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汉字文化圈的西夏文书法*
2013-08-15冯继红
冯继红
(中央民族大学,北京 100081)
人类从鸿蒙荒蛮走向发达文明,期间漫长与艰辛的足迹便是人类的历史。人类由一个个形单影只的孤独者走到氏族部落,走到阶级集团,走到民族国家,再走到今日的“地球村”,凭借人性力量的光辉,穿越危险和死亡、穿越愚昧和黑暗,改变着自然,也塑造着自己。人类从崎岖中起步,在蹒跚中纠正,目的只有一个:走向文明。而世界是分散的,也是整合的。我们可以按地理分布将世界划分为五大洲、七大洋;也可以按宗教信仰把世界大略划分为基督教文化、佛教文化、伊斯兰教文化;还可以按语言将世界大致划分为印欧语系、汉藏语系、阿尔泰语系、闪-含语系、乌拉尔语系、高加索语系、马来·波利尼西亚语系 (又称南岛语系)、南亚语系、达罗毗荼语系、尼日尔-刚果等语系;亦可以按文字系统将世界分为五大文化圈:“汉字文化圈、阿拉伯字母文化圈、印度字母文化圈、斯拉夫字母文化圈和拉丁字母文化圈”等。汉字自创立至汉代之后,逐渐形成了以汉字为核心域的汉字文化圈。具体地说,它包括中国境内的汉字、契丹大、小字、女真大、小字、西夏文、白文、水书、方块壮字、侗字、布依字、仡佬字、哈尼字、方块瑶文、方块苗文、傈僳文、女书、和中国境外的日本假名、朝鲜谚文、越南喃字。
在汉字文化圈中,西夏文化是其辉煌的一部分。在汉字文化圈中,汉字书法、日本书法、韩文书法可以说是世界艺术长廊中独特的并且是唯一的艺术奇葩。而随着20世纪西夏文献的面世,西夏文的书法艺术魅力和特殊风貌亦被逐渐发掘和认识,使得汉字文化圈中的书法艺术得到了进一步的丰富和提升。
西夏文字是在借鉴汉字的基础上而创制的一种文字,可以说,西夏党项民族的文字创造是在天时、地利、人和的大环境背景下的一种文化结晶。天时是汉文化早已高度发达;地利是西夏地处文化走廊;人和是党项人内心的知识结构图式以及对文字的需要和向往。随着西夏国力的逐渐强盛,党项人需要用文字找到自己的文化身份,确认自己的民族意识,历史的必然性和偶然性就这样巧遇在一起,为西夏文字的产生创造了契机。西夏时处中原的唐、宋时期,此时的汉字、汉字书法经过上千余年的积淀,达到了成熟、鼎盛时期。六书的构字理念于东汉时期的许慎总结完成,汉字形体实现了从殷、周、秦的古文字(甲骨文、大篆、小篆)到秦、汉今文字(隶书、行书、楷书、草书)的蜕变,再经历魏晋南北朝及隋朝的发展,汉字、汉字书法进入了高度的“尚法”阶段。当党项人开始意识到“文字”是本民族的一个身份标识时,她周围的吐蕃、回鹘、契丹也都具备了较为成熟的文字体系。善于学习的党项人在文化的包围中,依据自己内心的知识结构图式,在她周围的几种文字中智慧地选择了具有高文化强势的汉字。但为了凸显自己的民族身份,党项人在决定选择汉字为模板时,却做到了全面的创新,以致在6000多个西夏文字中,没有一个与汉字雷同。正如张澍所言:“乍视,字皆可识,熟视,无一字可识。”
西夏文字是跟随李元昊的战马诞生,随西夏帝国走向终结,又跟随西夏文化继续前行了一百多年。就世界范围的文字寿命来说,460余年的西夏文字并不是长寿的。在人类文字的长河中,西夏文字可谓是轰轰烈烈地诞生,悄无声息地消失,从活文字到死文字,期间充满着神秘性。
一、西夏文字的特征
西夏文字创制于元昊建国前的公元1036年左右,由大臣野利仁荣演绎而成,约有6000字,一字一音。西夏文字创制后,元昊下令定为“国字”,诏令国民悉用蕃书,用行政手段确立了西夏文的地位,并于建国初期设立“蕃学院”;选拔西夏贵族子弟入学教之,以期传播。因此,西夏文字很快即在国中通行。
从文字结构看,西夏文主要有单纯字和合体字两大类。单纯字主要是表意单纯字和表音单纯字,这类字笔画较少,且在西夏文字总量中占少数。西夏文中,合体字占大多数。合体字主要有会意、音意、对称、互换、反切、长音等六种。与汉字相比,汉字中形声字占80%之多,而西夏文中会意字则占了西夏文总量的80%之多,成为西夏文字的主脉,由此也构成了西夏文字繁复的特点。因会意字是在复体象形基础上创制的,即在至少两个乃至多个单体象形的“比类”中去会合一个新的字,这样,无论你是抽取的完整单体象形,亦或是单体象形中的主要意符,总之,拼合在一起而成一新字就会形成繁复的字形形体。西夏文字笔画繁多,撇与捺交媾重复,在呈现方块意义上似乎比汉字更加突出;在空间视觉中,繁复的笔画会产生严整、饱满的审美效果。所以,出土的西夏文献无论是写本、刻本,亦或是碑文、经幢,但凡目睹,都会被其散发的古朴、富有金石气的书法艺术魅力所吸引、震撼。由于西夏文字结构以斜笔较多,没有汉字的“辶、宀、口、田”等符号元素,没有内包围和外包围结构,且字的笔画基本上在10—15画之间,所以在写草书时,不会出现汉字气韵相连的“一笔书”的形式,西夏文的草书基本上类似于汉字的章草,在单个字体内,寻求迅捷、飘逸之态。
二、西夏文的书法性
如前所述,西夏文来源于汉字,是汉字文化圈中较为发达的具有体系的北方少数民族文字。宗白华先生在《中国书法里的美学思想》一文中曾说: “中国人写的字,能够成为艺术品,有两个主要因素:一是由于中国字的起始是象形的,二是中国人用的笔”。[1](P298)宗先生所说的中国字,其实是指汉字而言的。象形是汉字的根基,从象形到指事,到会意,再到形声,象形的魂一直存在着。“象形者,画成其物,随体诘屈,日、月是也。”《说文》云:“皇帝之史仓颉,见鸟兽之蹄迒之迹,知分理之相别异也,初造书契。”即象形字是“观物取象”和“画成其物”的结果。 “取象”和“画物”本身即蕴含着具象思维,同时又包含着抽象思维和艺术思维。虽然先民在造字伊始把观察到的事物用最简练、概括的方式“立象”已“尽意”,将所看到的物“画”出来,但这过程仅仅依赖具象思维是难以做到的,尽管我们的先民自觉意识并不清晰。许慎的《说文·叙》中对文字的定义为: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许慎将文和字对应,单体象形是“文”,如日、月、水、马、木等,而复体则是“字”,如江、河、歌等。文与字就这样渐积、渐浸、渐孳、渐多起来,构成一个庞大的汉文字体系,绵绵焉走过几千年,成为人类历史中最长寿的文字。许慎在《说文解字》中提出“书者,如也”,清代学者段玉裁在《说文解字叙注》中释为“谓每一字皆如其物状”。古代把文字的书写叫“书”,写出的字是“观物”之后所抽取出的“象”,是心中对物象理解的意,这里边就有了艺术思索、艺术审美了。所以,汉字在被创造伊始,在文字实用的一途之外,又开拓出了书法艺术之路。而西夏文字是在汉字基础上的模仿、创造,虽然党项人标榜民族意识,在仿造的6000个左右的文字字符中,无一与汉字相同,但象形的魂同样驻存在西夏文字中,故西夏文和汉字一样具有先天的书法性。
西夏文字具有书法性的第二个重要因素就是毛笔的使用。汉字“书”字从聿,“聿”就是笔的意思。将兽毛扎在笔杆上,毛笔因“惟其软而奇怪生焉” (蔡邕语),最能传达出中国文化的神韵。可以说,毛笔具有汉字文化圈文化之特殊的象征意义,是汉字型文字书写能够上升为艺术的客观前提。西夏文字中,“笔”则是由“字”和“做”的部分合成的,原意是“制作字”。而西夏流行最广的西夏文和汉文都是用毛笔书写的,毛笔笔锋丰富,巨细收放、提按顿挫变化无穷,在文字书写过程中将情感、意绪一并融入,使其上升为艺术。
概言之,汉字的本源是“象形”,是“观物取象”,无论造字方法、汉字字体怎样发展、变化,“象形”的魂一直潜藏在其中。西夏文的创制是奠基在汉字的基础之上,与汉字相通,正如西夏党项人骨勒茂才对西夏文字和汉字所做的评价:“论末则殊,考本则同”(骨勒茂才《番汉合时掌中珠·自序》)。西夏文使用笔画的形式,大多采用会意造字的方法,舍去具体的物象描摹创制阶段,以笔画符号为其象征,但却将象形精神深嵌其中。另外,毛笔的使用赋予了西夏文字书写的实用性,同时又使其具有了书法性。
三、西夏文的书法艺术
(一)欧体与汉隶的美妙结合
西夏文的书法艺术与开始造字时笔画材料的精选有着密切的联系。笔画是书法的艺术语言,是书法最基本的元素,笔画材料的质地决定了书法建构的优劣。在唐楷中,欧体的笔画具有峻朗之美;而汉隶的撇、捺将静体的书体展现出飞扬之势;西夏人则将欧体和隶书的笔画精选出来,以“六书”的造字理念将其排列组合,使文字在拥有实用性的同时又开拓出其艺术之路。
关于西夏文,汉文史料曾有记载:“字形方整类八分,而画颇重复”,“字画繁冗,屈曲类符篆。”西夏文的笔画是照搬汉字的横、竖、撇、捺、钩、折、点和点挑,这些笔画无论是从写本、刻本亦或是碑版,都能看到欧体和汉隶笔画中的神韵。西夏文横画多为方笔,但没有圭角,也不做上扬状;竖画力贯始终,瘦硬刚健,挺拔刺天;撇画在舒拓中有收敛,似有意为捺画做铺垫和陪衬,但又不失沉实峻严。以上笔画都富有唐楷欧体的神韵,而捺画则是西夏文中耀眼的一笔,每一字的定势格调似全在捺笔中彰显,将汉隶捺的笔意即纵势舒拓、飘逸稳健全盘吸收;西夏文的点画往往和提笔连写呈现,灵活多变,给静态的字以飞动之势。
西夏文笔画虽然照搬汉字笔画,但西夏人为了凸显自己的民族身份,有意和汉字相别,在方块视觉空间中将欧体中的点、横、竖、勾、折撇与隶书的捺美妙地结合在一起,创造出饱满的笔画世界,使每一个字都成为丰美的生命单元。
(二)西夏文结构之生命单元
西夏文有独体字和合体字。独体字的笔画一般也要多于汉字独体字的笔画。西夏文笔画繁复,在6000个左右的西夏文中,10-15笔画的西夏文占到80%之多。繁复的笔画在组合中需要特别解决两个问题:一是要揖让;一是要穿插。揖让是为了阔,穿插是为了狭。阔狭得当,疏密相间是空间视觉的理想境界。在西夏文的上下结构中,常常以上让下;在左右结构中,则以左让右;在左中右结构中,又以中让左右。为了使揖让不分散,西夏文则用撇与捺、横与竖、勾与撇、点与挑等再相互穿插,给求实的西夏文以虚的空间,以达到虚实相生、疏密中有舒拓的形式美。西夏文由于笔画繁复、结构饱满,在汉字文化圈中,“方块”文字的生命单元特质似乎更加突显。
(三)西夏文书体及存世作品
西夏文书体主要有楷书、行书、草书和篆书。西夏楷书是其用途最广的书体,其楷书作品主要有刻本、写本和碑版。西夏文楷书的重要刻本主要有:《音同》、《吉祥遍至口和本续》、《三才杂字》等;写本主要有:《金光明最胜王经》、《大方广佛华严经》、《妙法莲华经》、世俗文《治疗伤寒病的医方》;西夏的碑刻遗存较少,完整的不多,大多是残片,主要有《凉州重修护国寺感通塔碑铭》、西夏陵园中的碑文等。
西夏文行书是承袭汉字行书的初衷,为了现实生活中书写的便利、快捷而产生的书体。西夏文行书都是世俗文和佛教经文写本。作品主要有:《黑水城守将告近禀帖》、《大波若婆罗蜜多经》、《法则》、《天盛改旧新定律令》。西夏文草书承袭的是汉字书法中的章草,代表作是黑水城出土的西夏文《医方》和拜寺沟方塔出土的《西夏文草书长卷》、《孝经》,它们近似汉字,笔画连写、牵丝映带、简约流畅。
西夏文篆书是在西夏楷书基础上的再创造,只用于特殊的场合如碑额、皇帝御用的“敕燃马牌”的“敕”字和西夏官印等。
(四)西夏文书法艺术规则
传世的西夏文献其本义存在不是书法的存在,而是当时社会生活实用的存在。但正如前所述,西夏文在创制之初,由于以方块汉字为模板,以“六书”为造字理念,象形是文字的魂,所以,在实用的同时又开拓出书法艺术之路。西夏文这种与生俱来的艺术禀质,在纸质或碑版的西夏文献中大放异彩。由于当时的书写工具一如中原汉文书写工具,所以,在书写过程中,西夏人也是在遵循着汉字书法的笔法、字法、章法和墨法。下面就对其四法做逐一的考察。
1.笔法
笔法主要是指执笔、运腕和用笔。这里主要谈西夏文用笔的技法,因为笔法的主要内容就是怎样用笔。当书者拿起笔将心中对世界的理解书写出来时,其精美完全出于毫下,每一点、划都是在起笔、运笔和收笔中完成的。它遵循着唐楷中欲左先右、欲上先下、有往必收、无垂不缩的书写法则。在运笔过程中,其迟与疾的节奏非常明晰,如西夏文中的点与提的连写、弯钩的快速上扬等都能读出“速”的节律;而横、竖、撇、捺等笔画则是在迟缓中沉着地行进。在一个文字的生命单元中,迟与速交替呈现,音乐性使得每一个西夏文在静中有动的态势,传达出书者的情感、意绪。起笔和收笔有藏锋和露锋,行笔中有中锋有偏锋,但中锋仍然是书写西夏文的基本笔法。中锋运笔使得西夏文的每一笔都充实圆融、筋骨超拔,在含蓄中将力与势自然托出。
实际上,汉字文化圈中的汉字书法很讲究笔法中的哲学思维,在矛盾辩证中使书法直指道的境界。西夏文书法亦然,这首先表现在笔法中。它的起笔、收笔有方笔与圆笔、提笔与顿笔、折与转、速与迟、藏锋与露锋、中锋与偏锋等的矛盾辩证;笔画有粗与细、长与短、欹与正、刚与柔的矛盾辩证。在这些矛盾辩证中,西夏文的用笔在几百年的淬炼中从稚嫩的笔画提升到如唐楷般的老辣。
2.字法
西夏文的字法是指西夏文的空间视觉营构。西夏文的字法如同西夏建筑,它按照均衡、对称、对比、节奏、虚实等美的造型规律来建构每一个西夏文。由于西夏文的笔画繁复,大多在10—15画之间,空间视觉的经营犹见功力。所以,西夏人在创制西夏文的开始,字法便是其首要关注的大问题。西夏文的结构布局常常表现为这样几种:左右结构、左中右、上下、上中下,常常是中间用一竖隔开,撇与捺交插揖让,再用点提和竖弯勾做灵动的跳跃,既达到了字字饱满周正的境界,又不给人以充塞的窒闷感。在唐楷中,颜体是中宫豁朗开敞,笔势恢弘阔大,欧体是中宫收紧,点划伸展,气象峥嵘险峻。而西夏文结构亦如欧体内紧、外放,严整森严,确实做到了如唐朝人孙过庭所说的“违而不犯,和而不同”,在方块空间中,将汉字式的方块特色推向极致。
3.章法
西夏文的章法是指字字、行行之间的艺术安排。西夏文书体主要有楷、行、草和篆。楷体的字与字之间的安排主要是遵循了唐楷的法则,各个独立,一字成一字之规,字型呈长形,上紧下松,虽各自独立但照顾全篇,使“魂”深蕴其中。西夏文的行书和草书,字与字之间的关系则是上下照应、左右顾盼,行止处在意绪情理中;上一字之笔末留有意,下一字之起笔承启意,将深情渗入到下一字中,在行进流走中赋予静止的字以生命的飞舞动势,使书法的特殊魅力从字与字的衔接、承启中弥散出来。
4.墨法
现存世的大量西夏书籍和文书大都是以墨书写或印刷的。《文海》中对墨的解释是:“墨者,写文字用墨之谓,复炭墨之亦谓也。”[2](P665)西夏的墨主要是松烟墨。中国人使用墨的时间应与毛笔是同步的,大致在殷商以前就出现了。制墨工艺经历代发展,逐渐达到“质细、胶轻、色墨、声清、味香”,“黯而不浮、明而有艳、泽而有渍”(宋·晁氏《墨经》)的艺术效果。古人对墨有深切的体会,认为世间所有的颜色都包藏在墨里,佐清水将墨的“渴、润、浓、淡白”五彩强调出来。从刊布的手书西夏文献来看,其字迹墨色有着浓淡、深浅的变化,特别是行书、草书,其墨色呈淡调,在温润中求明朗;而楷书则呈深调,在浓燥中取峻险。
总之,汉字文化圈是世界五大文化圈之一,而汉字文化圈中的西夏书法不仅在艺术方面为中国书法增添了风采,而且在中国书法走向世界的文化战略中提供了又一个新的视角。当今,西夏学早已成为国际学术中的“显学”,但对西夏文的书法研究目前还很不够。而利用高度发达的汉字书法实践与理论作为借鉴,以掘发西夏书法的奥妙无异于中国学子是具有优势的,故希冀同道共勉致力。
[1]宗白华.艺境 [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2]史金波,白滨,黄振华.文海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