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考记
2013-09-09安宁
安宁
更可怜的是家长
一场艺考招生下来,感觉像打仗一般,只是这仗打得有些疲惫,说不上是胜利还是失败。
平日里觉得内蒙古人口稀少,可是到报名那天,不知从哪儿钻出成千上万的考生,全都挤在小小的学院里。正是冬天,打扮得光鲜亮丽的艺考生们为了报名,从早晨6点就等候在寒风之中。几乎每一个学生旁边都跟着一个家长。即便如此,也无法安抚学生们焦躁的情绪。维持秩序的老师们时不时就被告知,有互不相识的学生,因为报名插队或者不值一提的小事而在人群里打了起来。不安像发了酵,迅速弥漫开来。有去帮同学打群架的,除了情谊之外,大抵也是想发泄一下内心淤积的躁动。放眼四周全是人:背着马头琴的,抱着吉他的,扛着画板的,为了节省换装时间穿着舞蹈服装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还有因为推搡之下被踩了一脚而骂娘的。
相比之下,更为可怜的,其实是那些家长。有一个男孩排队3个小时依然没有报上名,当母亲的急了,跑到前面插队帮儿子报名,可惜招生老师铁面无私,必须让男孩亲自来确认方可。话音未落,就听见桌子一声巨响,一男孩愤怒地将拳头砸在了上面,并吼叫道:“我想看看怎么就不能报名了?”吼完了又回头骂自己的母亲:“你真没有本事,这点事都办不成!”母亲在众目睽睽之下,哗哗流下眼泪。而服务处的老师们也最怕中年妇女们敲门进来,因为他们会为了儿女的报名像祥林嫂一样絮絮叨叨,明明已经将考试注意事项贴在了门口,可是为了确认,依然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询问。还有为了不耽误儿女参加其他省份的艺考,托了层层关系,递条子要求将考试顺序提前的父母,他们脸上全是客气又小心的神情。也有家长,被人群挤压出焦虑,议论说老师们的孩子就占去了大半名额,其他人哪有什么公平和机会可言?而服务的学生们拿着大喇叭,却始终压不住沸腾的现场气氛。整个艺术学院就这样笼罩在混乱又紧张不安的冬日雾霭之中。
奇葩
为了提高命中率,也为了碰运气,或者被人群裹挟着失去了自己的判断,大部分考生都同时报了三四个专业。我所在的戏剧影视文学专业,即招收编剧的专业,有一个考生,在编故事的时候,还很搞笑地将他所报的4个专业全都糅合了进去,让我窥出了他心底的浮躁与动荡。考生鱼龙混杂,有人报了名,也不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还有一考生,我问他是否热爱读书,他诚实地回答不爱,又问是否热爱电影,他又坚定地摇头,被上千考生折磨得筋疲力尽的主考官免不了愤怒,拍桌子朝他吼道:“你什么都不爱,那你来考这个专业干什么?”但学生依然如纯白的纸张一样,不紧不慢道:“老师,如果非要说什么特长,我就爱玩。”老师们当场笑翻。
1200人报名,我们只招收12人,是真正的百里挑一,所以也见识了各类奇葩学生。有问及“五岳”时,脱口而出岳飞的;也有敢于直言进谏,当场指责我们考官考其对《诗经》的认识是变态的;有擅长喊口号的,一谈人生话题就说要为社会主义建设做贡献;而85%的艺考生,因为实在不爱阅读,所以在一被问及读过什么书时,干脆一律回答四大名著,还有被培训班的老师们强行灌输进去的励志名书《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在编故事环节中,“小明”这个名字,成了艺考中最无辜的人。小明时而离婚,时而旷课,时而失恋,时而累倒,时而车祸,时而失眠。监考官们一致将小明推举为艺考最佳男主角。从这种调侃里,可以窥探出当下学生们的想象力匮乏到何种程度。还有性格孤僻的学生,给老师们编织出一个恐怖故事来,并暗示我们,如果他考不上这个专业,那么10年后,他会和故事里的人一样,成为一个疯子。我们倒吸了一口冷气,觉得这招生可真是事关重大,一不小心,可能就要了某个学生的性命。
我在考试的间隙,喜欢扫一眼坐成一排候考的学生们,然后猜测一下哪个学生可能会脱颖而出。每每一猜即中。那些面部表情懒散的,眼神空洞无物的,不学无术、灵魂一片空白的,毫无艺术修养和气质的,像沙子一样漏下去,而那留下来的,则被我欣喜地捡拾起来,并期待他们在历经九九八十一难之后,会最终从高考中突围成功,成为我门下的得意弟子。
为了考查学生对于人生孤独感及命运不确定的体会,我特意出了一道题目,问他们:人生更多的是悲剧还是喜剧?我多么希望能有一个学生,可以从人生无常、命运起伏中,体悟到人之孤独来去的悲剧感。可惜,抽到这道题目的所有学生,都告诉我,人生是一出喜剧,原因是,我们生活得那么快乐,怎么会是悲剧?我看着他们对人生毫无体察感悟的单纯的脸,想:“是不是自己老了,或者与‘90后的他们生出了代沟?否则,为何一个学生在回答喜欢韩寒的《1988,我想和这个世界谈谈》时,将原因解释为,想要从中了解他们所不了解的‘80后一代人的所思所想?”
中国的艺考制度,常常让真正有才华的学生因为文化课成绩而无法脱颖而出。据说,学院里有美术系的老师,在招上来的学生中赫然发现一个每次画画都用尺子量着的奇葩。还有毫无表演天分的学生,被王宝强们鼓舞着,四处报考表演专业。而家长们更是指望借助艺考,让孩子们自此改变命运。省城里有一摆摊卖衣服的女人,生了一个漂亮的女儿。她攒了很多年的钱,就是为了让女儿考入上海戏剧学院。在问及为何非要让女儿考表演专业时,女人回答,为了让女儿将来可以嫁个好人家,进入上流社会,而不是像她那样,在社会底层,混到死也还是一个摆摊卖衣服的。据说某艺术学院有一女孩,在成为某地选美冠军后,迅速地嫁给一个房地产商,自此宝马出入校园,完全不思所谓的专业。表演专业的老师们,因此常常在专业考察之外,会像算卦师傅一般,对考生未来的发展趋势做一预估,如果觉得这个学生在考入大学以后,像从此稳坐了江山一样,天天旷课,只一心经营恋爱事业,大抵会在分数中减去一些,否则,将来招上来,吃苦又承担责任的是老师们自己。
不公平的命运
曾经对“作二代”们有过不屑,觉得他们和如我之类从乡下独自拼搏闯荡的写作者们相比,在文笔上或许好不到哪儿去,不过是靠当了作家的父辈,才能混到如此光鲜的地位。而在1000多人面试过后,我忽然悲伤地发现,一个人出身于什么样的家庭,几乎关系到他整个的命运。如果他的父辈平庸,家境困顿,又毫无任何从事艺术工作所需的敏感、天赋遗传给他,那么,他的一生大抵也会平淡无奇。而那些父母皆在这个社会上有一定的地位、有很好的学识与修养的孩子,他们一出生,就因为遗传的原因,而有了良好的艺术修养,并在后天的学习中,潜移默化父辈们的良好素养,并可以有机会观看话剧、电影、歌舞剧等等。这样的差距,对于那些来自乡村的孩子,即便艺术细胞相差无几,也常常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方能赶上。
所以,那些但凡素养良好的考生,细问之下,常常会发现他有从事艺术工作的父母。在考试结束的时候,一个考官向我感慨,在艺术领域,来自乡村的孩子,除非潜质非凡,否则很难赶上城市里的孩子,我听了忽然有些后怕,想起这场1000多人的战场厮杀,我也曾经在高考中经历,假如那时我不幸被挤下桥去,又因没有父母搭建的便利桥梁,或许,此刻的我,会与我的父辈们一样,过着没有失望也了无希望的生活。
这场艺考,或许不仅仅是艺考本身,更是一场命运之间的残酷竞争。有些人成功突围,并走上一条通往明亮终点的大道;有些人则销声匿迹,成为芸芸众生中无人关注的一粒尘埃。或许,人生不应有好坏与高下之分,可是,当我目睹了这一场无情的厮杀,却还是对命运生出了惊惧与感伤。
(摘自《读者•;原创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