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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商跑路两年记

2013-09-06庞清辉

中国新闻周刊 2013年36期
关键词:温州人温州借贷

庞清辉

江涛离开温州已经整整两年。江涛永远记得2011年9月30日这一天。在这一天,他成为温州商人跑路潮中的一员。

江涛将采访地点选在了温州市区的景山公园,环路而上,这里是温州最高峰,可以俯瞰整个温州。民间传言这里风水好,曾经很多民间借贷的生意都在此完成。如今,山上喝茶休闲的人居多,聊聊风月,无关生意,更无关金融。从山顶一眼能看到温州市的地标建筑,楼高68层、333.33米的温州世贸中心大厦,这座空寂的大楼一直未投入使用,坊间传言,责任人也早已跑路。

江涛让车一路开到山顶,他不想被熟人看见。他很后悔跑路,“我现在的身份是半黑暗的,我不敢告诉人家我在哪。”他表哥也欠债过亿,但坚持在温州没有走,债主为防止他表哥“跑路”,10个债主每天电话从早上打到凌晨,苦不堪言。“烦恼很多,但至少有一个光明的身份”。

常年在外,江涛对“温州人”这三个字感受颇深。多年前,只要对方问他是哪儿人?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回答:“我是温州人!”对方往往会称赞地说:“你们温州人真厉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江涛羞于提起自己是“温州人”。在不少人眼中,温州人炒这炒那,投机且不讲信用,是人见人怕的“瘟州人”。

2013年8月底,一场秋雨刚刚洗刷过这个城市,空气渐凉。江涛裹紧衣服:“温州和温州商人的冬天还远没有过去。”在他跑路两年后,温州的商人们又以飞快的速度开始了“跑路第二季”。

因房而跑

短短两年间的放贷和炒房,让温州过去几十年积累的财富再度倍增。但是,即使在春风得意的2010年,江涛也有些担心:“我们也迟早要跌在高利贷和房子这两个东西上面。”

他不幸言中。和江涛两年前因民间借贷资金链断裂跑路不同,两年后,2013年9月,温州的跑路风潮是因房而跑,因被牵连而跑。

2013年8月底,温州当地媒体整版整版的房产处置广告密集刊出,温州大量断供房公开拍卖。如果不是公开拍卖,恐怕没有多少人会知道温州楼市的断供现象。

根据国家统计局的数据,截至2013年7月,70个大中城市中有69个城市房价同比上涨,唯有温州的房价在下降。至此,温州房价已经连续23个月下降,温州大学房地产研究所研究员陈鸿告诉记者,2012年温州楼市泡沫被挤掉35%至40%,2013年上半年又挤掉10%左右。温州一些新建商品房比最高峰时房价下跌了30%~40%,个别豪宅价格甚至拦腰一刀。

以江涛的两套房子为例,他买的香缇半岛的楼盘之前被炒到5万元/平方米,如今价格已下降至2.8万元/平方米左右,鹿城广场的那套房子更是曾超过10万/平方米,但如今市场价跌至4万/平方米。

也就是说,即使现在卖掉房子都不够还银行贷款。不少像江涛这样的房主选择把房子扔给银行,不再偿还银行贷款,弃房跑路,“让银行当几年房东”。而像江涛这样已经“跑路”的人更加心灰意冷,这些房产曾是他们想东山再起的希望。

江涛在温州房产最高峰时,向银行借了1.5亿元,向民间借贷5000万元。现在房产缩水,市值只有6000万。江涛已经完全败退,陷入“不停找盖子”的恶性循环。他的炒房团两位成员,情况与他类似。唯一的不同是,两年前,两位成员前思后想无法解脱,半夜里夫妻二人光身子跳樓自杀。

温州市法院的一位人士向记者证实了这一事实。温州司法委托拍卖的房屋数量明显增多,从2011年到2013年,该院查封的房屋至少有3000套,目前还只是小部分在进行拍卖。“银行害怕把房子一起拿出来卖,会把房价打下去,所以现在还捂着。”据统计,2011年温州全市法院委托拍卖545件,2012年为986件,2013年仅上半年就有622件。“其中80%为个人房产,这还不包括企业破产涉及的房产。”法院人士预测,接下来,来自国有和司法渠道的“拍卖房”将规模入市。

“温州炒房团应该是全军覆没了。”江涛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

好企业被牵连

目前温州当地金融界普遍持有的观点是:两年前的危机已开始向金融机构蔓延。

正基于此,温州当地已成立多家民营资本管理公司,其中三家已开始向金融机构收购不良资产。如瑞安华峰民间资本管理公司已收购工商银行温州分行2.7亿元不良资产;华夏银行温州分行已与苍南润丰民间资本管理公司达成了1亿元不良资产转让协议;海螺民间资本管理公司亦与工商银行温州分行达成了1亿元的不良资产收购协议。

6月19日,浙江省首个设立金融审判庭的基层法院温州市鹿城区人民法院,发布的金融商事审判“白皮书”,也印证了上述观点。“白皮书”显示,2012年5月~2013年4月,一年来鹿城法院共计受理各类金融案件6218件,标的额高达172.78亿元。这说明,温州金融案件涉案标的额不仅越来越巨大,而且案件数量持续高位运行,风险正从民间借贷向正规的金融借款蔓延。

与高利贷相关的担保行业,也几乎无一幸免。温州担保行业协会10个副会长中有6个在跑路风潮后被捕,皆因涉嫌高利贷与非法集资。2013年7月,温州最大的担保公司中投担保破产的消息广泛流传,公司董事长郭炳超是在任的温州担保协会会长。如今,原本有几百家企业的担保协会,至2012年只剩下40家会员企业。

风险正在以更快的速度向更健康的企业传导。“在2013年下半年,更多的温州好企业,将在联保互保的阴影下继续倒下。”温州中小企业发展促进会会长周德文说。2008年金融危机爆发,国家为了刺激经济,银行放出海量贷款。当时,银行考虑的是市场占有份额,于是鼓励企业借贷。但一些企业凭自身资质缺乏抵押物很难从银行贷款,银行信贷经理便将另外两家资质好的企业聚集到一起,苦心婆心地劝三家企业用联保的方式从银行贷款。这样,不仅资质较差的企业能够获得贷款,资质较好的企业也能降低贷款成本,看似三全其美。但是,好企业和坏企业也由此被捆在一起。

阮清是温州乐清做五金的企业老板,他的公司负债2亿,为别人担保了3亿。“我现在背的债,不知道明年会涨到多少钱,债务是不确定的,一点希望都没有。”在乐清,据说已有15个互保形式的担保贷款链浮出水面,每个链条上都是复杂的结构,第一圈5个企业,第二圈10个,一圈一圈下来几十家企业绑在一起,而其中的任何一个企业出问题,最终会让所有的企业受到牵连。

最痛苦的是参与联保的被困住的好企业,满腔悲愤,企业主也不得不跑路。有种说法在乐清开始流行:欠1000万肯定是要还的,欠3000万要看看左右互保的企业,要是上亿肯定就不还了。也有不少人趁乱转移资产,把抽空的企业和巨额负债转嫁给互保企业。联保互保曾被认为是具有很高价值的市场自发创新,它有助于帮助中小企业获得银行融资,现在却沦为惩罚好企业的恶机制。

“一些大的优质企业也会被吞噬。地方政府无法调控金融机构,所以需要中央出面。如果这个问题到春节前都无法解决,更大的危机或将到来。”周德文说。

曾经的辉煌

场景切换得如此迅速。曾几何时,温州的楼堂馆所一片繁荣,这里汇集着来自全世界的商业信息。

温州,古为瓯地,也称东瓯,唐时始称温州。改革开放以前,在全国还纠缠于“姓社姓资”的争论时,温州人一声不吭,私营经济早在邓小平南巡讲话之前已悄然成型,民间财富飞速增长。曾经的温州,生产了全国10%的服装、20%的鞋、60%的剃须刀、65%的锁具、80%的眼镜和 90%的水彩笔。

上世纪90年代初期,温州金属打火机企业至少有3000多家,占据了全球金属打火机80%的份额,国内市场占95%,是世界上最大的金属打火机生产基地。1988年,温商李中坚将温州的打火机销往国外,他说,当时他的公司每天出口的打火机有10万只以上。货车就等在路边,产品一下装配线,马上被打包运走。市场进入癫狂状态,有多少打火机,就有人带着多少钱在厂门外等着要。在义乌,谁能拿到温州的打火机,谁就能赚到钱。

打火机价格在温州曾被压缩到日本的近1/30,挤得日本打火机企业纷纷关闭生产线,韩国、美国及西欧国家的打火机厂几乎全军覆没。在中国,搞印刷行业的人无人不知温州苍南的胶印印刷业,无纺布制袋也是全国最好的产业链,每天这里的大巴车除西藏以外的任何一家省会城市都有,穿梭不绝。

温州乐清的一个柳市镇曾前后诞生过7个中国500强企业,孕育了正泰集团、德力西集团等。温州拥有的称号太多:中国鞋都、中国休闲服装名城、中国电气之都、中国汽摩配之都、中国泵阀之乡等。温州人在中国制造业创造了一个奇迹,是中国制造最好的注脚。

在世界各地,包括战争现场都活跃着温州人的身影。如今,在很多国家,不懂中文的人都能发出“温州”这个声音。法国《欧洲时报》曾撰文说,在法国的温州人有15万人左右,在巴黎2、3、11区和犹太人竞争,已经一步步地把犹太人挤出原来的领地。他们说,温州人好像是犹太人的“天敌”。在巴黎北部的欧拜赫维里耶,温州人在这个地段的批发店已经占到了99%,只剩下几家实力雄厚的大型犹太人批发公司还在继续经营。温商的经营领域与范围也在不断扩大,从餐饮、皮具、服装、首饰,发展到进出口、仓储物流、旅游、电脑、地产、烟吧、商业刊物等。

在全国各地、世界各地,温州人积累了巨额财富。到21世纪初,“温州购房团”这个让人们感情复杂的称呼第一次出现,随后温州人叱咤楼市十余年,成为全国楼市重要的风向标。温州人會挑一个吉利的日子,上百人开进上海、北京、杭州等城市,也到国外例如迪拜等国家,几天就买几百套房子。温州人一直是国内甚至国外房地产开发商的座上宾。

近年来,温州还是能源行业的座上宾。山西煤矿60%的投资来源于温州,“浙江有近500亿的资金投在了山西,其中有300亿的资金竟出自一个人口不足30万人的平阳县水头镇,和一个人口不足10万的青街镇。”周德文说。

“温州模式”曾被不少中小企业家奉为经营宝典,很多省份专门研究温州人的性格、商业技巧及商业模式,研究温州的熟人社会、宗族情结和民间借贷传统,周德文说:“曾经有不少地方的商人专门住在温州,看温州人往哪投资,他就往哪跟风。”

江涛在温州经济巅峰之时,风光无限。两年前,他过着穷奢极欲的生活。一些温州人爱见人就开玩笑说:“我们温州人没文化。”他们暴发时的挥霍也印证了这一点。

从皮带、手表、手机到衣服,江涛的行头没下过百万。胡乱买房买车,江涛有一辆宾利,老婆有一辆保时捷,房子买得太大,有7个卫生间,经常找儿子找半天。因为别人一句吉利的话,江涛买了一条90万的金龙鱼摆在办公室。老婆出一次国,一次性买了挂满两个胳膊、几十万的名包。去国外购物,导购专门有普通话,有温州话,“在钱里泡得太久出不来了。”

福兮祸兮 四万亿

江涛暴富的源头是房地产。2009年,房地产容易从银行贷款,江涛看中一套房子,一次性付清800 万买下。当时银行就主动贷给他1000万,然后他再通过朋友互保,把钱放大,贷出钱再一次性付款买房,买完房就再拿到银行抵押。当时,温州城里和报纸上,高档住宅、别墅的广告炫富又煽情。“1000 万的房子我看都不看,现金直接付清。”

银行有很多潜规则。比如说, 一套房产贷款额度达不到2000万怎么办?银行为了做业绩,先贷给江涛1000 万,江涛把1000万存进去,再贷一次;以承兑汇票开出来,以质押的方式,银行的存款业绩就有2000 万元了。

温州个人住房贷款业务竞争异常激烈。为了争取更多的市场份额,部分商业银行采取变通、变相或违规做法,降低贷款标准,减少审查步骤,放松了真实性审核。如此种种,也严重影响了银行的资产安全性。据温州企业家联合会统计,2011年温州民间金融危机全面爆发前,全市100家明星企业半数以上涉足楼市。

这一切起源于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中国政府推出“从重从快”的四万亿投资计划。宽松的货币政策,令银行产生了大量沉淀资金,无处释放。用周德文的话说就是“钱太多”。那个时候,银行不仅盯着江涛这些买房人,也每天围着眼镜巨头胡福林转,都希望把钱借贷给他。2011年温州GDP是3351亿,年末贷款余额是6194亿,贷款余额是前者的1.85倍。

很多人都提及中小企业贷款难,在温州并非如此。“其实温州贷款真的很好贷。”江涛说。胡福林跑路后,媒体公开信息显示:2个亿产能的信泰集团,贷款有20个亿,民间高利贷12亿,月息高达2000多万,银行贷款8亿,月息500多万。

一位民生银行的信贷员说:“我放钱放到手软,贷不到钱的企业,资质确实太差,走遍全世界恐怕也贷不到款。”他质疑,那些跑路的企业,叫嚣钱荒的企业,公布一下它的资产负债表,“看哪家不是贷款远超过自有资产,哪个不是过度融资?”

除了银行的钱,温商几千亿的民间资金几乎也都流回了温州。国家政策变化,限购房产挤出了炒房基金,股市低迷挤出了证券基金,国进民退挤出了矿山投资,国资垄断导致民资无法进入交通、铁路等产业。温州成了资金的洼地,各种资本无处可去,蠢蠢欲动。

“这样印钱的速度,必须投资一个高利润、变现快的行业。”这是江涛和很多商人的共识。为此,民间放贷成为继房地产投资后又一个重要释放资金的途径。“你放出2000万元,如果利息两分,一个月就有40 万进账。一般利息放贷利息在4 分到6 分。这几乎是“一本万利”的买卖,比开厂容易得多。”江涛说谁都会心动。

彼时,在温州市区人民路、锦绣路、龟湖路、百里东路等地段,担保公司、寄售行、典当行和投资服务公司遍地开花。报纸上每天都是担保公司的广告,很多老板名片上追加了“投资公司”“担保公司”,甚至不是商人的温州人几乎每天都接到要不要房贷、要不要抵押贷款的电话。

2011年7月,中国人民银行温州市中心支行发布的《温州民间借贷市场报告》显示,温州民间借贷市场上半年估计规模约1100亿元,约89%的家庭个人和59%的企业都参与了民间借贷。而温州民间借贷的利率水平已超过历史最高值,2011年,民间借贷的月息已达6分甚至7分,最高的达到1毛5,这意味着,借贷100万,一年光利息就要还72万至180万。

公务员和银行职员也参与其中。《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从权威方面获悉,曾有近6000套公务员房产拿到银行抵押,抵押额可达房屋评估价的7成,然后将贷款拿去放高利贷。大多数公务员因收入稳定,有职务,银行还会给他们提供小额授信贷款。处级干部50万,科级干部30万,再贷给民营企业。现在,由于民间借贷资金链断裂,还款无期,这批抵押的房產,成为亟待清理呆坏账的银行手里的烫手山芋。

很多民间高利贷公司中,银行职员就是股东。上述法院人士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温州某银行塘下支行信贷员凭一纸假房产证7次从银行共贷出了1652万元投入到高利贷行业。

2011年10月,温州一家银行的客户经理张某,以银行内部理财产品为名,承诺各企业可获得1.5分至3分不等的月息,且按月支付,从亲戚、朋友和曾经的客户处吸收近亿元资金跑路。多名受害人悬赏20万在全国“通缉”她。

“所有人都太有钱了! 所有人都疯了!”周德文说。温州人患上了“暴富狂想症”,以钱赚钱,而且只赚大钱、赚快钱。

放贷的,钱来得太容易,炫富;借贷的,梦想着即将到来的财富,也炫富,顺便证明自己有实力还贷。在温州,豪宅豪车人人可见。7系宝马,S级奔驰,奥迪A8等常规豪华车以外,不乏有宾利、劳斯莱斯、兰博基尼等顶级汽车,遍布温州大街小巷。在一个尚有些山区的青街小镇,步行不到10分钟,却有8辆劳斯莱斯和一辆的布加迪威龙。

“但攀比不是简单的攀比,而是证明实力,借钱更方便。”江涛说,他原本的厂房本不需要盖6层那么高,主要是为了银行贷款。豪车豪宅,是为了向人证明自己能还钱。在温州,很多放贷人其实根本不清楚借贷人的真实财力。

实业成为一张名片,一个融资的平台,一个人际交往的平台。2008 年开始,江涛陆续开设了外贸公司、珠宝公司、太阳能公司等,“摆个门面,好看而已,别人问,老江你在做什么? 我说,我做的行业很广,包括珠宝、太阳能什么都做。”

钱在温州不是问题。但在拿钱做什么事上,进入2009年的温州商人却犯起了迷糊。眼镜大王信泰集团进军太阳能开发领域,做电线电缆起家的三旗集团涉足红酒酿造,服装企业庄吉集团投资造船业,更多企业投资文化产业,以温州人为制片人的电影、纪录片、儿童剧层现。“有的玩,有的是真投资,温州人从小裁缝、小五金起家,想做大产业,换个身份,换个名声。”一位眼镜企业的负责人说。

从此,温州出现了比较明显的产业空心化迹象,大量资本从实业抽离,以实业做幌子,把银行贷款转入房地产、股市或高利贷等领域,大量企业外流外迁。浙江霸力鞋业集团董事长王跃进也跑路至澳大利亚,负债累累的王跃进在澳期间,抛弃辛苦多年打下的制造业江山,尚在遥控他投资的不怎么在行的广西矿业,期盼矿山上的最后一根稻草,期待铁矿价格大幅上涨令其翻身。

政策风云突变

政策的变化很突然。繁华依旧之时,2011 年9 月,银行贷款迟迟下不来,江涛和胡福林都觉得要出事!

就在跑路几个月前,江涛用1亿现金买了一个办公楼和5套房子。这1亿里面有6000万来自民间借贷。按照之前的经验,他可以从银行贷1.3亿~1.5个亿,“但最终从银行只下来了大概3000万。”

周德文告诉记者,在温州永嘉县黄田镇,2011年9月一个月内就有100多家企业关闭。2011年,在跑路重灾区龙湾区永强镇,仅2011年8月就发生了20多起跑路事件,其中涉及金额10亿元以上的“老高”跑了3人。仅9月22日一天,有9个老板跑路,网上还爆出了一份《温州老板跑路清单》,涉及金额从几千万到十几亿不等。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得知,仅2011年11月8日至13日,就发生了1人跳楼、1人跳江、2人注射毒品自杀。11月8日凌晨,家住温州黄龙住宅区的童某因上家跑路、亲戚朋友上门逼债,在家中跳楼自杀。11月11日中午,浙江嘉居房地产有限公司副总经理王某在瑞安跳入飞云江,也与担保公司放贷有关,后被江上一条挖沙船救起。11月13日,温州一家开担保公司兼贸易进出口公司的林氏夫妇在洞头县大门镇老家双双注射海洛因自杀。

官员也加入自杀的队伍。12月20日,温州龙湾区风景旅游管理局局长王某跳楼身亡,法院人士告诉记者,他也与民间借贷有关。据温州市两级法院统计,仅2011年10月下旬至11月上旬,民间借贷类立案数累计高达1000多起。

但也有浑水摸鱼,趁机会赖账不还的商人。温州市市长陈金彪告诉《中国新闻周刊》,温州市政府包括司法部门也在严厉打击恶意欠薪,搞假倒闭、假出走、假破产的人。

跑路不是出路

2013年6月,跑路近两年的郑珠菊和其父因涉嫌非法经营、非法吸收公众存款1.47多亿元,被判处有期徒刑19年。郑珠菊曾是温州市龙湾区“百乐家电”女老板,在温州有 “家电大王”称号。

江涛的朋友、来自龙湾区蒲州街道的叶某、陈某夫妇,也因高息借贷5000余万元后“下落不明”,江涛知道他们租住在四川广安一个朋友的房子里,几乎足不出户,直至2013年6月被抓。

8月8日凌晨,涉嫌非法吸存款2亿多元、外逃近两年的姜某夫妇被警方押解回温。夫妇俩原本在乐清办一家上规模的不锈钢企业,其公司鼎盛时年产值达8亿元。姜某夫妇是温州龙湾区警方2013年“追逃治赖”行动开展以来抓获的第三对“跑路”夫妇,《中国新闻周刊》记者得知,目前已有13名“老赖”被警方抓获或主动投案自首。

温州市中级人民法院和公安部门累计的民间借贷纠纷案件越来越多。根据温州中级人民法院统计,近年来,温州中级人民法院民间借貸收案数量急剧上升。2012年,全年收案数量19446起,比2011年同比上升61.46%;2012年,全年收案标的额为220.39亿元,比2011年同比上升106.16%。

很多温商一下子“回到了20年前”。2013年3月,资不抵债的森泰集团向乐清市政府递交了紧急报告,要求破产重组。森泰成立已20年,在乐清当地是明星企业,曾跻身中国电气行业百强。

主动申请破产的企业还在增加。2013年以来,温州两级法院已经受理各类破产案件86件,是2012年全年受理案件的3倍。

跑到重庆的江涛选择开网店卖衣服,不再想着赚几个亿,但从头再来并不像当年那样容易。以前温州人在外地是金名片,银行最愿意贷款给温州人,对温商贷款没有限制。现在各地银行对温州老板信用审查最严格,“完全倒过来了”。尤其是温州永强的人基本不给贷款,江涛臭骂银行是“晴天送雨伞,下雨收雨伞”。

无论如何,温商的商业信用严重受损。江涛给老婆打电话,老婆也骂他:“赚了钱就吹牛,亏了钱就跑路,今后谁敢与你打交道?”

以前,江涛的保时捷和宾利的司机随时在楼下候着,现在到哪里去经常要等地铁。2012年,温州的豪车却开始大甩卖,吸引了全国的人赶来抢购。“现在才知道:重庆怎么这么大,好像比上海还大。”每晚很难入睡,总要喝很多酒,抽很多烟,想想自己当年拿着超大水晶杯,像喝啤酒一样喝红酒,多俗气,没品位。有时电话响起,来电显示是温州的号码,江涛心中会立刻堆满不祥的预感。

冷清的温州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家乡,正常经营的老板也受到很大影响。手机不敢关机,不敢出去度假,出国正常谈生意也不敢去,没事要经常出来亮个相,“几天见不到就以为跑路了。”

风波后的温州变成了一个灰色城市。2013年春节是最冷清的一年。几年前,温州每天烟花的销售量都在上千万元以上。2013年春节销售量不足百万。曾经车水马龙的温州市区,车越来越少,一个在外读高中的学生春节回家,问同是公务员的爸爸妈妈:“温州怎么变得如此安静。”

跑路潮以来,温州最好的学校里,陆续有不来上学的学生,不少遇到危机的父母担心孩子被绑架。很多孩子的父母瞬间离婚,不少是丈夫向妻子那边的亲戚借钱,还不上,在压力下离婚。2013年7月,1400对夫妇在温州民政局登记离婚,史上最高。不夜城的温州,酒店往往晚上9点钟就开始打烊。以前东方魅力8888元的KTV 包房,已很久听不到歌声。

满街奔跑的温州出租车司机过去每天可以净赚200多元,到2013年只能赚100元。来温州做生意和到外地谈生意的温州人都少了。最明显的就是温州高铁南站和机场门口候着的正规车、黑车越来越少。“我有一个外国客人每两个月都会来一次温州,包我的车去工业园,现在已经回去一年还没来过。”温州的一位出租车司机说。

在工作日的下午,沿着瓯海大道一路向东海方向行驶,抵达龙湾区最偏远、占地规模最大的滨海园区,沿途鲜有运输车辆进出。遍走区内,几乎听不到任何机器轰鸣。连温州最大的公司正泰集团也裁员20%,大批外来人员返乡。温州市区不少家庭里干了十几年的保姆,过年回家以后也没有再回来。唯一让大家欣慰的是,温州的天以前都是灰蒙蒙的,如今温州人能在傍晚看到美丽的晚霞。

商人们聚会越来越少,不再是以前那样激情地谈论哪个城市有投资项目,而是谁又跑到了哪里?谁又不行了!曾经的肚皮还不习惯清汤寡水,每次聚会难得的几个硬菜,竟然上桌就没。聊天时手机也不时响起,“又是移民中介!”看看号码都很不耐烦。“以前劝别人不要移民,现在我自己已经在办移民了。”一位做眼镜外贸的商人说。过去认为每次聚会都可以谈到很多可投资的项目,觉得真是件好事情,“现在谈到投资,很谨慎很害怕,是用血的代价换来的教训。”

谁是救世主

江涛的一个长辈,给了江涛很多鼓舞。这位陈姓长辈在上世纪90年代末的温州危机中也曾跑路。老陈当年在中国尚没有超市概念的时候,开了两家超市。超市对现金流需求很大,和江涛的遭遇一样,银行贷款到期,银行要他去民间借钱先还给银行。当时老陈跑路到美国,从卖假冒LV包开始,积累点本钱,开始洗白自己成立了正规汇款公司,短短几年就积累了大量资本。而直到现在,老陈连一句英语不会说。金融危机后,回到广州,开始做零食销售的实体店和网店。

江涛把原本很个性的发型理成了平头,戴上了一个黑框眼镜,看上去温和很多。和2011年傲慢、不可一世、不喜多谈相比,现在和人聊天变得恭敬,侃侃而谈,大聊人生。“温州人脸皮厚,不怕碰壁,也不怕别人不给好脸色看,只有一个念头:不管你怎么看我待我,我就是要赚你的钱!”

江涛出生在温州的一个小镇,以皮革闻名,全镇每4人就有一人经商。父亲曾南至三亚,北到漠河,燕子般地南来北往。贩过服装,摆过蔬菜摊,卖过建材,做过工程,那个时候的父亲衣着破旧上门弹棉花,把一床床又硬又脏的旧棉被变得像新的一样松软而暖和。支开一架小缝纫机,把一双双穿破的皮鞋,用娴熟的手艺把它缝得严严实实。后来,父亲有了自家的鞋厂。

看了几遍热播电视剧《温州一家人》,江涛越来越理解父亲这代温商的勤奋起家,坚持生意经最重要的一个“稳”字。父亲从来不做任何与自己产业无关的事,不放贷,不怕得罪借贷的人。江涛和父亲有过争执“你会丧失很多扩张的机会”,父亲反问“谁说机会就一定是机会?”

如今,温一代和温二代差异越来越明显。像江涛一样的年轻人比较高调、喜欢玩借贷等金融游戏,尤其不少温二代都上各种EMBA班,碰到的做金融投资的人比较多。新的时代给了温州商人更多的机遇,也让他们面临着空前的风险。顺吉集团便是因为温二代管财务,热衷参与高利贷倒下的。

父亲坚持把房子卖掉支撑企业,告诫他保持实力坚持下去,把根留住,虚拟经济没有实体经济作为支撑,一定最终会全成泡沫。母亲也一直重复一句话:“对于企业来说,现金流比不动产更重要。”一个长期发展的企业,如果缺少了现金流,那么所有的成本就会变成死肉,渐渐腐化到消失。

温商的实业不复往昔的辉煌。温州市经信委的数据显示,2012年1至11月,温州规模以上企业共亏损15.93亿元,同比上升68.4%。所监测的15个行业中的855家重点企业,有10个行业出现了利润负增长,都集中在服装、制鞋、眼镜、打火机等劳动密集型制造业。2012年7月,浙江省人大财经委公布的调研报告则更直接显示:温州规模工业企业6成减产停产。

上世纪90年代末的危机,恰逢中国加入WTO,外贸的强劲增长救了温州,“生产的乱七八糟的羊毛衫,国外都抢过去。”那个时候,像奥康等一些传统企业开始上市,越来越稳。2008年,金融危机,外贸受损,房地产又让温州繁荣了一次。现在温商也在寻找,还有什么能再救温州一次?

“饱受切肤之痛的温州民营企业,如今深切体会到实体经济的重要性。还是要坚守主业,做强实业。”温州市市长陈金彪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如今,痛定思痛的江涛的想法已经有了转变。江涛的有些亲属正想弃房而跑,他极力劝阻,因他深知跑路之苦,跑路的下场也很难预料,越来越多跑路的人陆续被抓。

江涛还有一个朋友跑到马来西亚,选择再也不回来。而江涛本人虽跑路,仍想东山再起还债。温州最大眼镜企业信泰集團董事长胡福林跑路后重整企业给了江涛很多信心。两年前,胡福林比江涛早跑10天,据朋友告诉江涛,胡福林的美国朋友劝胡切莫回去,表示可以给他一个跑马场,让他永远留在美国。然而奥康鞋业董事长、温州市总商会会长王振滔一直与胡福林沟通,希望他正视危机,为了温州企业家的脸面与信誉,返回温州重拾实业。

胡福林重振企业的运作模式是,走司法重组之路,在法院确权保障和债权人认可的前提下进行“债转股”,将其18万平方米的市场有形资产“打包”股份化,股权永久性摊给200多名债权人,顶抵15亿元债务。大多数的债主都选择了接受。

如今,胡福林打造的“中国皮革鞋料市场”和“中国合成革国际交易中心”,已经渐有起色,重拾企业在望。

“其实很多温州人是感谢这次危机的。必须有一次这样的洗牌,温州才有希望。”温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的人士说,危机就是洗牌,“温州未来一定不再是遍地是企业,会走向几个大企业垄断。”但是,温州人都喜欢当老板,不愿意打工,温州已经开始出现很多无所事事的人。

江涛仍心有迷茫,温商尝过了暴利,钱来得非常容易。“做过高利贷的不愿意做房地产,做过房地产的都不愿意再做实业,只要接触过,很难专心回来做实业。”这就好比一个人吸毒上瘾,戒毒非常痛苦。“做实业的心很难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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