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炎陵文梓”琴看晚清湖湘女诗人的文化活动
2013-08-15李花蕾
李花蕾
(湖南科技学院 图书馆,湖南永州425199)
湖湘文库甲编第246《湖南女士诗钞》以《湖南女士诗钞所见初集》《湘潭郭氏闺秀集》《碧湘阁集》为蓝本,收录了清代到民国期间湖湘地区一大批女诗人的作品。因为社会地位等因素的影响,与同时代的男诗人相比,这些女诗人的作品在题材与气势上稍显薄弱,但女性独有的细腻情感、独特的“闺阁”视角,又令她们的诗作别具一格。
《湖南女士诗钞所见初集》卷八收录了清代女诗人陈昌凤的诗作27首。陈昌凤,字无恙,善化人,宁乡太学生王开玚室,生平无考,大约生活在嘉庆、道光年间,著有《松荫阁诗存》。陈昌凤有《喜銮侄自酃归,听弹文梓琴》[1]一诗。全诗如下:
阿戎自酃归,解装有囊琴。云是鹿原陂,文梓长千寻。不知何时踣,日暴兼雨淋。沈侯神明宰(自注:鄞县沈栗仲明府宰酃邑。),见之爱不禁。命匠为十琴,轸玉徽以金。阿戎受指法,侯赠同球琳。归来为我弹,泠泠动人心。愧非蔡文姬,安能辨其音。但觉雅调流,风月满疏林。
该诗先讲述文梓琴的由来,后抒发听文梓琴的感受,浅显而不失生动。首句提到的阿戎,应该是诗题中所说的“銮侄”的小名。酃县即今炎陵县,鹿原陂位于炎陵县城西,是炎帝陵所在地。寻是古代一种长度单位,一寻等于八尺,“文梓长千寻”,可见用来制琴的这块木材源自一棵非常高大的梓树。阿戎从酃县归家,带回一把古琴,说是用鹿原陂的千寻文梓所制。这棵梓木不知何时枯死倒地,历经日晒雨淋,直到被沈侯慧眼识中,命匠人斫成十把文梓琴,并把其中一把赠与阿戎。据诗文推测,在赠琴同时,沈侯还曾经教授阿戎弹琴的指法。阿戎囊琴归来,为诗人弹奏,姑侄共享一曲风雅。
据陈昌凤自注,诗中的沈侯,即时任酃县知县的沈栗仲,也就是沈道宽。沈道宽(1772-1853),清朝书法家、画家,字栗仲,浙江鄞县人,著有《话山草堂诗钞》等。嘉庆二十五年(1820年),沈道宽中进士,此后一直在湖南任职,历官宁乡、道州、酃县、耒阳、桃源等地。大约在道光五年至八年间,沈道宽作为知县,曾主持重修炎帝陵。道光八年,沈道宽委托王开琸主持修编了《炎陵志》八卷,并为之作序。《晚晴簃诗汇》卷一百二十五有程恩泽(1785—1837,字云芬,号春海)赠给沈道宽的诗作一首,其序云:“沈栗仲同年宰酃县,以弦歌化之,邑能鼓雅琴者四十余人,其治可想,以诗赠之。”[2]诗中有“一夫弦歌千室鸣,古有单父东武城。”“邦君凭轩赓古篇,邦人和之如众仙。”“愔愔琴德美可眷,君山岂受宣平荐。”等语,据此可知沈道宽擅长抚琴,且推崇“礼乐教化”。
陈昌凤诗作中的“文梓琴”,令笔者有似曾相识之感。笔者曾于2007年受岳麓书社委托,点校整理《炎陵志》一书,在道光八年《炎陵志》卷八《杂说》中看到一段关于“炎陵文梓”琴的记载,对“炎陵文梓”琴的斫制过程有了初步了解。不久,笔者在湖南省博物馆馆刊第四辑看到台湾学者李美燕教授的《湖南省博物馆馆藏古琴之考辨与研究(再续)》[3]一文,其中清琴部分有品“炎陵文梓”琴两节,并配有馆藏彩图面底各一幅。据此,笔者得知《炎陵志》所记载的“炎陵文梓”琴得以流传,并为湖南省博物馆收藏。2009年,参照李美燕教授的专业研究,笔者结合手头资料,撰写了《“炎陵文梓”古琴考辨补遗》[4]一文,试将“炎陵文梓”琴的前世今生略做论述。2010年9月9日,承《湖南省博物馆馆刊》聂菲研究馆员转来李美燕教授的电子邮件,表示“感谢提供的补遗资料”。一把古琴,不仅传承了清风雅韵,还促成了百年后两岸学界的文化交流,笔者一直为此倍感欣喜。
道光八年《炎陵志》卷八《杂说》对“炎陵文梓”琴的斫制过程有记载:“炎陵诸山中多梓木,中琴材。沈栗仲先生宰酃,得旧梓木七尺余,陵间千岁物也。琢为琴,名‘炎陵文梓’,刻铭词云:‘青牛文梓,生自洣泉。千岁而僵,霜雕露镌。布以金晖,縆以朱弦。流声奕祀,为木延年。’”
又载:“踰年春祀至陵,过溪桥,驾两木焉。先生谛视之,曰:‘此梓也。’遂命胥役购他木易之,取而归,斧其近朽者,又制琴七,均名曰‘炎陵文梓’。各系以铭,一云:‘伊溪桥,驾文梓。违其材,木之耻。取为琴,中宫徵。历百世,配君子。’一云:‘炎陵之梓,中含希音。弃置原野,日炙雨淋。我取其材,斫为雅琴。山空水清,鹤唳猿吟。’一云:‘千年妙质佳且久,用违其材乃速朽,文轸朱纹木之寿。’一云:‘伊良材,弃邨疃,走埃壒,践鸡犬。絙朱弦,设文轸,收其用,未为晚。’余琴已分赠他人,故其铭未录。”
根据《炎陵志》的记载,沈道宽前后共制“炎陵文梓”琴8把,其中铭文“伊溪桥,驾文梓”的那把,现为湖南省博物馆收藏。而女诗人陈昌凤听弹的“文梓琴”,无疑也是由沈道宽斫制的“炎陵文梓”琴之一。陈昌凤诗中说“命匠为十琴”,有可能是经阿戎等人转述后产生的讹误,也有可能阿戎得到的是沈道宽后来所作7把“炎陵文梓”之一,“七”“十”相近,因刻版产生讹误。具体制琴数以《炎陵志》所记较为可信。沈道宽所制“炎陵文梓”琴,大抵以馈赠为主,想必这些琴在当时曾经为湖湘文人带来不少雅趣。被“炎陵文梓”琴声萦绕的那些湖湘文人,实际上已经形成一个独特的文化圈,并且这个文化圈不排斥女性。这一点,从陈昌凤的诗作可窥见一斑。
《湖南女士诗钞》所录陈昌凤诗中,另有两首题名《鋆儿随其伯父云樵读书濂溪书院,临行成五律》《读云樵兄公安化月夜怀弟诗有感》的五言诗,这个云樵兄,就是受沈道宽所托,于道光八年修编《炎陵志》的王开琸。王开琸字云樵,宁乡人,清道光元年(1821)举孝廉方正,曾掌酃县洣泉书院。编著有《周子年谱》《南轩公年谱》《炎陵志》《湖南郡县沿革便览》等书。其弟王开玚字花唐,著有《滇黔纪游草》《两粤纪游草》;王开瑨字邦器,著有《村迓小草》。其祖王运枢为清乾隆四十三年(1778)贡生,著有《左传汇编》《洣舫录》。其父王人定著有《道南录》《馀葺园杂著》等。王氏一族乃书香门第,其家族中的女性也非等闲之辈。除陈昌凤外,王开棹的妻子文先谧亦有才名。文先谧字无非,著有《熙朝雅化录》及《兰闺画录初编》,年30余卒,王开琸搜其遗诗刻为《尘奁遗草》。据《民国宁乡县志·女士传》[5]所载,王开琸的妹妹王开“性颖慧,亦好诗”,因早卒,故诗不多见,仅《资江耆旧集》[6]录有一首。陈昌凤诗作中提到的“銮侄”阿戎,即王开琸的儿子王銮,其妻宋华,字珊紫,著有《友琴斋学吟草》。据《民国宁乡县志·女士传》所载,宋华自幼蒙母亲黎氏教授诗文,《沅湘耆旧集》[7]卷第一百八十六收录黎氏《过王氏婿》诗一首。王开琸另有一子名王鉴,是王銮的弟弟,王鉴的妻子刘照,字乙孳,著有《凤池研室小草》。王开琸之女王钿字孟淑,因早卒,仅留下两首诗作。道光八年《炎陵志》沈道宽序载:“宁乡王君云樵、长沙毛君青垣,同时客于酃,慨然以纂修为己任。”可见当时拟和王开琸一起同编《炎陵志》的还有毛青垣。毛青垣即毛国翰,字大宗,号青垣,长沙人,著有《虚受堂集》《天显细事》《青湘楼传奇》《麋园诗钞》等。毛国翰的姐姐毛国姬,是一位颇有见识的女诗人。毛国姬字孟瑶,号素兰女史,著有《素兰诗集》。《湖南女士诗钞所见初集》就是由毛国姬和毛国翰一同编选的,毛国姬是发起人,毛国翰为助其成事,在湖湘地区广为搜集,收录诗作近2 000首。编定之后,交由沈道宽审阅,最后结集成书。《湖南女士诗钞所见初集》共十二卷,前十一卷是诗钞,后一卷是词钞,文先谧、陈昌凤、宋华、刘照等人的诗作均收录其中。
沈道宽、王开琸、毛国翰三人之间交往颇深。沈道宽与毛青垣为文字交,沈道宽任酃县知县,遂聘毛国翰教其子。王开琸于《炎陵志》跋文中提到“遂同友人毛青垣有纂辑之约”,虽然毛青垣后来因事未能践约,但他们之间的朋友之谊并未中断。清道光八年前后,借着修编《炎陵志》的契机,以酃县为中心,以沈道宽、王开琸、毛国翰等人为主体,在酃县、长沙、宁乡等地的文人雅士中形成了一个和诗酬韵的文化圈。这一点,笔者于2007年点校《炎陵志》时已有所发现。为了减少点校中的失误,笔者当时对道光八年八卷本和道光十八年十卷本两种可见的《炎陵志》进行了较为系统的全文比对。作为晚出的增修本,十八年本增加了十年史事,部帙也增加了二卷,但同时也删除了八年本的部分内容。如卷八《杂说》删除了沈道宽斫制“炎陵文梓”琴的记载。另外,十八年本还删除了八年本中的诗文98篇,这些诗文主要为沈道宽、王开琸、毛国翰等人的唱和之作。鉴于这些被删诗文对炎帝文化研究的文献价值,2008年,笔者曾撰写《道光八年本〈炎陵志〉别出诗文校点》[8]一文专门进行探讨。
文人之间意气相投,从而形成一个圈子,这在古今都不足为奇。难能可贵的是,在沈道宽等人的文化圈中,不乏女性文人的身影。当今社会,女性的足迹早已遍及各行各业,享受同男性同等的社会地位。但是在近两百年前的晚清时期,中国尚处于男尊女卑的社会形态,绝大部分女性都没有社会地位,连正常的文化教育都无法企及,更谈不上咏诗联句类的文学创作了。在此种男权形态下,王开琸为亡妻搜刻遗诗,毛国翰为其姐寻访诗作,沈道宽为友姊审阅书稿,这些举动无一不说明,他们身边的女性已经参与到他们的文化活动中。如果说这些尚属被动之举,那么毛国姬选编《湖南女士诗钞所见初集》,陈昌凤作《鋆儿随其伯父云樵读书濂溪书院,临行成五律》诗为子饯行励志等举动,就完完全全是主动参与了。
沈道宽斫琴、授琴、赠琴,阿戎弹琴,陈昌凤听琴、赋诗;省博物馆藏琴,乐师品琴,学者论琴。一把文梓琴,既还原了近两百年前湖湘文人间的雅事,也促进了学术交流与文化传承,这恐怕是沈道宽制琴时没有想到的。每个人从“炎陵文梓”琴中看到的东西都不尽相同,音律、鉴藏、文学、史学、文献学……诚然,“炎陵文梓”琴的价值体现在多个层面,有待学界进一步探讨。
[1]贝 京.湖南女士诗钞[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10:191.
[2]徐世昌,闻 石.晚晴簃诗汇[M].北京:中华书局.1990:689.
[3]李美燕.湖南省博物馆馆藏古琴之考辨与研究(再续)[C].湖南省博物馆馆刊:4.长沙:岳麓书社.2007:424-432.
[4]李花蕾.炎陵文梓古琴考辨补遗[C].湖南省博物馆馆刊:7.长沙:岳麓书社.2010:484 -487.
[5]刘宗向.民国宁乡县志[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9:904.
[6]熊治祁,张人石.资江耆旧集[M].长沙:岳麓书社.2010:1071.
[7]欧阳楠.沅湘耆旧集[M].长沙:岳麓书社.2007:449.
[8]李花蕾.道光八年本《炎陵志》别出诗文校点[J].湖南科技学院学报.2009(2):17-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