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博物志》在中国小说史上的地位和影响
2013-08-15宋海舸
宋海舸
(山东广播电视大学,山东 济南 250014)
现在很多研究者都把张华的《博物志》看作是志怪小说,辽宁大学韩晋在他的硕士学位论文《唐前地理博物志怪小说审美研究》中就把它作为唐前此类小说发展成熟阶段的代表作,认为它包含了一些此前不见于其他地理博物志怪小说的内容,是唐前此类小说的集大成之作。[1]31然历代典籍有把它归入小说家类者,亦有把它归入杂家类者,更有甚者认为它是一部伪书。不管它是杂家还是小说家著作,对于书中包含了很多小说尤其是志怪的题材和内容是一致公认的,本文拟就此简要分析一下它在中国小说史上的地位和影响。
张华在《博物志》开篇即已交代了编撰的目的:“余视《山海经 》及 《禹贡 》、《尔雅 》、《说文 》、地志,虽曰悉备,各有所不载者,作略说。出所不见,粗言远方,陈山川位象,吉凶有征。诸国境界,犬牙相入。春秋之后,并相侵伐。其土地不可具详,其山川地泽,略而言之,正国十二。博物之士,览而鉴焉。”周心如在《重刻博物志序》中也说:“窃尝论之,形过镜而照穷,智遍物而识定。镜亦物也,故虽能物物,而不能以穷物。人则物之灵者也,故不惟不物于物,而且足就见闻所及之物并穷其见闻所不及之物,是所谓格致之学也。茂先建策伐吴,运筹决胜,虽当暗主虐后之朝,而能弥缝补缺,使海内晏然,亦足征其格致之所得力矣。后之人以成败论,不能窥其格致之学,并其格致之绪余而亦束而不观,何异画地以自限欤!若徒以其辨龙鲊,识剑气,竞诩为博物君子,亦浅之乎窥茂先矣。余之穷年矻矻,独有志于此,以公同好者,盖欲知茂先之博物有所博乎物者在耳。”不管张华的《博物志》是否与他“弥缝补缺,使海内晏然”的经世致用的政治目的有无关系,他在书中的确记载了很多异闻异事,补充了《山海经》等文献的不足,张华的博闻强识也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博物志》现存十卷323条再加上范宁辑佚的212条记载的异闻异事的确有 “广见闻 ”的目的,后来 《太平御览》、《太平广记》等多有征引亦可证明。《博物志 》是以地理博物体的形式保存了大量的奇闻异事,这些奇闻异事在当时的人们应该是无法解释,当时谶纬、阴阳五行、鬼怪神仙学说盛行,他们对这些无法解释的奇闻异事深信不疑。威廉斯这样解释鬼怪小说的兴起:“对于鬼怪学的兴味,当然是已经根深蒂固,不能破除了。第一种原因,是因为凡是哲学所不能探究的现象很容易把一个人的思想引诱到超自然方面去。他的观察宛如隔了一片玻璃,只是黑黝黝的不能清楚。正如小泉八云所说,宇宙的本体便是一个鬼怪般神秘的东西,人们为好奇心所动,而这种好奇心是不能用科学方法来满足的。于是结果就发生了冲破黑暗和解决神秘的决心。这种求知的欲念,便产生一个超自然的世界。”[2]184-185虽不能把 《博物志 》看作是成熟的鬼怪小说的兴起,但张华在记录这些奇闻异事时是很认真的,他常常强调 “余自所见之 ”、“已试,有验 ”、“此亦试之有验 ”、“今皆见存”,而对自己不太确定的事物,则直言 “未详此二说 ”、“多有说者,此未试 ”、“此未试,或可以然 ”、“或云尚在,余闻之于人,可信而目不可见也”。这种认真、坦率的态度似乎很难让人相信是在虚构、想象奇异的故事。这些在“超自然的世界”中俨然存在的奇幻的东西,正是地理博物体志怪小说的特征。它用郑重其事的态度将这些现象栩栩如生、活灵活现地展现出来,“其人其事近在耳目间,实实在在,而又渺渺茫茫,实中见幻,平中见奇,给人一种虚幻性的现实感。”[3]357-358这种叙述故事的方式具有独特的审美意义和认知价值,后来很多小说也都采用这种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
无独有偶,在中国的《博物志》出现之前,古罗马就出现了一本百科全书式的巨著 NaturalisHistoria,也被译作《博物志》(又译《自然史》)。该书成于公元77年,作者老普里尼。全书37卷,分为2500章节,引用了古希腊327位作者和罗马146位作者的2000多部著作。第1卷总论,第2~6卷从天文、地理写到人种,第7~11卷写动物,第12~19卷从植物写到农业,第20~32卷写药物,第33~37卷从矿物写到冶金和艺术。书中还收入了许多荒诞不经的传说和奇闻怪事。书写成后,老普里尼同样将它题献给了罗马皇帝提图斯。但这部书很幸运,并没有被删节,也没有亡佚和散失,相反作为古代百科全书,它的影响远非它书可比,中世纪凡是像样的图书馆没有不把它当作馆藏的重点对象的。两种《博物志》的编排体例和内容极为相似,但张华《博物志》的流传就没有如此幸运,它的删削、亡佚和散失使它并没有被引起足够的重视。
侯忠义认为:“(《博物志》)不失为志怪小说中独具特点的一种体裁,对后世也很有影响,形成文言小说的一个流派。”[4]81陈文新也认为:“魏、晋、南北朝的 《博物志 》、《玄中记》、《述异记》则是‘博物’体志怪高峰期的作品,而以 《博物志 》成就较高。”[5]101《博物志 》记载了一些故事性很强的传说,融知识性和文学性为一体。这些传说或记人事,或记神怪,如卷七260、261、262三条记载了人死能复生的故事:
260条:汉末关中大乱,有发前汉时家者,人犹活。既出,平复如旧。魏郭后爱念之,录著宫内,常置左右,问汉时宫中事,说之了了,皆有次序。后崩,哭泣过礼,遂死焉。
261条:汉末发范友明冢,奴犹活。友明,霍光女婿。说光家事废立之际多与《汉书》相似。此奴常游走于民间,无止住处,今不知所在。或云尚在,余闻之于人,可信而目不可见也。
262条:大司马曹休所统中郎谢璋部曲义兵奚侬恩女年四岁,病没故,埋葬五日复生。太和三年,诏令休使父母同时送女来视。其年四月三日病死,四日埋葬,至八日同墟入采桑,闻儿生活。今能饮食如常。
三则故事情节虽简单,却很完整,可读性比知识性明显增强了。汉魏六朝时,人们希望长生、死而复生、成仙的思想甚为流行,自然也产生了很多这方面的传说故事。死而复生的题材在后世的小说和戏曲中又得到了生发,如《倩女离魂》、《牡丹亭》,情到深处,生可以死,死可以生。
《博物志》还有记人的故事,如:
卷六《人名考》205条:蔡邕有书万卷,汉末年载数车与王粲。粲亡后,相国掾魏讽谋反,粲子与焉。既被诛,邕所与粲书,悉入粲族子叶,字长绪,即正宗父,正宗即辅嗣兄也。初粲与族兄凯避地荆州依刘表,表有女。表爱粲才,欲以妻之,嫌其形陋周率,乃谓曰:“君才过人而体貌躁,非女婿才。”凯有风貌,乃妻凯,生叶,即女所生。
206条:太丘长陈寔,寔子鸿胪卿纪,纪子司空群,群子泰,四世于汉、魏二朝有重名,而其德渐小减,故时人为其语曰:“公惭卿,卿惭长。”
卷十《杂说下》320条:昔刘玄石于中山酒家沽酒,酒家与千日酒,忘言其节度。归至家当醉,而家人不知,以为死也,权葬之。酒家计千日满,乃忆玄石前来沽酒,醉向醒耳。往视之,云玄石亡来三年,己葬。于是开棺,醉始醒。俗云:“玄石饮酒,一醉千日。”
佚文109条:宋国有田夫常衣 縕以过冬,暨春东作,自曝于日,不知天下之有广厦奥室,绵纩狐貉,顾谓其妻曰:“负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献吾君,将有重赏。”里之富者告之曰:“昔人有美戎菽甘 茎芹子者,对乡豪称之,乡豪取而尝之,苦于口,懆于腹,众哂而怨之。”其人大惭而止。
四则故事充满了人情味。前两则有对人物简要的品评,这对后来《世说新语》等志人小说的出现和成熟有所影响。它用三言两语勾画出人物的性格和品行,简洁而隽永,这是与当时对人物的清谈和品评分不开的。第三则反映了当时饮酒的风气,体现了当时的名士风流,充满了情趣。第四则类似于寓言故事,用对话刻画了人物的情态,讽刺和嘲笑了田夫的无知,读后令人发笑。这些记人的故事用简短的语句烘托人物形象的某一侧面,具体而深刻。
《博物志》还记载了很多动物、神怪的故事:
卷三《异兽》94条:蜀山南高山上,有物如猕猴,长七尺,能人行,健走,名曰猴玃,一名马化,或曰猳玃。同行道妇女有好者,辄盗之以去,人不得知。行者或每遇其旁,皆以长绳相引,然固不免。此得男子气,自死,故不取男也。取去为室家,其年少者终身不得还。十年之后,形皆类之,意亦迷惑,不复思归。有子者辄俱送还其家,产子皆如人,有不食养者,其母辄死,故无不敢养也。乃长与人无异,皆以杨为姓,故今蜀中西界多谓杨率皆猳玃、马化之子孙,时时相有玃爪也。
卷十《杂说下》321条:旧说云天河与海通。近世有人居海渚者,年年八月有浮槎去来,不失期,人有奇志,立飞阁于槎上,多赍粮,乘槎而去。十余日中犹观星月日辰,自后茫茫忽忽亦不觉昼夜。去十余日,奄至一处,有城郭状,屋舍甚严。遥望宫中多织妇,见一丈夫牵牛渚次饮之。牵牛人乃惊问曰:“何由至此?”此人俱说来意,并问此是何处,答曰:“君还至蜀郡,访严君平则知之。”竟不上岸,因还如期。后至蜀,问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牵牛宿。”计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时也。
佚文29条:女子杜姜,左道通神,县以为妖。闭狱桎梏,卒变形,莫知所极。以状上,因以其处为庙祠,号曰东陵圣母。
佚文80条:唐房升仙,鸡狗并去。唯以鼠恶不将去,鼠悔,一月三出肠也,谓之唐鼠。
第一则是猿盗人为妻的故事,已初具志怪小说的特点,写得完整、生动而有趣,猿可以分辨男女,还可以分辨女子的美丑,然后娶之生子,还要送还女子回家养其子孙。这一题材后来发展成为很多小说的情节内容,如唐传奇《补江总白猿传》、话本《陈巡检梅岭失妻记》、《剪灯新话 》中的《申阳洞记》等等。第二则是较早有关牛郎织女传说的记载,它将“八月浮槎”和这一神话巧妙地结合起来,还用严君平增加故事的可信度,充满了神秘色彩,反映了当时人丰富的想象能力。第三、四则虽然简单,却可以看作蒲松龄《聊斋志异》等花妖狐媚变化、变形题材的源头。
《博物志》地理博物体的形式使它的内容无所不包,类似于当时的百科全书,但它并不是纯知识性的介绍,还有很浓的故事性、趣味性,它注重人物形象的塑造和故事情节的设置,它所开拓的很多题材和内容都在后世有了很大的发展和充实,为后来小说的发展提供了一个广阔的平台。
[1]韩晋.唐前地理博物志怪小说审美研究 [D].沈阳:辽宁大学,2006.
[2]布伦奇·威廉.短篇小说作法研究 [M].张志澄,编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34.
[3]李剑国.唐前志怪小说史 [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84.
[4]侯忠义.中国文言小说史稿 [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0.
[5]陈文新.文言小说审美发展史 [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