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读者批评理论视角解读《罗克珊娜》
2013-08-15陈栩
陈 栩
(西安外国语大学 英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128)
一、引言
《罗克珊娜》(Roxana,1724)是英国作家丹尼尔·笛福(Daniel Defoe,1660~1731)创作的融丑闻与犯罪为一体的长篇小说。该书讲述了罗克珊娜充满坎坷的是非人生,塑造了一个从贫穷的受害者蜕变成纯粹拜物的女商人形象。在阅读过程中,读者对罗克珊娜自相矛盾的言行困惑不解,同时小说作者也未对主人公的行为加以评论,而是“把解释道德含义的负担推给了读者”。[1]44恰恰是小说人物行为逻辑的自相矛盾和作者态度的含糊不清促使读者深入剖析罗克珊娜复杂的性格特征,思考社会上是否具有真理般的普世准则,进而评判罗克珊娜的行为是否真正构成一种罪恶。
沃夫冈·伊瑟(Wolfgang Iser)在其《隐含的读者:从班扬到贝克特的小说中的交往模式》一书中指出,大部分文学文本具有向社会现实中既定规范挑战的功能。当作为评判尺度的道德规范应用到小说文本后,“它们自动失去了原本实用的本质,它们被置入新的语境中并改变其原有的功能,不再充当社会规范,不再肯定自身的正确性,而是作为讨论的主题被质疑”。[2]Ⅻ也就是说,好的文本在唤起读者熟悉的情感期待时,更应该否定它,打破它而不是去证实它。阅读任何文学作品,关键在于作品结构与其接受者之间的相互作用,阅读主体的理解对于作品的存在具有决定意义。读者在阅读中进入一个与日常经验世界完全不同的空间,能够通过局内人和局外人的角色转换看到文本世界和经验世界的不足。为了鼓励读者主动参与意义生产,小说通常会提供众多的不确定性和意义空缺,留待读者进行阐释和填补,因为“作者只有激发读者的想象,才有希望使他全神贯注,从而实现他作品本文的意图”。[2]57汉斯·罗伯特·姚斯(Hans Robert Jauss)也关注到了读者的创造性阅读,“一部作品的意义总是在重新组成,是两种因素重合的结果,这两种因素就是作品包含的期望阈和接受者补充了的经验视野”。[3]195尽管读者在文本阐释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但这并不意味着读者在接受过程中丝毫不受作品的制约。读者是受到文本暗示的读者,阅读是引导下的创造,文本阐释应介于作品的艺术和审美的两极之间。
二、道德坚守与卖身求生
在罗克珊娜诸多的矛盾言行中,她卖身求生的行为最引人关注,使得读者对当时的道德规范产生了质疑。不惜出卖肉体和灵魂以换取体面的生活,这在任何社会制度下都为道德所不容,并且是社会权力所严厉禁止的。但是,社会普遍接受的道德准则只有参照具体的历史和社会语境才能发挥其评判是非的功能。在被丈夫抛弃后,罗克珊娜的生活陷入了绝境。走投无路的她只好接受房东的救济以摆脱贫困和痛苦。为了报恩,罗克珊娜答应了房东婚外同居的要求。考虑到罗克珊娜的现实处境,现行的社会规范对她都是不适用的,因为它们无法给她提供维持生存的社会基础。“文本外的现实规范与文本中被重组的规范相互诘难、彼此拷问,形成否定场域”。[4]罗克珊娜故事中的矛盾召唤读者对社会中占主导地位的思想体系、道德标准、行为规范的合法性提出质疑,寻找新的适合小说人物的评判标准。如何化解社会规范和维持生存之间的矛盾?如何在保全道德操守的前提下获得生存?这些问题都有待读者在阅读中深入思考。
斯坦利·费什(Stanley Fish)认为,读者在阅读时不断把书页上的文字变为自己的经验,读者每读一个单词或一段话,都要靠尚未读到部分的预测来理解他读到的东西,而又由随后出现的部分来调整。[5]336这一观点强调了读者在挖掘作品意义方面积极而又不可或缺的中介作用。在罗克珊娜第一次卖身之前,读者看到了她的困窘,“屋子里是一片悲伤气氛,满目凄凉;我们几乎把什么都吃掉了,已一无所剩,除非像那些个耶路撒冷妇女一样,要吃我只好吃亲生孩子了”。[6]15罗克珊娜的陈述激起了读者的怜悯,但想到“那缺少面包的吓人情景”,[6]39罗克珊娜最后选择了抵押信仰和贞洁,心甘情愿做了房东的情妇。这种抛开传统礼义廉耻的行为让读者深感意外,几乎要引起读者的反感。而罗克珊娜随后的无奈又召唤读者设身处地替她着想,“过去的处境太悲惨了,一想到再过那样的日子,我的心都会发抖。任何一个过来人都想一想吧,像我这样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既没有朋友给我支援,又没有朋友帮我自立的人,怎能拒绝这样一个建议呢?”[6]39罗克珊娜试图表明,她的决定实际上是在没有选择余地的情况下做出的,卖身实属环境所迫。这些肺腑之言再一次唤回读者的同情,然而随之而来的竟是她自甘堕落的言词。“可以说我是头脑清醒,睁着眼睛去犯罪的,是明知有罪而无力抵抗。当时,我的心里已经开了一个窟窿,我已到了听不见自己良心呼唤的地步,什么坏事都会去干了”。[6]46在这一系列反复无常的言语行为中,读者的期望值不断受到挑战。诚如伊瑟所言,“我们向前,我们向后,我们决定,我们改变,我们质疑,我们深思,我们接受,我们拒绝”。[2]288作者笛福并未对罗克珊娜的卖身行为作出明确的评论,而是把评判的权力交给读者,激励读者进行积极阅读并填补意义空白。“空白使文本的各种角度间的联系保持开放状态,并促使读者去协调这些角度,换言之,它们诱发读者在文本中的基本活动”。[2]51空白既是文本空间的断裂处,又是意义的连接点。读者的审美体验越过确定性的界桩,引发不同意义和价值观念之间的交流。在对文本的阅读和接受过程中,读者的认识不仅基于小说本身,而且以日常经验世界为参照框架,在文本信息和读者个体经验的互动中去评判罗克珊娜。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的“贫困”(poverty)一词频繁进入读者的视野。“贫困是我的陷阱,多可怕的贫困”[6]39和“那种痛苦万状的贫困生活促使我下定了决心,做出了以上让步”,[6]45这些诉说不断提示读者体恤一个下层女性在世态炎凉的社会中面临的道德困境,继而宽容罗克珊娜卖身求生的行为。读者会联想到英国政治哲学家托马斯·霍布斯(Thomas Hobbes)提出的“自利”(self-interest)原则,即人在自然状态下的一切动机和行为皆源于自保和生存,自我是一切行动的受益者。[7]71如果生存受到威胁,人们有权利用“自然权势”、“工具权势”[8]52进行自保。罗克珊娜意识到,美貌(自然权势)是她可资利用的唯一资本,身体就像私有财产一样可以任意买卖。“人的价值或身价正像其他东西的价值一样就是他的价格,也就是使用他的力量时,将付与他多少”。[8]64罗克珊娜从本质上不再是一个道德实体,而是自身的产主,她凭借身体姿色出入宫廷,结交权贵,在一次次卖身行为中实现了肉体的潜能和价值,获得富商贵胄(工具权势)的豢养,“答应了就能活,不答应就饿死”,[6]120其行为方式是对她所存身的社会环境的适应,为了自我保全和一己幸福而丢弃道德准则似乎变得合情合理了。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不禁要质疑甚至否定当时的社会意识形态,同时也将自己的意义经验投射到罗克珊娜身上,“读者已有的经验对文本的思维图像的实际内容进行修饰,作为阅读的参考背景,这些经验可以帮助读者接受和处理陌生的内容”,[2]230读者在一系列的认知转变中不断修正对小说人物的评价。
三、作为母亲的尴尬
除了极具争议的卖身行为,罗克珊娜作为母亲的角色也具有同样的特点,她对子女既不十分关爱,也非绝对冷漠。在18世纪的英国,社会习俗规定女性的首要职责是做一名“家中天使”(Angel in the house),女性最大的美德是“贞洁”(chastity)。[9]5然而,这些对女性角色的定义却受到罗克珊娜一系列矛盾言行的挑战。在丈夫离家出走后,贫苦无告的罗克珊娜带着五个年幼的孩子在死亡线上挣扎。为了自谋生路,“我的悲惨处境使我对自己的亲骨肉硬起了心肠”。[6]17罗克珊娜不顾教区的孩子会挨饿受冻,会因为无人照顾而变成残疾这一残酷现实,毅然推卸掉本应对子女承担的抚养责任,将他们交给了当地的教区。但随后读者又听到她作为母亲的本能的担忧,“我最焦虑和担心的,就是怕我的孩子们过悲惨痛苦的生活,会像那些没有朋友、只好靠教区周济的人那样”。[6]24读者不难感受到罗克珊娜尚未泯灭的深沉母爱,并期待她能够履行养育子女的职责,在陈述了自己的种种无奈、关切和忧虑之后,罗克珊娜还是决然地将子女丢弃在茫茫人世。读者的期待阈随着她矛盾的言行不断被打破和更新,体现在罗克珊娜态度上的斩钉截铁与优柔寡断促使作为阅读主体的读者与经验自我之间进行对话,进而思考当时的道德伦理观念是否是唯一的普世准则。
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会发现,罗克珊娜作为母亲的反复无常在她对亲生女儿苏珊的矛盾言行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如同《鲁滨逊漂流记》中给鲁滨逊带来悔悟和反省的风暴一样,十几年后亲生女儿苏珊的出现让耽于发财梦想的罗克珊娜再一次受到作为母亲的天性和责任心的拷问。当得知苏珊就是自己失散已久的女儿后,这位在自传性回忆中对子女鲜有思念之情的母亲不但没有流露出任何欣喜之情,反而迟迟不肯相认,因为“我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孩子们知道他们的身世,或者给他们一个机会来责备他们的母亲的丑恶生活,更不会让他们学我的样”。[6]228在读者感觉不可思议时,又听见源自她母亲本性的坚定的声音,“我下决心要去过一种不会给我的家庭带来耻辱的生活,一种不用怕我自己的孩子、我的亲生骨肉认出我的生活”。[6]229然而,当罗克珊娜敏锐地察觉到母女相认可能带来的巨大危险和严峻的利益冲突时,她又不再相信超功利的亲情,在道德(virtue)和生存(survival)的徘徊中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如果相认,我从此就得一辈子成为这姑娘的奴隶,让她知道了秘密,要么求她保密,要么暴露无遗,彻底完蛋。想到这点,我心惊胆战”。[6]305罗克珊娜意识深处的拒绝—接受—拒绝的反复变化迫使读者重新审视导致这一矛盾的行为逻辑和世界秩序。正如笛福所言:“读者的趣味和爱好不尽相同,因此小说是否发挥道德功效与其说取决于题材的价值,不如说取决于读者的情感和鉴赏力,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1]45
四、游移不定的悔罪意识
委身权贵、与子女断绝关系的罗克珊娜逐渐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可耻和邪恶,她为所犯的罪过痛悔不及。然而,读者发现罗克珊娜的忏悔也表现出模棱两可的特点,她似是而非的悔罪意识让读者不得不怀疑她是否在真心悔过。在和德国王公分道扬镳后,罗克珊娜乘船前往荷兰盘点财产,中途遭遇风暴,罗克珊娜认为这是上帝对她的惩罚,她下定决心痛改前非。“我羞愧得脸红了,自己也奇怪怎么会做那样的事情,怎么会不顾名誉和羞耻,为了几个钱去出卖肉体。我想,假如上帝让我死里逃生的话,我是不会再做原来那样的人了”。[6]139这似乎让读者看到了她深刻反省的希望,但罗克珊娜平安登陆后的一席话语又引起了读者的怀疑。“我回顾自己过去的罪恶,感到很厌恶,但我并没有感到真正的后悔。我一点也没看出那种腐败堕落的本质,也不觉得我生活中的罪恶是对上帝的冒犯”。[6]141读者的预设再一次被罗克珊娜的草草敷衍所否定,在善与恶的交锋中读者看到了一颗“分裂的心”。[10]71这种性格上的二元对立是资本原始积累过程中具有人类良知的创业者内心善恶冲突的必然结果。在恶走向极端时,善不时叩问人们的天性,履行着惩恶的职责。在二十六年的同居生活里,罗克珊娜辗转于各色男人之间,她的财富也与日俱增。备享荣华的她决定金盆洗手,在反省过去的所作所为时,罗克珊娜的言谈充满了自责。“我就这样结束了我的姘居生活和顺遂的邪糜生活。现在回想起来就更不好受了,以前干的罪恶深重的事越回想越感觉阴森可怕……想到我的罪恶生活终于结束了,这是我新的生活里第一件叫我高兴的事”。[6]267罗克珊娜期盼的“新的生活”是改过自新,能够得到上帝宽恕和恩典并充分享受自由和财产的生活。读者对罗克珊娜的评判会受到文本中罗克珊娜幡然醒悟这一事实的影响,由局外人变成局内人。考虑到贫穷和苦难给罗克珊娜带来的诸多不幸,读者在听到她忏悔的声音并看到她对新生活的渴慕时,会不由自主地认同她复杂的心理体验。“读者总会无意间期待作品能够表现出一种合乎自己理想的人生态度,流露出一种与自己相同的思想倾向”。[11]读者在看到罗克珊娜的悔悟迹象时实现了由文本空间到现实空间的转换,并将自己的心理认知和价值观念转移到罗克珊娜身上,期望她选择积极乐观的人生道路,塑造全新的自我。
五、结语
《罗克珊娜》的确“从道德的角度和艺术的角度看是笛福最复杂的作品”。[12]105罗克珊娜性格中的矛盾性和文本结构中的意义空白无疑增添了这部作品的魅力。伊瑟认为:“读者的作用根据历史和个人的不同情况可以不同的方式来完成,这一事实本身就说明文本的结构允许有不同的完成方式。”[13]37《罗克珊娜》所反映的时代背景、人物的心理现状、身份嬗变以及言语行为为读者的多样性阐释提供了广阔的想象空间。“从一个角度看,笛福始终如一地把罗克珊娜放置在一个富于道德和政治象征意义的背景图中,从而使她的人生选择成为被针砭的腐败世道的化身”。[14]71读者将自己的情感体验和审美导向投射到罗克珊娜身上,从而对罗克珊娜作出不同的道德评判,并在阅读体验中获得了告诫和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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