒适。她说,我感觉自己像个小偷似的,而且是自己偷了自己的东西。儿子,我真有病,我感觉自己的心脏有时要跳出来似的,像鼓点一样,但没有节奏。

来了,来了,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好了,妈,你这是自己吓自己。你身上的监控显示很正常。

你还是我儿子吗。我难道会自欺欺人,我欺骗你有什么用。我是没事干撑的,白白地往这里扔钱,你想气死我啊,我还不如死了算了,成天躺在这里遭罪,你还这么气我。

何辙看母亲说着说着流下了眼泪,连忙赔礼道歉,妈,我不是那个意思,那是医生说的,我们继续观察,既然你感觉心脏很不正常那就是有问题。我们慢慢治,别着急,别生气了,眯一觉吧,醒来会好多的。

我不睡,我睡不着。

那你想干什么。

我想下楼到花园里透透气。

好,我陪你去。

唉呀,母亲一手捂住自己的心口,我感觉心很闷,喘不过气。

我马上去叫医生。

叫医生有什么用,来了也说我没病。我出去透透气比什么都强。

我背你去。

何辙蹲下来把母亲的鞋穿好,但母亲太沉了,他怎么站也站不起来。母亲说,我的笨儿子,我站在床上不就成了。何辙像当年母亲把他立在床上背到自己的后背上一样,感觉有点别扭加上不好意思,赶忙背起来往外走。一推门,跟小护士撞在一起。

小护士看着何辙和身上的母亲,说,这就是阿姨吧。我正要来看呢,今天一早上班才听说,你母亲来住院了。何哥,我现在正好下班,我陪你照顾阿姨吧。

何辙笑了,小护士跟在他们的后面,一边走一边跟何辙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母亲说,小姑娘,你长得真水灵。小护士不好意思地脸红了。我长得像我妈,就是皮肤白,其他一般。

母亲认真地说,你这么小就出来干工作,也真是难为你了。晚上还要值班,你妈不心疼你啊。

我妈。好像这个问题小姑娘从来没有想过。经过这样一问,才有些迷惑,那有什么啊,我们这里的人不都是这样吗,如果大家的妈妈都这样想,谁来当护士啊,那病人怎么办啊。

母亲打量着小护士的话里有几分是发自内心的,还是故意做出一种姿态。她满意地收回目光,说,看不出来,你这么个小人,还挺有思想境界的。

不是境界,是自我安慰。

自我安慰比黯然神伤强。

小护士说,就连这个工作我还是实习的呢。还不知道能不能留下。我妈说,希望很渺茫。但只要干一天,就干好一天。我不想那么多,想那么多也没用。

对,你这样的心态最好了,你还这么年轻,有的是机会。

何辙把母亲放到木头长椅上,和小护士一边一个的陪着母亲晒太阳聊天。母亲对何辙说,你姐要是在就好了,也不用你这么天天陪着我了,你还有工作,让大家看着不好吧。

何辙说,你别想那么多了,我也没耽误工作,有事就去处理,没事反正也是坐在办公室里闲待着,大家不会说什么的。你儿子在单位还是可以的。

小护士连忙说,阿姨,你不知道,何哥在我们单位可有名呢,凡是那些处理不了的紧急关头,都是何哥冲上来,大家背后都叫他,大侠。

何辙一个劲地给小护士递眼色,不让她在母亲面前说自己工作的危险。但小护士还以为何辙会喜欢自己在他的母亲面前赞美自己,竟然把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也一五一十地描绘出来。母亲说,儿子,以后这样的事,你得看清形势,咱可不能为了工作把小命都搭上,人家那可是死人了啊,那时候还跟你讲什么理,根本就是没有理智,你那个时候跟人家吹胡子瞪眼不是往刀尖上捅自己吗?

妈,你别操心了,我自己有分寸。我处理不了的时候,我们会报警。派出所来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但这是我的工作,我总不能让医生护士挨打受骂吧。

他们管他叫什么?母亲冲着小护士问。

大侠。小护士笑意盈盈。

其实母亲记得的,但还是想再问一遍,尤其是从小护士嘴里有些崇拜的样子清晰地吐出来,她感觉受之如饴。

晚上,何辙给冰凌打电话,告诉她,不回家了。在医院护理母亲。

冰凌说,你自己看着办吧。你自己算算,都多长时间没回家了,家奇现在正是用劲的时候,我一个人要接送,还要做饭,根本就忙不过来。

何辙放下电话去母亲的病房,看母亲正在跟邻床一个老太太聊天呢。她盘腿坐在床上,双手伴随着语调的升降时不时地飞扬一下,从房门的窄玻璃往里看,感觉她像一个气功大师。

何辙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进去打扰母亲的兴致,他转身朝母亲的主治医师办公室走去。他推开门,坐在主治医师的对面。他说,从现在这种情况看,我母亲还需要多久能出院。

医生说,我可以问一下你们家的私事吗?

何辙看着对方,您请说。

你妈是自己一个人过还是和其他人一起过。

一个人。

多久了。

十几年了吧。

哦,那就对了。

何辙不解地看着医生。

医生摘下眼镜,揉了一下鼻梁儿,说,你母亲什么时候出院现在不是我说了算,而是她自己说了算。

何辙看着医生因为长期戴眼镜有些深陷的眼睛,等待他继续说下去。

医生说,从各项检查和跟踪仪器的情况看,你母亲根本就没有心脏病。她或者是因为心理原因认为自己有病而出现的臆想,或者就是因为寂寞,她不想自己一个人在家待着,想跟自己的儿子在一起生活。但出于各种原因难以启齿,所以潜意识地出此下策。

你说,是潜意识。

对,一般老人是不会真正舍得白白把钱送到医院里去的。

她在暗示自己有病,然后才能顺理成章地实施这一方案,才能做到真像一个病人一样听到自己咚咚咚的不规则的心跳声,只有这样她才会感觉到真正的安心。

何辙感觉事情有点复杂。那怎么才能让她安心地出院呢。

只有一种办法,让她感觉到不再孤独和寂寞。

我们家很小,孩子正要中考,暂时还不能把她接到家里去。

能不能把房子换到一起呢,会大一些。

何辙想到冰凌一下子感觉到黑暗。老人跟年轻人在一起,也许会更加感觉到孤独和寂寞。

那就是心理科的问题了。在我这里她随时都可以出院。

从主治医师的办公室里出来,何辙又去了母亲的病房。从那扇窄玻璃往里看,母亲这会儿已经睡下了,被子却没有盖好,有一半耷拉在地上。他轻轻推开门,进去把母亲的被掖好,母亲一下子睁开眼睛。

我还以为今晚你回家了。

你不出院我是不会回家的。

那冰凌能高兴吗?

不是她高兴不高兴的事。妈,是你的病什么时候能好,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出院的问题。

母亲把眼睛扭转过去,眼泪涌出眼眶,我感觉我这辈子是好不了了,那种鼓点的声音越来越大,有时,我感觉我的身体都要被震起来了。

妈,你先别想这个了,今晚好好睡一觉,明天我们再说。

你到哪睡?

我在值班室。

那我万一要是半夜犯病了怎么办,我一下子死过去了,我们俩连最后的话都没说上。又开始抽泣起来。

何辙把外衣脱掉,妈,今晚我就在这里陪着你睡。

你睡哪?母亲睁着大眼睛立即惊讶又喜悦。

我坐在凳子上,趴在床上睡。

不行,你上床来,我们挤在一起睡。母亲害怕拒绝地小心试探。

那怎么行,我这么大的身体哪能挤得下,你会睡不好的。

你是不是嫌我老了,身上有不好闻的味。又变成伤感和自卑。

何辙说,那哪能呢,就是害怕影响你,你要是睡不好,我在这陪你不就没有意义了。

你快上来吧,你不知道半夜可冷了,你坐在凳子上腿还不冻抽筋了才怪。母亲开始像一个要卖货的已经张罗着喊叫了。

何辙把外裤脱掉跟母亲盖一个被子,属实有些太小了。为了使他们能躺起来更舒服一些,何辙把一条胳膊伸进母亲的枕头下面,半搂着母亲。母亲说,小时候我就是这样搂着你睡的,你可淘气了,总是踹被。我一宿都睡不好,有时做梦还在给你盖被,也许是醒着的事,也说不上来了,反正这一宿感觉都在你身上忙活。

何辙说,我小时候还有什么淘气的事。

冰凌打来电话,说儿子还有几天就中考了你也能在外面待得住。这可是你亲儿子啊,这关系他一生的命运你知不知道。

何辙说,我妈在这住院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回去他不也是一样没日没夜地学习,没时间说什么话,除了能做点饭,我回去也管不了什么。

冰凌说,你不后悔就行。摔了电话她感觉这日子不能过了。孩子正是长身体费脑子的时候,成天得吃大鱼大肉,肉都涨到什么价钱了,几块排骨就好几十块钱。而且补一节课要两百,七科,想一想指尖都发冷。这么多年了,自己到处像小媳妇似的低三下四地迎合别人,领导、同事、亲戚、朋友,反正只要不让自己掏钱就行,跟着蹭点是点。但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压力,还要做出好像没有感觉一样。到哪里都害怕听女人提服装、化妆品、皮兜、鞋子,最怕男人问自己老公是干什么的,住多大的房子。自己活得像老鼠一样,嗖嗖的溜边,左躲右藏。当看到别人不解的眼神,就像自己投错了胎那么没眼光没品位没价值,而自己的长相越是出众这种反差就越大,就越值得同情越应该反叛。

她是应该反叛了,孩子也要出头了,考上高中基本就定型了,不用再这样苦口婆心地看管和监督了。她也要好好重新规划一下自己的后半生,是红是绿总得有个说法。你何辙一个大男人就赚那么一脚踢不倒的破钱,还总是一副正经八百的样子,摆谱摆得那么端庄,真是太可笑了。都什么年代了,那唯一的衡量标准在我们家怎么就实施不了呢?以前是害怕对孩子的成长不利,现在孩子要住校了,我们也应该有一个明确的说法了。

小护士三班倒,下了班就去何辙母亲的病房陪着母亲聊天说话,打水盛饭。母亲说,何辙晚上跟我挤一张床是有些太不得劲了,他太大了,要是我能有你这么个女儿就好了,我们两个躺这个床上正好。小护士说,阿姨,如果你愿意,我今晚就陪你,反正我也没有班,那张床还空着,回家一个人没有意思。然后张罗着打来热水给母亲洗脚,何辙从办公室下来,一推门正看到两个人其乐融融地洗脚呢,感觉不好意思。转身给她们重新打上热水去了。母亲睡了,他问小护士,我请你吃个夜宵吧,你对我母亲那么照顾,我觉得特别不好意思。

小护士说,没事,我跟别人说,我们两个是亲戚。

什么亲戚?

远亲。没什么血缘关系的那种。否则人家会说,你长得怎么那么矮,何辙怎么那么高啊。

心眼还挺多的。

你不是说这个社会特别复杂和凶险吗?

是很复杂和凶险,但大多数人还是好的,否则的话我们不都生活在动荡不安之中。而现在我们每天都很正常。

你每天都很正常吗?

还行吧,没什么太好的事,也没什么太坏的事,就是正常。

太好的事是什么事?

比如中大奖、艳遇、涨工资、提干、分房子、孩子考大学。

那太坏的事呢?

失业、疾病、离婚、意外、死亡。

太可怕了。是啊,太可怕了。所以,我们应该感谢命运,你知道史铁生吧。

不知道。

那我告诉你,他是一个残疾人,是一个作家,他说过一句话,我觉得特别的震撼我。他说,终于醒悟,其实每时每刻,我们都是幸运的,因为任何灾难的前面都可以再加一个“更”字。

何哥,我感觉你其实挺有学问的。

就因为我跟你说了这些话,你就下这个定论,你真是一个小姑娘,还没有长大。你这样很容易被骗的。

被男人骗是吗?我妈总说我会被男人骗。

她告诉你对策了吗?

没告诉。

我告诉你。要想不被男人骗,就离男人远一点。

小姑娘看着何辙一脸的严肃,好像在暗示她让自己离他远一点似的,这让小姑娘心理很不是滋味,讪讪地站在那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何辙说,想吃点什么,肯德基还是牛肉面。

我什么也不吃,我就想在医院陪阿姨。

为什么?

因为今天晚上我妈倒班,就我一个人在家,反正也是一个人没意思,还不如在医院,大家还热闹点。

那你妈能同意你晚上不在家吗?

我就说我替别人值班。

你总这样跟你妈撒谎吗?

没有。我其实特别胆小,我以前上学的时候哪也不去,自从工作以后强多了,你是我长这么大真正接触的第一个男人。

真正接触是什么意思。

就是第一个我愿意真正去接触的男人。

那你身边那么多的医生同事,你都是不愿意的。那是工作,除了工作,我很少跟他们说话,更不可能走进他的家庭。

你是说我母亲。

因为你是大侠,大家都需要你的保护。我感觉你特别厉害,什么都不怕。什么危险在你那里都会化险为夷。

你那是错觉。其实我比谁都害怕。因为如果那些死去亲人的家属有一个人失去了理智,也许就会要了我的命。

那你怎么看起来一点都不害怕似的。

所以你还没有长大,你还是小孩,你只看到表面的东西,你那是盲目崇拜。

那大家为什么管你叫大侠?

你听不出来那是一种揶揄吗?只有我这种什么也不是的人才会被人这样叫,你看哪个院长博士的被人这样称呼过,而我跟他们有天壤之别 。

小护士轻咬着自己的嘴唇似有所悟,又好像没太弄懂。

冰凌告诉何辙成绩出来了,家奇上了自费线,让他准备三万块钱。何辙还想问些别的,对方已经轻视地挂了电话。那种摔电话的声音让何辙感觉到了它的话外音,我看你怎么办,你不是成天一副端庄的样子吗?这回你连哭都来不及。

母亲那里是说什么也不会开口的。每月一千多块钱的养老金,除了吃饭看病,不管她这个儿子要就已经不错了,他还怎么能张口向她借呢。

还有谁呢,姐姐远在外地,离婚了,一个人带着孩子靠打工生活,他逢年过节偷着给邮去个三头两百的,那边更是死路一条。亲戚朋友战友,都没有什么钱,而且怎么跟人家说呢,什么时候才能还上呢。每个月的工资都捉襟见肘,勉强糊口,哪有能力去还呢。

何辙每天冥思苦想连午饭都懒得吃,或者是因为上火,一点都不知道饿。嘴角还不争气地起了一圈小水泡。母亲问起,他说可能是今年冬天一直没下雪,地面太干。

母亲说,是不是整天陪着我,想老婆孩子上的火,要不你就回去吧,我一个人有小护士陪着就行。

何辙说,你想哪去了,家奇已经考上高中了,现在在家除了玩什么事也没有。冰凌都那么大岁数了还想啥啊。你别想那么多了,好好静心养病我就放心了。邻床的老太又赞不绝口,现在像这样的儿子真是天上难寻,地上难找喽,我那个儿子倒是出息,在国外有什么用啊,一点都指不上,他是能给我端茶还是倒洗脚水。

别那么想吧,老姐。你儿子不是有能耐吗?你吃穿是不愁了。

哪里啊,他自己还打着工,一个人打三份工,从早到晚,我哪能花他的钱,还要买房买车的,在外面容易吗?

何辙感觉特别的郁闷,跟母亲说,我出去抽根烟。

小护士看到何辙一个人在走廊上闷闷地抽烟,说,何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这几天你总是闷闷不乐的。

何辙说,没什么事。你怎么样?

小护士说,阿姨说,她可能要动手术了。

谁说的?

她自己说的,她说她这么一直住下去也不是个事,她要把心脏彻底打开看看,到底是什么病。

何辙说,简直是胡闹。

小护士说,何哥,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心里会好受些的。

何辙侧过身体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跟你说了也没有用,还让你跟着烦心。

你说说吧,万一我能帮上你的忙呢。

我需要钱。

干什么。

我儿子考上高中了,但需要三万块钱,再加上学费什么的,怎么也得四万。

这么多。

是啊,这么多,我到哪里一下子弄这么多的钱,而且我即使弄到了,怎么去还。一个月存一千块,还得几年工夫,谁会借给我呢。

你别着急,何大哥,会有办法的。

我能不急吗?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孩子就开学了。他也可以不去这个高中,去普通的高中,但有多少人家为了孩子能进重点高中托关系找门子,宁肯拿多少多少钱都进不去。我们是考上了自费线,要是不去,我这个当父亲的,何辙感觉自己说不下去了。跟一个小姑娘说自己的难处的确是在打自己的脸。

何大哥,有句话不是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嘛。

何辙看着小护士平静的眼神一下子感觉她并不像自己想象的那么单纯。

他说,你有什么主意。

那个人是晚上九点多钟送到医院来的,因为酒后头部右侧摔伤,一直昏迷不醒。但家属迟迟没有来,后半夜一个穿着土气的女人带着两个孩子左冲右撞地冲进医院,扑倒在一直躺在临时监控室里的那个人身上,跪地就哭。小护士说,姐,你先别哭,人兴许还有救呢。

女人这才知道人原来还没有死。她站起发软的腿,茫然地看着小护士。

姐,你带钱了吗。

女人狠狠地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一下子交给小护士。

小护士摆手指向收费处的窗口,去那里交。

女人再跌跌撞撞地往那边跑,两个孩子不知是看着床上的爸爸好,还是跟着飞奔的妈妈好,一个率先哭起来,另一个也跟着起哄。

小护士蹲下来看着他们脏兮兮的脸,说,小朋友,别哭了,再哭爸爸就要生气了,再也不起来陪你们玩了。

两个孩子立刻止住了哭声,看着仿如沉睡中的爸爸,一个劲地开始摇晃。那个人任凭两个孩子乞求的声音终是没有任何的反应。女人交完钱回来又扑将过来,把单子交给小护士。

小护士说,不是交给我的。算了,我帮你弄吧,你也不知道哪是哪了。

等到小护士办好了一切手续,帮着女人推着丈夫进了手术室,女人还在那抽泣着,一副茫然无措的表情。两个孩子经过这一顿折腾不知什么时候躺在凳子上睡着了,小护士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把大衣拿出来披在孩子的身上。女人这才小声地生怕说不好似的低着头捅出两个字,谢谢。

没关系。姐,你先在这坐着,如果有什么事,就到护士站里找我,今天晚上我值班,有事就跟我说好了。

女人好像没有听到似的看着地面的一个地方,神情又定住了。

那个人做的是开颅手术,第七天死亡。因为摔伤的是右侧,当时不知为什么却做到了左侧,在原有摔伤的情况下又增加了新的创伤,造成死亡。

那个人死了之后,女人在电梯里小声地饮泣,好像大声会惊吓到自己似的。何辙在电梯里看着眼前这个死了丈夫的女人,穿着一身臃肿的棉衣,脚下拖着两个小脸冻得通红的孩子,鼻涕眼泪流了一脸。何辙跟着他们下了电梯,走到街上再拐了几个弯道,看四下无人,跟那个女人说:医生答应赔偿你多少钱。

女人还以为抢劫。吓得声音走调,还没给呢。

何辙说,这是明显的医疗事故。如果走法律程序可以赔到几十万。但你没有钱打官司,我帮你找人,可以赔到十万左右,你愿意不愿意。

女人睁大眼睛看着眼前这个突然而至的家伙,他怎么知道这个事的,他为什么要帮助自己,他有什么企图。

何辙说,你什么都不要管,就是我让你什么时候出现你什么时候出现就行了。其他的事我来办,但事后医院赔偿的钱,我们一人一半。

女人说,我害怕。

你怕什么,你这是正当利益,十万赔偿一条命,你不觉得太对不起你死去的丈夫吗,再说,你还有两个孩子你拿什么把他们养大。

人是何辙找的。那个人按照何辙的指示,拿着小护士半夜里偷出来的真病志复印了一份,然后找到院长办公室。

我们已经找好了律师,什么都弄清楚了。

院长说,你是谁。

你不用管我是谁,我们要说的是这个案子。

来人点上一支烟,本来,弃骨减压术一般都在病灶一侧,在不能认定时多做右侧切口,凹型骨折一侧必做,否则有生命危险。

院长看着他,看出来者不善。他也从桌子上拿起一支烟点上。

但你们在手术后,右侧凹型骨折的挫裂伤根本就没有治疗,一直到他死亡。无论是CT检查报告、手术记录,颅脑损伤简要病历,都把颞顶部肿胀错误地划到了左侧,颅脑损伤简要病历中,文字记载的图示记载相互矛盾。CT报告中是“颞部及顶部内板下见窄带状不均高密度影”,而结论却写成左侧顶部硬膜下血肿。这说明你们在手术前存在着诊断上的严重失误,此为造成患者死亡的直接原因。

院长开始感觉到问题的棘手,有医闹的,但这么有专业素养的医闹他还是头一次见到。看着眼前这个说得头头是道,明显有高人指点的不速之客。他说,你们是什么意思。

来人说,你先别急着跟我谈。

你们在用药时,严重违反了脑外伤的用药原则,日输液量4000ml,抗生素4g,这种用药方式达不到消炎的目的,加重了脑水肿,也间接造成患者的死亡。你们医院在做完手术后,没有心电监测、脑电图、呼吸机等跟踪治疗,最后在换氧时,中断供氧五分钟死亡,这种作法也违反了医疗常规。并且在医治过程中没有全面地对患者进行跟踪治疗,也是违反医疗常规。

院长感觉自己的汗一点点从额头上冒出来,心跳开始加速。

你们医院在给患者用药时涂改病历中的用药量、用血量,以增加收费。在用药时使用甘露醇超标,造成患者脑血肿,使用葡萄糖、氯化钠超标,误将肾上腺素当作安络血使用。麻醉药超标,加重患者病情,造成患者术后七天死亡。

院长从椅子上一下子站起来,你不要说了,你们到底是什么意思吧。

来人把脸冲到院长的眼前,不让我说了,是害怕了吧。你们在做伤天害理的事情的时候怎么不害怕呢。你们多处涂改病历中的用量,以增加其收费,采用明暗两个医嘱,按明的算钱,按暗的用药,这一做法就是欺诈,你懂吧。

院长说,你们要多少钱。

十万。

院长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

那个女人带着两个孩子颤抖地签字画押,签下保证书,从此再不搅扰医院。从院长办公室出来,女人搂着十万块钱的兜子,像搂着丈夫的骨灰盒,满身满脸都是惊吓恐惧害怕茫然。两个孩子一边一个跟着妈妈,问,妈,那么多钱,你要送到哪里。

女人说,我也不知道。

何辙跟着她过了好几条街道,看四下无人,走到女人身后碰了一下女人的肩膀,女人吓得差一点把十万块扔到地上。

何辙说,你别害怕,我不是坏人。我是帮你的那个人。

女人定睛一看,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何辙说,钱给你了吧。

女人说,在这里。

何辙说,按照我们事先说好的,一人一半。

女人说,我不会数。

何辙说,我们去银行,让他们帮着分出来。

女人说,我不会弄。

何辙说,我帮你。

何辙帮着女人办了一张银行卡,把五万块钱存进去,告诉她,你一定要记住密码。女人说,我害怕记不住。

何辙说,你把你丈夫的生日输进去就不会忘记了。

我不知道他生日。

那你家孩子的呢。

也记不清了。

那你能记住谁的。

女人摇摇头。

何辙说,实在不行,你留123456,这个总能记得吧。女人点点头。完事,何辙给他们娘三个打了一辆出租车,告诉司机到长途汽车站。

何辙拿着五万块钱,给小护士和那个人一人打了一个电话,分别要了他们的账号,一人打过去一万。小护士回了短信,哥,你真是大侠。

何辙想起小护士那张清纯的脸,问她,你那天晚上去偷病志害怕吗?

我不害怕,我觉得我是在为穷人争取利益,我是在做一件天大的好事。你想啊,那个女人有了钱,她的两个孩子就可以上学了。

你还挺能为自己开脱的。这也是本事。

你害怕吗?

我害怕。

为什么?

因为我们这样做在某种意义上是违法的。

如果我们要是不分这个钱,是不是就是真正的大侠。

我不知道。

何辙把剩下的三万给冰凌,又把平时自己积攒的值班费全部拿出来一起给她。冰凌说,你从哪里弄的钱?何辙说,我自己攒的。

冰凌说,好啊,跟你过了十多年,你自己竟然私自留了这么多的钱,你还把这个家当家吗?这么多年,我是怎么跟你过的啊,我连一件像样的衣服都舍不得穿,原来你自己把钱都攒起来了。

我要是不攒钱,今天能一下子拿出这么多吗?

你的意思是,要是把钱放我这里,就不会存下来了是不是。我要是知道你有这么多钱,我还用得着把鞋子反复地去又修又补吗。

你要是不那么又修又补的,能有这么多钱吗,好了,现在,儿子也考上高中了,你暂时可以松一口气了,你想买什么就买点什么吧。

你还有多少钱?

没了。

那上大学怎么办?

到时再说。

你是不是还有钱瞒着我。

我一个当保安的,一个月就两千多块钱养家糊口,还哪里有钱呢,你用脑子好好想想吧。母亲还在医院呢,我得回去了。今晚你跟孩子做点好吃的。

何辙发现这样的事情其实并不好遇。必须是特别穷特别怕事还一无所知的农村人,还要是没有七大姑子八大姨的单身一人,否则会走露风声,把事情办砸。而去要钱的人也需要换,不能总是一个人。何辙在最终反复权衡之后,得出一个结论,这个事情只能到此为止。再有一次,弄不好就会出事。

但小护士并不想放手。她对何辙说,你不干我一个人单干。反正我也是实习生,大不了开除回家,也不会抓起来。

何辙看着小护士突然变得坚毅的脸,他说,原来你胆子这么大,而且把事情分析得这么透彻,每一步都想好了。

小护士说,你知道那天我偷病志的时候是谁给我把的风吗?

谁?

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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