厦门PX事件：中国邻避运动的开始
2013-09-06谢良兵
谢良兵
2013年伊始，低调中推进的漳州PX（即对二甲苯）项目环保违规的消息再度引起了舆论关注。
该项目因原料变更而提交的环境影响报告书未获批准就擅自开工建设，1月21日，调整部分被国家环保部叫停，并处罚款20万元。
这一消息之所以拨动公众敏感的神经，是因为，漳州PX项目的前身，正是厦门PX项目。5年前，因遭到市民的强烈反对，厦门PX项目被叫停，于2008年5月迁址漳州市古雷半岛。
这场民意表达行动，被认为是中国“邻避运动”的开始。所谓邻避运动，是指某一地的居民或组织因担心附近设施对身体健康、环境质量和资产价值等带来负面影响，从而采取的规避行动。
家住厦门市鼓浪屿、曾参加那次“散步”行动的叶子（化名）告诉回访的我，自己并未注意到媒体对漳州PX项目的最新报道。
她坦言，对于100公里外的漳州古雷半岛上的事情，她并不太关心。她在乎的是，2013年伊始，大半个中国遭遇雾霾天气，而厦门依然碧水蓝天，阳光灿烂。
突遇PX
2007年5月31日傍晚，我接到了时任周刊经济部主任苏琦的电话。苏琦说，你赶紧出发，去厦门，厦门明天要游行。当时我的第一反应是，游行？怎么可能？苏老师貌似只知道和反对PX有关，让我去了再说。
挂了电话，我便赶紧收拾行李，订好机票向厦门进发。而当时，我甚至不知道PX是什么。
临近晚上12点左右，我终于抵达厦门。一下飞机，和暖的海风拂面而来。这座以环境好著称的海岛城市一直是最佳旅游目的地之一。
彼时的厦门一片宁静。这种宁静或许是一种力量的积蓄吧，酝酿着将于第二天爆发的大事件。
在从机场去酒店的路上，我和出租车司机聊起了厦门PX。
厦门正值阵雨连连的夏日，比天气更为“火热”的，是有关厦门海沧区PX项目的各种传言和议论。“有没有收到短信”，成为当时厦门市民见面的寒暄语。
“巨毒”“原子弹”“白血病”“畸形儿”等，是这条短信中的关键词。当这一筹备了多年的化工项目以这样的面目出现在厦门民众面前时，一时间人心惶惶。
叶子是在5月26日收到朋友的一封邮件而第一次知道了PX。她的孩子当时仅3岁，她担心，如果不反对，孩子就将呼吸着PX气味而生活。
为应对这类短信和网络言论的大量传播，当地政府透過官方媒体进行了释疑，也做出了项目缓建的决定，但这些举动并未能阻止6月1日厦门人民的上街“散步”。
那一天一大早，叶子就带着在家里找的黄布向厦门岛出发了，渡轮上还碰见了同样前来“散步”的二舅一家人。从市政府到湖滨南路，人越聚越多。
“散步”之后
上午9时许，人群经过我居住的酒店，我也开始加入到“散步”队伍中去。
“散步”过程中，我一边拍照一边和队伍中的厦门市民聊天。我试图了解他们为何会反对PX，以及他们为何会最终走上街头。
和我想象的一样，他们此前没有接触过任何“境外敌对势力”，都是自发的环保行动。他们担心PX项目影响自己未来的生活。
不过，市民的温和“散步”行动并未获得官方认可。当天晚上，厦门电视台的各个频道均有相同的新闻和滚动字条。白天的行动被厦门市公安局定义为“严重扰乱了社会公共秩序、妨碍了广大市民群众的工作、生活”的“非法集会游行”。
厦门“散步”的图片通过“出口转内销”在新浪网上刊登，但很快就消失。国内媒体对“散步”一事讳莫如深，相继有参与者被刑拘。
但是，民众上街理性表达的效果，在此后半年内逐渐体现出来。
因参与“散步”而被刑拘的市民李义强告诉当年12月再赴厦门采访的《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政府在大项目建设上能尊重民意，以公正、透明的区域环境评估以及公众座谈会的形式征求广大市民意见，甚至敢于公布百分之九十几的市民反对率，这在中国是前所未有的，也标志着厦门市政府执政水平和能力的提高。
12月16日，福建省政府针对厦门PX项目召开专项会议，决定迁建PX项目。次年1月20日，该项目正式确认落户福建漳州古雷半岛。这些都是后话了。
2007年6月4日，厦门已归于宁静。上午，我们一行媒体人各自告别，只有我留在了厦门写稿。
其实，这组报道从采访到行文，都不那么令人满意，它的特殊性只在于，是当时国家级媒体对这一敏感行动所作的唯一真实报道，这才这使它受到了广泛关注。
这组报道成为许多研究公民行动和新媒体的学者的重要参考资料，包括中央党校在内的多位专家学者联系我见面交流。
但这组报道并非“肆无忌惮”，我拍的现场图片就未能在报道中刊登。
邻避运动5年
这场新媒体时代的民意表达行动，写下了政府和民众互动的经典范例，这在这组报道中被称为，“市民赢了，政府也赢了”。
事实上，2007年也被称为“史上最热的网络民意年”。不管是重庆最牛钉子户、厦门PX事件，还是太湖蓝藻暴发、山西黑砖窑惨案、华南虎照片等事件，网民参政、议政的热情和公民权利意识空前高涨。
2011年8月14日，大连又发生了公众反对PX项目的事件。大连政府迅速回应民意，当天就作出了将该项目立即停产并搬迁的决定。
《中国新闻周刊》2011年8月发表了一篇《PX的真相与假象》的解释性报道，澄清了诸多误解。如对于选址市区的问题，认为化工厂建在市区附近的问题，实质上是“市区建在（原有）化工厂附近”；对于PX的毒性问题，认为PX属于低毒类化学物质，在发达国家中也多有建在居民区附近的，但近来确实在世界范围内都承受着环保压力。
2012年10月，宁波又发生了PX项目风波。《中国新闻周刊》再次发声，发表了题为《寻求PX的社会共识》的新论，指出：人类发展到今天，已经离不开这种化工原料了，PX项目是不可能取消的。“要消除公众的环保焦虑症，根本的办法是地方政府不能视当地居民为局外人。”政府工作的重中之重，是满足公众的知情权和参与权，寻求社会共识。
反之，其结果就可能是多方受损：政府公信力受损，合法企业遭受本来不应承担的损失，当地居民的经济利益也最终遭损。直到今天，厦门仍有一些人认为，PX项目的离开对厦门的经济是一个巨大的损失。毕竟，这个项目如果建成，对厦门GDP的贡献将超过四分之一强。
不过，无论如何，厦门已恢复昔日的平静。这个城市不再听到任何有关PX的议论，叶子也重归了相夫教子的生活。
2013年1月13日，在全国74个被监测城市中，有33个城市空气污染指数超过300，属严重污染。而此时，厦门的空气污染指数仅40。
这与没有了PX项目究竟有多大的关系，叶子也说不清楚。她只知道，在她居住的鼓浪屿，近日来了一大批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主题是“清肺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