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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无葬身之地”是真正的安息地——论余华的《第七天》中理想型生存状态

2013-08-15陈国元

长江师范学院学报 2013年6期
关键词:第七天贵宾亡灵

陈国元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人的存在具有时间性,人类的悲剧之一是人对自我的 “向死而生”心知肚明。死亡 “是一种此在刚一存在就承担起来的去存在的方式”[1]。死神降临意味生命终结,因此海德格尔对死亡的探寻强调的是活着的意义,但他同时也问询 “结束不必等于说完成。……究竟须在何种意义上把死亡理解为此在的结束?”[2]余华新近力作《第七天》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是对上述问题的展开,是死亡的将来时,是对亡灵者未来走向的幻想叙事。在这部作品中,死亡并非此在的终结,而是向生而死的重生。这种新生以小人物的 “死无葬身之地”生活为主体,以所谓的安息地为反衬,别开生面地向读者展示了理想型生存状态特征。

一、步入喧哗的小人物

一个被浓雾锁住的城市,白天与黑夜、晨曦和落日融为一体,作者便借此展开了一段段生死交接的命运。在这场亡灵为主角的戏里,孤独作为关键词笼罩在生与死两个世界中。孤独个体灵魂的基本感触在作品内采取生死置换的方式显豁地体现在文本中。由此,现实中的小人物成为喧嚷的主体,而权势者却在亡灵世界做了孤独的隐忍者。

(一)“自己悼念自己”的特别个体

作为《第七天》中的核心意象,黑纱是现实世界中最底层小人物的代表。在真实生活中黑纱是活着的人为故去的亲人佩戴的,然而余华的文字却使之成为悼念自我的物件。这一荒诞做法遮蔽下的并不荒诞的灵魂是值得我们思虑的对象。

在亡灵空间中佩戴黑纱的 “每一个在那个离去的世界里都有着不愿回首的辛酸事,每一个都是那里的孤独伶仃者”[3]。因此黑纱是孤独个体的象征。自带黑纱的死者是 “那个离去的世界”中的弱者,没有亲友、没有金钱。其死亡也因此不会引发哀泣,默默无闻地生,悄无声息地死是他们的真实写照。“我们走在寂静里,这个寂静的名字叫死亡”[4]同样是他们活着时的生存写真。黑纱在作品中反复出现十余次,有时指涉孤独者对自己的提醒,有时表达同情者的情感倾向。但当杨金彪佩戴了杨飞的黑纱之后,悼念养子与自我悼念的双重意蕴极大地增进了孤独个体情感特征的表述强度。

然而黑纱并非完全预示孤独,还代表自爱。在缺少爱的世界里,他们并未因世界的忽视而在心灵上遮蔽关爱自我的本能,因此以杨飞为首的这类人佩戴黑纱并低吟 “我孤苦伶仃,没有人回来悼念我,只能自己悼念自己”[5]。能够有人悼念是每个亡灵的情感趋同,所以 “有些孤零零的冒失鬼来到这里,没戴黑纱,看见别人戴着黑纱,就羡慕上了”[6]。

佩戴黑纱的人 “坐在静默里,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只是为了感受我们不是一个,而是一群”[7]。当孤独的人聚首在 “死无葬身之地”之后,一场喧嚣的狂欢拉开帷幕。

(二)“死无葬身之地”的理想结构

“我们是同样的人,在另外一个世界里没有人会为我们戴上黑纱,我们都是自己悼念自己。”[8]同病相怜的感受,让这群活着时孤独的人走到一起建造了天堂似的 “死无葬身之地”。与现实相对照,“那边的人知亲知疏,这里没有亲疏之分。那边入殓时要由亲人净身,这里我们都是她的亲人,每一个都要给她净身。那边的人用碗舀水净身,我们这里双手合拢起来就是碗”[9]。“死无葬身之地”的灵魂坦诚、明澈、友爱、善良,集合了至真至纯的情感和无与伦比的和谐魂灵关系。这不是果戈理的死魂灵,而是真正沉淀情感的温情世界,是可触可感、人人向往的活生生的真情。

在那里,“水在流淌,青草遍地,树木茂盛,树枝上结满有核的果子,树叶都是心脏的模样,它们抖动时也是心脏跳动的节奏。……很多只剩下骨骼的人,还有一些有肉体的人,在那里走来走去”[10]。同样的文字,在作品的中部和结尾重复再现,一方面强调了 “死无葬身之地”伊甸园似的秀美,另一方面重复地撞击接受者的阅读感受增进了该地的真实性。但在伊甸园的美学盛宴中,

耶和华神使各样的树从地里长出来,可以悦人的眼目,其上的果子好作食物。……

有河从伊甸流出来滋润那园子……

耶和华神吩咐他 (即亚当,笔者注)说:“园中各样树上的果子,你可以随便吃,只是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你不可吃,因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11]

两者对照,不难看出余华的独具匠心。诚如张柠所言:“关于骨骼人生活那个地方的诗性描写实际上是骨骼人的乌托邦。”[12]其实该乌托邦被雕琢得胜似伊甸园。这里没有人限制食物,没有耶和华神的管制,没有蛇的诱惑,“没有贫贱也没有富贵,没有悲伤也没有疼痛,没有仇也没有恨……那里人人死而平等”[13]。这是理想型空间,是《一九八四》中温斯顿呼告的民主社会、没有矛盾的和谐社会,一个完胜伊甸园的完美的乌托邦。虽然人人都化作丑陋的骨骼,但人人都有清澈的心灵。甚至如张刚和李姓之类的断子绝孙与夺人性命的仇恨都转为依依不舍的棋友关系。作者在这里以极端夸张、荒诞的手法反衬了现实世界中光鲜靓丽的外表下怀揣邪恶不轨的灵魂,他们要比死亡更可怖。

电影《少女小渔》中有言:“我是快乐的死人,你则是不快乐的活人。”聚集黑纱的 “死无葬身之地”攫住了活人世界所没有的快乐而让人死得其所。活着的哀怨和折磨使人迸发出 “我想想还是死了好”[14]的念头,到了此地后人们并不失望,“我怎么觉得死后反而是永生”[15]是对活着最绝望的告白,同时也是对 “死无葬身之地”最大的肯定,甚至灵魂会发出 “为什么死后要去安息之地”[16]的探问。“游荡的鬼魂/的十字路口/无家可归的选择”[17]在这里成为最好的选择。

值得注意的是,对 “死无葬身之地”的唯美描绘并非意味作者向往死亡,“有墓地的得到安息,没墓地的得到永生”[18]是绝好的例证。余华的概念中依然是对活着的执着,是对活着质量有美好的期待。余华描绘了一个弱者应该怎样团结一致活着的世界,为现实社会中的弱势者指明了提高地位、获取民主的行为标向。《第七天》虽然在表象上“比《活着》更绝望”,但实质上充满希望。它告诉了小人物应该怎样活才能幸福,给予了贫贱之躯不再孤独的精神旨归,类似梁振华所言:“底层的人到了阴间特别有存在感。”[19]

二、渴慕安息的亡灵者

反抗孤独并非每个人的祈愿,死后落入繁华在作品中从某种程度上看似实在无力企及墓地与骨灰盒者迫不得已的命运,尽管它带给了孤独者幸福的阴间生活。事实上,活在人间时有能力购买墓地的人会倾其所有去思慕墓地——所谓的安息地。

(一)享受贵宾待遇的亡灵

当弱者获具喧哗不再孤独时,另一群在人间过着众星捧月般生活的群体也值得我们关注。他们有金钱、权势,但也会深感 “金钱在权力面前自惭形秽”[20]。在殡仪馆,他们作为坐在沙发上的等候火化的贵宾,相互攀比寿衣、骨灰盒的材质、价位,并有幸享受进口炉子的贵宾服务。这些人活着时体味过富贵荣华,死后将自己置放在骨灰盒中,并从此自以为走向了与活着时完全相反的生存状态——安息。他们对安息的渴望是因为怠倦了生前诸多不和谐的因素。

“到第七日,神造物的工已经完毕,就在第七日歇了他一切的工,安息了。神赐福给第七日,定位圣日,因为在这日神歇了他一切创造的工,就安息了。”[21]这也许是安息的本源。“贵宾”的安息是此存在的真正结束,他们将置于墓地中寂寞的度过亡灵生活。这与其活着时截然不同。这些人期望死后有静默的生活,因此在殡仪馆拥有墓地不但是身份与金钱的象征,更是因死有葬身之地而荣获的归属感。这种归属感是人类对家向往的精神需求,也是因不知 “死无葬身之地”的乐感而做出的追风选择。

(二)普通亡灵

功成名就者购买墓地是力所能及,但是 “死也死不起”[22]的人也会争先恐后。“七年前花了三千元给自己买了一平米的墓地,现在涨到三万了。他为自己当初的远见高兴,如果是现在,他就买不起墓地了。”[23]伍超为了让鼠妹能够前往安息地,不惜卖肾购买墓地并最终陪掉性命。有的人展望到“二十五年后的墓地价格很可能贵到天上去了,家属无力续费的话,他们的骨灰只能去充当田地里的肥料”[24]。倘若真如其所说,既没有墓地,也未能去 “死无葬身之地”,这些人才是真正的孤魂野鬼。

人的欲望驱使人贪婪地企图享受生活中每一种幸福的感受。贵宾亡灵者希望绝对安静而未意识到孤独,普通亡灵者觊觎贵宾的待遇,而去往 “死无葬身之地”的人虽然最终荣获了幸福生活却是偶然的生活馈赠。

(三)安息地不安息

余华用唯美诗意的篇幅呈示了 “死无葬身之地”,而对于有墓地的亡灵,作者仅强调安息——无所事事的停滞。《第七天》中的安息实质上有别于伊甸园的乐感。耶和华在 “第七日”歇了一切工,而余华在 “第七天”用金钱攫取安息。一字之差,二者分属不同的命运。《第七天》中的安息是用寂寞和停止创造换取的,自此将真的不再有灵气;《圣经》中的安息是暂时休憩,因为耶和华是永生的,安息后仍有能力创造价值。杨飞的疑问“有墓地的得到安息,没墓地的得到永生,你说哪个更好”[25]在作品和《圣经》中均有明确答案。

张刚和李姓都有墓地,却在 “死无葬身之地”过着泯灭仇恨的幸福生活。张刚在等待烈士称号,李姓在陪伴张刚。“姓李的说,等到姓张的被批准为烈士后,他们两个会像兄弟一样亲密无间走向殡仪馆的炉子房,火化后再各奔自己的安息之地。”[26]话虽如此,但在 “死无葬身之地”张刚和李姓俨然是形影不离的亲密兄弟,他们的重点不仅在于仇怨的消亡,也在于能为彼此创造幸福的棋子。且不说文本中已表明张刚的烈士称号石沉大海,即便真的实现了,两人也不能离开彼此奔向安息地,因为他们已熔铸为不可分割的整体。

有墓地而不去的人不只上述二者,被屈打成招的冤魂有墓地却留在 “死无葬身之地”八年了。虽然他计划 “以后去”[27],但模糊的时间概念显然是茫茫无绝期。在祥和氛围生活习惯了的人,不会自找孤独走向所谓的安息。事实也证明,“来到这里的人没有一个离开,鼠妹是第一个离开的,而且鼠妹还有完好无损的肉体和完好无损的美丽”[28]。

鼠妹成为辞别喧嚣的唯一特例,其结局却更加诠释了 “死无葬身之地”的幸福所归。鼠妹生前爱慕虚荣,因此逼迫男友购买iPhone4手机。这样的人走向安息地是情理之中。但她并非对 “死无葬身之地”没有正确认识,众人的关怀和帮助在其内心植根,当领取了 “前往安息地的通行证”[29]之后,其情绪发生自审式变化,“我怎么依依不舍了”[30]、“我怎么难受了”[31]是她对自我内心的扣问。她甚至说:“我走过去的时候,谁也不要看我;你们离开的时候,谁也不要回头。这样我就能忘掉你们,我就能真正安息。”[32]正因她内心纠葛才会在灵魂底层撞击出如此争辩、互否的声音,正因 “死无葬身之地”是真正的安息地才对她产生诱惑。然而,她是 “还有完好无损的肉体和完好无损的美丽”[33]的新的孤魂,所以不能完整感受此地的极致,加之生前性格所致,使之成为离开 “死无葬身之地”的第一人。鼠妹刚走,伍超赶来,二者擦肩而过。鼠妹因爱慕虚荣和对不切实际的生活的追慕再次与真爱失之交臂。这是她的悲剧,也是人性的悲哀。

事实上,余华通过对自带黑纱者反抗孤独的描写已表达出人性对孤独的否定,从侧面暗示安息地不安息。贵宾亡灵生前是与人共处的群居生活,这种生活带给他们生前的荣华及其死后期待的墓地,可以说生前他们是幸福的;普通亡灵生前在孤独中静默终身,死后来到 “死无葬身之地”成为朋友遍天下的快乐群体,可以说死后他们是享乐的。由此可见,独处不是人存在的良性状态,生存的幸福之一是与人互助互爱,友善共处。因此,冥灵世界中,真正孤独的是曾经的功成名就者和盲目追风者,而造成孤独的元凶正是其生前引以为荣的金钱、权势等小人物无法企及的东西。

三、结 语

对于以一个亡灵者为视角描绘死后情境的手法,梁振华认为 “这种幽灵叙事在写作中并不新鲜,它不是首创,但是用在今天的时代和社会恐怕是首创的。”[34]事实上笔者在行文过程中格外关注了《第七天》中两个不同的亡灵群体对现实生活的启示意义。余华借此为生活中的弱者敞开了一片有利的生存境地,并以此表达了作者建构理想型人际关系的情感期待:人与人民主、平等的相处方式才能够消解孤独,构建真正的安息地,即 “死无葬身之地”。这是作者通过细致刻画向读者揭幕的人的理想型生存状态。

[1][2][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合译.北京:三联书店,1987:294、294.

[3][4][5][6][7][8][9][10][13][14][15][16][18][20][22][23][24][25][26][27][28][29][30][31][32][33]余华.第七天[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3:164、125、7、153、164、138、197、126、225、225、161、154、154、155、14、15、15、15、155、128、163、196、209、209、209、209、196.

[11][21]圣经[M].上海:中国基督教三自爱国运动委员会&中国基督教协会,2009:2、2.

[12][19][34]他为后世写作——余华《第七天》研讨会实录[EB/OL].http://book.ifeng.com/shupingzhoukan/special/duyao103/wenzhang/detail_2013_07/05/27 193721_3.shtml.

[17]陈 超.中国先锋诗歌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7: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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