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图三国》与三国文化
2013-08-15沈伯俊
沈伯俊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71)
《全图三国》与三国文化
沈伯俊
(四川省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四川 成都 610071)
《全图三国》;叶毓中;三国文化;三国题材绘画
叶毓中先生精心创作的工笔重彩《全图三国》,是三国题材绘画史上前所未有的巨制。对于它的价值和意义,不仅可以从中国画创作艺术和中国美术发展史的角度予以评价,而且可以从三国文化传播史的角度进行观照。
“三国文化”一词,人们近年来频繁使用,而对这一概念的内涵与外延,则未必都很清楚。19年前,我特作《“三国文化”概念初探》[1]一文,对此进行了比较深入的探讨,指出:对“三国文化”这一概念,可以作三个层次的理解和诠释:第一个层次是历史学的“三国文化”观(或曰狭义的“三国文化”观),认为“三国文化”就是历史上的三国时期的精神文化;第二个层次是历史文化学的“三国文化”观(或曰扩展义的“三国文化”观),认为“三国文化”就是历史上的三国时期的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总和,包括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等领域;第三个层次是大文化的“三国文化”观(或曰广义的“三国文化”观),认为“三国文化”并不仅仅指、并不等同于“三国时期的文化”,而是指以三国时期的历史文化为源,以三国故事的传播演变为流,以《三国演义》及其诸多衍生现象为重要内容的综合性文化。这三个层次的“三国文化”观,如同一组同心圆,围绕着同一个圆心,层递扩大其范畴。这个圆心,就是三国时期的文化的基本内核;层递扩大的范畴,就是其发展、演变、吸纳、衍生的方方面面。三个层次的“三国文化”观,其实共同承担着阐说和研究三国文化的任务。而在大多数情况下,人们评说“三国文化”时,主要还是使用广义的“三国文化”观。
在漫长的中华文明史上,三国只是短暂的一段,但却是一个天翻地覆、风云变幻的时代,是一个英雄辈出、灿若繁星的时代,又是一个充满了变革创新、洋溢着阳刚之气的时代。三国英雄,志在统一,功在济世,“武勇智术,瑰伟动人。”[2]因此,它不仅是西晋以来人们特别关注的一段历史,而且是文学艺术,特别是通俗文艺反复取材的重要对象。
在史传文学与通俗文艺这两大系统长期互相影响、互相渗透的基础上,元末明初的伟大作家罗贯中,以陈寿《三国志》(包括裴松之注)及《后汉书》部分纪传为取材基础,参照《资治通鉴》的叙事框架,对通俗文艺作品加以吸收改造,并充分发挥自己的艺术天才,写成中国小说史上第一部真正的长篇历史小说《三国演义》,成为三国题材创作的集大成者和最高典范。
应该看到,绝大多数民众,包括知识分子的绝大多数,并未通读过史书《三国志》,甚至根本不曾读过;他们对于三国史事、三国人物的了解,主要来自小说《三国演义》。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如果没有罗贯中和他的《三国演义》,历史上的三国时期不可能被亿万民众熟悉到今天这样的程度,也不可能对中国人民的精神生活和民族性格产生如此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还应该看到,《三国演义》的广泛传播,不仅取决于它自身的高度成就和巨大魅力,而且得力于众多衍生作品(三国题材的戏曲、曲艺、传说等等)的共同推动。这就是说,各种艺术形式都在帮《三国演义》的忙,都在传播《三国演义》,促使它传遍九州四海,跨越穷乡僻壤,克服读书识字的障碍,入耳触目,直通人心,从而达到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普及程度。其中,绘画便是一种非常重要的传播方式。
三国题材的绘画,起源很早。东晋顾恺之的《洛神赋图》,取材于曹植名作《洛神赋》,其历史原型则是魏文帝曹丕之妻甄氏。唐代阎立本的《历代帝王图》,描绘了西汉至隋的13个帝王像,其中三国人物就有4个:刘备、孙权、曹丕、司马炎。由此可见,在唐代文人和艺术家心目中,三国占有何等重要的地位;而这些画作,也是在传播三国文化。
宋金对峙时期,三国文化具有了新的时代意义;随着城市经济的发展和市民阶层的扩大,各种通俗文艺都得到长足发展,出现了更多的三国题材作品,包括“院本”、影戏中的三国戏,“说话”艺术中的“说三分”,并已形成“尊刘贬曹”的普遍倾向。这一时期,三国题材绘画数量渐多,并多有文人题咏,如金代李晏的《题武元直赤壁图》、李纯甫的《赤壁风月笛图》、元好问的《赤壁图》、《梁父吟扇头》等,画虽未见,却可感到,这些绘画不仅取材于三国史事,而且着眼于后人对三国的追忆缅怀(如北宋苏轼的《赤壁赋》),主要抒发文人情怀。
元代是三国文化的繁荣期。随着通俗文艺的蓬勃发展,三国故事在继续传播中逐步汇小溪而成巨流,题材渐趋集中,故事渐趋丰满,褒贬愈加鲜明。戏曲方面,元杂剧中的三国戏相当丰富,我们今天知道的剧目就有将近六十种之多。其中一些优秀之作,如关汉卿的《关大王单刀会》、高文秀的《刘玄德独赴襄阳会》、郑光祖的《虎牢关三战吕布》,数百年来一直脍炙人口。小说方面,元代出现了汇集“说三分”成果的长篇讲史话本,今天我们能够看到的就有至治年间(1321—1323年)建安虞氏刊刻的《三国志平话》,以及在此前后刊刻的《三分事略》。《三国志平话》共约8万字,全书叙述简略,文字粗糙,但它第一次将众多的三国故事串连在一起,为《三国演义》的创作提供了一个简率的雏形。值得注意的是,它每页均为上图下文(上面三分之一的空间是插图,下面三分之二的空间是文字),看来又是可以供人阅览的读本。全书共有三国故事绘画70幅,数量之多,前所未有;尽管这些绘画还相当稚拙,却标志着三国题材绘画的长足进展。
明清两代,是三国文化的鼎盛期。由于《三国演义》的广泛传播和巨大影响,三国题材绘画得到了极大的发展。这类绘画,形式多样,绚丽多姿,包括文人绘画、扇面、年画、瓷器画等,绝大多数都直接取材于《三国演义》;而其大宗则是众多《三国》版本的插图。这些《三国》版本插图,少则几十幅、百把幅,多则二三百幅。如嘉靖二十七年(1548年)建阳叶逢春刊行的《通俗演义三国志史传》,每半叶(相当于今天的一页)均有一幅《三国》故事画,总数多达356幅。这些插图,既有情节绘画,又有人物造像,均为黑白木刻;除明末崇祯年间的《英雄谱》等几种版本外,构图精美者不是很多。尽管如此,这些插图仍然被冠以“绣像”的美名,成为全书的重要组成部分,成为这类版本吸引广大读者的重要手段,从而有力地推动了《三国演义》的发行和三国文化的普及。直到民国年间,各种石印本、排印本的《三国演义》纷纷出现,仍普遍保持了附有大量插图的方式(或集中置于全书卷首,或分散置于各回之前)。它们使广大读者更加容易地走近《三国》,不仅对三国故事如数家珍,而且对三国人物鲜活如见。它们与形形色色的“小人书”一起,成为使三国文化真正深入亿万人心的大功臣。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以绘画方式传播三国文化者,首推《三国演义》连环画,它让千千万万的少年儿童从小就熟悉了三国故事,认识了三国人物。不过,“文革”以前,三国题材的个人绘画创作尚不多见。
改革开放以来,随着思想的解放,文化的繁荣,随着弘扬民族优秀传统文化大潮的兴起,三国题材的绘画创作呈现出空前兴盛的局面,涌现出一批锐意创新、各具特色的佳作。仅就笔者耳目所及,比较突出的有:
人民文学出版社《三国演义》整理本插图 陈全胜作。工笔重彩,构图谨严,画风飘逸,深受好评。
《三国演义》邮票 陈全胜、戴宏海设计,邮电部发行。设计方案由笔者组织专家讨论,分为5组,共23枚:(一)桃园三结义,三英战吕布,凤仪亭,煮酒论英雄,千里走单骑(小型张);(二)夜袭乌巢,三顾茅庐,赵子龙单骑救主,张飞大闹长坂桥;(三)舌战群儒,智激孙权,蒋干盗书,草船借箭;(四)横槊赋诗,赤壁鏖兵(小型张),刘备招亲,张辽大战逍遥津,火烧连营;(五)白帝托孤,孔明班师,空城计(小型张),秋风五丈原,三分归晋。全套邮票的规模,在建国以来的特种邮票中是罕见的。第一组于1988年11月向全国发行,其余各组亦陆续问世,发行总量达上亿枚。它以典雅的画面,凝练的笔调,鲜明的民族风格,又一次向广大民众普及了《三国演义》。
《〈三国演义〉百图》 邓嘉德作,四川美术出版社1994年版。全书由100幅工笔重彩单页画,构成规模比较宏大的《三国演义》彩色群像。作者既吸取汉代艺术古拙浑朴,讲求气势与整体构成的风格,又发挥现代绘画注重形式感与绘画肌理的特点,运用夸张、变形等艺术手段,使人物形象体现出现代意识的折光,具有自己的特色。这样的人物形象,不是对《三国演义》文学描写的机械追摹,而是经过画家心灵化的新的形象。
《画说〈三国演义〉》 天津画家戚明、许春元等绘制,台湾远流出版公司1999年版。此书系为配合由中国艺术研究院主办、1999年10月在台湾举行的“《三国演义》文化艺术展”而作,卷首有大陆《三国》专家沈伯俊、台湾著名作家柏杨的两篇序言。画家在大量的明清《三国》版本插图中精选80幅上乘之作,加以复制整理,然后采用仿真作旧手段进行彩绘。这80幅仿真彩绘,每一幅表现一个脍炙人口的情节,前后大致衔接,基本上再现了《三国演义》的情节主线。它虽非纯然创作,却是一种推陈出新,是以新的方式传播三国文化的一次有益尝试。
《图说三国》 沈伯俊主编,蒋云志、梅凯副主编,成都地图出版社2004年版。全书分为《曹魏》、《刘蜀》、《孙吴》三卷,以三国历史为线索,以文字叙述为内容纲目,以绘画艺术为形象载体,绘画与文字紧密结合,完整而系统地介绍三国历史,并简要说明《三国演义》表现有关事件、人物的特点,着重指出其变异和虚构之处。绘画部分,采用著名画家梅凯的三国题材国画,包括情节画约180幅,人物画约110幅。此外,还在每一卷精心设计了多幅地图,穿插了部分人物脸谱,配置了相当数量的景区照片。这是一种新的著书体例,填补了三国传播史上的一个空白。
千米石刻《三国演义》连环画 山西祁县《三国演义》石刻创作组袁晋生、刘如冈、任晓峰等作。作者根据湖南少儿出版社出版的《三国演义》绘画本,在1000块长100厘米,高82厘米的大理石上,以平面阴刻的手法,创作出这种独特的“石刻《三国演义》连环画”,堪称《三国演义》传播史上的一大壮举。整个创作历时四载,2004年完成。
《三国演义人物画传》 吉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李伟实、张淑蓉撰文。画家从《三国演义》写到的1200多个人物中,选取300余人,以鲜活生动的人物画像与简练流畅的评介文字配合,可谓珠联璧合,相得益彰。
通过上述回顾,可以肯定地说,三国题材绘画,不仅是三国文化的载体,而且是对三国文化的丰富和补充。它们前赴后继,生生不已,以独特的方式和优势,传播、延续和发展着三国文化。
在此基础上,我们再来观赏叶毓中先生的《全图三国》,就会站在一个较高的视点上,在恢宏的历史背景下,在纵横的比较鉴别中,获得更为深刻而准确的认知:
《全图三国》是叶毓中先生毕生心血的结晶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画《三国》,到七十一岁完成《全图三国》,酝酿、积累、创造的过程长达六十余年,可谓前无古人。
《全图三国》是三国题材绘画史上规模空前的巨制 360幅情节故事画,每幅既可独立,360幅又可联为一个长卷,规模远超《清明上河图》、《富春山居图》;近千幅人物肖像,为《三国演义》写到的全部人物造像。气魄之宏大,构思之精巧,都超迈前人。
《全图三国》是一位当代国画大家创造的艺术宝库 这里有对历史经验的深刻体悟,有对人生人性的哲理思考,有对英雄情怀的诗意追寻,有对绘画艺术的不懈创新……上下求索,呕心沥血,皓首穷艺,终有大成。人们观赏《全图三国》,如入宝山,在品味艺术的同时,还可得到多方面的启示。
《全图三国》以“汉魂”为前缀,绝非可有可无,而是集中反映了画家的思想高度 “汉魂”一词,极其准确地抓住了三国文化精髓的核心:三国英雄的功业建树,乃是对汉代文化精神的继承、弘扬和发展;三国文化绵延至今而依然光彩照人,其奥秘正在于它体现了中华民族文化之魂!“汉魂”一词,堪称整个画作的点睛之笔,使《全图三国》在创作立意上也超越前人,将继承优秀传统与弘扬时代精神衔接在一起,值得我们充分肯定。
总之,《全图三国》作为三国题材绘画史上继往开来之作,在新的时代条件下,以精美而大气的画面重新诠释了《三国演义》,光大了三国文化,必将在三国文化传播史上占有引人注目的一席之地。
在《“三国文化”概念初探》一文末尾,我强调指出:“三国文化决不仅仅是一种历史现象,直到今天,它仍然富有活力,仍然影响着我们的现实生活,流淌于我们的血脉之中。……作为中华民族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它将伴随我们走向未来,再创辉煌……”对《全图三国》,我也抱有这样真诚的期望。
[1] 沈伯俊.“三国文化”概念初探[J].中华文化论坛,1994(3):98-101.
[2] 鲁 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3:88.
I207.43
A
2095-4476(2013)07-0005-04
2013-06-04
沈伯俊(1946—),男,安徽庐江人,四川省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责任编辑:陈道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