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势跟画家无关
2013-09-10张鸣
张鸣
陈洪绶是明末的画家，因喜欢画莲，自称老莲，世人也以老莲称之，其实在他活着的多数时候，都是风流倜傥的翩然一少。在中国古代画家里，他的画作未必臻于最上乘，但名气却相当大。即使在当时，在画家里面，知道他的中国人也最多。最早知道陈老莲的画，是看了一些线装的小说，上面的插图，就是出自陈老莲之手。老莲叶子影响所致，清代小说插图，基本都是他的路数。其实，陈老莲是一个标准的文人画家，多数的画作题材，跟同时代的徐渭，以及后来的“扬州八怪”没有太多分别，无非是仕女、山水、花鸟鱼虫。但是，明代出版业很发达，给小说画插图，无非是画家从市场弄钱的一种方式。但市场，却给画家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名声。他还活着的时候，其画作在日本、朝鲜、琉球都很走红，未入关的满人，早就在小说上见识了老莲叶子，喜欢死了，连他们的实录，都加上老莲风格的插图。
那年月的画家，名气大的都是名士，陈老莲也不例外。名士都有名士脾气，脾气有大有小，但像陈老莲这样的，还真不多。更多的，是假装傲视王侯，暗中飞来飞去宰相衙之辈。陈老莲做秀才的时候，他的画就已经出名。漫说知县大老爷求画不得，正管着秀才的督学使问他要画，口气横了一点，就是不给。穿小鞋就穿小鞋。势门豪家，如果不想点别的招数，想要他的画，出多少钱都不给。有大官假说有古画请他鉴赏，骗他进了官船，四面是水，强他作画，他就是不作，抬腿就要跳水自尽。不得已，只能放了他。崇祯年间，皇帝请他去做宫中供奉画师，他避而不就。清人入关，攻下浙东，从围城中找到了陈老莲，大喜过望，要他作画，不肯，大声恐吓，不肯，刀架脖子上，不肯。最后以酒肉和美女诱之，肯了。不屈于权势，却乐走市场，名画家肯为小说画插图，陈老莲是第一个。很多画家，都以卖画为生，但能出得起大价钱的，毕竟非富即贵，给出版商作画，也是走市场，但却是大众市场，从这样的市场弄钱，公平交易，一手钱，一手货，谁也不欠谁的。当年还没有版税的概念，小说发行量那么大，不知他的老莲叶子，出版商付了多少钱。
陈老莲最喜美色，一日无美女周身不爽。喝酒，没有美女陪侍不爽，长年泡在青楼妓院，活脱脱一个书画版的柳三变。只是没有柳永那么穷，死了要妓女凑钱埋。求郑板桥的画，带狗肉和酒最有效，要想求陈老莲的画，请吃花酒，送美女，最灵，每求必应。女人越是漂亮，画作越是上佳。鲁迅先生说，陈老莲画仕女其实不若画妓女神似，因为后者他见得多了。像他这样有名的画家，钱肯定是不少弄的，但随手都扔在醇酒妇人上，从生到死，两手空空。有的时候，穷书生也能弄到陈老莲的画，只要你真的穷，而且也是读书人，陈老莲有时候会给人白画的。宁波的一个书生，穷到无以为生，但曾经求来过两幅陈老莲的画。后来跟着商船到日本做贸易，跟着记记账。随行在竹筒里，带上了这两幅画。做生意有困难，见日本藩主，奉上这两幅画，藩主大喜，连日开宴招待他们，临行，还送了书生一口袋珍珠，书生从此也就发了。
明朝市场经济发达，人一有名，市场价值势必高，即使在当年，模仿他画画的，就数以千计。画出的东西，都说是陈老莲的真迹。所以，今天留下的陈老莲画作，很多其实就是仿作，当年的仿作。而当年的陈老莲，似乎也没有心情打假，仿得逼真，还夸上两句，仿他的人，也托庇有了口饭吃。
艺术这东西，本质上跟权势是不能相容的。奴颜婢膝之徒，即使技巧再精熟，也只是匠才而已。奔走权门，献画媚权之辈，连匠才都算不了。因为真正的艺术家，必有自由奔放的心灵，身体可以有枷锁，心灵不能有枷锁，心灵一旦有了枷锁，即使锦衣玉食，也不会有佳作。用句中国人的话来说，神就没了。当年的欧洲，由于平民过于贫困，艺术家只能由贵族供养，但只有跟艺术家关系平等的贵族，才能供养出若辈的佼佼者。而那些唯命是从的宫廷御用画师，尽管画作在技术上无懈可击，但流传到今日，也就是古董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