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发现的王夫之《文选评》批点本考略
2013-08-15戴述秋熊考核周安林
戴述秋,熊考核,周安林
(衡阳市湖湘文化研究所,湖南 衡阳 421001)
自2011年3月我们从一友人口中偶然获得某收藏者家中可能有王夫之手稿的信息以来,就一直在寻访原件的下落。经四处访求,多方协调,数次登门做思想工作,在断断续续获得的几页原稿影印件的基础上,确定专人进行考证,对发现的一些新情况、新材料,由表及里,去伪存真,前前后后共耗费500多个时日,终于有了重大突破。王夫之一部从未刊刻、历代学者苦苦寻觅近两个世纪、史称《夕堂永日八代文选评》(简称《文选评》)批点本一册在衡阳县船山故里一位收藏者家中被发现。
2012年7月6日,在衡阳市船山学会几位专家学者的共同见证下,一册钤有“琴川毛凤苞氏审定宋本”篆书长方形印记和多处署有“王夫之”、“姜坞”名号的《文选评》批点本赫然入目。贯通全书用朱墨二笔密加圈点以及细如蝇头的楷体评语依然熠熠生辉,实为王夫之遗墨手迹之珍宝。这册历经磨难、险些失传的《文选》评点本,能在今日得以现身,有如宝玉之光,愈久必发,此乃船山先生之大幸!民族之大幸!这一重大发现为我们进一步了解和研究王夫之的政治立场、文学理论、治学态度、道德品行提供了最具体、最真实、最可靠的第一手原始材料。也是新中国建立以来我市在寻访船山遗著尤其是船山手稿上又一次重大的突破。
王夫之评点的《文选》版本
据衡阳历代地方志和文献典籍记载,王夫之评点梁萧统选编的《文选》应为19卷,现仅存7~10卷共4卷1册。其卷首至6,卷11至卷19,今或亡佚,或犹藏匿,尚不得而知。就现存4卷《文选》残本来看,虽封面脱落,首页破损,其书的切口处原装订线也不见痕迹,幸好品相尚佳,印工精良,字体清晰,经与1977年中华书局影印的清嘉庆十四年(1809)胡克家校勘重刻宋淳熙《文选》刊本相对照,本册计56简页(112面),中间无缺页。其书幅纵27厘米,横17.5厘米。每半页12行,行25字。注文双行,行38字。白口,四周单边,行间有细黑线,单鱼尾,其下为《文选》书名、卷次和页码。白棉纸印刷,色近浅黄,正面较光滑,背面略粗糙,少数页面有污秽虫蛀痕迹。其印刷字体肥瘦有别,突出宋版横平坚直、横轻竖重的特征。从书中多处钤有“琴川毛凤苞氏审定宋本”长方形篆体印记、“汲古阁”“毛氏正本”正方形楷体牌记以及毛氏凤鸟为图案的肖像印章来看,初步断定王夫之当年所“选取”的这部洋洋60卷(原来30卷,后经唐代李善作注拆为60卷)大部头《文选》,当为明崇祯年间常熟(古称琴川)藏书家、刻书家毛晋(1599—1659)原名毛凤苞采用宋淳熙尤袤刻本为底本,经精审校勘后雕板翻刻而成的精刊本,也称“汲古阁毛氏正本”。因此无论是刻工、雕板、用纸、印刷和装祯均属上乘,是明末清初流传较广的刊本。这种较名贵又体格适中的仿宋版刻本自然而然地会成为明末衡阳藏书家刘近鲁的首选。
初步考证,《文选评》当成书于清康熙二十一年(1682),是王夫之64岁时的精品力作。8年后即康熙二十九年他在《夕堂永日绪论》自序中作出了这样的说明:“余自束发受业经义,十六而学韵语,阅古今人所作诗不下十万,经义也数万首。既乘山中孤寂之暇,有所点定,因论其大约如此。”这段史实,《年谱》和其它有关文献资料均有记载。王夫之自徙居衡西金兰乡(今曲兰乡)石船山下茱萸塘畔,曾讲《南华》于小云山巅,与“学广气豪”、“藏书六千余卷”世居山下的刘近鲁为莫逆交。王夫之常与借书论学。曾于康熙四十九年助恩师王敔刊刻船山遗书(史称“湘西草堂刻本”)的曾载阳、曾载述兄弟在《刊夕堂永日绪论、船山经义附识》一文中对王夫之评点《文选》的情况记述甚详,其言也信而有证。现照录如下:“子船山先生初徙茱萸塘,同里刘庶仙前辈近鲁藏书甚多,先生因手选唐诗一帙,顔曰‘夕堂永日’。外则《左传》、《国语》、《国策》各书,陶靖节、谢康乐、鲍参军、李青莲、杜工部各诗,刘复愚文及近代刘青田、徐文长、汤海若各集,均有评论。卷帙繁重,难于问世,且问世亦非先生意也。”由此可见王夫之大量学术研究成果未写成著作,多在这些文学典籍的眉批注释上。
王夫之的《文选评》内容
在幸存7~10卷《文选》残本中,王夫之评赋有10篇。它们分别是司马相如的《子虚赋》、《上林赋》,杨子云的《甘泉赋》(缺首页)、《羽猎赋》、《长杨赋》,潘安仁的《藉田赋》、《射雉赋》、《西征赋》,班叔皮的《北征赋》,曹大家的《东征赋》。王夫之是以读书点评的形式来读这些赋的,于各赋正文之旁,书根、书眉之处,均用朱墨二笔,或圈或点,或评或议。纵观这些批语,有总批、眉批、侧批、夹批等多种形式。而每条批语,又都是以极其精炼的语言,少则二、三字,多则十余字,最长的一则批语则是对《藉田赋》所作的按语,计292字。然而他所钻研探讨的问题,所选取的角度,所投入的心力,以及他评点的细腻都是史无前例的。远远胜过明末清初那些训诂家、考据家、点评家如顾炎武、何焯等人的点评,与这些人所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王夫之是用儒家的见地,文学家的眼光,并运用辩证唯物论的思想和方法,逐字逐句,从头至尾,系统地进行评注,从而扩宽了“文选学”所涉及的众多研究领域,并推动它的更新与演进。
王夫之这些研究成果散见于书根、书眉以及正文夹缝各条批语上,初步归纳有如下几个方面:(一)关于《文选》选录标准的评论;(二)关于所评篇章思想内容的分析;(三)关于所评各赋作者生平事迹的评介;(四)关于所评篇章与作家别集、史书存录各有不同以及造成此种原因的考索;(五)关于所评篇章艺术特征的说明;(六)关于李善注所引书目的总结;(七)关于李善注与“五臣”注本的综合比较;(八)关于后人补释李善注、“五臣”注未详者的辨述;(九)关于李善所引旧注的研究和说明;(十)关于所评篇章记事用典的诠释;(十一)关于赋、颂、赞等文体异同的考辨;(十二)关于字词讹脱衍误的校勘。凡此等等,均一一进行探究,而且颇多精辟独到之见。这就为我们阅读和欣赏这些赋篇,探索各个时期辞赋创作、发展规律以及赋家生平、作赋事迹和作品风格,提供了最原始、最直接、最有价值的文献依据,为我们打开《文选》这座知识宝库提供了一把钥匙。
同时也为我们留下诸多待解的谜团。诸如新发现的《夕堂永日八代文选评》与历史上有关文献典籍记载的《八代文评》、《古文选评》是不是一回事;《文选评》是19卷还是15卷;王夫之在一则批语中曾标有点评的具体时间,只因蠹虫捣乱,于“康熙壬□”处留下一空白框。按古代以干支搭配来推算年号,康熙元年壬寅、十一年壬子、二十一年壬戌、三十一年壬申都可以是《文选评》成书年号,那么究竟是作于何年;清乾隆年间,长洲(今江苏苏州)何焯(号义门)也曾评点过《文选》,其书名为《何义门先生评点昭明文选》,他在评论杨子云《长杨赋》时有一则这样评语:“袓述相如,其奇则相如所不能笼罩,丽处似天才不逮也”,竟与王夫之评点《长杨赋》的批语一模一样,一字不差,实在令人费解。
如何判断这些评语就是王夫之手迹
王夫之在评点这10篇赋文时,为我们留下320余条、4460余字的批语,其中朱批2300余字,墨批2100余字。透过这些批语为我们进一步了解和认识王夫之的人品、学问,特别是他的文学理论观点更拉近了距离。那么,我们如何来判断这些墨迹就是王夫之的手批真迹呢?首先从字体来看,通篇都是工整秀逸的小楷,一点一画,一笔不苟,且首尾相应,字字相承,充分显示了王夫之在书法方面的老练与成熟,其“凝重浑厚”的楷书已达到“炉火纯青”的境地,这种书法真迹实属难得,真可谓字字珠玑。其字体与解放初期在原衡阳县相西(今属衡南县)李况松家所征集到的《噩梦》手稿相对照,笔致无二,字体相同。也与王敔在《姜斋公行述》一文中“诸种卷帙繁重,一一皆楷书手录”的记载相吻合。再从他的运笔用墨来看,无论是“行气”还是“笔势”都达到了“气韵藏于笔墨,笔墨都成气韵”的境界。这种笔法和书风,正是王夫之忠贞气节与刚正坚毅精神形象化的表露。第三,从署名来看,评语中有直署“王夫之”1处,署“王氏云”1处,署“姜坞云”3处。纵观王夫之一生所使用的名号已发现的多达20余个。而这些别号使用最多的又最能体现他的人格精神的当属于以“姜”字组成的名号,诸如“姜斋”、“姜翁”、“卖姜翁”、“南岳卖姜翁”。至于“姜坞”别号则属首次发现。王夫之曾在一首《女冠子·卖姜词》的自序中这样说:“余旧题茅堂曰姜斋,此更称卖姜翁,非已能羡,聊补人之不足尔。”由此可见,王夫之是以“老姜”自喻,姜愈老愈辣,而且可以疗疾。《本草纲目》云:“姜能疆御百邪,故谓之姜。”俗谚云:“早上三片姜,赛过喝参汤。”生姜这种“补人之不足”的功能也从另一个侧面观念验证了王夫之晚年热衷于以“姜斋”、“姜坞”、“卖姜翁”作别号的用意。总之,无论是从评语的深远意境,还是书法的老练纯熟来看,均可确信这是王夫之晚年手迹无疑,而非誊抄本。
王夫之的手批真迹为何能保存至今
《文选评》是王夫之于康熙二十一年(1682)精心评点的文学典籍之一,与山中“重加评论”的汉魏六朝古诗,楚辞,唐、宋、元、明诗,李白、杜甫诗,刘复愚文集等皆为同一时期的作品。也是王夫之读书著述成就最大,学术研究成果辉煌灿烂的全盛时期。而这一时期所评点的古代文学经籍底本,皆出自同里好友刘近鲁家。由于“卷帙繁重”常常点评完了,“随手而就,亦随授所问者。”故刘家珍藏船山遗稿颇多。据刘氏后人刘审吾所列书目达50余种,其中自然包括这部洋洋60卷的大部头《文选》手批本。刘氏后人为“护持”船山遗著,“父诏子述,永矢弗谖”,“代相珍藏而不敢散失”,即使发生吕留良文字狱案,波及船山著作,官府多次派官兵进山围搜,王家所藏遗稿尽被追缴,有10余种著作遭禁毁,已刊刻的板片也被追缴焚毁。唯藏于刘家的王夫之遗稿安然无恙。直至道光中期,清代文网稍疏,十九年(1840)新化邓显鹤、邹汉勋(叔绩)在刻印湘潭王氏守遗经书屋本《船山遗书》时,《文选评》手批本才首次露面,“惜为邹叔绩携去,故未付刊”。随后一直藏悶未露。到了民国28年(1939),湖南第五区行政督察专员公署,甚至以拘押人质的手段勒令刘家交出船山遗稿来赎人,也未能动摇其珍藏之决心(见周调阳《船山著述考略》)。由于藏家与刘家有亲友关系,彼此间渊源深厚,才得以保存至今。此宝物历经330余年,几经沧桑,能在当今和谐盛世重见天日,虽是残本,仍属“凤毛麟角”,弥足珍贵。根据藏家的心愿,现在应当给它寻求一个好的归宿,以告慰船山先生的在天之灵。这也是我们撰写此文的用意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