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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析拉帕西尼医生的花园

2013-08-15刘文洋

关键词:黑奴皮尔斯霍桑

刘文洋

(辽宁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纳撒尼尔·霍桑是美国19世纪最具影响力的浪漫主义小说家。长篇小说《红字》(The Scarlet Letter)的成功确立了他在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但是霍桑在创作之初却是以短篇小说家著称的。霍桑一生创作了约100多篇短篇小说和随笔文章,其中《拉帕西尼的女儿》被公认为是霍桑最杰出的短篇小说之一。《拉帕西尼的女儿》是霍桑作品中为数不多的没有以新英格兰为背景的短篇小说。故事发生在意大利的帕多瓦,主要描述了一位狂热追求科学的拉帕西尼医生(Doctor Rappaccini)试图仿效上帝,在尘世建造了一座毒草丛生的花园,并将自己唯一的女儿贝阿特丽丝(Beatrice)隔绝在花园中。与花园为邻的意大利青年乔瓦尼·古斯康蒂(Giovanni Guasconti)邂逅了美丽的贝阿特丽丝,被其吸引走进了花园,但是最终二人却在花园中上演了一幕令人唏嘘的爱情悲剧。原来,贝阿特丽丝从小被父亲用毒药喂养,全身充满了剧毒,乔瓦尼在与爱人的接触中也不幸身染剧毒。得知真相的乔瓦尼用谩骂粉碎了贝阿特丽丝生的希望,最终在心怀叵测的巴格利欧尼教授(Professor Baglioni)的怂恿下,乔瓦尼将解药送给了贝阿特丽丝,间接地断送了爱人的生命,留下他一人孤独地生活在余生无尽的悔恨之中。

霍桑自称是罗曼司作家,而非小说家。著名批评家Richard Chase(理查德·蔡斯)概括了美国罗曼司的基本特点:“罗曼司一方面具有独特环境与典型人物的明显特征,一般远离普通现实生活的真实性、发展性、连续性,表现出传奇剧与牧歌式的创作倾向,有一种或多或少的抽象性。另一方面,它潜入人类意识深层,抛弃道德顾虑,或忽视人的社会性质,或间接地及抽象性地表现出来[1]。”霍桑在《拉帕西尼的女儿》的楔子中也提及了这个故事完全忽略了时间和空间背景,主人公的社会性质同样非常模糊。作为小说的总体背景,拉帕西尼医生的花园也似真似幻,但霍桑却用其细腻的文笔将花园这一可感而不可见的背景转化为形而上的实际存在,使读者可以真真切切地感受到花园的存在。《拉帕西尼的女儿》中的花园是真实世界和想象世界的交汇处,它不仅担当着故事发生的特定场所,而且在它所蕴含的深层的意象之下渗透着霍桑隐含的宗教观、人性观及种族观。

一、堕落后的伊甸园

拉帕西尼的花园既是故事的背景,也是承载主题意蕴的一个重要的象征。毕竟主人公不得不在一定真实的环境中活动,因而霍桑花了大量的笔墨详细地描述了这个远离普通生活的花园。霍桑以其一贯的风格,将故事置于基督教的隐喻体系中[2],拉帕西尼的花园很容易使读者联想到《旧约·创世纪》中人类堕落之前幸福生活的伊甸园:“神在东方的伊甸设了一个乐园给人安居;使地长出各类树木,美丽悦目,果实可口。在园的当中,神还栽种了生命树和分别善恶树。有一条河从伊甸流出,灌溉乐园,再从园中分为四道支流……。”[3]表面上看,拉帕西尼的花园正是一个栽种着美丽的灌木,长满奇花异草的仙境花园。虽然历经世事沧桑,花园中依旧泉水潺潺,闪烁着永恒的光芒流经了一个又一个世纪。拉帕西尼医生是花园的主宰,他试图如上帝般掌控世间万物,包括贝阿特丽丝的人生。贝阿特丽丝虽身藏剧毒,但是被隔绝在花园中懵懂无知的她倒也觉得幸福宁静。一眼望去,这是一个景色怡人、平和安详的花园,生活在其中的贝阿特丽丝虽无知无识却也无忧无虑。

但是表面的祥和却掩藏不住潜在的危险因素。拉帕西尼的花园虽然枝叶繁茂、繁花似锦,但是仔细观察,人工的痕迹使它们显得矫揉造作。娇美的花朵、艳丽芬芳的灌木散发着有害的毒素,阳光照耀下满园的流光溢彩也无法减免游走在花园树木阴影中带来的恐惧。更为糟糕的是,诱惑已经悄然在花园中扎根,时刻准备着伺机而动:“有些植物蛇似的匍匐在地面或攀援在随便什么可借以爬高的装置上。一棵植物在威耳廷努斯神像的周围形成了花环,用其下垂的浓枝密叶把神像从头向下遮住,那幅美好的构图真值得一位雕刻家学习呢。”[4]伊甸乐园中,撒旦化作蛇引诱夏娃偷食禁果,结果人类始祖未能逃脱魔鬼的诡计而堕落了,从此人类失去了上帝的爱,蛇也与上帝处于永恒的对立之中。拉帕西尼医生的花园中,魔鬼的代言人蛇已经出现,它匍匐在地面上,窥伺时机,随时准备攀援而上,释放诱惑的毒汁。威耳廷努斯是罗马神话中的果园神,果树女神波摩娜(Pomona)的丈夫。波摩娜是林中的一位仙女,她不爱山林河水,单爱结着鲜美果实的果园和果树。她在果园里深居简出,但爱慕她的男子却很多。在所有追求者中,最爱她的是威耳廷努斯,然而他也并没有获得成功。有一次他戴上一顶灰白的假头发,用一块花布把头包起,手里拄着拐杖,扮成个老婆婆模样,走进了波摩娜的整齐的果园,他赞美了她的果子一番之后,就以老婆婆的口吻苦苦劝说波摩娜接受威耳廷努斯对她的爱情[5]。这一次,威耳廷努斯走进了拉帕西尼的花园,在枝叶的掩护下煽动着深爱花草树木的贝阿特丽丝内心对爱的渴望,诱惑着她接受乔瓦尼的爱情。巧合的是,引领乔瓦尼走进花园暗门的老婆婆丽萨贝塔看起来活像一个经年发黑、怪模怪样的木雕物品,与前文威耳廷努斯的隐喻形成了互文。由此,读者可以看出拉帕西尼的花园隐藏着层层诱惑,已然不是人类向往的至乐之境,蓄势待发的诱惑背后预示着人类即将到来的堕落危机。

霍桑出生成长于清教氛围浓厚的美国马萨诸塞州塞勒姆镇,其祖先几代人都是狂热的清教徒。一方面,霍桑清楚地看到清教的局限;另一方面,他也难以摆脱清教教义和伦理对其潜移默化的影响。霍桑认同清教的“原罪观”,认为罪是人类存在的根本属性,人类因亚当夏娃的堕落而获罪,完全没有能力拯救自己。《拉帕西尼的女儿》中拉帕西尼医生虽然试图利用自己掌握的科学打造一个尘世的伊甸园,但是在这个花园里,表面上的和美无法抵挡蠢蠢欲动的诱惑,整个花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危险。无论拉帕西尼医生如何孜孜不倦地追求,他的花园已不再是人类向往回归的幸福的伊甸园,科技、勤奋、执着全都无法改变人类与生俱来堕落的事实。拉帕西尼的花园的缺憾状态反映了霍桑的清教原罪观,人类生来就是有罪的,罪恶的天性使人类彻底失去了上帝的恩宠,尘世没有复乐园,人类也无法返回到纯美的伊甸仙境,等待走出伊甸园的人类的唯有无尽的救赎。

二、花园意象的外延

霍桑深受清教原罪观的影响,相信人性本恶,但是他的作品依然能够打动以儒教和“人之初,性本善”为主流意识和文化基础的中国读者。归根结底是因为霍桑的小说有着直达人性的深度,无论他的小说是对殖民地历史的写实,还是那些置于现实和虚构之间被他称作罗曼司的作品,霍桑都通过小说表达了他对人性的思考,深刻地揭示了人性的真实,触动读者的心弦,激发出读者本质上共通的人性的共鸣。霍桑擅长揭示人性内心隐藏的罪恶,在他的作品中人性是复杂的,绝对的完美并不存在。

《拉帕西尼的女儿》中男女主人公贝阿特丽丝与乔瓦尼人性的善恶双重性也使整部小说充满了悖论的张力,而花园的意象也承载了人性双重性的这一主题。首先,贝阿特丽丝是花园意象的延伸,花园中淙淙的泉水象征着贝阿特丽丝不朽的精神,而贝阿特丽丝视为姐妹的紫色灌木则代表着贝阿特丽丝肉体的天性之毒。在中西方文化中,水作为自原始社会传承下来的人类共同的心理积淀具有丰富的象征意义,是一个重要的原型意象。水意象承载着深沉的文化底蕴,它的源源不息常常象征着生命、信仰与道德。水是生命之源,万物之本。它是生命存在的基本条件,是人类繁衍的载体。并且,水与道的互喻在中西文化中比比皆是。中国先哲孔子见水必观,他认为水流不息好似道的流传,君子见水必观。老子也曾说过:“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老子·第八章》)”人类对“道”上下求索,历千年不绝。人类最熟悉的水的特点无限制地接近了道的本质:虚静守柔、作而弗有、为而弗恃。荣格在《集体无意识的原型》中也曾说:“水是对无意识的最普通的象征。……水是‘谷之精灵,水是‘道’的飞龙,它的本性像水一样——一个怀抱在阴之中的‘阳’。”[6]在荣格这里,水原型作为集体无意识的象征,就像浑然一体的“道”,既表征宇宙万物的终极根源,又代表那“活的精神的运行”,无所不在,无所不流,体现人对“普遍”或“回归”的永恒追求[7]。拉帕西尼花园中喷泉的形体已经湮灭于历史的长河之中,世事沧桑唯泉水兀自淙淙,在阳光照耀下绽放着恒久的光芒,延续着人类不变的信仰。泉水象征着贝阿特丽丝纯净自然的心灵,是人类精神追求的最高境界。不过,贝阿特丽丝精神和肉体的分离形成了她形象的悖论。贝阿特丽丝将园中的紫色灌木视为自己的姐妹,无微不至地照顾它,并且她总愿意刻意装扮自己,与紫色灌木融为一体。这株紫色灌木绚丽夺目、繁花竞放、流光溢彩,但是它散发的奇香中弥漫着致命的剧毒。贝阿特丽丝肉体与精神的偏差意味着人类远离完美的缺憾状态,花园中的泉水与灌木形象地表达了贝阿特丽丝无法避免的人性的双重性。

其次,拉帕西尼的花园也是乔瓦尼内心情感的投射。乔瓦尼始终徘徊在爱与不爱的边缘,他禁不住本能地被善良美丽的贝阿特丽丝吸引,却又害怕屈服于欲望之后的不可控的后果。他想全情投入又希望能全身而退,这种举棋不定的犹疑明确地反映在他对花园的观感之中。本能的欲望萌动之时,乔瓦尼眼中的花园景色怡人,煜煜生辉,是他与大自然保持神交的象征之所,令其向往至极;理智占上风时,乔瓦尼会不断地想起巴格利欧尼教授的警告,暗示自己贝阿特丽丝是有毒的妖孽,提醒自己尽快远离纷扰迷离的花园。此时,他就会用挑剔的眼光审视花园,认为花园中的灌木凶猛做作、毒草丛生,游走在园中令人恐怖至极。乔瓦尼将内心的欲望、怀疑及犹豫投射在花园这一客观的实体上,情感变调引发的花园外观的变化饱含着乔瓦尼内心痛苦的挣扎。花园从天堂到地狱的转变也烘托出相貌堂堂、身体健康的乔瓦尼内心情感运行的轨迹,清晰地呈现出他内心难以名状的冲突和矛盾。拉帕西尼的花园是乔瓦尼人性的缩影,时而亮丽欢快,时而阴暗恐怖,充分凸显了人性的复杂。

三、花园意象的内涵

霍桑大学毕业之后曾蛰伏长达12年之久,潜心写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一个追求唯美的艺术家,但是当生活在现实中的霍桑面临着养家糊口的压力时,不得不考虑选择一份可以为他提供稳定经济保障的政府工作。霍桑曾就读缅因州的博多因学院,与后来成为美国总统的富兰克林·皮尔斯(Franklin Pierce)结下了深厚的友谊。皮尔斯竞选美国总统时,霍桑主动要求为他写一篇充满溢美之词和传奇色彩的竞选传记,霍桑斐然的文采为皮尔斯的竞选增添了获胜的砝码,最终皮尔斯赢得了1852年的大选。皮尔斯就任之后,作为回报任命霍桑为驻英国利物浦的领事,一个收入颇丰的职位。皮尔斯在政治上同情南方的奴隶主,反对废奴运动,在这一具有争议的政治问题上霍桑坚决地站到了皮尔斯的一边。霍桑曾经在一封信中写道:“皮尔斯肯定是欠我一个人情了,因为他的自传我损失了很多北方的朋友和支持者,……在我就奴隶问题发表了观点后,他们对待我就像秋风扫落叶般无情。[8]”无论是源于现实无奈的选择,还是根源于他对激进的社会政治行为的恐惧,霍桑公开支持蓄奴制度。

美国南方黑奴制是在殖民地时期逐渐形成的,黑奴是美国南方种植园的主要劳动力,奴隶制伴随着南方种植园的发展而形成并且起到了必要的作用。美国奴隶制种植园的一个重要特点是:奴隶制种植园主完全占有生产资料,并且通过购买而占有黑奴,黑奴是种植园主的私有财产,毫无人身自由,主人对之可以任意买卖和虐待;黑奴的劳动成果也完全被种植园主所占有。黑奴制度下的黑人生活在种族歧视、种族压迫和剥削之中,其处境非常艰难。黑奴不仅要承受高强度的劳动,还要忍受非人的心理折磨。黑奴的婚姻完全由奴隶主决定,他们可以随意拆散黑奴的家庭,贩卖其家庭成员,造成一幕幕妻离子散的人间惨剧。黑人和白人之间的婚姻是绝对不被法律所允许的,更不被社会习俗所接纳,甚至黑奴要尽量避免与白人接触。白人可以随意侵犯黑人女奴而不必受到法律的制裁,虽然法律限制黑人和白人的婚姻,但实际上由白人男子和女奴所生的混血儿在当时并不少见。1850年,3 200 000奴隶总人口中,有246 000名混血奴隶。而到1860年,3 900 000奴隶总人口中有411 000名混血奴隶[9]。《拉帕西尼的女儿》中霍桑借用花园中的花草隐晦地表达了当时世俗对混血婚姻的态度,流露出他对黑人的种族偏见。当乔瓦尼仔细审视拉帕西尼的花园时,他发现有几株灌木是由几种物种杂交而成,他认为这样的融合是淫邪的表现;杂交之后的植物已不再是上帝所造之物,而是人类堕落的幻想的畸形产物[10]。虽然在为皮尔斯撰写的竞选自传中,霍桑公开赞成皮尔斯坚持黑奴制度的观点,但是在其作品中,霍桑却很少提及、甚至是刻意回避奴隶制、种族这一主题。不过在《拉帕西尼的女儿》中,乔瓦尼是一位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他认为杂交后的植物是可疑的、不祥的,从他的态度中可以推测出同为知识分子的霍桑想要传达的种族观念。无论承认与否,美国的黑人问题一直存在,即使在这位被称之为政治上保守的小说家的作品中,读者仍可以通过花园的花草感受到隐含其中的种族偏见的阴影。

四、结语

总体上说,霍桑作品的含义是晦涩难懂的,因为他总是采取仿佛置身事外的立场,用曲折迂回的象征、隐喻表达自己的观点。他的小说无繁词缛说,意不浅露,语不穷尽,篇中有余意。《拉帕西尼的女儿》中,表面上拉帕西尼医生的花园不过为小说提供了一个堕落的伊甸园背景,但是仔细研究花园意象的外延与隐含之意,可以发现霍桑巧妙地将其宗教观、人性观、种族观糅合在花园意象的深层结构之中。霍桑将其不尽之意转换成花园意象,随着情节的发展,花园这一真实的地理存在直观而又形象地展示了隐退幕后的霍桑的观点,可以说拉帕西尼的花园是霍桑思维构造的产物。

[1]Chase R.American Novel and Its Tradition[M].Baltimore: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57:ix.

[2]尚晓进.霍桑短篇小说选读与评述[M].上海:上海大学出版社,2010:555.

[3]Carroll R,Prickett S.The Bible:Authorized King James Version with Apocrypha[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2.

[4]胡允桓.霍桑小说全集(3)[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0:303.

[5]奥维德.变形记[M].杨周翰,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199-202.

[6]荣格.荣格文集[M].北京:改革出版社,1997:56.

[7]晏杰雄,刘又华.水的原型意义分析[J].南华大学学报,2005,6(2):102.

[8]Person S L.The Cambridge Introduction to Nathaniel Hawthorne[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8:13.

[9]迟莹.内战前美国南方黑奴社会地位探析[D].长春:东北师范大学,2006.

[10]Hawthorne N.Hawthorne’s Short Stories[M].New York:Vintage Books USA,201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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