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绝世美女丽姬娅的死亡与复活——评爱伦·坡的 “精神美学”

2013-08-15李显文

长江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6期
关键词:爱伦复活叙述者

李显文

(四川文理学院 外语系,四川 达州 635000)

一、爱伦·坡独特的女人情结

爱伦·坡与美国同时代作家很不相同:身世艰辛却对女人情有独钟、生前颇受毁誉生后饱受赞誉、墙内开花墙外香。爱伦·坡在对待女人情感上怪戾有加:忠贞而又泛滥,他短暂一生中至少对八位女性有过情感投射:14岁时倾慕同学的母亲简·斯坦纳得,同年秋与爱弥拉·罗伊斯特私定终身,1831年至1833年栖居巴尔的摩时与玛丽·杰弗罗小姐相爱,27岁时与不满14岁的表妹弗吉尼亚·克莱姆结婚,妻病重期间与诗人弗朗西斯·萨金特·奥斯古德相爱,妻亡后与梅丽·苏相爱,接着与有夫之妇南希·利奇蒙德一见钟情,又向孤孀诗人萨拉·海伦·惠特曼求婚,在生命的最后一年里与旧情人爱弥拉·罗伊斯特订婚[1]。尽管一个人的情感世界或情感行为与其言语并无必然联系,但俗话常说的 “言为心声”或多或少有一定的道理。爱伦·坡独特的女人情节至少部分反映了他的内心世界,其内心的情感世界在生活中通过与女性的交往反映出来又通过其作品流传下来。其诗歌代表作《乌鸦》 和小说代表作《丽姬娅》(Ligeia)强有力地反映了其情感世界。有研究者将“它 (《丽姬娅》)与坡生活中的女性相联系来论证坡的女性观”[2]。劳伦斯说 “《丽姬娅》是坡的爱情小说,而它愈是古怪愈能说明这个故事写的就是坡自己”[3],甚至与其文论《创作哲学》也有关系,因为《创作哲学》是以《乌鸦》为对象来阐明其创作过程和美学思想的,除诗歌外,被爱伦·坡自称为其 “最好的小说”《丽姬娅》特别能反映其小说的美学思想:精神美的永恒性。

二、《丽姬娅》在中国

爱伦·坡在中国已百年有余了,在中国最早知道爱伦·坡的是鲁迅。1903年,鲁迅在日本发现了爱伦·坡的日文《金甲虫》,后由其弟周作人翻译成汉语,名为《玉虫缘》。20年代,爱伦·坡的作品被大量译成中文,那时代的 “作家或多或少地对坡感兴趣”。1927年7月,沉钟社的杂志《沉钟》出版了爱伦·坡与霍夫曼的专辑,其中包括由陈炜谟翻译的《莱琪亚》(现亦译为《丽姬娅》),陈先生写了《爱德加·艾伦·坡小说评论》,阐释了爱伦·坡的美学原则:爱伦·坡的艺术是 “明晰的艺术”、“爱伦·坡在寻找美”,他的这种美和怪异相生相伴。后来爱伦·坡在中国随时局变化而几经周折。1979年10月,朱虹写了《爱伦·坡》,称其为 “西方颓废派的鼻祖”,认为 “他的文艺理论著作也是现代唯心主义文艺观的代表作”[4]。时至2000年,张冲认为 “他的短篇小说创作,既不同于欧文浪漫传奇的轻灵,也有别于库柏长篇巨制的恢弘。他另辟蹊径……深入探究了人类心理和情感最隐秘的角落”[5]。

现在,爱伦·坡在中国不仅回归了应有的地位,而且对爱伦·坡的研究日渐全面、深入。由于《丽姬娅》是爱伦·坡自称为其 “最好的小说”,肖伯纳也认为它是 “一个文学奇迹”[6],研究爱伦·坡的人总不愿避开它,这些研究视角多元、见仁见智。近来研究爱伦·坡的专著有何木英的《埃德加·爱伦·坡研究》和朱振武的《爱伦·坡小说全解》。何木英在其专著中辟专节讨论了《丽姬娅》,她 “从潜意识的角度出发,重点探讨了非理性心理在这篇故事中的重要作用”,认为它是一篇 “非理性犯罪小说”,其主题 “似乎在强调一种思想或一种希望:精神的力量超越物质的力量;受挫折的爱可以创造象征主义的性爱和神话以补偿感官上的失望。”[7]朱振武的编著收录了王二磊对《丽姬娅》的评论,认为 “个体的意志战胜死亡,从而死而复生。意志与死神角逐的主题贯穿整个故事”[8]。研究《丽姬娅》的文章一直绵延不绝,近期较有代表性的文章是《一个 “不在场”的他者叙事:〈丽姬娅〉的现代阐释》,该文从拉康的S/s关系理论、欲望学说、德里达的 “延异”理论和萨义德的 “东方主义”深度解读出 “丽姬娅作为小说中 ‘不在场’的他者为我们揭示了爱情与死亡的叙事表面下爱伦·坡作品关于能指和所指、在场和缺席、缺失和欲望的哲学思考。”[9]这些研究可谓一语中的、精辟深刻,不过对经典名著的解读永无止尽,诚如哈罗德·布卢姆所言:“伟大的文学作品会让人感到陌生的熟悉”[10]。在不同的文化和历史语境下经典作品永远等待着我们全新的阐释,但是无论怎样的解读,能尽力接近作者或文本最本意的解读应是希望的解读。其实,《丽姬娅》应是爱伦·坡集中表达其美学思想的经典代表作,他用不可靠叙述的方式传达了他所坚持的可靠思想:精神美的永恒性。

三、《丽姬娅》的文本概论

《丽姬娅》开篇就杜撰了英国哲学家格兰维尔关于 “意志”的论述,换句话说,关于 “意志”的理解其实就是作者自己的思想。何为 “意志”呢?“意志万世不易”,意志高于一切,因为 “上帝不过乃一伟大意志”,其特性就是 “专一”。意志怎么会比上帝还要高呢?或许上帝在作者眼中也只是一个具象,而 “意志”是从所有的具象中抽象出来的“专一”,因而不是任何事物的唯一而是被万物所拥有,所以作者说 “以其专一之特性遍及万物”。这是作者对 “意志”最简洁、最深刻、最抽象的哲学思考与表达。这种思考与接下来的故事又有何关系呢?这种思考与其说如王二磊所认为 “作者为了故事的情节而杜撰”,倒不如说是故事所要传达的思想最高度的概括。接下来的故事就是从文学的各个角度来阐释与展示 “意志”的美学思想。

故事叙述对象主要就两个人:丽姬娅与罗维娜,但故事情节始终以丽姬娅为焦点:丽姬娅的生—死—复活。故事的第一个句子可以说既正常又反常,或许这是傅颖在评论该小说时所认为的 “陌生化效果”[11]。但是,不管怎样,生活中人们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见过某个普通人而后想不起来是正常的,但是对于象丽姬娅这样的绝世美女而且后来还成了叙述者妻子而想不起来就反常了,这种反常甚至表现在 “我居然从来就不知道其姓氏”。在第一部分,作者使尽了浑身解数、耗尽了所有笔墨、打尽了天下比方、动用了所有的感官对丽姬娅的美进行了细致地描绘,她美在容貌、容颜、声音、肌肤、额头、眼睛、眼神、脸颊、嘴唇、微笑、气韵以及学识,其各个角度都数绝世之美,这个绝世美女在临死之时没做别的,做的是要叙述者为她朗读前几天她自己写的一首诗。丽姬娅死得突然,在临死之时口念小说开篇的诗句 “凡无意志薄弱之缺陷者,既不降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

接下来叙述者从莱茵河搬迁到英国最偏僻的一座修道院。在这里,他娶回了丽姬娅的替身罗维娜小姐。罗维娜小姐的父母只是贪婪钱财才把女儿嫁给了叙述者,至于罗维娜小姐长得如何,小说并无交代。小说着墨最多的就是罗维娜小姐的病、病中的幻觉、生死的反复以及此期间叙述者对丽姬娅的思念:“怀着一种多么深切的哀悼——回忆起丽姬娅”,“夜深了,我仍怀着一腔痛苦的思绪追忆着我惟一刻骨铭心地深爱的女人”。令人恐怖而且奇怪的是,每当叙述者想到丽姬娅时,罗维娜就出现一种复活的迹象,每一次复活的迹象都如此鲜明有力,甚至最后一次的复活是罗维娜缠着裹尸布的躯体翻身下床,迈着孱弱却实实在在的步伐走到了房间中央,这一次复活似乎是罗维娜的复活,但最终是丽姬娅的复活——眼神的复活、灵魂的复活。小说到此戛然而止。

这样的叙事是不可靠的,甚至是矛盾的。这种矛盾从丽姬娅的美上表现出来,丽姬娅的美具体而非现实,抽象而非具体,这种自我颠覆、包含与反包含或许是爱伦·坡的思维或创作的独特风格,他的这种风格在其它小说中也常有表现,比如《厄舍府的倒塌》就具有 “建构性与解构性的融合”[12]的特点。

四、《丽姬娅》中的美学思想

爱伦·坡一生艰辛、穷困潦倒。究竟是因为爱伦·坡重精神轻物质导致他一生贫穷?还是因为他贫穷转而重精神轻物质?这个问题实难回答,但不管怎样,爱伦·坡的作品——诗歌还是小说,都显示了爱伦·坡对美的追寻,陈炜谟就认为 “坡在寻找美”。尽管任何艺术作品都必须表现美,不过爱伦·坡表现美的方式很特别,他似乎不是在创造美而是在摧毁美,或者说似乎以破坏美的方式塑造美,以破坏美的外在形式而留存精神美。美女只是美的一种形式,美女并不是他最终所要关心的,他也不是借美女之死来表达他的女性观,确切说来,他是借绝世美女的死亡与复活来阐明其美学思想:精神美的永恒性。爱伦·坡一生都在追求他自称的“天国之美”(beauty above)或 “超凡之美”(supernal beauty)。

(一)《丽姬娅》中的精神美

如果从爱伦·坡对精神之美的强调来理解《丽姬娅》,那么,小说中无数看似反常、矛盾、不可理喻的恐怖就顺理成章、豁然开朗了,文中大量看似不可靠的叙述实则最令人信服。爱伦·坡首先没有放弃外在的形式美,他眼中的美是具体的、可视的、可感知的美,他厌恶的是俗气。作者用递进和比较的方式凸显了 “精神美”,即美的最高形式:“天国之美”或 “超凡之美”。

爱伦·坡眼中的美在形式上是美的。他不惜浓墨重彩、入木三分地刻画了丽姬娅。绝世美女丽姬娅是爱伦·坡的美学观的具体展现,是古典主义美学标准的尺标。在叙述者眼中,丽姬娅身段颀长、步态袅娜、玉手纤纤、嗓音甜蜜、脸庞比德罗斯岛的女儿们梦境中的幻想更圣洁神妙,就连范吕兰姆男爵培根所谓的 “异点”也无从寻觅、额顶白璧无瑕、肌肤如象牙般纯净、天庭恬静、秀发乌黑油亮浓密而自然卷曲、如希伯来人浮雕般优雅的鼻子光滑细腻表现出灵魂之自由、小嘴可爱得登峰造极——上唇典雅、下唇柔和而性感、两排皓齿反射出每一道圣光、下颌阔大而不失秀美、庄重而不失柔和、圆润中透露出超凡脱俗之气。

接下来叙述者极尽所能地刻画了丽姬娅的眼睛,绝世无双的眼中有无穷的深意,暗藏着范吕兰姆男爵所暗示的秘密。这双眼睛是纯然的乌黑、比同族人一般的要大、比诺尔亚德山谷的羚羊的眼还圆,睫毛又黑又长、略显参差的眉毛也墨黑如黛。最不可思议的是 “眼神”,这 “眼神”比德谟克利特那口井还深,好比丽达的双子星座与虔诚的星相学家。叙述者话锋一转,“(真奇怪,哦,奇怪得令人不可思议!)在极其普通的天地万物之中,我竟发现了许多与那种眼神的相似之处。”可以说,这双眼睛从具体走向了抽象,它概括了物质世界万物的本质:它包含了青藤、飞蛾、蝴蝶、虫蛹、小溪、流星、星座、乐器以及其它数不清的类似事例,这眼神就包含了小说抬头处格兰维尔关于 “意志”的论述:“……因上帝不过乃一伟大意志,以其专一之特性遍及万物……”叙述者立即总结到:“她思想、行为或言谈中的一种专一,或许就是那伟大意志之结果,或至少是一种反映”。此处明白无误地表达了绝世美女丽姬娅是 “伟大意志之专一”的一种体现,即爱伦·坡假借美女实则表现“意志”。

丽姬娅绝不只是美在外表、绝不是所谓的 “花瓶”,丽姬娅的美是外在形式美与内在学识美、修养美的完美统一。这正是叙述者深爱丽姬娅的原因,也是作者要明白无误地传达的思想。叙述者评论道:丽姬娅的学识 “真是广博之至——我从不知道女人有这般博学”。世界上的男人也未 “能成功地研究包括伦理学、物理学和数学在内的所有学问”,可是,丽姬娅做到了。丽姬娅拥有外在的极美和内在的修养之美,然而,她并不因为自己的绝世之美而高高在上、目空一切,相反,她表现出人性所共有的 “爱”,她的 “爱是一种不同寻常的爱”,在她弥留之际,“她久久地紧握住我的手,想一吐心中对我那种比激情更强烈、比忠贞更永恒、早已升华为至尊至爱的一腔情愫”。丽姬娅在生命垂危之际表现出 “近乎疯狂的求生欲望”,这说明她对生命的热爱与渴望,肌体是外在美的依附,肌体不在,形式之美不存,这表现了丽姬娅对外在美的留恋与在意,然而,她更在意与留恋的是内在修养之美,换句话说,她更珍惜与推崇的是精神,这可从她弥留之际的半夜还要叙述者再朗读几天前她刚写好的一首诗。作诗本身就是精神之举。从小说本身来看,她作诗没有半点假惺惺、附庸风雅之嫌,而的确是本性使然;从她所作之诗的内容来看,更能说明她对精神的崇拜与对 “唯物”世界的批判。诗中的场景和诗歌的意象皆是恐怖、恶心,但却类似于 “贬词褒用”,诗中的那些经典诗句很值得细细玩味。比如,“在最近这些寂寞的年头”的诗行说明当时人们重物质轻精神,而她能看清这些年头寂寞就类似于屈原的 “世人皆浊,唯我独清”。又如,“装扮成上帝的一群小丑……他们只是木偶……全由许多无形物支配”,这可说是浪漫主义文学特征的典型表现,即物质世界只是表象,在这表象后面有某种 “精神”存在,它支配着万物的运行。诗歌后半部分是前半部分的延伸、递进。前半部分所传达的 “精神”无所谓好与坏、崇高还是邪恶,而后半部分所传达的 “精神”指向了 “邪念”,“爬虫”这一意象很能说明问题。诗中的 “爬虫”形象生动、恶心恐怖、威力无穷:“那可怕的怪物浑身血红”、“小丑都成了它的美餐”、“爬虫毒牙正把淋淋人血浸染”、“大幕像一块裹尸布一样/倏然落下像暴风骤雨”、“而主角是那征服者爬虫”。意象 “爬虫”意义深刻,它或许象征人的某种 “欲念”,从诗歌本身来看,这 “欲念”应是人的 “物欲”,“物欲”是 “征服者”,给人带来灾难,诗歌结尾处明言 “这是一幕叫《人》的悲剧”。这是丽姬娅看破尘世之后所发出的悲鸣与悲悯。叙述者读完诗歌,丽姬娅就 “挣扎着站起来,高高地伸出痉挛的双臂,用微弱的声音呼喊着”小说的引诗:“凡无意志薄弱之缺陷者,既不降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这行诗句在小说中三次反复,说明作者在刻意强调,强调精神的力量与不灭。

丽姬娅死了,她有形的外在之美消失了,然而她无形的 “精神”却永不消失。叙述者念念不忘丽姬娅,把 “丽姬娅的替身”罗维娜小姐领进了他的“新房”,然而,叙述者认为是因为新娘的双亲贪念金钱竟允许如此可爱的少女跨入了阴森可怖的修道院式的 “新房”。这是叙述者对探求物欲的批判,因而 “也以一种只有魔鬼才会有的恶意嫌弃她”,甚至叙述者把新婚蜜月中男女常做的那些事也看作“并不圣洁”,即只有肉体上的快感而无精神上的切合是 “不圣洁的”。这样,前后两个女人在叙述者眼中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前者内外兼修、后者有形无魂。接着,罗维娜病了、死—活—死—活,这样翻来覆去无数次,直至最后看似罗维娜死了、却是丽姬娅复活。究竟是叙述者因日思夜想的精神力量复活了已死的丽姬娅还是丽姬娅的灵魂不灭而借尸还魂呢?这很难分清。不管怎样,丽姬娅是复活了,但这复活又很特别:是 “这双圆圆的、乌黑的、目光热切的眼睛”复活了,正如前面所探讨,这双眼睛里有无穷的深意、藏着秘密,是意志的体现、精神的寄寓,因而小说结尾要传达的不是丽姬娅有形的生命而是无形的精神的复活。

(二)精神美的无穷力量

作者采用递进与对照的方式凸显了外在有形之美与内在精神之美的协调统一,特别彰显了美的精神而不是恶的精神的力量,这一主题自始不逾地贯穿于整个小说。美的精神不惧怕任何邪恶势力,还能让活的死、死的活,可以说美的精神具有万能的力量。

小说开宗明义假借格兰维尔的诗表达了观点:凡无意志薄弱之缺陷者,既不降服于天使,也不屈服于死神。为了彰显表象背后的精神力量,作者将主人翁的名字取为丽姬娅,丽姬娅是希腊神话中塞壬海妖中的一位,活人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见者当即死去。这一神话隐喻了精神始终是隐藏在万物的背后,这种精神无形无踪,只能靠人们去感知、去想象。小说开笔就坦言叙述者竟连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与如此神秘天仙般的美女相识的也想不起来了。换句话说,精神之美不以时间、地点、方式的变化而更改。既然如此,美就归隐到了人们的心中,美就依赖于人们的想象,你想怎么美就怎么美,而现实生活中的具体的表象之美就不无缺陷了,或所谓的 “异点”。而丽姬娅是存在于人们想象的神话中并且叙述者怎么也觅不见他所理解的 “异”,这是一种完美、“天国之美”。这种美与其说是作者亲眼所见倒不如说作者亲自所想,或者说作者根据对精神之美的理解亲自所临摹、复制、塑造的一个表象。当然,这的确大有唯心主义之嫌,然而,我们又不得不承认,哪件艺术作品不是精神所致?《丽姬娅》就是作者美学思想的一个经典范本。因而,可以说是作者的精神造就了像《丽姬娅》之类的作品——物质存在的具象,即精神改变或创造了现实的具体世界。

主人翁丽姬娅的精神力量也非同寻常。她对叙述者的影响是巨大的,你看:“没有了她眼睛灿烂的光芒,轻灵绝妙的文字变得比铅还呆板凝重。”如前所述,丽姬娅的眼睛是其外在美的集中体现,其眼神是精神美的最佳窗户,也就是说,没有了丽姬娅精神美的普照,一切物质的或所谓高尚的价值也变得毫无意义了。其次,丽姬娅的死给原本生活得踌躇满志的叙述者带来了沉重的打击,后来的生活变得百无聊赖,虽然叙述者结了婚,但与罗维娜是貌不合神相离。

丽姬娅的每一次复活与罗维娜小姐的每一次死亡总是相伴而生,这种怪异的现象究竟是丽姬娅的鬼魂在作祟呢?还是别的什么原因?究竟是丽姬娅的精神主动要借尸还魂呢?还是叙述者的思念——精神力量复活了丽姬娅?从小说本身来看,罗维娜小姐是被叙述者 “嫌弃”死了的,即精神的力量可以让活着的死去,而丽姬娅的复活也是叙述者的精神力量所致。叙述者很明了地讲到:“似乎凭着对亡妻的这种追忆缅怀、神往渴慕、朝思夜想,我就能使她重返她已舍弃的人生之路”。叙述者想要丽姬娅复活,那么,罗维娜自然就得死。“大约婚后第二个月一开始,罗维娜小姐突然病了,而且一病就是好久。”小说中反复出现这一现象:每当叙述者思念丽姬娅时,罗维娜的病就要加重—死亡—复活的怪象。叙述者在度过 “新婚蜜月中那些并不圣洁的日子”后开始回忆起丽姬娅了,接着 “罗维娜小姐突然病了,而且一病就是好久”。在短暂的康复后第二场更严重的疾病又把她抛上了病榻,病重时叙述者按医嘱将一杯淡酒给罗维娜小姐喝下,叙述者看见 “三四滴亮晶晶红艳艳的流汁,从房间空气中某个无形的泉眼中渗出,滴进了罗维娜手中的酒杯”。就在她 “吞下那杯滴进红液的酒后,她的病情突然急剧恶化”,第四天晚上,她的身体已盖上了裹尸布。“蓦然之间,无数对丽姬娅的回忆又向我涌来”,这一回忆,似乎又复活了罗维娜,先是听见 “一声呜咽”,接着看见罗维娜尸体的眼睑周围的 “红潮正在泛起”。叙述者正要实施抢救时,结果连 “刚才那点儿生气也完全消失”。叙述者只好坐回褥榻,再一次沉湎于丽姬娅那些栩栩如生的幻影,接着他听见 “一声叹息”,看见罗维娜小姐的嘴唇轻轻一动,露出一排灿如明珠的牙齿,于是叙述者采取一切抢救措施,但他的努力终归徒然。他又一次沉湎于对丽姬娅的幻想,叙述者也毛骨悚然地想到这 “到底是什么奇迹”:一声幽幽的呜咽又一次从木床上传出。叙述者不想再细数 “那一次次痛苦的死亡是如何展现出一番与某个看不见的对手的抗争”。这次复活 “比前几次都更富有活力”,“那缠着裹尸布的躯体翻身下床……走到了房间中央”,于是叙述者 “朝前一扑,伸手去抓她的脚!她向后一缩……裹尸布从她头顶滑脱”,露出了那“双圆圆的、乌黑的、目光热切的眼睛”,那双属于丽姬娅的眼睛。

事实上,丽姬娅有形的肉体并没有复活,复活的是她的精神,或者说,叙述者所希冀的外在美与内在美完美结合的 “完美”的复活。这种 “完美”就是爱伦·坡眼中的 “天国之美”、“超凡之美”。既然这种美可以复活,那么它就不会消亡而具有永恒性。

(三)精神美的永恒性

无论历经多少艰难险阻、风雨周折、生死离别,美都要以某种独有的方式展现出来,美无处不在,美是永生的。当然,爱伦·坡眼中的美绝不是外在的、世俗的美,而是内在的、精神的美,但这种美又不是抽象的、概念式的美,而是具体的、可视的、可感知的美。他说:“一种永存于人类心灵深处的天性就是美感。美感能使人从身边各种各样的形状、声音、色彩、气味和情趣中去感受愉悦。”[13]为此,人们可以通过多种方式,比如,通过绘画、雕塑、建筑、舞蹈、尤其是音乐等形式来表现诗的情趣。爱伦·坡认为:“也许正是由于音乐,心灵被诗情启迪时才会最大限度地接近那个它努力要实现的伟大目标——创造超凡之美。”[14]爱伦·坡一直固守并推崇 “超凡之美”,他认为 “诗的本源就是人类对超凡之美的渴望”[15],这是因为他一贯主张艺术要给人 “激动”而不是 “激情”:“激动”使人的心灵升华,而 “激情”使人堕落。那么,《丽姬娅》末尾与其说是 “借尸还魂”不如说是 “借尸还美”。爱伦·坡之所以总是以 “美女”与 “死亡”作为文学题材,因为并不是所有的 “死亡”都令人悲伤,其实有的 “死亡”叫人拍手称快,唯有真正的 “美女的死亡”才让人 “悲郁”、让人灵魂升华,爱伦·坡坚持 “美女之死无疑是天下最富诗意的主题”就不无道理了。爱伦·坡借绝世美女之死而复生要说明的是他所倡导的 “天国之美”无所不在、无所不能并且永不消失、亘古长青。爱伦·坡的精神美学思想也是他的宇宙观的体现。爱伦·坡在其作品《我发现了》作了深刻的阐释,曹明伦在其译作《爱伦·坡精品集》的 “译者前言”中作了简要的介绍。爱伦·坡认为 “宇宙万物的多样性将回归统一性,多重性将回归单重性,异类性将回归同类性,复杂性将回归简单性,最终万物合一,还原为虚无。然后上帝会再次扩散,于是,一个崭新的宇宙又将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在爱伦·坡看来,这种从无到有又从有到无的过程就是他要追求的‘超凡之美。’”[16]如果比照《丽姬娅》的故事情节“生—死—复活”就发现爱伦·坡的作品《我发现了》所主张的宇宙“从无到有,再从有到无”的循环往复何等相似,可以说《丽姬娅》就是爱伦·坡的宇宙观或美学观的一幅具体的绘画,这幅绘画揭示了宇宙的循环往复,这种循环往复表明有形的、具象的物质世界会消失但精神的美具有永恒性、不灭性。

[1][16]曹明伦译.爱伦·坡精品集[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9:709、719.

[2][4][7]何木英.埃德加·爱伦·坡研究[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3:197、153—158、197—205.

[3][英]D.H.劳伦斯.劳伦斯论美国名著[M].黑 马译.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6:70.

[5]刘海平,王守仁.新编美国文学史[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0:246—247.

[6]Dawn B.Sova.Edgar Allen Poe from A to Z:the Essential Reference to His Life and Work[M].New York:Chechmark Books,2001:133.

[8]朱振武.爱伦·坡小说全解[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8:102.

[9]杜予景.一个“不在场”的他者叙事——《丽姬娅》的现代阐释[J].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学报,2011(4):40—44.

[10]Bloom,Harold.The Western Canon:The Books and School of the Ages[M].Austin:Warner books,1995:2—4.

[11]傅 颖.《丽姬娅》中的陌生化效果和道德反讽[J].社科纵横,2006(11):183—186.

[12]任明崇,李显文.建构性与解构性的融合:解谜《厄舍府的倒塌》[J].外语教学,2009(6):96—99.

[13][14][15]Edgar Allen Poe.“The Poetic Principle”,in Nina Baymetc.The Norton Anthology of American Literature[M].New York:W.W.Norton&Company,1994:1547、1547、1558.

猜你喜欢

爱伦复活叙述者
巨人复活转
爱伦·坡:《阿芒提拉多的酒桶》
《漫漫圣诞归家路》中的叙述者与叙述话语
“我”是“不可信的叙述者”么?——鲁迅作品《祝福》中的叙事者之探讨
悬疑与死亡:爱伦·坡哥特小说《黑猫》恐怖意象渲染
“我”是“不可信的叙述者”么?——鲁迅作品《祝福》中的叙事者之探讨
埃德加·爱伦·坡的《阿芒提拉多的酒桶》
黑足雪貂复活记
以比尔为叙述者讲述《早秋》
冷冻人复活后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