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蒂芬·怀特：拥有只是收藏的幻象

［美］斯蒂芬·怀特

斯蒂芬·怀特分别于去年和今年的秋天在大理国际影会和See+画廊展出了他的数百幅藏品。在生意人的眼里，这些作品每一张都价值连城。

怀特1966年毕业于旧金山州立学院，获得历史学学士学位，又于1968年获得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电影硕士学位，此后他开始了自己的新闻记者和纪录片导演的生涯。几年之后，他厌倦了眼前的生活，在洛杉矶开了一家小画廊，用以收藏摄影作品。在几十年的生涯中，他收藏了摄影术被发明以来的数万张令人激动的作品。他的收藏几乎就是一部摄影发展史，而他对收藏和摄影的理解，更值得我们深思。

那时，我还年轻，没有我朋友苏珊·桑塔格那样的智慧，也没有拉尔夫·吉卜森的眼力。我常常问自己许多无解的问题，想找到这个世界的意义。那个世纪人们想要稳定，每个人都想要平凡。在大学，我读赫尔曼·黑塞、洛特雷阿蒙和阿尔贝·加缪的作品。通过黑塞，我了解到了原始文明。最后，我对中国道教产生了兴趣。这个哲学理论向我证实了所有的事情都是幻象，尽管这显然和摄影并无关系，然而这却使我走上了这条路。我放下了手上的工作，在洛杉矶开了一间小画廊。我一无所知、一无所有，只有对历史的激情。

这个想法是从我对苏格兰摄影师约翰·汤姆森的收藏开始的。他1860年在中国生活过，我偶然发现了他的作品。道教的中心思想是人间和天堂是同一个，这也正是汤姆森的风景摄影所描述的。1970年我开始收藏他的作品，这些作品平衡稳定，这正是吸引我的地方。当我的收藏有了一定数量时，我出版了一本书，并办了一个展览。汤姆森的作品具有一种最简单的尊严，它们让19世纪看起来很不寻常。他的作品不仅仅是记录，它们是那个时代的化身。与此同时，其他的摄影师也开始让我产生兴趣，我是第一批去欧洲淘照片的美国人。

那时，摄影作品的价格开始涨了。在巴黎跳蚤市场一幅作品卖10法郎，在伦敦我可能得花100英镑。这些作品上没有摄影师的签名。我总是想，哪些作者会拍出如此棒的作品，却懒得在上面签名？为什么有些照片在视觉上如此丰富，有些照片却很乏味？

当时，收藏家塞缪尔·瓦格斯塔夫也在做同样的事情，但他想成为先锋收藏者，所以只对知名作品感兴趣。他的收藏兴趣比我更广泛，当他买了摄影作品之后，又开始收藏油画来赚钱。这样的收藏方式在今天不太可能。

我从来不去想我拥有了什么，我也从不自封为收藏大家。我的品位很多样，从刘易斯·海因到韦斯顿、阿尔弗烈德·施蒂格利茨，我都很喜欢。而无名摄影师更让我着迷。当我看到照片中的一辆机车、尼亚加拉大瀑布、抽象裸体，或是意大利乡村时，感到无比快乐。我喜欢这些老照片中呈现出来的神秘梦幻的风景，也欣赏纪实摄影。看我的收藏是一个很棒的学习过程。

成千上万张重要的摄影作品被埋没甚至被毁掉，只有一些展览过的“有艺术价值”的作品被保留下来。在二战时期，英国人甚至烧掉许多照片用以取暖。施蒂格利茨曾把他的作品拿给大都会博物馆，没人理睬。但不久之后，仿佛全世界突然对摄影感兴趣了。我有至少200册品相极好的摄影作品，它们都是摄影史上非常重要的藏品，过去被遗弃，现在却都被追捧了。

我并不在乎我收藏的规模，花心思去计算我有多少收藏会阻止我购买更多东西。从某个方面来说，我认为我是这些珍贵作品的“拯救者”，否则它们可能会遗失。我没有“占有”，只有“占有”的幻象。我把自己看做一个收藏家去收藏，但并非占有。收藏丰富了我的人生，延展了我想象的空间。它需要细细甄别、想象、期望、痛苦，最后，它给我上了一堂伟大的课—放手，以抓住整个宇宙。作为道教信奉者，我知道当我的大限到来时，这些收藏我都带不走。（编者注：1991年，斯蒂芬·怀特将自己的15000多幅藏品出售给了东京富士美术馆。）

许多人认为我会感到失落—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不见了，如果情况和现在不同，我也许会感到后悔，但是现在，这些收藏品还保持完整并且被更好地利用了。我觉得不能再好了。这让我自己从责任中解放了出来，对，责任，收藏这一大批作品的责任从我肩头卸下来让我感到很轻松，也让我有机会去拥有这个宇宙。

这批收藏品确实是我的一部分，每张作品都像一个朋友。有时在画廊工作了一天，晚上拿出一本画册或一抽屉的肖像，开始神游，想象着那些镜头里的人，他们有怎样的故事。我们生活在永恒的幻想里，就像时间凝固在一张照片里。这些照片不像我们变化无常，它们在时间长河中漂浮。也许某个人会把它拾起，盯着它想，发现它的意义。

一张照片会加强，同时摧毁“永恒”这个假象。这张照片在这儿，我们能反复观看，但我们离那个拍摄的瞬间总是隔着不可逾越的距离。“一切皆空”，照片也是“空”。一张照片如同一张纸一样易碎，也像一个石头一样坚固。在我们面前的这张照片是一个永不改变的瞬间。

“拥有”在西方人的思想中根深蒂固：每个人都应该寻找他的王国—财富、思想的力量或自由。我把我的收藏品卖掉，让我有机会再去思考“拥有”的意义。之前，我想的主要是我的收藏、我的写作、我和我家人每天的经济需求。现在，也许我能从别样的角度去思考我的人生和未来。

我非常清楚我对探索问题的浓厚兴趣，特别是关于影像的问题，我渴望在我的写作、演讲和讨论里与别人分享我的想法。我自己的梦在于如何让摄影被教授、被认知和被理解。我的任务是把摄影从艺术史的角落里提出来并放在属于它的位置，让它能够与科学、历史、社会学、政治以及其他学科相互影响。

摄影不仅仅是艺术。它如同文字一样有穿透力，但又没有那么易懂，因此它最容易受到人们自相矛盾的话的影响。如果未来我们仅仅继续讨论它们和艺术的关系，我们怎么能知道摄影在当今的作用？如果我们不知道它的过去，我们又怎么能理解它呢？

这是在审视、讨论令人激动的关键问题，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完成。回首20年前，当我初次被摄影吸引，我意识到摄影和我一起走了多远，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就像每一份值得的爱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