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蒙的逻辑探微
2013-08-15韩雅丽
韩雅丽
(黑龙江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黑龙江哈尔滨 150080)
在《启蒙辩证法》中,霍克海默和阿多诺从人的一般生存困境出发,对启蒙以来的以技术理性为最高原则的文化价值观念进行反思与批判。他们指出,虽然理性和启蒙一直被视为自由和解放意识,但理性和启蒙不但没有建立起一个真正合理的世界,反而确立了人对自然界的优先地位和无限的统治权,这终将导致一种极权主义,而只有通过坚定的社会批判,才能走出一条通向人类和自然世界和谐相处的道路,实现真正合理的社会。时至今日,霍克海默和阿多诺当年所提出的关于启蒙及与之相关的一系列问题,仍然具有重要的理论和现实意义。
一、启蒙
一般而言,西方世界自14世纪的文艺复兴运动开始,至18世纪反封建反宗教运动的完成,这一历史阶段被视为启蒙运动阶段。美国的后现代马克思主义者詹姆逊也认同这一观点,他指出中世纪是神学话语统领一切的时代,从中世纪到资本主义早期阶段才产生了启蒙主义的理性话语。启蒙运动在欧洲掀起了一场深刻的思想革命,它是欧洲资本主义范式与发展路径的思想和社会基础。那么究竟何为启蒙?我们有必要对西方哲学大师们的论述进行简要的梳理。
较早地对启蒙问题作出专门探讨的当属康德,他指出:“启蒙运动的重点,亦即人类摆脱他们所加之于其自身的不成熟状态,主要是放在宗教事务方面”[1](P.29),那么,他赋予启蒙的含义即人类从“不经别人的引导就不会正确运用自己的理智”的状态中摆脱出来。显然,康德是把理性的自觉当作启蒙的本质,启蒙的前提就是人类先天存在的理性能力,而启蒙的过程是理性被发掘及理性运用自身权力的活动。人类知识必须依靠主体理性的自觉,同时,人类一切实践性的历史、文化活动也是运用主体理性的过程。于是,启蒙的主题,便成为理性重新确立自身的内在运动。可以说,康德的理论中,一切启蒙话语都是理性话语。康德关于启蒙的思想确立了后世理论家关于这一问题的框架。
新康德主义进一步发展了康德的启蒙和理性观念,其中具有代表性的当属卡西尔,他把康德原来所限定的人文主义领域做了进一步拓展,认为自然科学所涵纳的实证精神、推理精神以及经验主义当然也应该算作启蒙的范畴,即他所谓的“启蒙运动认为,近代以来科学思维复兴的实际道路就是一个具体的、自明的证据,它表明‘实证精神’和‘推理精神’的综合不是纯粹的假设,相反,已确立的这一目标是可以达到的,这一理性是可以实现的。”[2](P.7)相对于新康德主义对启蒙概念在自然科学领域的拓展,尼采更多地是从人文主义立场出发在整个唯意志论哲学体系中,对日神精神极为推崇,因为它发挥照亮前进道路的作用,它是启蒙之神,它指引着人们在现实中既反对宗教也反对世俗国家,从而冲破梦寐的束缚。法国著名的后现代理论家福柯则提出启蒙就是对原有界限的一种批判和突破,要不断地追问和质询,并且提出,要把康德“在必要限度的形式中实施的批判转化为一种实践的批判,它采取一种可能越界的形式。”[3](P.436)
概而言之,启蒙的本质即照亮、阐明、澄清,引导人们凭借自身的力量告别自身的不成熟状态,从黑暗走向光明,从愚昧走向智慧。启蒙的本真精神渗透于西方社会从文艺复兴开始的现代化进程的整个过程中,它以启蒙理性的方式构筑着现代西方世界。
二、启蒙辩证法
启蒙原本以消除蒙昧,传播知识,把人类从恐惧、迷信中解放出来和确立人作为主人的地位,并在尘世建立永恒正义的理性王国为己任。然而,从《启蒙辩证法》中,我们清楚地看到启蒙理性蜕变为工具化的技术理性的逻辑。
启蒙的目的在于去除自然界的魔力,用理性指挥自然界。然而近代以来的科学知识的增长,使得启蒙理性不断地向工具化的技术理性转换。技术理性本身以科学化、标准化、操作化为指向,最初的启蒙理性逐渐地变成了一种实用的方法和单纯的技能,走向了技术理性。技术理性为了实现客观化和标准化,它极力排除人的主观观念和主观思想,正如詹姆逊所言:“一切属于自己的、能够……表达的个人特征都因为机械再生产技术的流行而告终了”[4](P.15)。其结果是价值理性悄然引退,工具化的技术理性不断膨胀。于是,在上帝隐退的世俗世界,技术理性成为一种支配性力量,成为新的神话。所以霍克海默和阿多诺慨叹道:技术理性借以实现的知识“就是权力,它既无限地奴役生物,也无限地顺从世界的主人。”[5](P.2)
霍克海默、阿多尔诺分析了启蒙理性之所以走向反面的内在机制,即启蒙从最初的对自然的统治中所衍生出的人与自然以及最终的人与人之间的异化。“启蒙的实质,就是要求从两种可能性中选择一种,并且不可避免地要选择对生产的统治权。人们总是要进行选择,要么使自然界受自己的支配,要么使自己从属于自然界。随着资产阶级商品经济的发展,神话中朦胧的地平线,被推论出来的理性的阳光照亮了,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下,新的野蛮状态的种子得到了发展壮大。”[5]人类从最初的蒙昧状态下解放,成为自然和自身的主人。然而这个过程的灾难性后果却是人与自然之间的紧张关系甚至是某些人对另一些人的统治。结果,“技术上的合理性,就是统治的合理性本身。”[5](P.113)
康德所设定的人类借助理性的力量从梦寐中解放、建立一个自由合理的世界的启蒙任务在现实世界中并没能实现。启蒙理性发生了逆转,它非但没能实现人类自身的解放,反而使人类又处于一种奴役自然与自我奴役并行的困境,又处于工具化的技术理性的宰制之下。“技术世界的理想、废除自然,即彻底控制自然又反馈到人的身上:全面的剥削作为‘理想和现实的统一’在被规定为是必然永恒的自然的剥削中只能坚持剥削的本性,‘即虚假的绝对,盲目的统治的原则’,并发展为一切社会形式的统治工艺学。”[6](P.89)技术理性支配下的大众以一种沉沦和随俗的方式屈从于物质利益暴政,从而丧失了启蒙理性的原有的自由和解放的形上维度,理性从此也彻底放逐了解放的可能性。至此,旨在征服自然、使人类摆脱梦寐状态的启蒙运动转到了反面,启蒙走上了自杀之路。
三、启蒙理性:一种当下的选择
可以说,无论是就内在本质还是社会作用而言,工具化的技术理性与最初的启蒙理性都存在着实质的差别。
首先,从内在本质来看,启蒙理性内蕴的是对人性和人文精神的肯定和弘扬以及对人类解放的乐观精神,是一种基于未来的一种普遍理性。而工具化的技术理性则完全遵从于现实的逻辑,追求的是物质利益的最大化,而抛弃了理性的批评性和形而上的价值维度,是一种片面的理性。其次,从社会作用方面而言,启蒙理性之初即提出人是自己命运的主宰,人是实现自身解放的力量。而工具化的理性则使人沦为技术和机器的奴隶而不自知,使人沉浸于一种永恒的当下状态,从而失去追求自身解放的意识。
对于消除技术异化的问题,西方马克思主义者基本上都是从改造理性的角度着手,在技术理性批判方面,法兰克福学派比较有代表性,其中的许多思想家都提出了设想,如马尔库塞认为制度本身的理性必定有什么毛病,也就是人们组织社会劳动的方式有问题才导致技术的异化,所以在《单面人》中,他断言:“科学和技术的历史成就已使如下转化成为可能:把价值观念转化为技术的任务——价值观念的物化。其结果,重要的便是用技术的术语,把价值观念重新定义为技术过程的要素。这些新的目标,作为技术的目标,不仅在机器的利用中,而且在机器的设计和制造中都将起作用。”[7](P.198)另外,哈贝马斯认为在发达工业社会条件下,以科学技术为背景的劳动的“合理化”导致了交往行动的“不合理化”,所以,要想消除科学技术异化,就必须实现交往行动的“合理化”,从而以交往取代劳动在人类社会和社会历史理论中的核心地位。不难看出,他们都不是在否定理性本身价值的意义上来讨论问题,其解决问题的根本方式是在从工具理性向启蒙理性回归。虽然他们对发达工业社会作出了十分深刻的批判,但是毫无疑问,他们并没有像后来的后现代主义那样对启蒙、对理性采取了完全拒斥的态度,这是他们与后来的后现代主义思潮的最大不同点,而恰恰是这一点是最为可贵的。
启蒙理性曾经将人类从蒙昧中唤醒,人类借助伟大的工具——科学和技术的力量从神的阴影下走出来,并重新确立了自身的权威,主体性得到极大弘扬。没有启蒙理性、没有科学技术和人本精神,便没有人的素质的提高,便不会有人的智力和能力的提升。因为工具理性往往扮演着“第一生产力”的角色,是推动社会的全面进步和人的全面自由发展的动力源泉和重要杠杆,而人本精神则体现了一种平等意识为核心的现代意识形态,民主理念就基于平等意识。可以这么说,所谓现代化,其实正是启蒙、理性、主体性等方面的提升和弘扬。虽然技术理性甚至理性本身在西方语境下已经遭到了批判,但是,正如美国学者詹姆逊所坚持的那样,只要我们对现在的社会矛盾、文化状况有深刻的认识,就能对将来产生比较强的影响,在目前我们以人的现代化为核心的现代化过程中,作为启蒙理性核心观念的科学精神和人本精神,恰恰是我们不能缺失的,启蒙精神仍然是我们当下的选择。
[1]康德.历史理性批判文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1.
[2]卡西尔.启蒙哲学[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1996.
[3]汪晖,陈燕谷.文化与公共性[C].北京:三联书店,1998.
[4]Jameson,F.Postmodernism,or The Cultural Logic of Late Capitalism[M].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1991.
[5]霍克海默,阿多尔诺.启蒙辩证法[M].重庆:重庆出版社,1990.
[6]H.贡尼,R.林古特.霍克海默[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2.
[7]马尔库塞.单面人[M].长沙:湖南人民社,19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