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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游诗中的自我文人形象浅论

2013-08-15

关键词:风度禅宗魏晋

邓 程

(华北电力大学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北京 102206)

陆游(1125—1209),南宋初年的著名诗人。在陆游的一生中,经历了北宋的灭亡、南宋的短暂中兴以及北伐的最后失败。他参预过军事,但更多的时候是以文人身份作官、退隐。他参预军事的方式也是间接的,然而在他一生中对他影响最大的事情又是宋金之间的战争。在陆游的诗中,这一切都有反映,诗中并有鲜明的自我形象。下面参考相关史料以及近人相关陆游传记著作①《宋史·陆游传》;朱东润《陆游传》,中华书局1960年版;于北山《陆游年谱》中华书局1961年版;欧小牧《陆游年谱》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欧小牧《陆游传》,成都出版社1994。本文有关陆游生平年代事迹主要依据以上著作,不一一出注。,探讨一下陆游诗中所显现的自我形象的特征和意义。

一、陆游诗中的魏晋文人形象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

——《剑门道中遇微雨》②本文引用陆游诗文均据《陆放翁全集》,中国书店,1986年6月;《剑南诗稿校注》,钱仲联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

《剑门道中遇微雨》作于1172年(乾道八年),此前他在王炎幕下任宣抚司干办公事兼检法官,一度情绪激昂,很想杀敌立功,收复失地,但只是参军十月,即转任成都府安抚司参议官,原因在于王炎被召回京,幕僚们也就一起散去。这一段时间是陆游一生中唯一的军事生涯,从此以后,直到八十五岁逝世,他再也没有过参军的机会。这首诗便写于自汉中入成都路途,由陕入蜀要经过剑门关。

“衣上征尘杂酒痕,远游无处不销魂”。一开始就给我们描绘了一个风尘仆仆的人物形象。“征尖”,不是指征战的尘土,“衣上征尘杂酒痕”,这位喝酒的人物是不宜于处于征战的旅途之中的。而且后面,“远游无处不销魂”,此人心态悠闲,远游途中的美景令他陶醉。所以“征尘”应指“旅途的灰尘”,也就和武事无关。

“此身合是诗人未?细雨骑驴入剑门”。果然,第三句给我们点明,原来这就是诗人自己。他衣上征尘杂酒痕,并于远游途中悠然欣赏景色,那么自己是不是诗人呢?他没有直接回答,只是含蓄的说:“细雨骑驴入剑门”。

要理解“细雨骑驴入剑门”,就先得理解“骑驴”在中国文学史上的特殊意义。它意味着一种身份,一种风度。在魏晋至唐的文人都与驴有密切的关系:

“王仲宣好驴鸣,既葬,文帝临其丧,顾语同游曰:‘王好驴鸣,可各作一声以送之。’赴客皆一作驴鸣。”(《世说新语·伤逝》)

“晋文帝亲阮籍,恒与谭戏,任其所欲,不迫以职事。籍从容尝言曰:‘平生尝游东平,乐其上风,愿得为东平太守。’文帝大悦,即从其意。籍便骑驴径到郡。至,皆坏府舍诸壁鄣,使内外相望然。籍教令清整,常留十余日,便乘驴去。”(《晋阳春秋》引自《太平御览》第九百零一卷)

“王济卒将葬,时贤无不毕至。孙楚雅敬济而后来,哭之甚悲,客莫不垂涕。哭毕,向灵床曰:‘卿尝好我作驴鸣,我为卿作之’。体似真声,宾客皆笑。楚顾曰:‘诸君不死,而令王济死乎’。”(《晋书·王济传》)

以上三则故事可算是魏晋文人与驴之关系较典型的例子。魏晋文人骑驴,临丧学驴鸣,都是魏晋风度的一种表现。除此之外,“衣上征尘杂酒痕”,一个酒字,也大有深意。

关于魏晋风度与酒之关系,鲁迅先生有过精辟的论述,姑引一段:

“魏末,何晏他们以外,又有一个团体新起,叫做‘竹林名士’,也是六个,所以又称‘竹林六贤’。正始名士服药,竹林名士饮酒。竹林的代表是嵇康和阮籍。但究竟竹林名士不纯粹是喝酒的,嵇康也兼服药,而阮籍则是专喝酒的代表。嵇康也饮酒,刘伶也是这里面的一个。他们六个人中差不多都是反抗旧礼教的。”[1]

也就是说,饮酒也成了魏晋风度的一个标志。魏晋风度是一个模糊的概念,但也并不是不可以解释。

魏晋风度作为一种时代精神,内涵当然是非常丰富的。它渗透在意识形态的各个领域和社会风范的许多方面,其基本特征应从思想内涵中去寻找。魏晋风度的思想特征应是以魏晋玄学为象征的一种思想的解放。而魏晋玄学又以道家思想为中心,综兼儒、道、墨、兵、阴阳、法等家诸子思想。魏晋玄学因而丰富多姿。魏晋玄学又不是诸子思想的简单重现,它的思辨理性、批判精神和理想主义色彩都比先秦有所发展。

道家思想重视内在精神的自我完善,轻视外在的功名、富贵。魏晋名士崇尚老庄“无为而治的乐土”,竟相和药酒拂尘相伴,或谈玄论道,寄情山水,或裸体而行,扪虱而谈。因此《世说新语》特辟一门,谓之《任诞》。如同追求内心的自由是道家思想的核心一样,任诞也是魏晋风度最明显的表征。这也是阮籍骑驴上任,魏文帝、孙楚临丧学驴鸣的缘由。

随着时代的演变,饮酒骑驴渐渐成了文人的时尚。唐代杜甫即写过《饮中八仙歌》,饮中八仙又以李白为首。唐诗本事中还有大量关于文人骑驴的记载。

“(贾岛)逗留长安,虽行坐寝室,苦吟不辍。尝跨赛驴,张盖横绝天衢,时秋风正历,黄叶可扫,遂吟曰:‘落叶满长安’,方思属联,杳不可得,忽以‘秋风吹渭水’为对,喜不自胜,因唐突大京兆刘栖楚,被系一夕,旦释之。”(辛文房《唐才子传》)

“(长吉)恒从小奚奴,骑跛驴,背一古破锦囊,遇有所得,即书投囊中。”(杜牧《樊南文集·李长吉小传》)

其他,盂浩然、李白、郑啟均多有驴背吟诗故事。显然这种骑驴吟诗的行为与魏晋风度是一脉相承的。魏晋风度对唐代诗人尤其是盛唐诗人影响颇大,李白、杜甫、孟浩然诗中均有许多对魏晋人物表示仰慕的诗句。

《剑门道中遇微雨》,短短四句诗,有深厚的文化背景。陆游出身仕宦家庭,自称西晋陆机的后代,内心又对魏晋风度十分仰慕。在他的诗里,魏晋时代的典故用得很多,常以魏晋人物自况。如《胡无人》:“须如蝟毛磔,面如紫石棱。大夫出名无万里,风云之会立可乘。”《晋书·桓温传》中云:“(桓温)面如紫石棱,须如蝟毛碟。”显然陆游以桓温自况。在《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中,有“放翁老死何足论,广陵散绝还堪惜”的诗句,用嵇康典故:嵇康临刑,顾视日影,索琴而弹之。并说:“广陵散从此绝矣。”(《晋书·嵇康传》)陆游诗中以自己比稽康,以己之诗歌比《广陵散》。《临安春雨初雾》中,他又以陆机自况:“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矮纸斜行闲作草,睛窗细乳戏分茶。素衣莫起风尘叹,犹及清明可到家。”按陆机《为顾彦先赠妇》诗,则有“京洛多风尘,素衣化为缁。”

除以魏晋人物自比,陆游还对魏晋人物表示仰慕。《感事》四首选一:“堂堂韩岳两骁将,驾驭可使复中原;庙谋尚出王导下,顾用金陵为北门!”除此之外,《追感往事》(五首选一)中,还对王导多有钦佩之情:“诸公可叹善谋身,误国当时岂一秦?不望夷吾出江左,新亭对泣亦无人!”东晋退守江左时,一批士大夫只知在新亭相对痛哭,独王导不以为然。桓彝、温峤等与王导谈了一次话后,称王导为江左管夷吾。(《晋书·温桥传》)陆游用此典,已触及魏晋风度复杂的一面,即魏晋风度并非清谈的代名词,它也和经世致用联在一起,因为魏晋玄学也包含兵家、阴阳家等思想。当然,不可忽视的是,王导同时也是“清谈首领”、“江左风流宰相”。

在陆游的诗里,潇洒、豪放的魏晋风度已渗入日常生活,陆游诗中的自我形象有时象魏晋年间人。《小市》:“小市狂歌醉堕冠,南山山色跨牛看。放翁胸次谁能测,万里秋空未是宽。”这不由使人想起晋代山简在襄阳作太守,“倒著白接篱”的故事。(《晋书·山简传》)一样的喝醉了酒,一样衣冠不整,一样的豪放,一样的潇洒。

又《客去》:“相对蒲团睡味长,主人与客两相忘。须臾客去主人觉,一半西窗无夕阳。”这又是典型的魏晋风度。陶潜喝醉了,对客人说,“我欲眠卿且去”,其真率如此。(《晋书·隐逸传》)只不过《客去》中,成了“主人与客两相忘”,它和陶潜的言行,又都可以追溯到庄子的“坐忘”。

陆游一生,正如前面介绍,只参军十个月,其余均以文人身份出现。晚年,陆游基本上过着村居生活。早年他过的是一种刻苦学习、磨炼,欲思报国的生活。只是在写下了《剑门道中遇微雨》,任成都府安抚使司参议官以后,诗人才流露出天性的另一面,以任达不羁的形象出现于世人面前。

陆游在成都任安抚使司参议不久,摄蜀州通判。后又摄嘉州、荣州知州。这段时间,陆游写过大量的诗,诗里的自我形象与以前的区别就很大。《成都行》:“倚锦瑟,击玉壶,吴中狂士游成都。成都海棠十万株,繁华盛丽天下无,青丝金络雪马驹,日斜驰遣迎名姝。……”看来这位将近五十岁的诗人,已经流连于温柔之乡了。

1175年,陆游离荣州,重赴成都任职,此时范成大任四川管内制置使。陆游在诗中塑造了这样的幕僚形象:“身留幕府还家少,眼乱文书把酒稀。”(见《书怀》)《游圜觉、乾明、祥符三院至暮》:“成都再见春事残,虽名闲官实不闲。门前车马闹如市,案上文檄高于山。有时投罅辄径出,略似齐客偷秦关”。在此情况下,陆游怎能忍受!他开始喝酒、赌博:“我游四方不得意,阳狂施药成都市”;(《楼上醉歌》)“春从豆寇梢头老,日向樗蒲齿上消”。(《寓舍书怀》)而喝酒、赌博,恰又是魏晋文人两大嗜好。前面已说过魏晋人与酒之关系,而桓温、袁耽、刘裕均是赌徒。更为可笑的是陆游居然于上元之夜乘酒兴骑马“盯梢”:“细细香尘暗六街,鱼鳞浅碧暮云开。新妆褰幕全身见,误马随车一笑回。酒酽顿忘风力峭,夜长犹恨漏声催。京华旧侣雕零尽,短鬓成丝心未灰。”(《上元》)既然陆游如此放浪,自然有人看在眼里。《宋会要》中说“(淳熙三年九月)新知嘉州陆游罢新命,以臣僚言游摄嘉州燕饮颓放故也。”罢官以后,陆游就基本上以“词官”身份度过余生。这段短暂的魏晋风流的结果之一,是陆游“放翁”之号,初次形之于笔:

策策桐飘已半空,啼螀渐觉近房栊。

一生不作牛衣泣,万事从渠马耳风。

名姓已甘黄纸外,光阴全付绿尊中。

门前剥啄谁相觅,贺我今年号“放翁”。

——(《和范待制秋兴》三首选一)

从这首诗看来,陆游的心境其实不那么平静。与其说不在乎,不如说是大发牢骚。紧接着,陆游开始寻仙访道,在若干年之后写的《寄邓州宋道人》中回忆这段生活时说:“鸭翎铺前遇秋雨,独与宋生栖逆旅。坐间惝恍见老仙,剧谈气欲凌天宇。袖中出剑秋水流,血点斑斑新报仇。我醉高歌宋生舞,洗尽人间千古愁。老仙约我游太华,是夕当醉莲峰下。语终冉冉已云霄,万里秋风吹鹤驾。我今伶俜践衰境,不如宋生弃家猛。西望临邛一概然,青松偃尽丹炉冷!”也就是说,诗中的陆游曾寻仙,遇到一个异人,却又没有勇气去学道。尽管如此,仍可反映陆游的心态。晋代许多家族都世奉道教。如琅琊王氏世奉五斗米教,陶渊明世奉天师道教。唐代道教兴盛,李白就曾虔诚的学过道。总之,陆游在四川这一段时间,据他的诗中所表现的来看,其思维方式、行为方式无一不受魏晋风度的影响,诗中的自我形象也就颇具魏晋风度。但陆游毕竟是宋代人。他在《和范待制秋兴》三首中大发牢骚就可说明这一点。他毕竟不象魏晋人那样洒脱、自然。这固然与陆游的家国之思长期郁积心中一心报国有关,同时也说明陆游潇洒得不够彻底。在陆游的诗中,其自我形象有魏晋风度,而晚期诗中宋代文人气质更浓烈。特别是其中禅宗的影响随处可见。

二、陆游诗中的宋代文人形象

欲尽残灯更有情,可怜剪断读书声。

区区纸上太痴计,一笑开门看月明。

——《夜坐油尽戏作》

《夜坐油尽戏作》作于1184年,陆游五十九岁,这时他已回山阴老家居住。陆游从五十四岁直到逝世,除去中间有几年在外做官,其余时间均在山阴居住。这一段时间陆游主要以隐士身份出现。诗中已很少见到在四川十年的狂放形象,更多的表现出一种内敛与平静,从而清楚地表明陆游本质上仍是一个宋代文人。

“欲尽残灯更有情,可怜剪断读书声。”这里写的是平静的读书生活。深夜,一个读书人,发现灯光黯淡了,于是剪掉灯花。读书声停息了,夜空于是显得很静。

“区区纸上太痴计,一笑开门看月明。”表面上似乎是写实,读书人突然觉得这样太傻,开门一笑,只见明月高悬,夜色如许空明。而实际上,这一笑,也有很深厚的文化背景。

禅宗在佛教中,素来被称为教外别传的法门。历来相传,释迦在灵山会上,对着百万人众,默然不发一言,拈花示人,大家都不了解他的寓意,只有大弟子迦叶,会心一笑,于是释迦牟尼便当众宣布:“吾有正法眼藏,涅槃妙心,实相无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联灯会要》卷一)据称这便是禅宗的开始。

唐代禅宗兴盛,而且影响日益扩大,并超过天台宗与华严宗,独尊海内。禅宗本有顿、渐二宗。北宗主张渐修,即要求人们静坐看心,守净,不动,不起,如对明镜那样勤勤拂拭其尘埃。南宗讲顿悟,后来压倒北宗,成为禅宗的代名词。五代时,禅宗已有五宗:云门宗、法眼宗、沩仰宗、临济宗、曹洞宗,禅宗是宋代最流行的佛教宗派,两宋文人无不受其熏染。

“顿悟”,也叫“禅悟”,本是大乘佛教修证的主要途径之一。发展到瑜伽行派,又提出所谓“一心见道”的“无区别智”、“现观”,这是一种不必借助思维与语言以“亲证”绝对真实的神秘的感悟。佛经说:

“善男子,言为有法者,唯是如来名字说法。所言如来名字说法者,惟分别言语名为说法,善男子,若惟分别言语名说法者,常不如是。但种种名字聚集言语成,是故言非有为。……名字说法者,是分别相。分别相者,即言语相。善男子,言语相者,即是名字之所集法。名字集者,是虚妄法。”(《深密解脱经》卷一《圣者善问菩萨问品》)

这是说,语言及其表达的差别境界都是虚妄的。瑜伽行派的这种观点直接被中国禅宗特别是南宗所师承,禅宗建立起“不立文字”而“顿悟”、“自性清净心”的理论。

正因为如此,才有所谓禅宗公案的出现。看话禅、默照禅、棒喝禅、一指禅等等,不一而足。如果不得已用文字语言,也在可解与不可解之间,把语言与棒喝等同。

有这么一则公案:雪峰上问讯,师曰:“入门来须有语,不得道早个入了也。”峰曰:“某甲无口”。师曰:“无口且从,还我眼来!”峰无语。[2]

从这一则公案看来,禅宗对语言的否定到了何等地步。所谓“我无口”,法师说:“还我眼来!”表面上荒诞不稽,实际上说明一个道理,即执着于哑禅,仍是旁门左道。既然执着于无口,为什么不说无眼?

这样,陆游的诗就容易理解了。“区区纸上太痴计,一笑开门看月明。”实际上与禅宗密切相关。读书人觉得皓首穷经的生活实在太愚妄,因为“自性清净心”即佛,何假外求呢?“一笑开门看月明”,内心一片澄明、透彻。“一笑”暗含典故,即佛祖在灵山说法,拈花示众,迦叶尊者会心一笑的典故。诗用此典,表示读书人已幡然而悟。

陆游的诗中,描写了自己习禅的生活。《闲中偶题》有“楚泽山中岁岁忙,今年睡足向禅房。”《丙辰上元前一日》有“弊裘破帽发鬅鬠,宛似山房罢讲僧。”而《病中杂吟其二》更有“身似头陀不出家,杜陵归老有桑麻。”更说明他受佛教的影响。《南堂杂兴》一诗,塑造了一个参禅的读书人:

奔走当年一念差,归休别觉是生涯,茅簷客家常饭,竹院随僧自在茶。禅公遍参宁得髓,诗缘独学不名家。如今百事无能解,只拟清秋上钓槎。

自称“禅公遍参”的放翁,甚至于似乎已经皈依佛教了:

枫叶初丹槲叶黄,河阳愁鬓怯新霜。林亭感旧空回首,泉路凭谁说断肠。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蒲龛一炷香。(《禹迹寺南有沈氏小园,四十年前尝题小词一阕壁间,偶复一到,而园已易主,读之怅然》)

诗题清楚地告诉我们,这是晚年的诗作。“回向蒲龛一炷香”,佛教已进入放翁的日常生活。

在另外一些诗里,陆游虽没有直接描写自己习禅,但自我形象中渗透着禅意。

《夏日杂题之七》:“憔悴衡门一秃翁,回头无事不成空,可怜万里平戎志,尽付萧萧暮雨中。”万事皆空的思想显然与佛教有关。另外,《寓叹》中,也有禅意:“俗心浪自作棼丝,世事元知似奕棋。旧业萧然归亦乐,余年至此死何悲。古人可作将谁慕?造物无心岂汝私。已决残春故溪去,短蓑垂钓月明时。”描写一片空明景象。也塑造了一个深得禅意的文人。

有些诗并不直接解说禅理,而是以禅趣入诗。如苏轼《题西林壁》:“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就是禅宗心灵不应被理障所蔽的观点的发挥。如杨万里《入城》:“杜鹃有底怨春啼,燕子无端贴水飞。不种自红仍自白,野酴醾压野蔷薇。”这首诗句句有景,但目的显然不在写景,而在揭示主宰冥冥世界的伟大力量。这力量是理学所说的天理还是佛家所说的佛法?亦或是亦佛亦理?不管怎么说,这里面潜藏着意在言外、含蓄不尽的禅宗真谛,却是无庸置疑。苏轼的《饮湖上初睛后雨》“水光潋艳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若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亦可作如是观,它表面上写西湖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美的,实际上表现的是在富有内心修养的人看来一切皆是美的这样一种情趣,而这种情趣正是禅宗所讲的发慧之后,事物时时皆具佛性的境界。陆游的《寓叹》、《夜坐油尽戏作》便属于这一类作品。不同的是,陆游的诗里或明或暗有一个禅僧的自我形象。

还有这样的诗,将禅的情趣精神化入到对人生的咏叹之中。这些诗表面上只写一种旷达、爽朗的人生情趣,似乎和禅没有多少关系,但细参起来,关系却是很深。当年尹诛被贬,曾以“静退为乐”来自解,但禅家仍点化他道:“不若进退两忘”,于是他深有所悟。把这种思想境界写入诗中,不就是以禅入诗么?苏轼诗云:“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纵笔》)这就是在以“静退为乐”的情趣中,流动着禅宗“进退两忘”的一片禅机。这种诗表面上不着一个禅字,但在精神意趣上更近于禅,是把世俗的生活提高到禅的境界。陆游写了大量这样的诗。

《游山西村》:“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萧鼓追随春社近,衣冠简朴古风存,从今若许闲乘月,拄杖无时夜叩门。”这首作于晚年的诗,可谓参透禅意,若有若无,若即若离,比道家境界更加宁静、淡泊。

“低枕孤衾夜气存,披衣起坐默忘言。瓶花力尽无风堕,炉火灰深到晓温。空橐时时闻鼠啮,小窗一一送鸦翻。悠然忽记幽居日,下榻先开水际门。”(《晓坐》)起始两句即禅宗“不立文字”的境界,塑造了一个沉浸在禅境中的文人形象。最后两句写幡然醒悟,出来一开门,水漫到门际,豁然开朗,这又何尝不是“顿悟”的禅境呢?

《小雨极凉,舟中熟睡至夕》:“舟中一雨扫飞蝇,半脱纶中卧翠藤。清梦初回窗日晚,数声柔橹下巴陵。”这又是一个得禅宗真谛的文人形象。“半脱纶中卧翠藤”,显出心中的清明。“清梦初回窗日晚,数声柔橹下巴陵”,诗人已忘记一切,摆脱一切约束,而达到清静自为的境界。

总之,陆游诗中的文人形象既有魏晋风度,又有宋代独有的禅意。而且,生活中的陆游与诗中的自我形象基本一致:陆游在四川期间,所作诗中的自我形象是一个魏晋文人式的形象,晚年隐居乡下所作诗中的自我形象则是一个习禅的文人形象。可以说,陆游诗中的自我形象是陆游日常生活形象的真实写照。

[1]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M]//鲁迅.鲁迅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俞梅隐.禅门公案五百八十六题[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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