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喷
2013-09-10张新科
张新科,河南上蔡人,留德博士,大学教授,现居南京。在《十月》、《钟山》、《小说月报》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数十篇。
一
我们七人是一大早乘马车从蔡源县城出发的,目的地是十八里外的玉清寺。村里一共派来了两辆车,天蒙蒙亮时已经停在了知青办门口。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出了县城,一会儿就随着叮叮嗒嗒的马蹄声行驶在郁郁葱葱的白杨道上。头辆车上载着四人锣鼓班,咚咚锵锵一阵擂击后猛然收手,抚鼓捂锣静默,这时驾车的中年汉子开场了,先是甩鞭于头顶,叭的一声脆响,然后就是惊天动地的一嗓:
“欢迎热烈郑洛知识青年到俺村!”
路两边被黄色扬尘裹挟的行人笑了,我们七个也笑了。笑声刚落,为我们赶车的老把式刘满意张口便骂:“不中用的王八蛋,昨夜来的路上练得好好的,到最后还是喊颠倒了!”
当路边三五个电线杆被马车闪在身后的时候,凸凹不平的杨树道上又是阵震耳欲聋的锣鼓。一袋烟工夫后,响声骤息,接着又是个漂亮的响鞭,前边车夫的口号再次炸雷般响起:
“农村是个广阔田地,那里可以大有作为!”
口号声落,郑州来的三女捂嘴笑,洛阳来的我们四男抱肚笑。
“老乡,是‘天地不是‘田地!”漂亮大方的崔丽丽朝前方喊。
憋得脸红脖粗的车夫转过身来,朝我们看了看,一脸慌张。
“是—天—地,不—是—田—地!”戴黑框眼镜的“四眼”大声重复了一遍。
惊慌之中的车夫傻傻地看了我们一会儿后,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继续赶他的车。
“不对,应该是田地!昨天傍晚大队二套书记教俺们的确实是天地。来的路上,俺和前面那货一合计,不对啊,地可以种庄稼,悬在头上的天不行啊!一定是书记豁牙嘴漏风字咬不准,把‘田说成了‘天了。”刘满意替前面车夫解释。
我们七个又是一阵前翻后仰的大笑。
就这么一路锣鼓响一阵、口号响一阵、笑声响一阵……三者间隙,刘满意就摇头晃脑地给我们介绍他们的玉清寺。从三个生产队四百来口人讲到六匹马八头牛外加一辕骡子,从四口井两条沟一条河讲到三座磨房两棵百年槐一座老戏楼,从六个瘸子三个瞎子两个秃子讲到四大美人两位寡妇一个“破鞋”……离村子还有里把地的时候刘满意才收嘴。
我说:“老乡,你不但知道的多,而且还特别善于表达!”
“大城市人就是会说话,小兄弟,你心里想说俺能喷吧?”
我们七人哈哈笑了起来。
“俺在村里排不上,等你们见识了村里的大喷,就知道狗蛋和马蛋相比,还差得远呢!”
我们到达玉清寺时已是半晌午,千把人早已黑压压一片围在村中央的老戏楼前迎接城里人。盘营大队一共三个自然村,除大队部所在的玉清寺村人外,张桥和小景村的也满头大汗地跑来了。
锣鼓声中我们走上了戏楼,说是戏楼实际上是个光秃秃的戏台。后来才知道,我们到达的半个月前,大队把明朝万历年间建成的麦垛高、三丈宽、两丈深的戏楼扒了,用拆下来的砖瓦为我们突击盖了三间房,村里人称“大明宫”。我们七个刚在戏楼中间排成一行站好,哧溜溜上来了七个大闺女,手脚麻利地把七朵大红花别在了我们胸前,戏楼下一阵翻江倒海的掌声。
“热烈欢迎毛主席派来的知识青年!”二套书记带头喊起了口号。
“热烈欢迎毛主席派来的知识青年!”随即就是千人的震天呐喊,惊得树梢上麻雀和斑鸠扑棱棱消逝在天际。
两遍口号呼过,我们七人才和二套书记一起落座长条板凳上。二套书记接着一一介绍了我们的名字,他还说,“毛主席把知识青年派过来是大队的光荣和福气,各家各户要像爱戴毛主席一样爱戴他们,头笼馍先让他们吃,新尿罐先端他们尿。”
“现在请知识青年代表讲话!”二套书记讲完后随即宣布。
“老乡们,我们是来玉清寺学习的。玉清寺是个广阔田地,在这里可以大有作为!”我说。
我每讲一句,台下就是一阵掌声。掌声每响一次,一股暖流从我的脚后跟直涌到头顶。我的声调一嗓比一嗓高,胆量也一次比一次大。
“我们要把郑州纺织女工的飒爽英姿和洛阳机械工人的豪迈气派在玉清寺发扬光大!我们要把玉清寺变成烟囱林立、机器轰鸣、麦浪滚滚的人间天堂!”
“人间天堂”四个字,我是踮起脚尖一字一字吼出来的。
“跟着毛主席干,跟着知识青年干!”台上台下顷刻间湮没在一阵又一阵的口号声中。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同来的六名知青每当谈到我的那次发言,都会跷起大拇指:“你那天的发言不孬,不但内容丰富、声音洪亮,而且也‘善于表达。”
“现在请农民代表‘响器发言!”书记的话音一落,台下就是一阵哄堂大笑,我们七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走到戏台上来的是个穿对襟白色棉布褂、黑色棉布裤、圆口棉布鞋的家伙。个头中等偏下,身体柴瘦且不说,脸还特别狭长,用蔡源当地话讲叫瓦刀脸。不过不大的一双眼睛倒是挺有精神,没有四处张望,没有低头看路,而是举头平视走到我们跟前。
“俺是站着说还是坐下说?”来者问。
“坐个屁!”二套书记嚷。
“响器”站定,我们都以为他要开口了,却没有。只见他慢慢悠悠从屁股兜里摸出一个烟盒纸来,双手举在胸前,双目聚视其上,这才开始了发言。
“刚才那位知青小兄弟真有文化,讲得真中!俺不中,得照着准备好的模子讲!”“响器”很谦虚。
“啰嗦个啥哩,快点念!”二套书记转头过去,瞪了瞪眼。
“俺说,北京城里的毛主席真伟大,一下子派来了三女四男七个城市青年,还个个都是高中生。一个高中生的光辉就能把玉清寺照个通明,七个高中生一块儿来,今后咱们村一定会麦熟三季,棉收四茬!”这是“响器”看着烟盒纸念的第一句话。崔丽丽带头鼓起了掌,我们六个也鼓起了掌。
“先别鼓掌,这一句才念了一半!”“响器”瞧了我们一下说。
“今后咱们村冬天再也不会天寒地冻。大伙一定能白天不缩头,夜里不烧炕,男人穿裤衩,女人吊肚兜!”话音刚落,台下一片骚动,半大孩和年轻货哄成一片,刚才还使劲鼓掌的崔丽丽、卢秀琴和胖妞一个个低下了头。
举着烟盒纸的“响器”没有笑,而是用那双小眼注视台下,从一侧扫到另一侧,从台前扫到台尾,待人群寂静无声,他才不慌不忙把目光重新落回烟盒纸上。
“这次到来的革命知青,都经过了毛主席精心挑选,一个顶咱们一百个,七个一共顶咱们七百个。七百个再加上咱们玉清寺的四百来口,今后咱们村的地不愁犁,粮不愁收,饭不愁吃!台下你们张桥和小景的今后就不用烧汤做饭了,每天下地回来就到俺们这里啃白面馍、吃捞面条吧!”台下又是一片笑声和掌声,玉清寺村的每个人得意洋洋地望着身边张桥和小景村的人,几个年轻货还用胳膊肘捣了捣对方。
“不过,有一件事俺倒发起愁来。”“响器”这时候用疑问的口气甩出个问题,台下立刻鸦雀无声。
“咱玉清寺四百口人过去一天屙一泡屎,是四百泡,现在一天就是一千多泡,村里的老母猪不撑死才怪?”刚才一直把持着的二套书记这一回没有忍住,咧开豁牙嘴带头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松了懈,手里的烟袋锅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锅里旺旺的烟火飞溅了一地。
“所以,今后咱们村家家都要养头老母猪,不用去割草也不用买饲料,光吃屎就足够了。知识青年有文化,他们的屎也一定有营养,保准一年喂头大肥猪,来年盖房娶媳妇。”“响器”话音一落,全场男女老少笑翻了天。在郑州和洛阳我们听过无数场报告,看过无数场电影和豫剧,还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发言,我自己笑出了眼泪。
举着烟盒纸的“响器”却不为我们的笑声所动,脸上没有一丝笑意,静静地站在台上一动不动,一会儿看看我们七个,一会儿望望台下众生,他在等待我们的笑声结束,再开始他不紧不慢的照稿发言。
就这样,巴掌大的烟盒纸“响器”念了一个来钟头。内容虽然五花八门,但都没有离开欢迎知青这个主题。从北京讲到郑州洛阳,从蔡源县讲到玉清寺,从毛主席讲到二套书记,从种红薯讲到摘棉花……要不是二套书记急着请我们吃晌午饭把他轰下台,还真不知道他要念到什么时辰。
“响器”是随着掌声走下台去的。下到戏楼后,“响器”做了一个潇洒的动作,把念了一个多钟头的烟盒纸轻轻地揉成团,随手用一个漂亮的抛物线掷出了丈把远,然后背起双手,踱着方步径直向村西头走去。
会后,胖妞拣回了那个烟盒纸。当她小心翼翼、如获至宝地打开后,看到的一切使她惊呆了,我们其他六个人也惊呆了。
烟盒纸上没有一个字。
二
我们七人被分成两组。崔丽丽她们在第一生产队,“四眼”、春江、骆晓辉和我在二队,这两队都位于从村中流过的沙河南岸,“大明宫”也在河南岸。三队在北岸,过河要经过一踩就吱吱哑哑的木桥,所以二套书记没分配人去。为此,三队长到大队部吵了几次,最后二套书记说:“秃子,甭急,等下次上海知青来了全都给你,南蛮子会水,掉在河里只当洗了个澡。”
崔丽丽三人住“大明宫”的中间,我们四人住东头,西头是做饭的灶屋。我们七人睡觉的木床高低、宽窄各不相同。正当我们纳闷的时候,聚在门口的一群小孩指指点点,嚷着说哪张是他家的,哪张是他五婶家的,我们才弄了个明白。另外,每张光板床还配了两个剪开的、印有“日本尿素”的化肥袋当作垫席。大块头骆晓辉爱出汗,每天都要晒铺盖,同时也要晒那两张“日本尿素”,铺床时常说:“我夜夜光屁股下压着俩日本人,该算是抗日英雄吧?”邻床的春江是个闷葫芦,在我们四人中最不爱说话,但偶尔唠上一句,常常带有哲理。春江接了骆晓辉的话:“还抗日英雄呢,汉奸一个!日本人把尿片子铺在你床上,收集你的狗尿,再炼成尿素卖给中国。”
玉清寺人不像郑州人把撒尿说成解小手,也不像洛阳人说成去小便,而是说成尿泡。解大手的说法更是粗俗,叫蹲坑或者叫屙屎。刚来玉清寺的头几个月,我们很是不习惯听到这些刺耳的字眼。但半年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一次夜里我们七人一起去十里外的王侯村看《红灯记》回来,走到半路的时候,崔丽丽突然钻进了路边的高粱地,正当我们一头雾水的时候,地里传出了一句秀气的女音:“你们几个先走,我屙泡屎!”
在高粱地蹲坑不仅空气新鲜,而且自在解气,但在村内就另当别论了。玉清寺每家的茅房都是旱厕,地上挖个坑,坑上架两条木踏板就算是设施齐全了。刚住进“大明宫”的第一天晚上,“四眼”半夜穿个裤衩临厕,正被“办大事”的痛快冲昏头脑的时刻,没有料到双脚一挪,扑通一声从踏板上滑进了茅坑,费了半天工夫爬上岸后,又发现黑框眼镜不见了……还有那位父母都是医生、患洁癖的卢秀琴也出过一次洋相。一次她拉肚子(玉清寺人称冒肚)时可能没有把持住,“冒”声不小,唤来了正在院子里四处觅食的一只老母猪率领着八头猪娃,哗啦啦扑到了屁股底下,吓得她嗷嗷直叫,提着裤子跑了出去。从此以后,卢秀琴每次去茅房前,都先从灶屋找到烧火棍拎在手中。六年后卢秀琴返回郑州,在自己家蹲马桶,手里不握个鸡毛掸子不出活。据说这个习惯她一直保持到老。
玉清寺的夜晚万籁寂静。晴天还好,我们每人搬个凳子坐在院子里数星星,阴天只有窝在屋里,躺在床上辗转反复。我们七人年龄一样,知道的东西差不离,没有书、没有报,更没有哇哇叫的“木匣子”,仅有的几个话题早被翻炒了无数遍,“大明宫”不是监狱胜似监狱。
这时候胖妞给大家出了个点子,“我们去找‘响器吧!”
吃过晚饭,也就是玉清寺人说的喝过汤,我们来到了一队的“响器”家。“响器”家住在村西头三间草房里。“响器”正在堂屋磨镰刀,老婆在灶屋刷锅洗盆,但两间房里都是漆黑一片。看清到家来的是我们,“响器”先是大吃一惊,但脸上马上绽放出笑容:“贵客,贵客啊,你们要是提前招呼一嗓,俺一家定会张灯结彩,夹道欢迎!”
说完话,“响器”慌忙点上了土台上的一盏煤油灯,那是玉清寺人家最常见的用墨水瓶自制的细捻灯,一米之内看得清楚,一米开外瞧人脸,用卢秀琴的话说,就像得了白内障。我们正准备说明来意,只见一个扫帚把高的光屁股女孩从里屋跑了出来:“大,快一点,俺要屙屎。”“响器”一脸无奈,“贵客稍等,我去去就来!”说完抱着女孩去了茅房。从茅房刚回来的“响器”正准备去灶屋让老婆给我们烧锅开水,哪知道里屋传出了一声吆喝:“大,快来呀,老五尿床了!”
我们前后一共去过“响器”家三次,每次都有意外发生,没有一次捞到机会听他喷上一会儿。不过我们也有收获,知道了“响器”家养有六个闺女,大的十六岁,小的刚刚十个月。“响器”前一段还在万里之遥的云南养蜂,因家里又添了一对双胞胎女娃,老婆一连去了三封信,把他骂回了玉清寺。
夜晚“响器”家不能去,或者说去了也没用,让我们很是苦恼。正在苦恼的时候,我们遇到了刘满意,刘满意说:“毛主席不是说过西方不亮东方亮吗,一队的‘响器晚上不响,怎么不去二队?”
“二队还有一个‘响器?”我赶紧接话。
“不叫‘响器,堪比‘响器。”
“谁?”胖妞急不可待。
“俘虏吴铁山啊!”
被称为俘虏的吴铁山住在村的最东头,屋后三米开外就是清澈流淌的沙河。从刘满意嘴里我们知道,吴铁山是个寡汉,四十七八,一个人住在两间草屋里。我们第一次上门拜见是在一个飘着毛毛雨的下午,生产队没有打铃出工。我们敲了三遍吴铁山的门,没有应答,只好失落地离开。当我们走开十几米的时候,屋后传来了一声大喝:
“哪个王八蛋敲门,吓跑了一条半斤重的鲤鱼!”
话音刚落,从屋后冒出一个人来,一米八左右的个头,戴着草帽,光着双脚,脚掌比郑州人民公园狗熊的小不了多少,古铜脸色,敞胸露怀,满腮满嘴都是胡须,握着竹竿鱼钩的胳膊宛如刘满意车前枣红骡驹的后腿。
“啊,不是王八蛋,原来是四生三旦!”看到我们后,吴铁山随口就是一句。
“与你们相比,俺这个熊样最多是个丑角,还不是袍带丑、方巾丑、褶子丑、茶花丑,而是老丑一个!”这是吴铁山看到我们的第二句话。
一连说全丑行的五类名称,我们每个人都始料未及。
“我们没事,到处晃荡晃荡,没想到摸到你这里来了!”我不好意思地说。
“幸亏俺的门锁着,不然娄阿鼠不就摸进里屋了?不过俺这破屋还没飘过女人味,这一来就是穆桂英、杨排风、柴郡主三佳人,难道俺祖坟里长蒿子了?就是后面跟着的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多余,俺又没请包拯用铜铡铡人,你们四个来有啥(尸求)用?”吴铁山的话音一落,我们七个都笑了,笑着的我心里直犯嘀咕,这五大三粗的家伙竟还懂点戏剧。
胖妞说:“天下雨出不了工,我们想听你喷空。”蔡源人把聊天吹牛叫喷空。
吴铁山一听这话,笑了起来,脸上立马泛起了红晕,左手刷地一下把草帽摘了下来,右手呼啦一声把鱼竿甩出了丈把远:“还是这个女胖子说话实在,不遮不掩的!你们算是找对了人。”
吴铁山边说边招呼我们进屋,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一进门看到的一切还是超出了我的想象。靠墙的条几是土坯垒成的、左侧的地炕是土坯垒成的、中间的桌子还是土坯垒成的,桌子周边摆放着四个木墩,是四个脸盆粗细的老榆树根。屋内山墙正中挂着一幅毛主席像,左右两边各是黄继光堵枪眼和邱少云趴在火海中的画。
待我们坐定,吴铁山指着墙上颜色泛黄的画开了口:“黄继光、邱少云知道吧?俺战友!”
“黄继光、邱少云真是你战友?”崔丽丽半信半疑。
“你看你这闺女,俺还能给你瞎喷!”
“那就讲讲咋个战友法?”“四眼”扶正了眼镜,双眼紧盯吴铁山。
“好,今儿个就从抗美援朝讲起吧。”
吴铁山说,他是一九五○年十月跨过鸭绿江入朝参战的,分在一个炮兵营。说是炮兵营,实际上只有12门火炮:日本92式山炮四门、150毫米榴弹炮五门、克鲁伯75毫米野炮三门。这些炮不是从小日本就是从老蒋那里缴来的,是个(尸求)杂炮营。还说他不是炮手,但比炮手更重要——修炮的。
“你能修炮?”闷葫芦春江一提到枪炮就来精神。
“修炮问题下次再讲,饭得一口一口吃,麦得一镰一镰割。”吴铁山回答。
“那时的炮金贵啊,平常都舍不得用,炮一响王八蛋美国佬的飞机就来,炸你个稀巴烂,俺们炮兵团二营一袋烟工夫就没了。还有王八蛋的155毫米自行火炮和203毫米榴弹炮,射程是俺们的两倍,一次硬是把还在睡觉的三营给轰平了,连个骨头渣都找不见。”吴铁山话音刚落,卢秀琴赶紧去拉胖妞的手。
“但要轰俺们炮兵一营,没(尸求)门!老子把炮拆了,埋在地下。”
“光埋在地下不打,屁用没有啊!”骆晓辉急了。
“你看你这兄弟,急捻子,话不是还没说完吗?”我们六人笑了,骆晓辉红了脸。
说完这话,吴铁山起身要去灶屋烧锅开水,说是贵客来了一口水都没喝上,要是在玉清寺传开,他的老脸还不掉地上?骆晓辉拉着吴铁山的双手死活不让去,“等一锅水烧开了,我会急疯的!”
“上甘岭知道吗?”吴铁山重新坐了下来。
“知道!知道!”骆晓辉一连说了两遍。
“老子的炮用上了!”
这句话刚说完,吴铁山又一次起身称要去灶屋炒瓢南瓜子,水不喝,南瓜子总得吃上一把啊!崔丽丽、卢秀琴和胖妞呼腾一下站了起来,两人拽着双手,一人扯着衣襟,吴铁山动弹不得,这时卢秀琴开了口:“这两天俺仨冒肚,不能吃!”
吴铁山不得不接着讲,上甘岭最早在志愿军手里,但美国鬼子每天飞机炸大炮轰,然后就在坦克的掩护下往上冲,志愿军死得残的比美国佬多,都是没有飞机大炮闹的。
“俺向营长建议,把大炮拆了背上山后再组装,专打狗日的坦克,看他王八蛋咋进攻!”
“营长同意了吗?”我问。
“营长有个屁用,营长报告了团长,团长报告了师长,师长报告了军长……”
“你急死我了,最后到了啥长?”胖妞站了起来。
“啥长都不是,是司令!就是报纸上批判的彭德怀批准的。”
这时候,外边的天已经暗了下来,灰蒙蒙的屋子里一片乌黑,坐在吴铁山的对面只能看清他的大概轮廓。他也察觉出了这一点,对我们说,“今天,就讲到这里吧,等下次雨天不出工再接着喷。”
我们七个呼啦啦全站了起来,他的胳膊、双手、衣领、裤腰带都被抓得紧紧的,吴铁山被按回了木墩上。
“俺们夜里把拆散的炮背上了上甘岭,在六个点组装了六门炮。第二天拂晓,美国兵跟着坦克上来了,扑通扑通两炮,两辆“乌龟”哑了,鬼子傻了,难道共军一夜造出了原子弹?还没有想明白,一个连就被俺们山顶上的步兵给扫了!”
“好!好!”春江喊。
“第二天,美国佬的飞机炸了一天,组织了三次冲锋。六门炮被炸得没影了,山顶上一整连步兵也只剩下两个人,还是和俺躲在坑道里才活下来的。鬼子的炮声一停,俩战士又冲了出去守在两个点上。俺是个修炮的,炮没了,也就捡了把冲锋枪守住一个点。”
“后来呢?”卢秀琴问。
“后来俺就做了俘虏!”吴铁山低下了头。
吴铁山停顿了几秒钟,狠狠地朝地上吐了一口痰,才接着讲:“也不知道那两个抓舌头的美国王八蛋怎样摸到山头的,等俺醒来时,已经被捆着坐在一个美国当官的和翻译的对面。当官的没有打也没有骂,而是啪嗒一声给俺开了一红铝罐,举到嘴边让俺一气给喝干了,日他奶奶,还是甜的!”
“叫什么名字?”
“吴铁山!口天吴,钢铁的铁,山峰的山。俺生不埋名,死不改姓。”这一回,吴铁山的声音特别大。
“什么兵种?”
“修炮的!”
“现在坑道里还藏着有几个修炮的?”
半天没有说一句话的崔丽丽这时开腔了:“不是就剩你一个修炮的吗,你回答了吗?”
“要是回答就剩俺一个修炮的,吴铁山还是吴铁山吗!俺正要开口说就剩俺一个时,突然脑瓜迷瞪了过来。那个王八蛋当官的狡猾得很,他知道直接问俺坑道里还有几门没装的炮和多少士兵俺是不会说的,就想出了这个狗点子。”说到这里,吴铁山停下不讲了,他反问我们知道不知道他怎样回答的。抗美援朝时我们都还穿开裆裤,没有去过朝鲜,更没有守过上甘岭,一个也回答不上来。
“九个!”
“是九个步兵吧?”美国当官的继续问。
“坑道里(尸求)黑洞洞的,步兵多得数不清。修炮的还有九个,俺们是同一个修炮所的,一听呼吸俺就知道是哪个王八蛋!”吴铁山信誓旦旦对美国当官的说。
“这九个人叫什么名,哪里人?”美国当官的迅速提出了下一个问题,两个蓝眼珠一动不动直勾勾地盯着吴铁山。
突如其来的问题愣着了吴铁山,也愣着了我们七个。我们都知道吴铁山是信口胡喷的,喷出来的话能否立马圆回去,我们都为他捏着一把汗。
“吕洞国,山东济宁人、朴满顺,吉林通化人、陈毛子,河南夏邑人、吉石柱,安徽金寨人、范进桥,江苏阜宁人……”九个人的名字和籍贯吴铁山是一口气报完的,在这个过程中,眼睛眨都没眨。
我们七人情不自禁一齐鼓起了掌。
吴铁山给我们介绍,听完他的话,那个当官的立马(尸求)了下来,叹了一声长气,呜呜哇哇一阵狂吼后就带着翻译走开了。
“哪来的九个修炮的?”崔丽丽不但漂亮,还是个较劲的姑娘。
“修个屁炮,都是和俺在一个帐篷里睡觉的,打起呼噜来一个比一个猪。”
“美国佬没有枪毙你吗?”“四眼”问。
“这不是二傻子才提的问题吗?如果枪响了,俺还能在这给你们喷?”
“你最后是怎样出来的?”崔丽丽又一次开了腔。
“心里想着这辈子再也回不到玉清寺了,俺就闭上眼等着吃枪子。等了半天也没见人来,突然看到脚边有一个明晃晃的小铝片,是那当官的从铝罐上拧下来的,俺就用它一点一点豁尼龙绳,王八蛋的尼龙绳结实得很,豁了俺整整半夜。”
最后,吴铁山给我们讲,他翻窗逃了出来,爬着跪着走了几个小时,才找到了一个朝鲜阿玛妮家,再后来,他找到了部队。部队政治部一共审问了他十几次,一时下不了定论,就把他按“俘虏待定”遣送回了国。
不过部队首长有个问题一直没有想明白:按常规,美国兵那天夜里一定会反扑占领失去防御能力的高地,但直到志愿军一个连的兵力重新上去并且把几门炮安装好,美国佬竟没有动一枪一弹。
三
崔丽丽来到玉清寺后,就一直咳嗽不停。去大队赤脚医生李进财那里不知瞧了多少回,就是不见好,最后不得不回郑州看,没有想到一下火车就好了。过几天回到玉清寺,又续上了。崔丽丽是个大美人,我们四个家伙暗地里都发愁,可谁都没有办法。
“响器”知道了,说:“看来还是毛主席的《矛盾论》英明啊!崔姑娘身在农村心在城市,表本不一,不声不响是不可能的!咳是矛盾表象,躁才是矛盾本质。”
“有化解矛盾的法子吗?”我问“响器”。
“有!一是温习《矛盾论》,二是照俺的土法治。不过,治好了得给俺买两盒‘大丰收。”
“治好了我们一人给你买一盒‘黄金叶!”“四眼”代我们承诺。
“夜里‘通腿儿,白天‘蛤蟆皮!咳由寒生,女人气弱,白花花的身子好看是好看,不中用,一口热气顾上顾不了下。‘通腿儿顾下,‘蛤蟆皮顾上。”“响器”开出了方子。
“通腿儿”是蔡源话,就是两人睡一个被窝的意思。骆晓辉听后,立马接了“响器”的话茬:“我夜夜一身热汗,正愁没地方用,崔丽丽,咱俩‘通腿儿!”
崔丽丽羞红了脸。
“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滚,晒谷场上的水泥电线杆夜里缺个‘通腿儿。”最终胖妞承担了“通腿儿”的任务。
那天之后,“响器”每天放工后都会从地里采回来一小布兜“蛤蟆皮”。“蛤蟆皮”是一种植物,叶子斑斑点点,像气肚子蛤蟆的表皮,是一种中药材,润肺去热。“响器”来到我们灶屋,用刀切碎,用面拌上,炕成圆形小饼,崔丽丽睡觉前啃上两个,咳嗽之声渐弱。
一个星期后,我们从大队代销点买了四盒“黄金叶”。去给“响器”送烟的路上,我们碰见了吴铁山。
“乖乖,‘黄金叶!是母猪肚子大了还是女人肚子大了?”
“我们和‘响器打赌,输了!”春江不情愿地回答。
“你们和那个王八蛋打赌都赢不了,亏你们还是知识青年。”
我们把事情经过给吴铁山唠叨了一遍,没有想到吴铁山一脸不屑。
“王八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蛤蟆皮是凉性,面粉是热性,热凉一抵,还有什么屁用?应该用凉性的蛋清和着‘蛤蟆皮炕饼,大姑娘就是再骚再躁,两个晚上下去,还不服服帖帖?”
当天晚上,鬼鬼祟祟的吴铁山来到我们灶屋,神秘兮兮地从口袋里摸出两个鸡蛋,啪嗒一声敲出个小孔,控出蛋清后,把剩下的蛋黄呼啦一下倒进了嘴里,一仰脖子喝了下去,嘴里不停地说:“大闺女喝稀蛋,俺啃干蛋。”
连续两天,吴铁山每天晚上都来,每次都啃下两个干蛋。
第三天清晨,奇迹发生了,崔丽丽再没有咳一声。可是到中午的时候,一个妇女站在老戏楼上敲着脸盆骂开了,是二套书记老婆“大礼花”:“哪个王八蛋偷俺鸡窝里的鸡蛋,俺要看看,你在家里暖出一窝啥样的鳖孙……”
出于公正,我们把四盒“黄金叶”一人两盒分给了“响器”和吴铁山。吴铁山没有吱声,“响器”却一肚子牢骚,“王八蛋俘虏一个,没有想到战利品给俺抢去了一半。”
“你们是不是去听那个王八蛋喷空了?”发完牢骚的“响器”问。
“听了,他喷得不赖。”胖妞回答。
“喷的是上甘岭那一段吧?”
“是的!”嗓清音高的崔丽丽答话。
“王八蛋一辈子就这么一段。邱少云、黄继光都有朝鲜的证书,还上了俺娃的语文课本,就他这个所谓‘战友是个俘虏待定。”抽着“黄金叶”的“响器”大声嚷嚷。
“下一次你们再去他那两间猪窝,请他喷喷另一段俘虏的经历。”
“他还当过其他部队的俘虏?”我们个个大吃一惊。
“王八蛋原来在国民党的炮兵部队当差,淮海战役中正在撅着屁股修大炮,被解放军的部队从后面包抄过来,手还没来得及举,狗头就被一枪托子砸了个大窟窿,头上的伤疤就是铁证。”得意洋洋说着话的“响器”忘记了一切,“黄金叶”烧到了手,哎呀一声扔出了丈把远。
我们每个人都知道吴铁山额头上有一道半尺长的疤痕,每次在他屋里听他喷空之前,他都会摸上一遍,“没啥没啥,上甘岭上和美国鬼子拼刺刀闹的。”
过了一个星期的光景,我们七人一个雨天去吴铁山那里,胖妞一不小心把“响器”说的话给漏了出去。吴铁山恼羞成怒,破口就是一通大骂:“(尸求)‘响器瘦得像个奸臣,没屁本事下了一窝母猪娃,留着正经事不喷,专揭俺的老底,是存心和俺过不去,隔天你们几个学生娃在场,俺会会他!”
“怎么会法,不会打架吧?”卢秀琴有点紧张。
“瞧他那熊样,个子还没美国佬的炮弹壳高,打架让人家说咱闲话。”吴铁山一边开包“黄金叶”,一边趾高气扬。
“是和他对喷吧?”春江猜。
吴铁山掏出一根“黄金叶”,用火点上,脸上露出轻蔑的表情:“王八蛋整天光会瞎喷,没有一句中用话,还时不时拿出个破烟盒作道具,和他对喷丢身份。”
“那到底干啥?”骆晓辉等不及了。
这时只见吴铁山猛吸一口,“黄金叶”一下子下去了半寸,用食指敲掉雪白的烟灰后,一声大吼:“你们不是打赌输给他了吗,俺和那个王八蛋再打一场赌!”
打赌在蔡源叫“输六个”,“输六个”又分成单赌和对赌。单赌的意思是一方出题目,另一方应战;对赌是双方各出一个题目,然后交换完成。在蔡源,说书的场子热闹、唱大戏的场子热闹、放电影的场子热闹,但再热闹也比不上真刀真枪的“输六个”,况且还是三年五载难得一遇的对赌。“响器”和吴铁山开擂的地点设在了老戏楼,主持人或者说裁判是二套书记。二套书记心里知道这是一个活跃盘营大队农民业余文化生活的好机会,精心做了策划。开赌前两天,派民兵营长蒯云天敲面铜锣在三个村吆喝了十几遍:“各位社员听清了,各位社员听清了,大队决定,五月初五下午不下地,到玉清寺老戏楼集合,集体瞧‘输六个。”
五月初五晌午饭一过,老戏楼前已是乌压压一片,二套书记上台解释了举办这次“输六个”的现实意义后,还宣布了几条纪律,比如观赌不语、不入赌地等,并且约定败者给胜者称五斤小景村刘歪把的卤水豆腐。
接着吴铁山和“响器”各自上台,诠释了自己“输六个”的内容和规则。两人话音一落,各自赢得了雷鸣般的掌声。
开赌仪式隆重过后,大队人马呼啦啦开到了村中沙河桥旁,第一场“输六个”是吴铁山想出来的。站在木桥中央的吴铁山点燃一支“黄金叶”的当口,一身骨头仅剩一条花裤衩的“响器”扑通一声跳进了河里,按照约定,那支“黄金叶”燃完之前,“响器”露头出水就算输。
“响器”入水溅出丈把高水花,泛出一圈接一圈的涟漪之后,就再也没了踪影。吴铁山手举“黄金叶”在蒯云天的监视下走来走去,嘴里大声嘟囔不休:“大家伙都瞧瞧,这根烟才开了个头,要不了三分之一,那个王八蛋就会露出狗头!”人群中一阵狂笑。
三分之一的烟燃完了,桥底周围的水面上没有一点动静。
二分之一的烟灰落了,桥周围的水面上没有一点动静,连个水泡也没有。
人群中一片唏嘘,“响器”老婆开始哭泣。
“还不露头,憋死你个王八蛋!”吴铁山手举“黄金叶”在木桥上大声吆喝。
四分之三的“黄金叶”马上就要燃完了,“响器”还是没有露头。“响器”的一群闺女开始哭泣。
我们七个站在离桥最近的河南岸上,这是二套书记给我们安排的最佳观赏位子。哭喊声中,我们的心悬在了胸口,眼睛一刻也不敢离开水面,紧紧地盯着乍暖还寒缓缓东流的河水。
这时候,二套书记急忙叮嘱几个年轻的基干民兵脱裤子,准备下水。
“再等会儿,再等会儿,烟马上就要燃完了!”吴铁山看着手里的烟,大声对二套书记嚷。
烟终于燃完了,要不是烧到自己的手,吴铁山是不会把烟屁股扔掉的。烟屁股一落地,几个基干民兵几乎同时哧溜哧溜钻进了水里。
桥面下基干民兵下潜了十几次,始终没有摸到一点生息。
河岸上“响器”老婆和闺女们哭得悲天恸地,河两岸胆小的妇女个个捂着小孩的脸,不敢再望河面。
二套书记扑通一声瘫坐在桥面上。
吴铁山知道出了大事,脸色铁青,站在桥上像个傻子。
正在这时,一个爬到河岸树上的光屁股孩一声大喊:“快看啊,东边有人出水了!”
上千人的目光一齐向东看去,离木桥两百多米远的河中间露出了一个人头来,双手扑腾扑腾地在拼命挣扎……
第一场“输六个”以“响器”的胜利告终。二套书记站在桥上宣布,“大伙快去屙屎尿泡,半个小时后第二场‘输六个开始。”
第二个项目叫“大海探宝”,是玉清寺村“输六个”的传统保留节目,据说是大清光绪年间发明的,实施地是村东头晒谷场边一块方方正正的田野,一边临沙河,三边毗深沟,长宽各是三百来米。打赌者要双手身后反捆,头罩毛驴拉磨用的遮眼厚布,两个时辰之内必须用双脚打探出田野中的一口磨盘粗细的土井。落河者无效、翻沟者无效、坠井者无效。
村中一位八十多岁的长者说,活了一辈子,看过十场“大海探宝”,两人摔断了肋骨,一人落井时掀掉了下巴,无人能擒宝而终。
“响器”对吴铁山说:“两个时辰不好把握,俺这里还剩一包‘黄金叶,交给二套书记,他抽完这包烟算是大限到期。”
二套书记拍着吴铁山的肩膀开了言:“俘虏,你放宽心,我会慢慢腾腾抽,吸好烟哪能像‘响器进洞房一样猴急?”
民兵营长蒯云天绑好吴铁山,替他戴好驴眼罩,就拉着人出发了。先是绕田野四周正走了两圈,又反走了三圈,吴铁山的棉布衬衫被汗水湿透。只见蒯云天在几百米外的田地里朝着晒谷场一声吆喝:“点烟!”
“大海探宝”开始了。
吆喝声结束后好一阵,吴铁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罩着遮眼布的头在不停扭动,就这样足足浪费了一支“黄金叶”的时间。
“王八蛋平常挺精明,一蒙上驴罩,咋像笨驴一样找不着东西南北了!”晒谷场上的人群随着“响器”的一句话,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哪里想到,笑声刚落,吴铁山竟大步流星地迈开了双腿。
吴铁山每走上十几米,就用脚在地上掏出一个小土坑,然后接着走。五个烟头被二套书记扔在地上的时候,吴铁山用脚在田地里几乎走出了一条直线,这条直线把整个偌大的田野分成了两半,几乎对等的两半。
吴铁山在后面“探宝”的过程中,土井不在的那一半,再也没有踏进过一步。
又有三支烟被二套书记抽完了。
“王八蛋,就是被你蒙对了一半,半个村子大小的地里你也找不到磨盘大小的井口。”“响器”坐在地上,一边喝着老婆端来的热姜汤,一边喋喋不休。
在剩下的一半狭长的田地里,吴铁山又用脚划出了一条间隔着土坑的直线,垂直着将田地切成了几乎对等的两块,等他划完,二套书记的烟盒里只剩下了八支烟,地上的烟头被“响器”的大闺女艳红摆成整整齐齐的一排,其余的几个闺女一遍又一遍地数着。
我们七个一直没有看出吴铁山的门道,但我们相信这个五大三粗的俘虏肯定有他的算计。比如,被他走过的路线,如果下一次因为走偏重复走了,一旦趟到了自己挖出的土坑,他都迅速退回。
当“响器”的一群闺女齐声报出地上已有十六个香烟头的时候,吴铁山把自己锁定在有土井的八分之一田地里。
这时候,吴铁山突然被一个大土块踉跄绊翻在地,晒谷场上的上千人啊地一阵惊叫。双手被捆的吴铁山挣扎着站了几次,都由于筋疲力尽,又重新摔倒在地。
二套书记烟盒里的“黄金叶”剩下了最后两支。
当民兵营长蒯云天惊天动地的“还有最后两支”的话音刚落,吴铁山先是一跪,最后竟晃晃悠悠地从地上站了起来,上身的白布面衫变成了土黄色。
二套书记点上最后一支烟的时候,吴铁山把土井圈定在五六间草房大小的区域内。
“大家等着,该是王八蛋变成落水狗的时候了!”“响器”一声高叫,周围的群众一阵狂笑。狂笑着的每一个人双眼一刻也没有离开数百米外的吴铁山。
最后一支烟抽掉一半的时候,吴铁山站着不动了。
晒谷场上死一般寂静。
“黄金叶”在二套手里冒着缕缕青烟,时间在一秒一秒过去。
吴铁山站着还是没动,只是他的头在轻轻扭动。
这时候,晒谷场上没有人再看吴铁山,而是齐刷刷地凝视着二套书记手里即将燃完的烟屁股。正当二套书记举手扔掉烟屁股的节骨眼上,遥远的田野里传来一嗓杀猪般嚎叫:
“井—在—脚—下!”
四
一九六九年二月末,县知青办下发了红头文件,要求广大知青不回城、不探亲,与农民群众一起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两年没有探亲的我们七人一个也没有回郑洛。既然不回去,我们就想尽一切点子帮助群众、服务群众、引导群众,尤其是在破四旧立四新、移风易俗上发挥作用。
我们在“大明宫”门框上贴出了七人集体创作的对联,上联是“扎根农村志不移”,下联为“广阔天地红心炼”,横批叫“老屋新鹏”。公社知青小组孙主任视察时很是满意,要求我们继续发扬宜将剩勇追穷寇的革命精神,为玉清寺每家每户撰写一幅革命对联。我们欣然接受了任务,在春节即将到来的十几天时间内,全部身心都投入到创作中。
往年春节,村里的对联都由“响器”创作和书写,比如在生产队马车的左车把上贴“日行千里”,右车把上贴“夜行八百”,横梁上贴“雨天休息”。现在被我们换成了“扬革命鞭”、“奋时代蹄”和“永不停车”。再比如去年村西头一户人家结婚,“响器”创作的一副对联虽然已经残旧发白,但我们仍然分辨得出,叫什么“新郎新娘新洞房,新袜新鞋新衣裳”。我们七个经过讨论,认为真是俗不可耐,是典型的重物质轻政治的产物。我们对今年为村东头结婚的吴孬蛋家创作的对联甚是满意,七人一连激动了三天:“革命农民人穷志不穷,伟大时代名孬人不孬!”二套书记代表大队部多次表扬我们,说我们知识青年就是知识青年,写出来的东西雄壮豪迈、日转星移。吴铁山袖着手一户一户地看完了门框上红艳艳的对联,农历三十晚上来到了“大明宫”,不但给我们送来了他敲碎冰窟窿抓到的两条鲤鱼,还对我们的作品大加赞美,对“响器”的书法一通臭骂。我们请吴铁山给我们的革命对联提点意见,本来是谦虚,没有想到他还当真提了一条:“说出来你们别生气,你们的对联好是好,但缺点理。那个王八蛋尽管满口瞎喷,但落在纸上说得通,比如驾辕的骡子拉车的马如果‘永不停车非累球死不可?”
这年四月,县知青办又一连下发了三个红头文件,要求我们知识青年必须带头响应上级指示,在所在村庄掀起“斗私批修”的新热潮。孙主任打着背包,来到了玉清寺驻队。在全大队“斗私批修”动员会上,孙主任做出指示:无论干部群众,无论男女老少,无论身在何处,每天都要反省自己,检讨自己,查找自己有哪些私心有哪些差距。最后,他要求盘营大队树立一个反面典型,以此为生动教材和定位坐标开展运动。
二套书记为落实反面典型的事伤透了脑筋,整天在村子里背着手踱来踱去理不出一个头绪来。我们看在眼里急在心上,我们要帮尊敬的二套书记解决这个问题。
晚上,我们七个人在“大明宫”召开了专题分析会,分析来分析去,鸡鸣时分意见终于统一,我们认为吴铁山最符合“斗私批修”的反面典型。
最初我们也考虑过“响器”。“响器”瞎喷归瞎喷,但没有做过俘虏;“响器”虽然写过不讲阶级斗争的对联,但没有贬低知识青年的革命对联;“响器”治咳的方法虽然不是最佳,但没有偷摸贫下中农的鸡蛋……在我们“一分为二”的讨论过程中,有人提出吴铁山是“俘虏待定”而不是俘虏,但马上遭到了大多数人的反驳:“俘虏待定”不一定是俘虏,但有被俘虏的可能;被俘虏不一定叛变,但有叛变的可能……放着有叛变可能的人不推荐还推荐谁?
第一次“斗私批修”反面典型批斗大会在老戏楼举行,全大队三个村的人都来了。吴铁山一上台,场下的群众都笑了,盘营大队一千多口人哪个不认识大名鼎鼎的吴铁山。群众一笑,吴铁山自己也笑了,吴铁山一笑,台下更是火上浇油,人人笑翻了天。
在局面不可收拾的当口,孙主任站了起来,噼里啪啦照着吴铁山就是两个耳光。
全场愕然。
“你个俘虏光天化日之下公然赖笑,误导革命群众,该当何罪?”孙主任怒不可遏。
“俺不是俘虏!”
噼里啪啦孙主任又抡了两个耳光。
“你不但是俘虏,还有可能是叛徒!”孙主任一声怒吼。
“俺不是俘虏,更不是叛徒!”
这样的批斗会一连开了三次,吴铁山坚决否认自己是俘虏,更不承认是叛徒。公社最后做出了加大批斗力度的决定,并且调来了十几个外大队下乡知青参与批斗。每一次,吴铁山都被打得头破血流,就是不承认自己是俘虏,更不承认是叛徒。公社又一次召开了分析会,提出了对敌策略:“避重就轻,先从其在国民党部队所做坏事审起,最后攻克他俘虏叛变的堡垒。”
“你在国民党部队干过啥坏事?”
吴铁山不语。
外大队一名知青上去就是两耳光。
“俺在山东沂蒙山打仗时偷过老乡一只鸡。”
“还干过什么坏事?”
吴铁山不语。
又是俩响亮的耳光。
“俺在徐州打日本时,从鬼子尸体上扒过一条牛皮带没有上缴!”
“皮带在哪?”
“在俺腰里。”吴铁山一边说着,一边撩起了上衣,露出了黄色日本皮带。
“王八蛋到现在还系着日本皮带,给我打!”
这一回,知识青年不光刮耳光,而且是拳脚并用。
“还干过什么坏事?”孙主任问。
孙主任话音刚落,台下观众给台上知识青年递上了四五根胳膊粗细的木棍。
看到木棍,吴铁山彻底垮了。
“俺交代,俺交代,俺还偷看过小媳妇洗澡。”
从吴铁山支支吾吾的话语中我们明白了事情的经过。一九四一年,吴铁山随国民党一个连掩护一个师撤退,正面阻击日本鬼子。大部队傍晚撤离时,师长给连队每个士兵两块大洋,说,兄弟们,对不住了,晚上去旁边村子里买头猪,再吃顿肉吧!士兵都知道明天凌晨战斗一打响,他们是抵挡不住日本鬼子一个整编旅的,所以每个人都很坦然,坦然归坦然,大家静默一片。
一个士兵对连长说:“连长,俺跟着你打了好几年日本鬼子,晚上虽然还能再吃顿肉,明天死了还是有点亏!”
“亏个啥?”
“俺还没有瞧过女人的光身子。”
连长一下蒙了,沉默了半天,问:“谁还没瞧过?”
包括吴铁山在内的大部分人都举起了手。
连长叹了一声长气。叹完长气的连长把举手人的大洋全都收了去,带着一个勤务兵去了附近村子。进了一户人家茅屋后,他把半布袋大洋哗啦啦倒在了一个年轻汉子怀里。年轻汉子说,“俺那头瘦猪一块大洋够了,你们还要买俺家的啥东西?”
连长说,“兄弟,你耐着性子听俺一句不要脸的话,俺手下那帮弟兄明天就要和鬼子拼了,但一大部分还没有见过女人光身子,你想想办法满足一次那帮不要脸的要求吧!”
吴铁山交代,那一晚,他们是分成三批去到那户人家偷看年轻汉子老婆洗澡的,回来没几个小时,日本鬼子就上来了,整个连队死扛了半天,除了被压在大炮轮下重伤昏迷的吴铁山外,其他人一个也没有活下来。
“你还记得那些偷看妇女洗澡的国民党士兵的名字和籍贯吗?把他们说出来,我们去查找,让那些流氓的家族永世不得翻身!”一名知青喊完,一闷棍打在了吴铁山头上,一股鲜血顺着脸流了下来。
“俺,俺记得!”吴铁山双手抱头说。
“快交代!”孙主任命令道。
正当吴铁山开口的时候,台下一个人突然站了起来,是“响器”。只见他一个箭步蹿上戏台,照着吴铁山就是一脚,吴铁山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王八蛋,俺看你是被打蒙了,这个场合你还敢胡(尸求)谝!自己不要脸,为啥还扯上一堆死人?”“响器”边说边给吴铁山使眼色。
吴铁山顿了一下,突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俺刚才放的都是狗屁,就俺一个人看了!”
不管知青后面用耳光还是棍棒,吴铁山始终坚持就他一个人流了氓,直到被打得躺在地上张不开口为止。
吴铁山被确定为反面典型后,从此沉默寡言。我们四个和他同属第二生产队,原来同在地里干活时,他老跑到我们这边,不是教我们怎样用锄,就是教怎样使耙,遇到重活,甚至袖子一捋操起家伙就帮我们干。中间休息时大伙坐在地垄上,他不是阔论抗美援朝的英勇和悲壮,就是模仿美国佬的坦克和大炮。而现在他躲我们远远的,晚上也不来“大明宫”,当然我们也不会再去他的破草屋。玉清寺原来和俘虏吴铁山交往的人,在他亲口承认流氓后,就不再和流氓吴铁山来往了,不但不来往,村里的老人教育小孩时话尾都会搭上一嗓:“看你个孬样,长大说不准又是一个吴铁山!”
吴铁山放工回到家,一个人坐在自己屋后钓鱼,一坐就是几个钟头。吴铁山怕刺,自己不吃鱼,钓出的鱼随手扔给身边的狗,狗也不经常吃鱼,一嘴下去被扎得嗷嗷乱叫,这么一叫,又引来了一群狗。所以吴铁山一放工,家里就会有一群摇头晃脑的狗在等他。附近群众经常反映,流氓吴铁山在屋后钓鱼时常常大声说话,可是探头一看,他身边除了一圈狗之外,一个人都没有。
吴铁山在村子里只和一个人来往,就是“响器”。两人一见面,马上就开始斗嘴,嗓门响遍了半个村子。
“响器”说:“俺们每个人屁股上只有一个窟窿眼,你个王八蛋难道有三个,一个拉屎两个探路?蒙着头百十亩地里硬是让你趟出了土井,老子活活赔了五斤豆腐!”
吴铁山说:“俺以为你个王八蛋沉到河底喂鳖了,没想到你的狗肺比驴还大?刘歪把五斤卤水豆腐没有撑死你那几个闺女吧!”
一九六九年的五月,县里出了个年轻的现行反革命分子。二十三岁的林平是县东街农具厂的车工,上午十点做完工间操后和几个工友喷空,其中一人笑着对林平讲:“还是你们林家出人才啊,林彪同志上个月当上接班人了,说不定你今后也是厂长的接班人。”林平回答:“当厂长?俺家祖坟上没有长那棵蒿子。林彪当接班人可以是可以,就是形象差点,猫头鹰的鼻子老鼠的眼。”当天下午,林平就被抓走了,因污蔑言语定为现行反革命,五花大绑着在各个公社轮流接受批斗。
终于在七月底轮到了玉清寺所在的公社开批斗会。公社决定全社生产队长以上人员都要参加,地点又一次确定在玉清寺老戏楼。公社还下了一个指示,要求二套书记在大队里找一个存得住气、嗓门高的人现场领呼口号。
二套书记一下子就想到了“响器”:“我说‘响器,你平常在大队活动中表现不错,嗓子亮得呱呱叫,这一次是公社活动,要给咱大队争点光。”
“不就是吆喝几嗓口号吗,俺不会徒有响器虚名的!”“响器”表了态。
二套书记向“响器”交代了现场呼口号的三个阶段。第一阶段是罪犯林平刚被押到台上时,一呼口号;第二阶段是当农具厂工友控诉完林平的罪行后,二呼口号,不过声音要升一级;最后,公社书记号召全社干部群众坚决与林平作斗争的讲话一完,三呼口号,声音能上多高就上多高。
批斗会开始了,林平被手提明晃晃步枪的战士押解着走上老戏台,站在台下左前方的“响器”启动了一呼。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林平!向林彪同志学习,向林彪同志致敬!”
领呼之声庄严正气、铁骨铮铮,台前的数百位与会者紧随其后,顷刻间,玉清寺地动树摇。
接着,林平的工友声泪俱下地控诉了他的反革命罪状,工友从林平进厂第一天起一直讲到被抓的当天下午,足足讲了一个半小时。我们七个听着控诉,心里直犯嘀咕,幸亏林平才进厂半年,要是工作个十年八载,还不把台下等待二呼的“响器”急死。
控诉终于结束了,工友的话音一落,浩浩荡荡、排山倒海的口号接踵而至。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林平!向林彪同志学习,向林彪同志致敬!”
口号声中,林平的头垂得更低,身体几乎弯成了九十度。公社领导、二套书记和“响器”本人都对二呼效果十分满意。
公社书记发表了义正词严、铿锵有力的讲话,台下的很多人还掏出了手中的笔记本,一字一句记录着。“响器”的双眼一眨不眨盯着书记的脸,因为按照约定,书记一讲完,“响器”就要一个箭步冲上台,然后迅速举起右手,启动最热烈、最庄严、最响亮的三呼。
“响器”期盼的时刻终于来临了,书记最后一个字讲完,在大家暴风骤雨般的掌声中,“响器”嗖的一声跳上了戏台,三步并作两步跨到了台中央,这时候掌声戛然而止,全场人员的目光凝聚在“响器”身上,只见“响器”奋力地举起了右手,张开了双唇。
在场的每个人都十分清楚,批斗会的高潮时刻到来了。
“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林彪!”
…………
“响器”是和林平一起被五花大绑押走的,后来同样定罪为现行反革命,判了五年有期徒刑。前半年“响器”关在县城南街监狱,后面又转到了豫南山区劳改农场。在南街监狱时,探监的记录本上有过三次登记:一次是他老婆送去一条被子和两件衣裳,另外两次签名的人都叫吴铁山,携带物记录每次都为一个熟鸡蛋,处理结果都是没收。
一九七一年九月,“接班人”林彪在外蒙出了大事,死在了温都尔汗。四个月后,“响器”被释放,去两百里外劳改农场接他的人是吴铁山。
“算你个王八蛋有福,没满年头就放出来了。咱们俩‘输六个时,王八蛋你到了时候还不露头,俺的五斤豆腐白白喂狗了!”在返乡途中吴铁山骂。
“你个王八蛋不也得到俺五斤豆腐吗,自己舍不得吃,夜里端给了城里来的女知青,四个男的连粒豆腐渣都没尝到,说你流氓还真不亏你!”换掉囚服的“响器”回骂。
“今天告诉你赚你五斤豆腐的秘密,想听吧?老子修炮,全靠一双耳,上次打赌时,开始俺之所以不动,是在找方向,俺知道你个王八蛋会骂俺,你一骂,旁边的人就会笑,听到笑声俺就确定了晒谷场位置,知道晒谷场位置,其他问题就好对付了……最后,俺站在井边没动,老子是在听脚下的风声,井口和炮口一样,风一吹有响声……”
“既然你说了,俺也让你落个明白。老子在云南养蜂十来年,每天要替农场把百十来斤的桶蜜分装到几十个瓶子里,全农场只有俺一个人不撒落一滴蜜。俺憋上一口气,能一下子装完所有的瓶子,如果中间换气,心就会慌,心慌就会手抖……”
回到玉清寺半个月后,“响器”和吴铁山扒火车去了云南。走时说,那里不但花多水清,而且离天最近,说句心里话,老天爷听得见。
后记
一九七四年底,我们几个分两批离开玉清寺返回了郑州洛阳,不过来时七人,回去时只剩下了六个。胖妞和孙主任的儿子结婚留在了蔡源。一九七七年我们六个都参加了高考,结果只有“四眼”一个人考上了师范大学历史专业,我、春江和骆晓辉招工到洛阳一个农机厂工作。崔丽丽当上了纺织女工,整天戴个白帽穿梭在轰鸣的纺机旁,后来厌烦了那种生活,去了福建石狮倒腾服装发了财;卢秀琴的工作也是戴白帽,在一家医院里当护士,据说,每打一针,她都要洗一次手,一个月用掉三块肥皂。
一九八三年夏天,胖妞给我来过一次电话,挂到了厂长办公室,我没有来得及擦掉手上的机油就向办公楼跑,满口蔡源话的胖妞在话筒里提了两件事。一是说林平当上了县农具厂的厂长;第二件是“响器”和吴铁山在云南用拖拉机运蜂箱时坠到了山沟里,“响器”丢了一条腿,三个月后拄着拐杖回来时,手里拎着一个洋铁皮饼干盒,不过里面装的不是饼干,是吴铁山的骨灰。
一九九九年冬的一天下午,天空昏暗得出奇。我推自行车准备回家,厂外办的小郭送来了一封外国信,打开一看,原来是当教授的“四眼”从美国芝加哥寄来的,信里还夹着一张复印的外文,“四眼”在旁边密密麻麻地标注着汉字。我戴上老花镜,看了半天终于明白了过来。复印的是本回忆录的第一百五十七页,作者是参加过朝鲜战争的一位美国退休上将,名字叫艾斯威。上将说,如果有可能,在有生之年最想见一见四十年前的一位中国兵,见到后先上去扇他一个耳光,然后再立正行个军礼。
“他让我和我的部队失去了朝鲜战争中最重要的一次机会!”
回忆录第一百五十七页最后一行翻译过来是这样的:“大个子中国兵的出生地不详,从翻译口中仅知道他的姓名,叫Woo Iron-Mountain (吴—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