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白鲸
2013-09-29西雨客
西雨客
一 、逝去的六月
六月七日,我去参加阿嬷的葬礼,在绽满雏菊的小星星孤儿院,见了阿嬷最后一面。
阿嬷躺在大大的黑色棺木里,神态祥和,好像只是睡着了,可我知道,这个爱我疼我陪我十年的阿嬷永远离去了。我的眼泪止不住落下来,掉在盛开的白色雏菊上。
身后传来的是浩天的声音:“可儿,阿嬷不希望你哭,你要笑啊!”
可是,我真的好伤心……
15年前,我被阿嬷从路边带到孤儿院,我有了爱我的亲人,有了一个温暖的家,也有了一段很长的快乐时光。
五年前,阿嬷拉着我,把我的手放到浩天手心里,对我说:“可儿,你要听话,记得要开心啊,就像和阿嬷在一起一样。”
平凡无奇的我就这样被浩天收养。那天,他笑得好开心,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对我喊:“可儿,叫叔叔!”
我惶恐地叫阿嬷,告诉她我不想走。可我还是被浩天的大手拉上了车,转头看着车窗外阿嬷越来越小的身影,泪如雨下。
阿嬷会去天堂吗?会的,一定会的。
恍惚中,浩天带我来到了孤儿院的院长室。浩天和院长在商量阿嬷的后事,我心里掠过阵阵悲伤,瞥见书桌上摆着厚厚一沓书,便随手翻开。原来是一张张名单,我一愣,快速地翻页,在第23页的末尾找到自己的名字:顾小可,女,1997年5月4日入院。看着这黑涔涔的字,我呼口气,合上书。可就在书将要闭合的那一刹那,我看到了一行令我的心狂跳的小字:顾梓晨,男,1997年5月4日入院,于同年6月3日由李霜山夫妇领养。
我目瞪口呆,脑子里一阵空白。李霜山,是李梓晨的爸爸。原来,李梓晨本来是顾梓晨。原来梓晨,那个唤我小可的男生,跟我有着一样的身世、一样的姓氏、一样的“生日”。
突然想到昨天晚上梓晨的短信,我又流下大滴的泪。
小可,我跟随爸妈移民去澳大利亚了,明天的飞机。小可要记得,我写的字只给小可看,以前是,以后也是。
二 、白鲸,你的朋友?
三年前,浩天带我去海洋馆看表演。我站在空旷的海洋馆表演中心,等所有的游客都走了,依然没有等到浩天。
抽抽鼻子想哭的时候,忽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声尖细的嘶鸣,我一惊,心里一下就紧张起来,然后立在原地不敢动。等了许久,我又听见一声鸣叫。
我压制不住好奇心,红着眼睛,走下高高的观赏席,朝海洋馆的深处走去,小心脏扑通扑通直跳。
绕到底层的表演台,环顾四周,只见假山后有一道虚掩的门,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里面传出来。我更加好奇了,一边思忖浩天在哪里,一边弓着身子走过假山,径直走进那扇门。
好大!这是我进门后的第一感觉。门后异常宽敞,天花板挂在几十米的高空,中心有一片水池,水池边上孤零零地躺着一个铁皮桶,空气中回荡着一阵阵尖细的声音。循声看去,只见中心水池里翻起一层层的水花,我紧张地走过去,猫着腰盯着水面,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正当我想要蹲下去的时候,一股股水柱突然直直地涌起来,翻出大量的泡沫。我害怕又兴奋地大叫。蓦地,水里冒出一条大鱼,跃到半空,不待我看清,鱼头下摆,重重砸到水里,掀起铺天盖地的水幕。
我本欲高呼,却被这突如其来的大水浇成了落汤鸡,我呆傻地站在岸边,身上不停地滴着水。
我足足愣了30秒,然后哇地大哭起来:“浩天,浩天,你在哪里?浩天……”
水里的大鱼好像很开心,在我面前游来游去。我这才注意到它浑身雪白,顶着一个高额头,嘤嘤地叫着。
海豚?鲨鱼?我不管!瞅准机会,我一把捞起脚边的铁皮桶,顺势朝它砸去。“咚”的一声闷响,铁皮桶落在它额头上,弹得老高。
我正想兴奋地叫,不料身子被人重重地一推,摔在地上。
忍着疼,我抬头看见一个瘦弱的男孩紧张地朝水里看去,他蹲在岸边,嘴里喊着一连串“呔呔”。让人吃惊的是,那只大鱼竟然乖乖游到他身边,任他抚摸。
我疼得要哭出来,大喊:“你问都不问就推我,是那条臭鱼先欺负我的!”
他不说话,偏头看我。我看着他那双眼睛,呆了一呆,那绝对是我见过的最清澈的眼睛了。
“可儿,我不是叫你等我吗,怎么跑这儿来了?”浩天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皱着眉头教训我。我低下头,躲过他灼人的目光,心里直嘀咕:“还不是你那么久不出现!”
浩天不再理我,瞅着那男孩,眼睛里有一种不知名的意味。
“你别怪他,是我先用桶砸那条鱼的……”我说着朝那男孩眨眨眼睛。
被浩天拖回去的时候,我努力地转过头,朝那男孩喊:“喂!我叫顾小可,你叫什么名字?”
他嘴巴张了张,又闭上,急忙抬起双手。我明显看到他的双手一顿,停在胸前,末了才抬起右手,朝我挥了挥。自始至终,他都没有说一句话。
回去的路上,我问浩天那是什么鱼,他告诉我叫白鲸。
白鲸?那他们应该是朋友了。我小声嘀咕:“真怪。”
三 、原来你叫梓晨,李梓晨
我那么喜欢海洋馆的海象表演,那么忘不了白鲸逗我的得意表情以及那双黑白分明的清澈大眼。我一直在想,怎么会有如此干净的眸子?好像闪着光的孤星,深藏于茫茫尘世。
好几天,我都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一直闪过那个男孩的身影。
我央求浩天带我去海洋馆,再去看看海象。他冷着一张脸,直直看着我,问:“为什么?”我被他盯得脸红,支支吾吾地找了诸多借口。他过了许久才张口:“他叫梓晨,海洋馆老板的儿子。”
我双手攥着裙角,身体不自然地扭来扭去,低下头,不敢看浩天。就在我手足无措时,浩天忽然笑了,眼睛眯成一条线,像柳叶般好看,柔柔地看着我说:“小可想看,我当然要带你去了。”
我哇地一下跳起来,趴到浩天身上,不停地说:“真的吗?浩天你太好了!”
第二天,我乐呵呵地由浩天拉着,手舞足蹈地在海洋馆里跑来跑去,看母海豹有没有生下小崽,看北极熊有没有带小白熊出来玩,看那慢得要死的海参爬了多远……
最后,我站在幽蓝庞大的养着海龟的水族箱前,看着深蓝色玻璃倒映出自己那张闷闷不乐的脸,转头看浩天。“浩天,我们去找梓晨,好不好?”
他拉着我走,步子走得不急不缓。
我说:“浩天,你知道梓晨在哪吗?”
……
原来浩天早就知道梓晨在表演中心。在我看到在水里疾驰的白鲸头上立着的身影后,我知道那一定是梓晨。
梓晨抬起细细的手臂,向白鲸发出一系列指令,双脚点在白鲸那宽大的额头上,被一跃而起的白鲸高高顶起,他双手顺势抓住半空垂着的栏杆,一个翻身,又跃下,在众人震耳欲聋的掌声中,扎进水里,溅起细碎的水花。
我脑海中一遍一遍回想与梓晨的相遇,随着记忆画卷的展开,我的心像被揪着,逐渐疼痛。
四 、写在纸上的话
散场后,我走下观众席,蹦跳着跑到水池旁的梓晨面前,喊:“梓晨,你的白鲸真棒!”
他不说话,只是对着我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我也笑笑,脸上滚烫,却不知道接下来怎么说,我心里直嘀咕:“怎么不说话啊?”
“梓晨。”浩天的声音从我后面传来。
我明显地看见梓晨一愣,慌忙看过去,张张嘴,却不说话。他看着一脸兴奋的我,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忧伤,缓缓抬起双手,对浩天打了一系列手势。
我愣在原地,看到梓晨悲伤的眼神,我的心突然被什么刺了一下,微微隐痛,僵硬地咧开嘴,却笑不出来。
梓晨不会说话!我心里突然泛起浓浓的哀伤。生命的残酷和不公总是难以想象。
原来,梓晨的父母李霜山夫妇和浩天是商业上的合作伙伴,海洋馆是梓晨家的企业。那天,浩天去见了梓晨的爸爸,李叔叔让梓晨带我到处转转。
梓晨望着我笑,连连打手势,好像是询问我的意见。我不懂,对他摇头。
他想了一会儿,对我伸出一只手,依旧是一脸明媚的笑容。我脸上一阵阵发烫,自觉地伸出手搭在他手心里。
梓晨笑得更欢了,拉紧我的手飞跑。我跟着他跑过一个个巨大的水族箱,跑上楼梯,终于在我们累得气喘吁吁时,爬上了天台。他领着我看海洋馆里小小的蚂蚁人,带我参观属于他自己的简陋小房子,然后一股脑地塞给我大堆的鱼类模型。
末了,梓晨变戏法一样从手里摊出一张纸,上面写着:小可,喜欢吗?
我用力地点头,写道:梓晨,谢谢你!
他又写:以后梓晨就这样和小可说话吧!之后他加了一句:梓晨只会写字给小可看。
我看着他闪闪发光的眼睛,重重地点头。
五 、时光化作的飞船
12岁,我认识了梓晨,他乐呵呵地带我数小鱼,请我吃大餐,不厌其烦地教我怎么和他的宝贝白鲸互动,还给了我属于他的字条:小可,你真好,我们现在算是好朋友吧?
13岁,我们相依坐在沙滩上,我知道了梓晨的秘密。他十岁那年,独自一人偷跑到水池边玩耍,不幸掉下水,“咕噜噜”沉了下去。在关键时刻一头白鲸出现了,它用额头托起梓晨小小的身体,嘤嘤地叫,终于把大人们引来了。后来,梓晨经过抢救活了下来,耳朵却再也听不见了。
那年,梓晨在沙滩上写:小可,海风的声音好不好听?我的心像锥子刺过。转过脸,我匆忙抹掉眼泪。那天,沙滩上又多了一行字:小可,你别哭,我不想你哭。
14岁,在梓晨手把手地指导下,我终于可以指挥小白了。
我伸出手臂,喊出:“呔!”小白会腾地从水里跃起,划一条优雅的弧线,然后重新扎进水里。我不顾溅在脸上的水,回过头对梓晨“咯咯”一笑,抬起手,命令小白跃起,水花又溅了梓晨一身。梓晨用手抹了把脸,唤来小白,拿出一张纸给它看,上面写着:小白,小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呢!你一定要听她的话。
梓晨那溢满笑容的脸,慢慢地烙在我心上。
“可儿?可儿?”我回过神,是浩天在叫我。他已经跟院长商量完了阿嬷的丧事。我下意识地伸手摸摸脸,早已是泪流满面。我猛地跑出去,手里紧紧攥着一沓纸条。
我奔跑着,踩断了一只高跟鞋的底,脚扭伤了。在气喘吁吁中,我终于到机场了。望着空荡荡的候机室,我面若死灰。
我还是踮着肿痛的脚,挪到了服务台,暗含一丝侥幸地问:“请问去往澳大利亚的班机有没有起飞?”
“您好,去往澳洲的班机30分钟前就已经起飞。”漂亮的服务员看了看我狼狈的模样,又问,“您需要什么帮助吗?”
我呆呆地拖着身子往回走,耳边嗡嗡响,什么都听不见了。
六 、哥,请留下来
回去的路上,望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望着每个人脸上洋溢的笑容,我心里渐渐泛起苦涩,抿抿嘴,不敢再看。兀自叹口气,我拖着疲惫的身子,一步一步踏在记忆的刀刃上。
可是,不!我猛地抬头。还有小白,还有梓晨的小白!
我咬咬牙,发了疯一样朝海洋馆跑去,我只想跑得再快一点,把所有的嘈杂和神伤远远丢掉。我顾不上川流不息的车辆,顾不了脚上的疼痛,因为我现在失去了梓晨——一个和我有着一样的身世、一样的姓氏、一样的“生日”却更加坚毅的好哥哥,他居然去了澳大利亚。
空旷冷清的大厅里传来哗哗的水声,小白独自游曳,缓缓地在水里翻来翻去,露出鼓鼓的大肚子,见了我,一个翻身,把头探出来触摸我的手,嘤嘤地叫。
我说:“小白乖,小可来看你了。”它好像听懂了,欢喜地啃我的手。
我笑笑,突然想到与梓晨在纸条上的对话:
梓晨,小白不理我,怎么办?
梓晨,这里好多贝壳,快来捡!
梓晨,你别难过,看我,看我给你做鬼脸。
小可今天真漂亮!
小可乖,看谁敢欺负我们家小可!
这个世界有天堂,小可的爸爸妈妈一定去了那里!
……
记忆的碎片,不断闪现,我忍不住放声大哭。
突然,小白发出一声尖利的嘶鸣,在我好奇的目光中,腾地窜出水面,而后掀起一层薄薄的水幕。透过四溅的水花,我看见门边走来一个人。梓晨看着我的眼睛,走到我面前,在我不知所措、呆若木鸡的一瞬间,变戏法似的摊开手。
是一张纸条,写着几句话:
小可,哥知道你一定希望我留下来。你别哭,你要是再哭,我就真走了啊。
(责任编校 王 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